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催生资本、权力引导资本,这是大清特色的资本主义的起步。没有这样一个“扶上马、送一程”的阶段,中国羸弱的资本主义难以起步。而如此一来,就形成了“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的双向渗透。
大清权力与资本系列之
清末铁路建设中的“租股”制度是资本权力化的2.0版本。图为李鸿章出席中国第一条铁路唐胥铁路的开业。
官督商办:权力资本化
晚清时期,“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有两个不同时期的版本。其1.0版本,就是“官督商办”。
所谓“官督商办”,就是企业虽然是自我管理的独立法人,但政府还是派人进来进行监督和指导,这个人实际上就是董事长的角色。前面提过,“官督”的初始动力,其实是为企业提供信用平台和监督机制,甚至启动资金。当然,“官督商办”造成很多问题,官、商之间冲突不断,后世很多人都将此简单地归咎为权力对资本的侵蚀,其实,仔细看看每个个案,都会发现,这其中的利益纠葛十分复杂,不能简单地以官、商划线,在这种机制下,其实很难分清究竟何人是官、何人是商。总体来说,官督商办在当时的确是市场发展的需要。
到了第二轮改革开放时,政府开始更为自觉地退居二线,“官督”二字基本消失了,成了纯粹的商办,但这并不意味着权力的退出,只是体现的方式不同了。而且,“官督”的缺位,并不必然导致“商办”能力和效率的提升。中国“资本”的无能和疲软依然存在,既缺资本,也缺管理,还同样缺乏信用。如今,又缺乏了来自官方的监督,这造成这些企业的高管们既不受官方的监督,也不受股东的监督。当时的财政部(户部)有一个给中央的报告,说这些“企业家”们“挟官以凌商,挟商以蒙官”。这个阶层,就是既得利益者集团,他们绑架了整个改革,导致民众与政权的双向隔阂,并最终引爆辛亥革命。
租股:资本权力化
“权力资本化”和“资本权力化”的2.0版本,就是所谓的“租股”。
在第二轮改革开放的“新政”中,随着“官督”逐渐退出,“商办”依然需要公权力的保驾护航,包括最为基本的筹集建设资金。政府就给了一批所谓的民营企业一些特殊政策,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征收“租股”的权利。
“租股”就是以租为股,将建设资金按照田租的比例,强行摊派。在这个过程中,大多数民众“被股东”,强行纳入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中。“租股”做得最大的,就是四川的川汉铁路公司,在各县都设立了“租股局”,抗交者是要被暴力强制执行的,租股局的权力比税务局还大。在那样的制度设计之下,其实是用公权力、甚至是国家机器的暴力,为所谓的“民营企业”完成资本原始积累保驾护航。这种“民营”企业已经变质,至少绝不是纯粹的民营企业了。
现在一些学院派的人,不深入史料,用二元论简单划线,将晚清的铁路国有政策说成是“国进民退”。只要认真考诸当时的史料,哪有“国”和“民”的区别嘛。所谓的民营企业,也是手握权力的“二政府”、二大爷,依靠权力在支撑着民营企业的运行。无权无势的真正民营企业,根本不可能生存,更不可能在史册上留下痕迹了。
川汉铁路公司,靠租股集资了上千万银两,都是从农民的嘴巴里一口口抠出来的。在公司的制度设计上,高管们给自己设立了很多可以上下其手进行“运作”的空间,只有股本金达到50两以上的,才给股权证,但是一般老百姓家,一年的集资也交不齐1两,一辈子也无法得到代表股东权利的权证。在他们看起来,这哪里是什么股本金,而是彻头彻尾的苛捐杂税而已,至于什么股东的权利,更是遥不可及。
用这样的方式,为所谓的民营企业集资,收上来的本应是资本金,却大量用于这套征收体系低效运转的维持费用,在过程中就被大量消耗,这又增加了集资的时间成本,总是难以达到预算的集资额度。这对于高管们来说,并非坏事,集资计划没有完成,这帮人就可以永远享受这个高薪的职位。
“租股”是造成宣统年间群体性事件的主要因素之一,在湖南、湖北、广东、四川这四个铁路建设的重点省份,租股成为加剧农民负担、激化社会矛盾的重要问题。当一个国家的基本建设,要靠授予民营企业特殊权力来推进,政府完全可以自己推,效率还更高些,何必要多一个中间环节呢?而且,将权力这种核心“要素”轻易授受,导致了进一步的失控,这叫“自寻死路”。“保路运动”的引爆点,就是这种“租股”生态下造成的企业腐败,导致企业既得利益集团与中央政府之间的冲突,最后点燃了辛亥革命。从这个角度看,清政权将“公器”轻易授人之举,不仅是经济上的败笔,更是政治上的幼稚(参阅雪珥著作《辛亥计划外革命》)。
权力资本主义
这种大清特色的资本主义,究竟该叫什么资本主义?
它的核心就是权力与关系。关系Guanxi这个词,如今在英文里面已经成为一个专有名词,不必用其他词汇来解释。在清代的海外报纸上,我也看到这个词的出现,当然拼法不同。全世界人民从那时都知道中国人讲究这个东西。
有人说,这种大清特色的资本主义,就是“权贵资本主义”,我认为不准确,应该是“权力资本主义”。这不是文字游戏,“权力”和“权贵”一字之差,却有根本的区别。在“权贵资本主义”下,利益结构更为固化,阶层之间的流动十分困难,而在“权力资本主义”下,虽然全民追逐权力,但是阶层之间的流动性还在,平民子弟、甚至草根阶级,依然能够通过对权力的追求与把握,而跻身上等阶层。只要你胆子够大,步子够快,你可以实现超常规、跳跃式的发展,胡雪岩就是很好的典型。
权力资本主义下,对权力这个第一生产力和生产要素的追逐,是全民性的。权力本身作为生产要素的强势投入,的确造成了很多经济问题,也造成很多政治问题。现在有很多学者及民营企业家,总是将资本、尤其是民营资本,打扮成为受害者,似乎很无辜,这基本是胡扯。
在中国特色的资本-权力孽缘中,资本绝不是“被强暴”的受害者,它是积极主动的,资本与权力其实是一种你情我愿的“合奸”关系,如同鸡和蛋一样,难以弄清究竟是谁先投怀送抱。资本对权力的追逐,以及权力对资本的青睐,都是基于逐利的天性,也基于中国特色的权力“生产要素化”的现实。将权力当做“生产要素”,是渗透在我们的文化血液之中的,不能单纯地指责一方,尤其不能单纯地指责政府,政府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而是我们这片土壤中长出来的树苗,有什么样的民族,就会产生什么样的政府。如果要改变,就必须从改变土质开始,至少,那种将政府的树苗拔去重栽的做法,毫无意义。当然,这是一个极其漫长的过程。
川汉铁路股票——腐败不分所有制
学者郑观应曾经谈过在中国办企业的两难处境:“全恃官力则巨费难筹,兼集商资则众擎易举。然全归商办则土棍或至阻挠,兼依官威,则吏役又多需索,必官督商办,各有责成:商招股以兴工,不得有心隐漏;官稽查以征税,亦不得分外诛求,则上下相继,两弊俱去。”
面对这种局面,他提出来的什么“上下相继,两弊俱去”,还是无法操作的废话。而在这“两弊”的背后,正是困扰中国资本主义发展的致命问题:腐败现象,贯穿在各种不同所有制的企业中。不仅国有企业、官督商办企业,包括民营企业,甚至外资企业内部,都存在严重的腐败现象。这正是甲午战争期间,日本的学者型间谍宗方小太郎给明治天皇的报告中分析的,中国不仅是官场腐败,更是全民腐败,“上下交征利”。
不择手段,胜者为王,人人在害别人,人人在抱怨被别人害。这就是大清特色的权力资本主义下的丛林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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