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达尔墓前的凝思

卡达尔墓前的凝思 本报前驻布达佩斯记者　侯凤菁
布达佩斯的早春依然寒风料峭，凯莱派什陵园里寂静无声。虽然繁华的市中心近在咫尺，但尘世生活仿佛被远远地抛在大墙外边。在这片安睡着匈牙利许多历史名人的墓地上，有的只是黄昏中的丹彩斜阳、枯草中的垒垒坟茔与一排排的墓碑，还有一株株散落的塔松默默地呆立在那里。偶尔，枯树枝上的暮鸦发出几声哀鸣打破沉寂。
那天，我在这里久久流连，心情激动地瞻仰一位非同寻常者的坟墓。他就是生前朴实无华但具有传奇色彩的匈牙利共产党领导人卡达尔·亚诺什。坟园寻故人
卡达尔生前是世界闻名的政治家，在匈牙利曾长期居于权力的顶峰。在那些国际政治复杂的年代，他驾驭着匈牙利，独辟改革蹊径，为这个国家赢得了30多年的社会稳定与繁荣。连他过去的一些对手都化干戈为玉帛，对他不得不生出几分敬意。从70年代起，我在任新华社驻匈牙利记者期间，曾在各种场合见过他，从近处观察过他。我深切地感受到，他看似纯朴的表面蕴藏着极丰富的内涵。
记得1989年他逝世时，连匈牙利那些对政治从来都漠不关心的人都被深深地打动了。在党中央大楼前等待向他遗体告别的人群川流不息，队伍排出一公里多长。悼念者迈着沉重的脚步前行，进入灵堂后向安卧在灵柩中的卡达尔深情地敬礼，默默地献上一束束鲜花。有多少人去祭奠他？不知道。只见人们在他灵前敬献的花束刚运走一卡车，不一会儿又堆积如山。我也还记得卡达尔落葬那天布达佩斯全城空巷、墓地上万头攒动的情景。第二年
，数万人竟在瓢泼大雨中纪念他逝世一周年。
在离陵园大门不远的地方，我凭记忆找到了他的那座孤冢。它坐落在一块空旷的枯草地上，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涛呜呜作响。附近没有别的墓，只有稍远处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两排墓碑，那里安葬着40年代以后去世的一些匈牙利共产党领导人。
卡达尔和他的夫人的合葬墓用紫红色大理石镶嵌而成，光亮的墓碑上写着他们夫妇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一道修剪得很整齐的常青木矮墙环护在墓的背后和两侧。墓前两步远处备有一条木制长凳，供凭吊者在此静坐凝思。整个墓地只有六七个平方米大小，其简洁典雅的格调充分体现出长眠在这里的那个人生前简朴、不事豪华的风范。
卡达尔墓碑前整齐地摆放着几束红玫瑰花和素馨花，有的还在开放，有的已经枯萎，旁边残留着许多已燃尽的蜡烛头。显然，来此悼念的人络绎不绝。从贫贱到显赫
卡达尔是个出身贫贱的显赫者。他的母亲埃尔尼克·波尔巴拉是个斯洛伐克农家女。当时奥匈帝国还未解体，她为谋生而孤身一人向南流浪，渡过多瑙河、越过匈牙利一片片绿色的麦地和葡萄园，最后在南斯拉夫热闹的港口城市阜姆（如今的里耶卡）落下脚。她找到了做女佣的工作，也遇上了爱她的小伙子，但只因自己贫寒而无法与对方结婚。非婚生的卡达尔于1912年出生，至今在里耶卡仍保存着他的出生登记记录，在应填写的父名处留着空白。卡达尔这种出身当时在像匈牙利这样的国家也是受人歧视的，因此他自小就饱尝了社会的偏见和凌辱。直到他后来成为党和国家领导人，还留着羞涩以至自卑的习性，特别是不愿显露自己。这显然是他早年的特殊遭遇所留下的痕迹。
卡达尔的母亲波尔巴拉后来离开了里耶卡，为了便于寻找工作，不得不把幼小的儿子寄养在别人家里，好心的山道尔大叔收留了他。卡达尔就这样在巴拉顿湖以南绍莫吉州的卡波伊村度过了最初的童年。山道尔也是穷苦人，为挣得填饱肚皮的面包终年辛勤劳动，但他对卡达尔十分疼爱。卡达尔在这样的环境里从刚会走路、说话，就帮山道尔大叔干活，放猪、放羊、喂火鸡，什么都干。他长到六岁才离开卡波伊村，被母亲接到布达佩斯。在农村的这段童年生活给他留下很深的记忆。
在匈牙利工作期间，我去过卡波伊村。那是一个很小的村庄，直到今天恐怕它在匈牙利也可以被划作最贫困落后的村镇之列。这个村坐落在一片丘陵环抱的山窝里，村里有两条长长的小街，雨后一片泥泞。当年，村民们在街两旁倚山坡建起简陋的住房，开辟出可耕种庄稼的山地。村子尽头有一片密密的树林，村中央耸立着一座尖塔教堂。卡达尔同山道尔大叔一起住过的那座房子被保存了下来。它实际上只是一栋临坡盖的茅草房，临街有个铁栅栏院门。房外院落不大，墙角长着一棵大柳树，旁边有一口装有铁把辘轳的水井。沿着院后土坡上的台阶可以登临一块平坦的山坡地，那就是卡达尔当年帮助山道尔大叔养鸡、种菜的地方。
卡达尔热爱这片哺育过他的瘠薄土地，但成为领导人后却长期无暇光顾。他故居的一位邻居大婶告诉我，解放后他只在1962年村里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时回来过一次，专门到他住过的院落看看，在那里久久徘徊、沉思，长时间舍不得离去。
卡达尔被母亲接到布达佩斯后只上了四年小学就做了学徒，学习修理打字机，后来又当了货栈工。一个偶然的机会把他卷入了工人运动。1931年他加入了共产党并第一次被捕，获释几个月后便相继当选为地下党领导的青年组织的区委委员和中央书记，当时年仅20岁。此后，卡达尔逐渐成长为在国内坚持地下斗争的匈牙利共产党的重要领导人。
苏联军队于1945年解放了匈牙利。卡达尔先任布达佩斯警察局副局长，后任政府内务部长，在共产党内历任中央组织部长、布达佩斯市委书记、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和党的副总书记。1956年匈牙利事件爆发后，他被选为党中央第一书记。在此后的33年里，他始终是匈牙利最高领导人。
卡达尔就是这样从贫贱走向显赫，他一生的经历与匈牙利半个多世纪的历史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正如他的传记作者所精辟地概括的那样：“卡达尔就是匈牙利！”政治家的魅力
世上出身贫贱的名家并不少见，但像卡达尔这样一生恬淡寡欲、清廉奉公，手中握有巨大权力却始终未改变固有的习性者使人感到格外亲切。这位共产党领导人的头上从未笼罩过神的光环，他一直作为贴近生活、贴近群众的常人受到匈牙利人民的由衷尊敬。
卡达尔生活的简朴为人所共知。他一生无子女，与夫人相敬如宾。从1945年起直到去世，他一直住在公家分配给他的一幢位于布达山坡的小别墅里，只有三间居室。这样的房子在布达佩斯随处可见。他的住所没有警卫，只有一名工作人员看门、养花兼照顾他的日常生活。卡达尔在古稀之年还从早到晚地工作，晚上8点钟才回家。他每天在办公室里吃简单的午饭，一般是一盘肉丸子或一份香肠，晚上回到家才吃顿热餐。业余时间他喜欢打猎、看足球赛和下棋，另外还挤时间看书。他经常同时看四五本书，对喜爱的作品爱不释手，一读再读。匈牙利社会制度剧变以后，有人极力想揭露前共产党人的所谓“劣迹”，但谁也没有查到卡达尔有任何谋取私利的行为。尤为感人的是，这位曾执掌党和国家最高权力达30年之久的人，身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存款。他夫人交出了过去几十年当中向公家交纳房租的收据。
巨大的权力更没有使卡达尔陷入个人崇拜的泥潭。他很少在公开场合出头露面，厌恶各种庆典活动，只有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才在电视屏幕上出现或在电台发表讲话。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经常独自到街头散步或在小饭馆、咖啡馆出现，有时也去喜剧院观看讽刺他的小品剧，在观众席上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人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卡达尔大叔”。　
他从60年代初就组织进行改进性研究，后来终于形成轰动世界的匈牙利经济体制改革。
由于卡达尔思想开放、豁达求实，匈牙利的社会主义模式对整个共产主义运动产生了重大影响。特别是在农业政策、文化政策、对外政策和扩大社会主义民主等方面，卡达尔时期的匈牙利有许多令世人称道的独特之处。这与卡达尔所具有的现实感是分不开的。
卡达尔正是凭借他这种特有的政治家的魅力，逐渐被匈牙利人民所接受，使他从1956年秋天的那个被认为在匈牙利事件中出卖了人民的“叛徒”、“犹大”，变成了匈牙利现代史上最受尊敬的人。
卡达尔的一生中当然也有一些憾事，其中包括他退休过晚。他个人确无恋权之心，早在1972年他过60岁生日时曾诚心地提出退休，然而当时党中央以集体的名义挽留了他。他服从了中央的决定，可是后来出于种种原因，他越来越难以离开最高领导岗位。随着匈牙利改革的深入，卡达尔竟渐渐被视为障碍，社会上也出现了各种挖苦他的政治笑话。在1988年5月的社工党全国代表会议上，他实际上是被赶下政坛的。卡达尔临终前，正值匈牙利社会制度发生剧变时期，他目睹资本主义复辟，内心十分痛苦。
如今，匈牙利的“卡达尔时代”早已结束，此君也“驾鹤西去”，对卡达尔一生的功过是非尽可评说。然而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们将会永远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