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讲商鞅的时候,也就是这篇《商鞅那一套,才是真正的辟邪剑谱》,不少人拿电视剧大秦帝国里那套跟我扯,都懒得跟他们辩。
那套书我差不多2006年时候看过,一算已经十七年了。第一次看的时候惊呆了,觉得写得也太好了吧,然后在此后的时间里,发现那套书跟二月河的清朝三部曲似的,甚至真实性还不如二月河,一分真九分假,小说嘛,认真你就输了。
而且作者显然没弄明白一个基本的道理,那就是商鞅他们法家说的“法”,跟咱们现在的法律根本不是一码事。
咱们现在的“法”,更类似一种“约定”,既然是约定,就不能单方面制定,也就是立法的时候得有个道理,大家都能接受,或者说大部分人能接受,才能形成法律,然后立法者和大家一起受法的制约。尽管有不足,但是一直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你做了什么事,比如酒驾得刑拘,嫖娼要拘留十日,杀人得判无期或者死刑,立法的时候尽管没找你商量,但是你也挑不出来什么毛病。B站有罗翔的视频,大家看了就知道那些法律并不是拍脑袋想出来的,每条看着不太理解的法条背后都有复杂的逻辑,从道德和道理上都能说得过去。
但是法家那一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他们做的事,就比较缺德了,他们的出发点就是让统治者一家子“万世一系”,他们更多的像是一个“监狱设计师”,所谓的“牢笼天下”嘛。设计一套秩序,或者一套程序,让整个社会都围绕一个人转,那个人就是封建君主,也是系统唯一的管理员。
这套系统的核心就是最大限度地满足君主的利益,别人的利益能压就压。比如秦法最关键的部分,就是让你把自己的剩余财富和体力都交出来,去打仗,去修长城,或者给皇上修宫殿陵墓。如果这事跟你商量,你能同意?你又不是“抖M”。
比较奇怪的是,有一些人现实里唯唯诺诺,被领导或者位高权重的人反复蹂躏打压,饱尝不公平待遇。但是在网络上,却对这种制度设计非常上头,你要是说一句这类制度不太好,他们跟你拼了,有时候不太理解这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如果还不理解,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
法家大佬们的终极任务,就是专门想办法逼你干你不喜欢干的事,来满足君王的欲望。毕竟你喜欢干的事不需要人来逼,既然专门得有人逼你,肯定你不想干。
现代法律更多的是确立“群己界限”,你有权利做你想做的事,但是前提是不能伤害到别人。你不能做危害他人的事,别人也不能做危害你的事,法律对你既是约束,又是保护。
而法家的“法”,只保护君主一个人,剩下的人全是他的私有财产。
咱们继续以商鞅为例,商鞅的时代是没法大幅扩大增量的,毕竟靠天吃饭,产出就那些。所以商鞅做的事,就是“盘活存量”,把民间老百姓的财富和精力最大限度地抽取出来投入对外战争,让百姓自己带着粮食去打仗,抢夺更多的土地和老百姓。
而且商鞅意识到,一定要让老百姓足够穷,根本没时间和钱财去玩乐什么的,这样才能最大化战斗力。所以商鞅不断强调让老百姓处在“存活线”和“温饱线”附近的重要性,他们穷,才有出去抢的动力,而且只要足够穷,就不那么怕死,贫穷才是战斗力。更关键的是,商鞅很在意思想上的绝对匮乏,老百姓啥也别想,老百姓有任何思想都是对商君工作的否定。
国家的富强必须建立在百姓的愚昧与贫穷之上,这是商鞅变法的核心理论。
抢来了土地和老百姓,让他们和老秦人一起过苦日子,他们不想过甚至想跑路怎么办?
商鞅早就想到了。为了防止大家跑了,又设计了极其残酷的保甲制和连坐制。商鞅自己对“连坐制”是非常看重的,他的变法第一条就是连坐制,这样老百姓才能被他管得死死的。这套制度如此成功,后来干到一人之下的商君自己都跑不掉,更别说普通老百姓了。
后来商鞅听说新皇帝对自己有意见,第一反应是赶紧跑路,而不是走司法程序证明自己清白,说明啥?
说明他比谁都清楚,自己设计的这套体系下,自己到底是不是清白的根本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皇帝的态度,皇帝要杀他全家,他全家已经是死人了,唯一的出路就是赶紧跑路。不过他低估了跑路的难度,很快抓回去被撕了,连带着全家被杀个干净。
这样的恶法,你说老百姓能同意?肯定不同意,不过也没啥办法,又不跟你商量,你甚至都不能评价。有个著名的案例嘛,商鞅变法一出来,很多人反对,商鞅把他们都杀了。过了几年,有些人觉得这新法还不错,去跟商鞅说,商鞅把他们流放了。
你说这不神经病嘛,当然不是了,法家最忌讳的就是下边的人说三道四。如果你今天能赞美我,明天肯定就能批评我,得从根子上治了你们瞎逼逼这个臭毛病。
以后让你们干啥就干啥,敢乱说,轻则流放重则杀头,下次瞎扯淡的时候小心点。而且关键是老百姓就不该琢磨这事,不是说这事不该琢磨,而是大家就不该动脑子。
到后来,秦国老百姓的生活跟监狱已经没啥明显差别,一言一行都遭到周围人的监督。不过后来大家慢慢适应了,啥也不想,啥也不说,只干三件事,生孩子,种地,打仗,商君给大家设计了从摇篮到坟墓的职业和发展路线,哪怕偏移一点,都算商君工作不到位。
这里边唯一被人津津乐道的,估计就是对贵族的打压,平民多了个上升通道。
必须承认,法家有“任人唯能”的习惯,但是从动机层面讲,他们也是在治君主们的心病。
君主有啥病呢?君主们最讨厌的,就是世家大族。这些人不好搞,势大根深,要分皇上的权,皇上就想把他们都挖了,然后换上没啥根基的平民阶层。而且新上位的阶层也不能太安稳,那又成门阀了,又会威胁皇权自己,最好是流动起来。这也是贯穿我国古代千年的一个大主题。
不过后来执行层面还是有问题,秦国的军功制从根本上讲普通人逆袭的概率本来就是负的,而且为了防止爵位泛滥,就得增加大量的刑法,老百姓动辄得咎,这样才能抵消他们砍人获得的爵位。秦朝的高级将领们基本都出自那些传统将门,几乎没有从基层上来的,也上不来。
后来的整个科举时代,真正底层穷人能通过科举上去的也没几个,因为古代的读书成本非常非常高,和现代去国际学校差不多,本来也不是普通家庭能支撑的。中国没了氏族,却多了门阀,门阀现在还在,这两天饶毅又在举报,大家可以去搜一下。
咱们继续说秦国,商鞅变法后,秦国军队的战斗力上去了,可是你能说大家心里也满意?肯定不满意嘛。而且最近几年有个猜想,说为啥后来陈胜吴广打到秦国腹地,秦王朝把修秦陵的苦工组织起来挽回了一局。
苦工组织起来立刻能打仗?门槛就这么低?很可能那就是亲灭六国之后的秦军,一部分去南方继续打仗,一部分去北方守长城,剩下的去秦陵做苦工了。
这也是为啥刘邦来了,跟大家约法三章,老嬴家的基本盘关中立刻就不再抵抗,专心跟着刘邦混。中间刘邦一度去做“汉中王”,也就是去四川和陕西中间的那个小盆地汉中待着。
不过刘邦毕竟不是个消停人,很快就从陈仓道跑回了陕西,上演了一场王者归来,从此以后陕西人铁了心跟着刘邦。
因为刘邦的“约法”,更类似我上文说的“约定”,并不是统治者单方面定的规矩,而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规则,大家不觉得受了压迫。
所以关中老秦人欢欣鼓舞喜迎刘邦,并且死心塌地跟着刘邦混,后来刘邦在跟项羽的战争中屡战屡败,萧何却一直从关中征兵征粮送往前线,确保刘邦不下赌桌。楚汉战争中老秦人承受了巨大代价,但是依旧支持刘邦。
懂了这个道理,就懂了法家那套东西,最后的结果必然是伤害所有人,除了君主自己。
最后法家的人变得人见人恨,只有君主一个人喜欢他们。有点像公司领导的马屁精,天天给领导打小报告,并且给领导出主意怎么搞自己的同事。
哪天领导发现大家都讨厌自己,希望提高一些自己的声望,可能就把马屁精给开了平息众怒,声称坏事都是这人干的,领导被他蒙蔽了,然后偷摸再找一个。历史上的法家代表人物也都是这个下场,只是我国古代的“高端局”是没有退出机制的,没有辞职一说,动不动身死族灭。
商君他们也一样,等到君主死了,或者压不住大家了,君主就会把法家人物扔出去让大家发泄心中怨气,结果自然是死的要多惨有多惨,动不动全家被杀光,连孩子都不放过。
当然了,还有一部分伤亡是他们内部倾轧,比如李斯对韩非,两个人都是杰出的整人专家,韩非有本书,叫《韩非子》,也是一本“君主整人秘籍”,秦始皇第一次看到就惊呆了,表示死前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很多人知道《韩非子》,却不知道里边在聊啥,其实low得很,举个例子,比如韩非认为,以前的人好糊弄,随便忽悠几句就去流血流汗,现在的老百姓太刁了,整天盘算自己的利益,不好好给国君去打仗。
那怎么办呢?得改造,比如杀掉五种人,学者、言谈者、带剑者(游侠)、工商之民(商人和拥有各种技艺的人)和患御者(不想打仗的)。鼓励那些听话又不反抗的人,没啥脑子最好没啥道德的人(远仁义,去智能),时间长了就好统治了。
不过韩非生错时代了,他出来混的时候,天下都快统一了,而且秦国已经有了李斯这样一个法家代表人物。韩非和李斯提供的产品只有君主会买,所以形成了激烈的竞争,又都是心狠手黑的人物,最后的结果也可想而知,怎么都得死一个。
后来韩非败下阵来,被李斯给杀了。咱们完全可以合理推测,如果韩非出任宰相,以韩非的手段,李斯的结果不会比后来全家被杀好太多。后来的“请君入瓮”,也是这个逻辑,武则天的两个酷吏就是典型的“为一人得罪天下人”的法家人物,他们先是互相残杀,剩下的那个也被武则天给处死了,做了背锅侠。
所以如果单纯任用法家,国家可能会强大,但是皇权急剧膨胀,最终膨胀到大家受不了,会逐步失去老百姓的支持。
没了基层的支持,国家看着强大,其实不堪一击。刘邦的孤军从武关偷摸进了关中平原,整个三秦立刻就怂了。大家想想,那可是“赳赳老秦”,老秦人全民皆兵,打了几百年的仗,至于怂成这样吗?
说白了,大家不想跟着赢家混了,跟后来邓艾顺着阴平道打到了成都,成都本地人焦周劝了几句,刘禅立刻就投了,本质都是一样的。并不是焦周口才好,而是刘禅从焦周口里,知道了蜀中老百姓不再支持继续打下去了。
于是到了汉朝,刘家目睹了秦朝的迅速崩溃,刘家当然也想万世一系,也想一直坐天下,可是他们知道法家那一套太惨烈。刘家意识到汉朝急需要一种新的思想或者制度,不能单纯用鞭子,而是从大家内心深处来说服大家接受皇权,来给皇权维护合法性。找来找去,找到了儒家。
儒家向皇权承诺,我来忽悠大家相信你们刘家是天命所归,让你们家获得合法性。
啥是“合法性”,就是“同意”,就是老百姓同意某一家子一直统治大家。儒家觉得统治者得顺应“天理”,这样大家才能同意被统治。
这里的“天理”,其实就是“自然法”,高于秦律,也高于现在的法律。类似《我不是药神》里的那个主角,他走私药品被抓后法院给放了,没被判刑。你说他违法没?他肯定是违反了刑法,得去踩缝纫机。但是他的行为并没有违反人伦道德基础上的自然法,大家心里有杆秤,他就被放了。
类似的案例其实很多,从秦法到现在的法律,其实就是不断向自然法的靠拢。为啥要有法官呢,就是因为法律条文再详细,有些问题依旧得根据现实进行微调。
这个层面上讲,儒家比法家高明了好几个段位,他们发现了这个世间存在着“公理”,皇权想长久地混下去,就得按照公理来,不能听法家的施虐狂使劲折腾老百姓,皇权克制着点,统治也能长久些。
而且儒家早期的人物人更加像个人,法家的那群基本都是一群反社会。
孔子说,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别人对你好,你也对他好。谁要是惹你,你就弄死他。
孟子也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那个字读“仇”)。
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皇上也一样,虐待老百姓,老百姓就把皇上掀翻算了。
孟子还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皇权在人民的海洋面前屁都不是。
后来这段话得罪了朱元璋,明朝官方标准刊行读物里,把这两句给删了,并且把孟子也给赶出了孔庙。当然了,老朱可以一口气砍掉一千个孟子,可在人心里的影响力跟孟子比起来连个锤子也不是,反对声太大,后来又把孟子给请回去了。
多说一句,原教旨儒家也就是孔孟那些东西,现在去看也没啥问题,先贤思想的光辉穿越两千多年依旧熠熠生辉。
儒家后来长歪了,变成了棵歪脖子树,跟法家相互吸收,不断自我阉割,变得面目全非,主要任务就是忽悠老百姓接受三六九等。孔子要是知道他的徒子徒孙变成那副鸟样,这个身高两米卧推150公斤的山东肌肉男一定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以德服人”。
而且儒家赋予了皇权合法性的同时,还藏了个后招,上天眷顾你,也可以眷顾别人,你怎么保证持续获得这种眷顾?
也就是说,这种眷顾并不是无条件的,你得表现得像个人,得收敛点,不然随时会被上天抛弃,然后换上别人。
儒家给皇权带来了合法性,也套上了枷锁。儒家的东西保障了君主的权力,也给君主规定了行动范围。
这也是为啥说古代是“外儒内法”。两千年里,皇权一直在想办法把所有权力弄到自己这里来,所以天然亲近法家,就好像领导身边都有个马屁精和整人狂帮他做事一样。
可是这种操作弄不好会把国家搞崩溃,得让老百姓支持自己,这就是儒家做的事,儒家间接让皇权不那么疯。
不过法家和儒家共同的毛病是保守,儒家保守就不多说了。法家本来不保守,可是君主最怕的事,就是权力被威胁。如何确保不被威胁呢?关键就是“固化”,让社会不要发生任何变化,超级稳定,大家去看看老朱干的事就知道了。法家作为皇权的马屁精和施虐狂,他们也对这事极其执着。
问题是,稳定有助于发展,超级稳定会扼杀所有的创新和可能性,创新本身就是在失控和不确定性中产生的,这两样恰好是法家极力要消灭的。
所以网上有人说,三体里智子锁死文明不算啥,法家和儒家合作,搞出来的超稳定封建王朝才是真锁死。这么说也有一定道理。
尾声:
我知道今天这个话题会让很多人不爽,因为太多人是商鞅的粉丝,尽管他们可能对商鞅的了解仅仅是通过胡编乱造的电视剧。最搞笑的是,生活中越饱受欺凌的人,越喜欢商鞅,可能他们觉得自己经历的那些苦,并没有什么错,哪天有机会去折磨别人,那一切都值了。
有点像朱元璋做的事,他在元末饱受压迫,等到上位,老朱家却成了社会的寄生虫。
他们家的人只吃喝不事生产,到了明末,社会最重要的一项负担,就是养着他们百万朱家人,这群人其实已经成了事实上的婆罗门。
与此同时,边疆的军户,也就是世代当兵的那群人,变得跟奴隶也没啥差别。我知道又有人说张居正不出身军户吗?小了,格局小了,印度贱民里也出过宰相一级官员,奥斯曼奴隶兵也出过好几个“帕夏”,也就是宰相那个角色,这些例子能说明印度贱民和奥斯曼奴隶地位高?你得看大多数人的境遇,而不是极个别人是否逆袭。
其实大家哪怕去看一下《觉醒年代》,就能发现,近代以来我们所有革命者的目标,其实就是在破除法家遗毒。法家是要把天下变成一个监狱,而革命者要的是解放;法家要让皇权以下都做奴隶,对皇权唯唯诺诺,革命者要的是平等和没有压迫;法家要让全天下满足一个人的欲望,而革命者正是要把权力还给人民。
这格局,高下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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