未来人：无灵魂的长寿

10年前，弗朗西斯·福山以“我们已走到历史终点”的断言震惊思想界。如今，展望未来，他并不喜欢自己见到的一切。在备受期盼的新书中，福山认为，科学面临的危险是毁灭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人性。本文是这部书的摘录
【英国《卫报》5月13日文章】题：抱歉，但你的灵魂确实死了（作者　弗朗西斯·福山）
两本旧书
我出生在1952年，正好处在美国婴儿潮时期。对于像我这样在20世纪中期长大的人来说，未来以及未来种种恐怖的可能性都概括在两本书里：乔治·奥威尔的《1984》（1949年首次出版）和奥尔德斯·赫胥黎的《面对新世界》（1932年出版）。
这两本书的预见性远远超出当时任何人能够认识到的程度，因为它们的核心是两种在后来四五十年改变世界的技术。《1984》描述的是一种我们今天称为信息技术的东西：那个巨大的极权主义帝国成功的核心是一种称作荧光屏的装置。它是一面墙大小的平面显示器，可以同时在每个家庭和“老大哥”之间收发图像。政府凭着一个巨大的网络监视人们的一言一行，从而消除了隐私。《面对新世界》讲述的则是另一种即将发生的技术革命——生物技术革命：在试管而不是在子宫里孕育人类；让人迅速获得快感的神药“苏摩”；通过植入的电极来刺激感觉的“可感觉艺术品”，还有通过各种人造激素来影响行为等。
在这两本书出版至少半个世纪后，我们可以看到，它们对技术的预言都惊人地准确，但《1984》的政治预言却完全错误。1984年来了又走了。当年，美国仍然与苏联处于冷战僵局中；IBM推出个人计算机新机型，揭开个人计算机革命的序幕。正如彼得·休伯（在《奥威尔的报复》一书中）所说的，与因特网相连的个人计算机事实上就是奥威尔书中的荧光屏。但是，它没有成为集权和独裁的工具，却带来了正好相反的结果：信息获取权的普及化和政治的分权。没有出现一个监视所有人的“老大哥”；相反，由于各地的政府都在形势的推动下就自己的活动公布更多信息，人们可以利用个人电脑和因特网监督“老大哥”。
另一个反面乌托邦《面对新世界》的政治预见还有待事实的检验。赫胥黎预言的许多技术已经出现或即将出现。但是，这场革命才刚刚开始，生物医药技术领域每天都有新的突破发生：这预示着未来还将出现意义重大得多的变化。在这两本书引发的噩梦中，《面对新世界》总让我觉得更加微妙也更具有挑战性。人们很容易看出《1984》的世界有什么问题。但是，在《面对新世界》中，灾祸并不那么明显，因为没人受到伤害。的确，这是一个所有人都心想事成的世界。正如书中一个人物所说的：“控制者意识到，压力没有用”，要让人们生活在有序的社会中，引诱比强迫更好。在这个世界里，疾病和社会冲突消除了，压抑、疯狂、孤独或忧伤都不复存在。没人再把宗教当回事，没有人反省，任何渴望都得到满足，生物意义上的家庭瓦解了，没人再读莎士比亚。但也没人怀念这些东西，因为人人都开心健康。
益处和害处融合
本书的目的是要表明，赫胥黎没有错：当代生物技术带来最可怕的威胁是：它可能改变人性，把我们带入历史上的“后人类”阶段。这非常重要，因为人性以一个有意义的概念的形式存在，并且使我们作为一个物种的经历稳定地延续下去。人性与宗教一道界定着我们最基本的价值观。人性塑造并限制着政治体制可能采用的形式。所以，一种足以重塑人类的技术可能对民主制度和政治本身的性质产生不良影响。也许，像在《1984》描述的那样，我们最终将惊奇地发现，生物技术的结果完全是有益的，我们当初根本不应该为此夜不成寐。事实可能表明，技术最终并不像今天看起来那么强大。但是，让我不能这么乐观的一个原因是，与许多其他科学进步相比，生物技术把明显的益处和微妙的害处不露痕迹地融合在一起。人们起初就认识到核武器与核能具有危险性；因此，从曼哈顿计划1945年创造出首颗原子弹开始就对其加以严格控制。但是，生物技术引起的更为典型的威胁在赫胥黎的书中得到了精辟的描述，并被小说家汤姆·沃尔夫一篇文章的题目一语道破：《对不起，但你的灵魂确实死了》。在很多情况下，医疗技术给我们提供的是魔鬼的交易：寿命更长，但脑力减退；不再受抑郁之苦，但同时也失掉了创造力和活力。这些治疗手段使我们无法区分哪些是自己努力取得的成果，哪些是我们靠调节大脑中各种化学物质的含量取得的成果。
看看以下三种方案，它们是今后一两代人可能遇到的几种不同情况。
第一种情况与新药有关。随着神经心理学的进展，心理学家发现，个性的可塑性远远强于人们从前的设想。事实已经表明，像百忧解和利他林这类精神药物可以影响自信心和注意力等特性，但往往也会导致许多副作用，因此只在确实有治疗需要时才可以服用。但是，在未来，基因组的知识使制药公司能够按照每位患者的遗传轮廓来定制药物，从而大大减少不良副作用。于是，古板的人可以变得活泼；内向的人可以变得外向；你甚至可以在星期三采用一种个性，在周末又换另一种个性。人们再没有任何理由抑郁或不开心。即便“通常”都很开心的人，也可以让自己更开心，而无需担忧出现上瘾、后遗症或长期的脑部受损。
在第二种情况下，干细胞研究的进展使科学家得以重造几乎任何身体组织，从而把寿命延长到远远超过100岁。如果你需要一个新的心脏或肝脏，你只要在一口猪或一头牛的胸腔里再培育一个就行了。阿耳茨海默氏症和中风造成的脑损伤也可以治愈。唯一的问题是：人类老化会带来许多微妙或不那么微妙的情况；对此，生物技术行业还没能找出解决办法。比如，人在上年纪以后头脑会日益僵化，而且越来越顽固；此外，尽管想尽办法，他们也不能让彼此具有性吸引力或继续渴望生育年龄的性伙伴。最糟的是，对于儿孙辈甚至重孙辈的事情，他们就是不愿放手。
在第三种情况下，富人通常都会在胚胎植入母体前对其进行筛选，以便使自己的孩子实现最佳化。你越来越可以通过一个年轻人的相貌或智力判断他或她的社会背景。如果某个人辜负了社会的期望，他（她）不会批评自己，而会责怪父母没选好基因。为了开展研究并创造新的医药产品，人类基因被转移到动物甚至植物身上；某些人类胚胎则加入动物基因以增强体力或抗病能力。科学家目前还不敢创造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尽管他们有这个能力；但是，年轻人开始怀疑那些成绩远远不如自己的同学从基因角度说其实并不完全是人。因为，他们自己就不是。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