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讯】香港《七十年代》五月号以《新中国的女性》为总题目,刊登中国血统美国籍作家於梨华的访华特写之四,题目是《我的“不是小资产阶级”的妹妹》,摘要转载如下:
    我对她最早的记忆,是她两岁不到,我还不满五岁的时候。有一个晚上,一个乡下女人抱着一个昏睡的小孩来我家,同我母亲说话,说完话,她把那个小孩交在我母亲手里,自去了。她去后那个小孩就哭个不停,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母亲找了那个乡下女人回来,把那个哭的小孩带走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个小孩是我的妹妹。
    我是老二,上面是个哥哥。母亲生了我之后,患了伤寒,很严重,差一点过不了关。因为这个缘故,她不能奶我,我是被送出去给人家奶大的,我底下,母亲连生了两个女儿,她们象我一样,都是送出去给别人养的。我相信,如果这两个是儿子,就决不会被送出去,因为在我二妹以后,我母亲连生了四个儿子,他们都是她自己带大的。我这样说,与其说是责怪我父母亲,还不如说是责怪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
    大概我读初小四年级时,因父亲职务关系,我们举家迁到福建省去了。所谓举家,是我的父母亲,我,及我的大弟。那时我哥哥过世了,我底下的那个妹妹,自从那天被那个女人带走以后,始终没有看到过。她下面的妹妹,根据后来母亲说,是因为当时家里景况不好,不能把所有孩子都带走,所以把她寄放在我的姨妈家。
    到福建的两三年后,二妹由一个远房的亲戚从故乡带来。至于大妹,却始终没有消息。后来固然母亲再三说曾托人去她寄养人家要回,但她始终没有来归。然后,中日战争的火焰烧到我们居住的小城,我们一家,父母及两女两儿,开始一段漫长的流浪迁移的生活,最后在四川古城的成都定居下来。我不知那时父母心中可曾想到,在这个安定的家之外,还有家的一分子,不知流落在何方?而我,大概已到了懂事之年,偶尔会想起在远方的一个小村庄,有我的一个骨肉同胞。
    抗战胜利,我们先回上海,才转到乡下。我们安顿下来不久,当然即去各处会亲探友,到姨母家时,才知道大妹跟着领养她的人家,早几年迁到上海去了。亲戚在闲谈中问起母亲到底预备怎么安排这个陌生的女儿,母亲倒是毫不犹疑地说:““当然要设法将她领回来。”
    听母亲的口气这般坚决,我心里就很踏实,觉得看到妹妹的日子不会太远了。但我不久却被送到城里的一个初级中学,继续我的学业,寄宿在校,只在放假期中才得回家。一年,两年,三年,一直到我们要去台湾的时候。国外的二十多年,每当有人问起我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时,我永远只是说:“一个妹妹,四个弟弟,但是我还有一个妹妹,她……”问的人看到我沉重的脸色,以为她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都没追问下去。但是我自己一直追问着,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我时常想念她,有强烈的欲望想认识她、亲近她,而她就成了我千方百计的设法回国的原因之一。探亲栏上,她是我第一个要探的亲。
    但我是毫无信心我能见到她的,自我们离开上海之后,音信隔绝,二十六年来,祖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到哪儿去找她?她是否愿意见我?我是她的姐姐,但对她来说,我只是个驮着小资产阶级的包袱的陌生人。带着这份怀疑、期望及忐忑不安,我到了北京。但在从广州到北京的火车上,我已将我妹妹的情况告诉了接待我的同志。她安慰我说,既然在申请表上填了要探她,我们会尽量帮你找到她的,而且我相信,她肯定是愿意见你的。
    到北京的第二天,章同志拿了张纸,笑嘻嘻的跑来找我:“找到你妹妹了,她在上海,这是她的地址。”我接过纸,讲不出一句话。她见到我手里的纸在抖动,握住我的手臂说:“写封信给你妹妹,告诉她你哪天到上海。”
    我在房里的案前坐下,刚写下了她的名字,就已不能自禁了。坐了半晌,才写了短短的几句话,大意是说我是她的姐姐,我千里迢迢的回国来,很想看她。虽然我们从不曾在一起生活过,但我常想念她,尤其是最近几年。她愿意见我吗?她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开头的第一句是“亲姐你好”!不用看底下,我就知道我们姐妹会面有期了。到上海之后,立刻打电话给她,在等她来接的那几分钟,异样的激荡。然后她的一声:“侬阿姐是勿?”立刻戳破了我的泪袋,但是我的声音是笑的:“是,我是,对,我到了,你明天傍晚来,好,好,明天见!”
    第二天我们整日参观,回旅馆,刚进大门,就看见她坐在那儿。不用任何人指明,我就知道她是我的妹妹,一个陌生的亲人。抢上一步,我抓住她的肩,叫她的名字。这时我仔细端详她,没有烫过的短发已有几根灰白,没有擦粉涂脂的脸已有若干皱纹,但眼睛是有神的,嘴唇是有血色的。脸颊不苍白,加上一个十分壮健的身体。她的爱人及女儿,我的妹夫同甥女,都与她一样,殷红的脸色,健壮的身体,十分自然的笑意,为我们姐妹的重聚而高兴的笑。
    我问她许多生活细节,她很平顺的说:
    “我十八岁就结了婚,嫁给他,”她侧过脸朝她爱人看了看,他随即红着脸笑起来,“当时我已经很明白事情了,曾经把结婚照寄了张给亲爹娘,不知你们收到过没有?”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可能家里收到过的,但那时我在大学里寄宿,家里想必忘了向我提。
    “你现在做什么事?”
    “我在钨丝厂里做女工,我算是那一小组里的领导人,因为我有很多年的工作经验,”她一直是带点寂然的表情在述说着过去的种种情形,但现在她脸上倏然开朗,很兴头地看住我的脸说:“我每月赚六十三元钱,他呢,赚九十出头,我们老大在船厂做事,每月还寄二十元回家来,所以我们每月收入有一百七八十元,现在家里只有我们两人加上她,”她指指坐在一旁听着,留两条乌亮辫子的女儿,“还有我婆婆,一家四口过得很舒服的。姐,你一定要来家里看看,跟解放前比起来,那……”一直很沉默的我的妹夫忽然插嘴说:“那简直不能比。”
    “阿姐,你以前也在上海住过,你总记得以前马路上有多少瘪三叫化子?现在你看看有没有?我可以陪你出去走,哪一条街都可以,包管你找不到一个,半个!”
    我笑着说:“不用去找,我也知道找不到的。”
    我开玩笑地赞赏她:“你只念到小学四年级吗?我不相信!”
    “阿姐你不要取笑我,我的文化水平怎么能么同你的相比呢?”
    “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正色说:“固然我比你多读了几年书,为了追求这个虚名,等于流落在外国,错过了自己国家一个轰轰烈烈的时代。而你,身历其境,是一个多么宝贵的经验,那岂是我在几年书本中所能得到的东西?!”
    “大姨,你讲讲你在国外居住的情形吧?”在边上听得很出神的小外甥女趁机说。
    “好啊,说起话长哩,大姨妈先请大家到楼下餐厅吃饭,吃了饭再慢慢谈吧?”
    我以为会有许多时间同妹妹在一起的,事实上不然。我在上海的几天,除了参观工厂、工人新村、鲁迅纪念馆、少年宫、工业展览等等之外,还要同工人作家讨论创作的理论,参加工厂的理论队伍成员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座谈会。我妹妹虽然为了我而请了假,但白天我多半不在旅馆,只有晚上才见得到面;而晚上我们多半有文娱节目,每次她来,我拉着她就走,一起去看杂技,还有《杜鹃山》,看完她就要回家了,所以简直没法详谈。即使这样短暂匆促,我们每见一次,就每近一次,初次的陌生及不习惯的感觉,好象是久远之前的事。
    我实在没时间去她家过夜或吃饭,但却抽出时间去了她家。她家在一个小弄堂里,巷很窄,两旁密密麻麻,尽是人家。但巷子扫得一干二净,就显得蛮明亮。我妹妹家在二楼。窄窄的楼梯上去,两间不算大的房,前房大些,有张双人床、五斗橱、方桌、衣柜等。家具却是红木的,光洁明亮。屋里坐着我妹妹一家人,及邻居的婆婆姑姑的,满满的一屋子。桌上摆着上海出的汽水、巧克力糖、蛋糕及糖果。她同她婆婆递茶递吃的,忙个不停,加上巷对面二楼上的邻居都拥出窗口,七嘴八舌的叫着我妹妹的名字:“这就是你亲姊呀?像得来!一个印版出来的哩!不要怠慢她呵,这么远跑来看你!”
    我妹妹又兴奋,又不安地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嘴里不停地说:“阿姐,你吃嘛!”
    我心里被她的亲情及她邻居们的友情塞得满满的,只是咧着嘴傻笑。
    我问妹妹:“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好多年罗,解放后就住在这里的。阿姐,你住的地方不会这样挤吧?”
    我摇摇头。当然无法告诉她我们有幢房子,但我们也是房子的奴隶,春天撒籽,夏天割草,秋天扫叶,冬天冒着苦寒铲六七寸厚的雪,而房子真正的主人却是银行。等你把银行二十年或二十五年的债还清时,你已经是个佝偻着背,无子无女的老人了,这时候你就得向吸了你二三十年青春的血的房子告别,而搬进等死的老人院了。
    当然更无法告诉她,住在城外郊区的独幢房子里的寂寞,邻居不会隔着窗子对你叫:喂,好好招待你的客人啊;有事也不能朝对巷叫一声:喂,替我看看小毛,我就来。你病了,如果家人不在,你的邻居不会知道。没法向她解释什么,只好摇摇头,说:
    “是,不象你这样挤,但不如你的舒服。”
    乱哄哄的,当然不能详谈什么,下午还有节目,有人来催,我只好告别,又是一大堆人送我。邻舍隔壁,都要出来看看这远地来的姐姐,有的一直跟到巷口,她走在我边上,直说:真没有想到你会来找我的,声音逐渐硬了。我拉她手,拍她臂,说:我过一两年还来看你,也许到你家来住一两天。她这才高兴起来。
    临离开上海前夕,她早早的就来了,我们一起去看了样板戏,她再回到我旅馆来。出奇的沉默,我知道她被别离所苦,我自己也堵着一腔惆怅,说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话,两人对坐半天,她说:“替我问爹娘好。近来我常常想起他们,现在你把他们的情形告诉了我,阿姐,我真感谢你。”
    “不要。我来找你,一方面是手足之情,另一方面,是道义上的;我必须找到你,看到你,知道你很好,我才觉得这次来,是满载而归。”
    “姐,我同意你的看法,如果现在还是旧社会,也许你看不到我了,因为象我这样,一个女工,也许早被冻死饿死了!只有在这个新社会里,我才被当作一个人,只要我对国家有贡献,哪怕我没读过一天书,我也同样被看重,不会比文化水平高过于我的人差。所以在新社会里的工人,和旧社会里工人的意义不一样。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我也是工人。那时候是为老板做一天十二小时的牛马!你稍稍伸一下腰,歇口气,工头就走过来,虎起一双眼,骂:‘阿是想吃生活?’”这是她第一次说那么多话,我简直听得呆了。“现在可不同了,现在大家都为国家做,为国家建设。国家给我们一个安定的生活,给我们一个总的目标,告诉我们只要我们朝这个目标走,社会上再也不会出现大财主、大地主来剥削我们。因此我们更要努力建设国家。阿姐,你听得厌死了吧?”
    “一点也没有,一点也不!你再说下去。”
    “没有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只是要你转告父母亲,我很好。”
    “会的,我也会转告他们你刚刚说的话。真的,大妹,看到你是件喜事,但看到你这样,我真为你而骄傲。我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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