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遗憾

【台湾《联合报》9月29日文章】题：一辈子的遗憾（作者　佩伶）
母亲在世时，每逢见我们姊妹吵架，总是说："兄弟姊妹相处，就要相亲相爱，长大后，各分东西，相聚的日子就少了，你们是有缘分才能做姊妹，要惜缘呀！"当时懵懵懂懂，明明是小事一桩，与二姊总是吵得脸红脖子粗，谁也不肯认输！一家人何不相惜　母亲谈往事……
记忆犹新的一次吵架，我们不只用口，还大打出手，两人粗暴地攻击对方，丝毫不留情地想把对方制服。早产的二姊十分瘦弱，当然不会是我的对手，被我压倒在地板上。
我洋洋得意地抬起头，竟看见原已出门的母亲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眉宇间竟是我不曾见过的忧愁。她悄悄地扶起二姊，说："去洗把脸，到客厅来喝茶，我要看看你们是不是受了伤。"
洗完脸，走进客厅，心怦怦跳着，心想一定得"面壁思过"！我暗自评估着以这次的"恶行"，少说也要罚个三小时以上。
母亲手拿药箱坐在沙发上，见到我们，站了起来，仔仔细细地检查着我们，由头至脚，若有伤口，她会帮我们一一敷药，一点也不马虎。然后她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现在，我要讲一件让我一辈子都后悔莫及的事……"那是我成长以来未曾听闻的故事，由母亲口中娓娓道出。一巴掌打跑小弟　战乱酿悲剧……
因正值战乱，家乡失守，外婆带着小舅舅前来投靠母亲。一日，因家中米缸空了，母亲带着小舅舅拿了些值钱的日用品及首饰要去变卖，以便买米及菜回来。
因村中米粮十分缺乏，只好越过一个山头，到另一个村子去试试。上了山还没走多久，就遇上一群恶形恶状的土匪，抢了他们所有的东西，就连母亲身上穿的那件破大衣也不肯放过。
不料，当时才12岁的小舅舅突然冲到土匪面前，大声地向土匪说："我们什么都给你们了！求求你们不要拿我大姊的大衣，我大姊身体不好，天这么冷，她会冻病的。"
母亲双手奉上大衣，一面想着脱身的办法。见土匪们怒气冲天，扬着他们手上的大刀，母亲深怕他们会伤害自己亲爱的小弟，于是毫不迟疑地转身就给了小舅舅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一面向土匪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弟弟年纪小，不懂事，请你们大人有大量，多多包涵！"一群土匪才扬长而去。
母亲松了一口气，转向小舅舅，只见他一脸泪水，半边的脸犹留有手掌印，清晰而红肿，他一声不响地，突然头也不回地飞奔而去。母亲拚命地追，怎么也追不回小舅舅！
回村后，母亲千方百计寻找小舅舅，但人海茫茫，如何寻得？一辈子就此永别　舅舅已来迟……
"到如今都二十多年了，生死不明。我真的好后悔，那个耳光把他打跑了！我母亲虽从不曾怪过我，但她到临终仍盼着有奇迹出现。她多希望能够看到自己的小儿子平安归来！都怪我呀！"说到最末了，一向坚强的母亲泣不成声。
从此，我和二姊真的能相知相惜地相处，不再争吵。
立在母亲坟前，小舅舅右手持佛珠，左手放在胸前默诵着经文，我望着这从未谋过面、远从日本而来的小舅舅，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终于打破沉默："大姊，我来看你了！真谢谢你，若不是你的机智，我们都活不成了……"
母亲啊！虽然小舅舅来迟了18年，但您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位值得尊敬的大姊，您安息吧！把那份一辈子的遗憾随风抛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