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遣连进军西藏誓师大会。
“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毛泽东的这句话,揭开了60年前西藏和平解放的序幕。
今年是西藏和平解放71周年。雪域高原在新时代走过一个大半个世纪,沧海桑田,换了人间。
1950年7月31日,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进藏先遣连带着为大部队探路的任务,踏上了征程。
7个民族、136名战士组成的这个连队,也成为了第一支踏上雪域高原的人民军队。
新藏本无路,这些年轻的战士、无数的马匹和骆驼用生命铺就了一条天路。
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原西藏地方政府在北京签订了《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宣告西藏和平解放。
艰难不亚于长征
1950年1月,中央正式下发《关于进军西藏的决定》,确定以西南军区为主力自川康方向进藏。此外,从云南、青海、新疆分别派出部队“多路向心”进发。18军后来也以担任进军西藏的主力而闻名于世。
不过,解放西藏的主力任务最初并不在西南军区,毛泽东将这副重担指派给了“横刀立马”的彭德怀。
1949年下半年,人民解放军把红旗插遍大半个中国,彭大将军指挥着第一野战军横扫西北。8月6日,他接到了主席的电报:“班禅现到兰州,你们攻兰州时,请十分注意保护并尊重班禅及青甘境内的西藏人,以为解决西藏问题的准备。”
不久后,或因北京方面与原西藏噶厦政府谈判不顺利,11月23日,毛泽东再次发电报给彭德怀:“经营西藏问题请你提到西北局会议上讨论一下,就现在情况看来,应责成西北局担负主要的责任,西南局则担任第二位的责任。解决西藏问题,不出兵是不可能的……” 出兵西藏,在这封电报里最早提出。
但是,刚刚转过年来,毛主席决定改由西南局实施进军西藏任务。任务主力转换的原因在下达命令的电文中说得很清楚:“由青海及新疆向西藏进军,既有很大困难,则向西藏进军及经营西藏的任务应确定由西南局担负。”
这确实是依据实际情况所做的必要调整。即便是在现在的交通条件下,川藏、青藏、滇藏、新藏四条进藏主通道中,新藏线也是最为险峻艰难的一条。而在1964年新藏线通车之前,这个方向上根本就没有路,西藏和新疆被巍巍昆仑山脉完全隔离,交通断绝。
先遣连总指挥李狄三画像
中央对进军西藏的最后部署是由川、滇、青、新“多路向心”。为配合西南主力部队,西北局命令新疆部队派出一支部队进军藏北,解放阿里。
刚刚解放了新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2军为此专门组建了独立骑兵师,善打硬仗的原五师副师长何家产任骑兵师师长。
1950年5月,完成了骑兵师建制的何家产赶到兰州的西北军区领受任务。
彭德怀的桌上,摆着一张四百万分之一的地图。
独立骑兵师要进军的西藏阿里地区,在这张地图上还没有巴掌大。显然,这不是一张能用来行军打仗的军用地图,但在当时却是惟一一张阿里地图了。据说,这张图还是陈毅托人从香港买来的英文分省地图,是几十年前东印度公司的产物。
直到1960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才有了一支“丈量世界屋脊”的测绘队。这支后来被中央军委授予“英雄测绘大队”的队伍,牺牲22人的代价,历时20余年,才完成了藏北高原的测绘任务,填补了共和国大陆上最后一片测图空白。
而彭德怀交给何家产的地图上,西藏北部还是一大片空白,只有一个黑点和几个英文字母,即当时的阿里首府噶大克(现噶尔县)。
彭德怀用红铅笔把黑点圈了起来,对何家产说,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地。
这是一条有起点、有终点,却画不出连接线的漫漫行军路。没有路,没有向导,没有行军路线,只有一张聊胜于无的粗糙地图。横亘在面前的,只有巍峨险峻的昆仑山和千里无人的阿里荒原。
何家产带着这样的任务返回了新疆,见到了时任新疆军区司令员(解放军第1兵团)的王震。
此前,王震就曾派人对新疆和西藏间的道路状况做过侦察,侦察结果汇报给彭德怀后,转给中央:“新藏间横隔昆仑高原,均有(海拔)6400米有余。
进军阿里,想其艰难恐不亚于长征。”由此提出“不宜大量出兵,应先派出一连左右的兵力先行进藏,担负侦察、设站等任务。”这个建议被中央采纳。
王震指示何家产,抽调精干组建一支先遣连,为大部队探路开路。
先遣连驼队攀登昆仑山。
先遣连
1950年8月,一封由新疆于阗寄出的家书,送到了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的陈永泰家。写信的是陈永泰的父亲陈忠义,1948年被国民党抓壮丁走后,就与家里失去了联系。这时,他已经随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起义,加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陈忠义就是进藏先遣连的一员。由于保密的需要,信中并没有透露自己即将执行的任务。
这封家书却成了陈忠义留给家里的最后音讯。对父亲没有任何记忆的陈永泰,一直将其珍藏在身边。那时他并不知道,这封信映射了一段英雄史诗般的历史进程。
2010年,陈永泰带着这封信找到了当年的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耄耋之年的老人看见那张发黄的信纸,泪如泉涌:“这是一排长王永平代笔写的。我们出发前,很多战士都给家里写了信,都找他代笔。他牺牲了,你的父亲也牺牲了……”
时光闪回63年前。1950年7月31日,在新疆于阗县普鲁村一个靠河边的麦场上,先遣连举行了进藏誓师仪式。
136名先遣连干部战士由汉、藏、回、蒙古等7个民族组成,配有179匹战马、35峰骆驼,属于一个加强连的编制。
和陈忠义一样,先遣连的不少战士是在和平解放新疆时从国民党部队起义而来,包括连长曹海林。先遣连原番号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兵团第2军独立骑兵师1团1连,大部分士兵由原国民党骑兵第4旅8团改编而成。连队的核心,则是从全军抽调来的20多名党员骨干。 2军是一支有着辉煌军史的部队,前身就是著名的359旅。他们跟随彭德怀、王震转战大西北,攻西安、克兰州、取西宁、进新疆,战功彪炳。
先遣连行进在进军西藏的征途中。
委派给先遣连任前线总指挥的李狄三,时任独立骑兵师1团保卫股长,1938年就参加革命,参加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大小数十战;原团部参谋周奎琪、干事陈信之下连队,组成前线指挥部;副连长彭青云原是侦察参谋,特级战斗英雄,在进军关中第一战的壶梯山战役中,只身端掉了敌人的机枪火力点,被称为“壶梯山小老虎”……
彭青云现在还在世,只是因为脑血栓,老英雄已经卧床数年,再也不能讲述那些叱咤风云的峥嵘岁月。那段历史,只能从十几年前老人的一次口述回忆中追寻。
先遣连出发之前,彭青云就已带人进行过三次侦察。前两次,皆因路途艰难,出现严重伤亡而无功而返。第三次,彭青云带着9名侦察员走了31天,终于翻过了昆仑山。他们来到一个湖边,因为这个地方比较暖和,彭青云就给湖取名“暖海子”。几天后走到一座小山旁边,为了记住走过的路线,他们把几件旧衣服埋在山包上,并给这座山取名“埋衣山”。
彭青云带队踏勘出的这条线路,就成了进藏先遣连的行军路线。而这段路,其实只能称作行军的开始。和他们之后遭遇的艰难困苦相比,翻越昆仑山的艰险甚至都可以说“轻松”了。
临出发前,2军政委王恩茂得知先遣连还差一部分防寒物资,当即表示全部由军区解决。他找来后勤部领导说,要想尽一切办法,保证先遣连每人至少有两件防寒皮衣,除每人一件皮大衣外,必须要有一件皮裤或一件皮背心,还要保证每人有一条毛毡或毛毯:把军师级干部配发的翻毛皮鞋全部收回,连同库存的全部发给先遣连的人员。另外给每人发了一双毡筒,帐篷全部换成棉制的。经过清点,皮大衣还缺20多件,王恩茂当场脱下自己的皮大衣,并要求军区其他领导及机关干部也将大衣捐出。
在誓师大会上,彭青云骑着一匹披红挂花的马跑到主席台前,从何家产手里接过写着“向西藏大进军”的旗帜,然后骑马擎旗绕场三圈。
红旗猎猎,马蹄声声。先遣连在“向西藏大进军”的大旗引领下出发了。
何家产骑着马,一直把队伍送到了昆仑山脚下的苏巴什河边。李子祥给陈永泰讲起,那时正赶上发洪水,战士们依次缓慢渡河,他走在队尾断后。一股急流冲来,李子祥一个趔趄,差点被冲走。何家产站在岸边急得大声叫喊,一下子晕倒在河边——海拔4000米的苏巴什河谷,已经让很多人严重缺氧。
这,却是进藏先遣连整个征途中海拔最低的地方了。
雪盲
进藏先遣连出发时,可以说是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三个步兵排,每人一支步枪,每班一挺轻机枪。第四个排是机炮排,装备有6门无后坐力炮和迫击炮,两挺重机枪。
这些武器虽然齐备,在以后的进军途中却极少被使用(主要用于打猎),因为他们带着和平解放西藏的使命进军,要面对的也不是持枪之敌。事实上,在建立第一个据点后,机炮排和大多数重武器都被留在这里:携带它们已经成为沉重负担。
7月31日,先遣连自和田地区的于阗县普鲁村出发。与此同时,部队领导机关和新疆和田地方政府组建起由900多名民工、4500头毛驴组成的9个庞大运输队,为进藏先遣连驮送粮食、马料等军需物资。
新疆当地群众欢送先遣连进军西藏。
在行军第一周结束时,先遣连就损失了几乎所有的运输队。李子祥说,他们夜晚宿营时遭遇大雪,早上走出帐篷看到,遍地都是冻死的驴子,几乎无法从中间穿过。仅在第7天、第8天就有1000多头驴子和骆驼死掉。
先遣连不得不遣返了运输队。这时,战士们头痛、胸闷、昏迷等高原反应已经非常明显。即使这样,先遣连仍以每天35公里至40公里的速度在昆仑山中行进。
第9天,他们开始翻越海拔近6000米的界山达坂。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天突然变脸了,乌云翻滚,大风夹着大雪扑面而来。“我们被吹得东倒西歪,周围都是雪,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最大的威胁还不是冷,而是高山反应。我们都开始出现头疼、恶心、呕吐、心跳加快、呼吸困难等症状。”彭青云回忆。
随着海拔的增高,连马都不走了,有的马鼻孔开始流血。这时,他们失去了第一个战士:刘进吉。
为了跟上队伍,刘进吉把自己绑在马背上行进了几天,终于没能战胜严重的高原反应。他的登记信息很简单:1917年出生,甘肃天水,汉族。
类似的先遣连烈士还有很多,由于无法获知他们的家庭住址信息,绝大多数先遣连烈士的烈士证至今无法发出。
好不容易过了界山达坂,先遣连走进一片美丽的草甸。草甸上有几个小湖,水碧蓝碧蓝的,成群的野马在草甸上悠闲地啃食着草皮。战士们在这里进行了难得的两天休整,他们给这个草甸取名为“野马滩”,这个名字也一直沿用至今。
过了野马滩,就进入藏北高原,部队开始了雪地行军。高原强烈的日照在雪地上反射回来,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第一天的雪地行军,很多人的眼睛就开始泪流不止。到了第三天,半数以上的战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眼睛比较烫,像火烧一样,接着两眼又肿又胀,眼球好像要跳出来似的。卫生员徐金全把眼药水都拿了出来,每个人一天点三次也不奏效。
彭青云回忆:“有一天,刚走了不到5公里,全连竟找不到一个能睁着眼睛带路的人了。”
李狄三与几位连队干部碰头,决定就地扎营,想办法先把眼疾治好。他们并不知道这就是雪盲——阳光中的紫外线经雪地表面反射对眼部所造成的损伤,也没有人知道如何医治,全连战士像一群盲人一样,闭眼围坐起来,讨论了半天,毫无头绪。
恰在此时,炊事班的战士有了意外的发现。炊事员的眼睛也患了严重的雪盲,做饭时眼睛看不见,好几个人无意中把锅灰抹在了脸上,没想到眼泪竟流得少了,眼睛也能看到东西了。炊事班赶紧将这个偶然的发现向所有战士推广,第二天出发时,每个战士都用锅灰抹了黑眼圈,才顺利走出了雪地。
9月15日,经过一个多月的艰苦行军,先遣连到达阿里地区改则宗(即改则县)的两水泉。至此,进藏先遣连已经艰难跋涉了1300多华里。
在两水泉,他们建立了第一个转运留守据点。
先遣连指导员李子祥近照。
这一个多月,是一次没有敌人、没有对手的远行军。一路上,先遣连竟然连一个人也没有遇到。在茫茫的藏北高原上,甚至找不到有人生活的痕迹。“地广人稀”四个字在这里有着最现实的注解。
夏保
藏北高原位于昆仑山与冈底斯山脉间东西长2400公里、南北宽700公里的辽阔地带。这片海拔4500米至5000米的旷野富含碱性,基本属于不毛之地,很多地区至今仍是无人区。
可可西里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部分。到达改则时,先遣连刚刚横穿了这片至今仍令探险者畏惧的无人区。
一百多人的进藏先遣连孤独地行进在这片旷大、原始的荒原上。以先遣连最先到达的改则县为例,在这片几乎相当于浙江省面积的土地上,现在的人口总数也仅仅1.5万人——平均每平方公里不到两人。
在两水泉扎营后,先遣连就组织了5个侦察组,分头出发寻找藏胞,结果都是无功而返。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搜寻,范围一次比一次广,参加的人数也一次比一次多。最后除了李狄三、陈信之带一个班留守营地外,其余干部每个人都要带一个小组出去寻找。
彭青云回忆,有急躁的战士发起了牢骚:“我们进军西藏,解放西藏,可这里连个人影子都找不到,我们解放谁啊?”
战士的牢骚不无道理。只有找到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才真正与这片神圣的国土取得了联系,才能把党和政府的政策传达过去,打开解放西藏的大门。
最先找到藏胞的是彭青云小组。他们在草原上发现了几颗尚未干透的羊粪蛋子,于是顺着放牧痕迹一路找寻过去,终于远远地看到了藏族帐篷的火光。那是一对藏族夫妻,带着四个孩子在放牧羊群。
彭青云没有贸然上前——他们这个小组没有人懂藏语。天已经黑了,几个背着枪的男人忽然出现,必然造成藏胞的恐慌,引发误会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彭青云派人驰快马赶回营地报信,其余的人则绕到一道土梁的背面隐蔽起来。几个人和衣而卧,捱过了高原寒冷的一夜。 可是第二天早晨,那户藏胞开始拆帐篷准备转场了。彭青云急了,赶忙露出身形,远远地冲他们喊话。这下却把藏胞吓到了,一家人丢下帐篷和羊群,慌慌张张向山上跑去。
彭青云先是解下了自己的枪,表示自己没有恶意,随后取出了一条哈达,双手捧着向山上走去——这是先遣连进藏前就做好的“功课”,按藏族的风俗,献哈达表示祝福和尊敬。
可藏胞对这几个带着枪的陌生人仍存戒心,那个藏族汉子端起了杈子枪对准彭青云。彭青云向前,他就后退,彭青云停住,他也停住。始终与彭青云保持着百米以上的距离。
直到当天下午,李狄三带着翻译乔德禄等人快马加鞭赶到时,两个人还在对峙着。
李狄三分析了一下形势,决定先带着战士们帮藏胞收拢四散的羊群。之后,他和彭青云一起赶着羊群向藏胞过去。两个人手捧哈达,喊着“夏保”(藏语“朋友”)向藏胞走去。这一次,藏族汉子收起了枪,还把他们请进了帐篷。
有了翻译,李狄三等人向藏胞解释解放军的性质和使命也是一大难题。现在,藏语用来称呼解放军的“金珠玛米”,直译过来是“拯救苦难的菩萨兵”,词语中饱含着藏族同胞对这支人民军队的赞颂之情。而先遣连出现在藏胞面前时,“金珠玛米”这个词还没有出现。
翻译乔德禄犯了难。
乔德禄是青海人,是彭德怀亲自为进藏先遣连选派的藏语翻译。可是,藏语也有方言之分,青海藏语和阿里地区的藏语交流起来,本就有些磕磕绊绊,把很多政策方面的用语说明白就更难了。
“解放军”用藏语怎么说,乔德禄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情急之下,干脆用上了与藏胞见面时的第一个词“夏保”。
“解放军就是藏家的夏保。”乔德禄这样翻译。
60年后,在甘肃张掖的家中,患有严重哮喘的乔德禄已经很难接受采访,但还是断断续续地给记者讲述了这段往事。现在,老人想起自己当时的“灵机一动”还不禁大笑,却引发一阵嘶哑的严重气喘。
这当真是一个贴切的翻译。藏族人重情重义,最看重的就是朋友。眼前的这支军队,骑着战马而来,却没有带来战争;手中有枪有炮,却对藏胞亲如家人;长途跋涉后衣衫褴褛、缺衣少食,却对藏家秋毫无犯,还舍得拿出布匹、粮食、药品来救济贫苦。这样的军队,当然是藏家的朋友。
找到第一户藏胞之后,先遣连很快又找到了第二户、第三户……“夏保亚古都!(解放军好!)”在藏北高原流传开来。
用“夏保”称呼解放军,此后在阿里地区沿用了很长时间。
先遣连出现在藏北高原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阿里首府噶大克,随后又传到了拉萨。
当时控制西藏地方政府的摄政达扎·阿旺松饶等人,在某些外国势力的支持下,正在西藏东部昌都一线调集藏军主力,企图以武力对抗解放西藏。
进藏先遣连就在这时候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他们身后的藏北,登时让西藏地方政府大惊失色。
五项协议
1950年10月7日,西南军区主力部队巧渡金沙江,兵锋直指进藏门户昌都。随后,昌都战役打响,人民解放军第18军用时12天攻克昌都,噶厦当局的藏军主力被击溃。
昌都战役实现了以战促和的战略构想,让噶厦当局上层统治集团发生分化,一直幻想英美介入与中央对抗割据的摄政达扎不体面地下台,年轻的d-a赖喇嘛提前亲政,并于1951年2月派出西藏地方的全权代表5人前往北京,与中央人民政府进行谈判。其中,首席代表是后来的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政协副主席阿沛·阿旺晋美。
昌都战役之前,先遣连已经继续向藏北高原腹地挺进,到达了一个叫扎麻芒堡的地方。缺乏补给、筋疲力尽的先遣连决定在此停留休整。
而在这个艰难寻找到的藏胞聚居地,先遣连却发现,自己被藏胞们避之唯恐不及。藏胞们都躲得远远的,即便是送上粮食、砖茶、糖块这样深受欢迎的礼物,也没有人敢收。
原来,阿里地方政府在西藏摄政的严令之下,在藏胞中四下散播反动谣言,强行阻止藏胞与先遣连产生任何接触。直到昌都战役之后,阿里地方政府的态度才有所转变,开始和先遣连进行谈判。
李子祥说,谈判前,阿里地方政府提出按照藏族习惯比武,想了解先遣连的实力。
论比武,先遣连战士个顶个有一身过硬的军事素质,他们毫不犯怵,可是很多人却不好意思上场,因为他们的军容实在是太寒酸了。 在几乎没有后勤保障的近2000华里长途跋涉后,先遣连全连干部战士的身上,再也找不出一身像样的军装。跋山涉水,爬冰卧雪,早把他们的军装磨成褴褛,只能勉强遮体。最后,先遣连集中了还算完整的22身“好衣服”,给参加比武的战士穿上。
比赛枪支射击,先遣连的战士大胜地方政府的藏兵。彭青云还上场给比武加了个“表演赛”,步枪立姿、跪姿、卧姿射击,手枪左右开弓,双枪齐射,一气呵成,枪枪命中靶心,引得藏兵都拍手叫好。
最后比试射箭。一个藏族武士上前,箭无虚发。对这种原始的武器,先遣连却没几个人能用得好。结果蒙古族战士巴利祥接过了弓箭,拉满弓却不放箭,只听他大吼一声,生生把一张硬弓拉断了。这下,藏兵们心服口服了。
此后,双方开始了对等的谈判。先遣连与阿里政府派出的全权代表才旦彭加进行了为期三天的“和平谈判”,最后双方达成《五项协议》,其中内容包括:
嘎本政府(阿里地方政府,下同)承认人民解放军进驻改则,并尽力协助人民解放军和平进军阿里;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藏族风俗、宗教信仰,实行民族平等,保护僧俗生命财产安全;人民解放军保护藏民利益,不买藏民一粒粮、一斤盐;人民解放军保证尊重地方政府,不干涉其任何行政管理和内部事务;嘎本政府保证以兄弟态度对待人民解放军进藏先头部队,协助开展群众工作。
《五项协议》是用藏汉两种文字写在布上的,大概有两三米长,内容非常详细。可惜其原件在送往新疆途中丢失。
据阿里地委党史办考证,《五项协议》是人民解放军进藏史上与西藏地方政府达成的第一个协议,1951年5月23日,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签署《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后,《五项协议》才告废止。
但是,即便是签了《五项协议》,阿里地方政府也没有真正接纳先遣连。不久后,他们又派兵暗中围困了扎麻芒堡。
这时,先遣连也接到了王震的电报。为了在昌都战役后顺利展开和谈,不刺激西藏地方政府,王震向先遣连下达命令:“停止向纵深发展,就地迅速转入过冬备战,自力更生,坚持到春季会师。”同时,他要求先遣连“不准增加藏胞一点负担,哪怕是一针一线”。
对先遣连真正的考验到来了。
生死扎麻芒堡
10月下旬,昆仑山被大雪封闭,先遣连成了困守扎麻芒堡的一支孤军。此后的7个月,是先遣连进藏后最为艰苦的一段日子。
没有人向营地进攻或射击,但是死亡阴影时刻笼罩着他们。
在先遣连及后续部队完成进军任务后所作的《进军路线沿途调查材料》中,这样描述了扎麻芒堡:一块流沙中之绿洲盆地,四周靠山,每一个山顶,先遣英雄连都构筑有野战工事,地形较为复杂,为军事上良好之阵地,有泉水但味不佳,柴草丰富,但较远。气候不好,每天下午刮大风,人们一举一动都感到呼吸困难,时常有病员发生,其病症大都为身上浮肿,医治无效,日益严重。
先是浮肿、最后皮肤迸裂出黄色的液体而死亡。一个又一个先遣连战士重复着这个痛苦的死亡过程。
乔德禄沉痛地说,在战斗中牺牲并不是一件难事,但先遣连牺牲的战士们,没有一个人能够痛快地死去。出现浮肿后的病号,先是不能进食,短则几天,长则几十天,浮肿会蔓延全身,脸上肿得眼睛都睁不开。
没有人知道,这其实就是高原病,更不知道治疗的办法。接连倒下的战士,使这种病看上去更像是一种传染病。
为了解决这个怪病,卫生员徐金全建议,患病的士兵全部隔离,并在天晴时到地窝子外晒太阳。这种简易的“太阳疗法”并没有取得效果,不久后,徐金全也病死了。
地窝子,是先遣连长驻扎扎麻芒堡后修建的“营房”,其实就是在高原冻土上挖一个坑,顶上覆盖着帐篷或者骆驼刺——一种高原灌木。地窝子虽然勉强可以遮蔽风雪,却阴冷潮湿,更加重了病情。
出现浮肿的另一个原因是饥饿。
大雪封山之后,从新疆方向送来的后勤供应彻底断绝了。此前的供应,因为损失了大量马匹骆驼无法携带,大多存放在300公里外的两水泉和多木两个据点。平时就靠10峰骆驼不断向扎麻芒堡转运。
进入冬季的藏北高原,完全被冰雪覆盖,最低气温能到零下四十摄氏度,连骆驼都无法生存下去。
一次,李子祥带着战士王兴才返回多木运粮,途中遇到暴风雪。在野外过了一夜之后,他的5个手指被冻掉,王兴才也失去了两个指头。
运送粮食的驼队日益萎缩,很快就不能保证每日所需。即便这样,先遣连也从未向藏胞伸手张口。在解放军进军西藏前,毛泽东就提出了要求“进军西藏,不吃地方”,在他们与阿里地方政府签订的协议中,也明确写明“保护藏民利益,不买藏民一粒粮、一斤盐”。
战士们只能用生命来信守自己的诺言。坚持活着,成为先遣连此时最基本的使命。
为了解决吃饭问题,先遣连成立了一个打猎组。
蒙古族战士巴利祥就牺牲在打猎途中。他和战友鄂鲁新一起去狩猎,一连走了几天,终于打到了几头野牛。“战利品”不能一次运回,鄂鲁新就用骆驼先往回运一部分。几天后,当鄂鲁新返回时,却看不见巴利祥,找了大半天,才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上找到他。原来,巴利祥又打了两头野牦牛,肉都运到山脚下。可能是实在太累,他找了一处背风向阳的地方,裹着生牛皮坐在地上,却就此永远睡去。当鄂鲁新找到他时,牛皮已经冻在身上,扒也扒不下来。
1951年1月,先遣连向独立骑兵师发出了三封电报:现在这里作战现象是不存在的,就是病号多、病马多、死马多,我们没办法制止这个问题发生。 随后电报称:全连18名病危者,前几天死亡了两名,其中一名拉肚子,一名全身发肿皮质破裂而死。62匹马完全不能使用。
第三封电报:新发生较重10名,放马、放哨、打柴都靠10多个人担负。马有30匹,全不能骑。衣服95%以上完全是破烂的了,袜子完全没有了。
不断有战士死去。李子祥回忆,最多的一天,先遣连共举行了11次葬礼。有的战士就死在埋葬战友后回到营地的途中。
在扎麻芒堡,先遣连的牺牲者最初都埋在距离营地两三里地远的一个向阳坡地上。后来,由于无力将死者运送出这么远的距离,他们就在地窝子旁边埋葬死者。为了防止被阿里地方政府发现大量减员,所有死者都是平坟下葬,不立坟包、墓碑。
1965年,阿里军分区将先遣连烈士遗骸集中迁移到狮泉河烈士陵园(部分战士的尸骸找不到了)。
他们永远留在了高原。
人民功臣
在得知先遣连的困境后,远在新疆的王震将军就下达了“不惜代价,接通运输线”的指示。王震在给西北军区发电报请求上级支援的同时,还两次为先遣连全体官兵请功,称先遣连“历尽我军长征以来最大之不幸,最重之苦难”。
1951年年初,救援队伍带着1700多头毛驴、几千峰骆驼和骡马分三批先后进藏。
第一批500头毛驴组成的驮运队没有翻过界山就全部倒毙;
第二批又是500头毛驴,只有16头翻过了界山达坂,但在失当古宿营时又被全部埋在了雪里。
1月11日,第三批由707头毛驴和牦牛组成的驮运队,满载1.5万斤给养、食盐和年货从于阗出发。25天后,当驮运队到达界山达坂附近时,只剩下30多头牦牛。进藏时每头牦牛驮40公斤粮食,却还不够牦牛沿途的饲料,基本消耗光了。驮运队决定除留下3头牦牛外,其余全部杀掉,只留两人继续往前赶,其余人员返回于阗。
维吾尔族救援队员塔里甫·伊明和肉孜·托科提拉着3头牦牛艰难前进,途中又遇暴风雪,牦牛跑散了,塔里甫在追赶牦牛时牺牲。
肉孜·托科提赶着剩下的两头牦牛,终于在正月初七那天到达两水泉,为先遣连送来代价高昂的1.5公斤食盐、7个馕饼和半马褡子书信。
信件都是来自内地的慰问信。指导员李子祥一封封地读给濒死的战士听,给了他们最后的安慰。
1951年2月5日,春节。这一天清早,又有2名战士死去。如果他们知道身后几个小时后发生的事情,当会使得烈士的英魂获得一丝安慰。
这一天的中午,先遣连的电台收到了一份落款为“西北军区党委”的电报:你们是党的忠诚战士,军区党委决定授予你连“进藏英雄先遣连”称号,并为全体同志记大功一次。 自中国共产党在1927年组建自己的军队以来,以一整个建制连队每人记大功一次的,仅此一例!
军区慰问团到达阿里 右二为先遣连副连长彭青云 右一位为指导员李子祥
一直到1951年5月,冰雪开始消融之时,随着后续部队的到达和驮运线的接通,先遣连才从死亡威胁中挣脱出来。
可他们的总指挥和党代表李狄三,却在这样的时刻轰然倒下,成了先遣连牺牲在扎麻芒堡的最后一人。藏北高原上,总共留下了63位先遣连烈士的忠骨。
李狄三是先遣连最早患高原病的几个人之一。可这位先遣连的直接领导、1938年入党的老革命,却从未流露半点气馁或绝望的情绪。
李狄三烈士牺牲在《十七条协议》签订后的第5天。在他生命弥留之际,神智已经恍惚,部队首长(安志明)俯下身子,贴着他的耳边说:“李狄三同志,你已经光荣地完成了党交给的任务!和平解放西藏的协议已经在北京签订了。”
李狄三的通讯员曾自修至今仍健在,生活在甘肃张掖。只是老人因身患严重的老年疾病,已不能接受采访。此前,他曾著文回忆,在李狄三病危的时候,党支部一度决议要他使用仅有的1支盘尼西林。然而,李狄三却在病榻上说,恳请大家不要形成决议,以免让我临死还背上个不执行决议的名声。
后续部队到达扎麻芒堡时,浮肿已经使李狄三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后来整理他的遗物时,曾自修看到李狄三在日记上写道:连队到扎麻芒堡不久,我就病倒了,工作没有做好……
李狄三日记的最后一页写于1951年5月7日,那是他的遗嘱:两本行军日记交给上级,几本书、笛子、一件皮大衣和茶缸分别送给几个战友,衣服交给炊事班的同志,“因为他们的衣服烂得厉害”。一支钢笔——南泥湾开荒时王震旅长发给的奖品——希望转交给他的儿子,还有一条藏族头人送的狐狸尾巴,“请转给我的母亲”。
最后的老兵
1951年6月6日,先遣连及后续部队自扎麻芒堡再次出发。部队首先向位于改则南的普兰进发,然后向西转进,前往他们最终的目的地——噶大克。进军阿里嘎本政府所在地噶大克的任务原本没有派给先遣连,而是连队向师党委发电报请求。此后,除病号继续留守扎麻芒堡外,先遣连其余45人分成两个梯队进发。
1952年8月3日,先遣连到达噶大克。战士曾自修回忆说,他们行进至一个坡顶时,终于看到噶大克。那时已经是下午,远远望去,小城只有十几座石头房子,百十人的身影。
他环顾左右,看见那些疲惫的战友衣衫褴褛,面有饥色,并没有人掉下一滴眼泪。
当天下午,先遣连在赤门色专员的住地,举行了庄严的升国旗仪式。至此,经过一年零三天的艰苦进军,先遣连圆满完成了“挺进藏北,解放阿里”的任务。
曾经的苦难,曾经的荣耀,已成记忆。
先遣连战士的后人,年过七旬的陈永泰,一直还在全国各地奔跑,寻找那些被消失了的英雄后代线索。
完成了那次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后,先遣连战士们的个人命运随着历史的波涛,起伏汹涌,终归于平凡。他们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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