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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守刚│打工十年(组诗)

字号+作者:张守刚 来源:工人诗歌 2020-11-09 10:18 评论(创建话题)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一   当我写下这个词,内心便滚过一阵颤栗。就像当初的离家出走,冒着风雪,落寞和孤寂伴我左右。走向不可预知的前方。肩上扛着睡眠,它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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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当我写下这个词,内心便滚过一阵颤栗。就像当初的离家出走,冒着风雪,落寞和孤寂伴我左右。走向不可预知的前方。肩上扛着睡眠,它耷拉,充满晦气。故乡一步步远了。在那个蒙蒙亮的清晨,乡道上踉跄的背影,多像一只落荒而逃的狗。一个朋友在广东的一个家私厂打工,我漫无目的去投奔他,会给他带去什么呢?AUi品论天涯网

  二

  十年一觉啊AUi品论天涯网

  青春已被挥霍AUi品论天涯网

  遗落在南方的那些工厂里AUi品论天涯网

  能重新拾起来的AUi品论天涯网

  只有零碎的记忆AUi品论天涯网

  不会忘记那条流水线AUi品论天涯网

  串起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青春AUi品论天涯网

  还有那么多没有长大的爱情AUi品论天涯网

  那些迷惘的爱情啊AUi品论天涯网

  在惊慌的上班铃声里AUi品论天涯网

  远去又回来AUi品论天涯网

  这些离家的孩子啊AUi品论天涯网

  他们肩上扛着的AUi品论天涯网

  不仅仅是一家人的生活AUi品论天涯网

  三

  我的1994从湖南的那场大雪开始,火车呜咽,像一条蜿蜒的千脚虫从混乱的岳阳站爬出。它奋亢地穿过白天和黑夜,将我扔在陌生的站台。我像身上的行李卷儿一样情绪低落,看着春情萌动的广州站,内心的凄凉暂时被新鲜的刺激代替。AUi品论天涯网

  穿过人行天桥,穿过纸醉金迷的灯火,我最终没有登上开往那个叫做坦洲镇的汽车。那个夜晚在天桥下借宿,梦很冻,却又被巡逻的追赶。我差点没有找到我自己。AUi品论天涯网

  四

  那些成片的钢筋水泥森林AUi品论天涯网

  生长着成片的乡愁AUi品论天涯网

  厂规外掩藏着的普通话AUi品论天涯网

  泄露着泥土的乡音AUi品论天涯网

  被流水线偷听AUi品论天涯网

  那么多不认识的老乡AUi品论天涯网

  长着故乡红苕洋芋的模样AUi品论天涯网

  即使身穿慵懒的厂服AUi品论天涯网

  也能嗅出家乡的气味AUi品论天涯网

  五

  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吆喝声里,我终于挤上了一辆打着“广州——坦洲”字牌的破烂中巴。司机狡猾的眼里写着我的胆怯,我将口袋里仅剩的钱递给了他,他找回我的只有两枚写着“一元”的硬币。我饥饿地吞咽着口水,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两夜没吃上一点东西了。AUi品论天涯网

  中巴车颠簸着,那么多陌生的地名在窗外奔跑,又迅速地远去。它们一点也不像故乡的山那么亲切。摇摇晃晃中,我睡着了。AUi品论天涯网

  六

  那些工厂门口AUi品论天涯网

  都站满了渴望进厂的人AUi品论天涯网

  招工的人懒洋洋地念着一些AUi品论天涯网

  名字AUi品论天涯网

  他(她)们被工厂装进了AUi品论天涯网

  规规矩矩的厂规AUi品论天涯网

  失望的人走开了AUi品论天涯网

  站在车来车往的街头AUi品论天涯网

  往前走是几个月没交房租的出租房AUi品论天涯网

  往后走 只有长长的迷惘AUi品论天涯网

  七

  睡梦中,我被破嗓子的吆喝惊醒,一车人全部没影。揉着眼睛下车打听,才知道离目的地还有二十多公里。AUi品论天涯网

  八

  机器轰鸣声穿过白天AUi品论天涯网

  和黑夜AUi品论天涯网

  他们已经麻木AUi品论天涯网

  常常将黑夜当成白天AUi品论天涯网

  把白天当成黑夜AUi品论天涯网

  被机器操纵的手AUi品论天涯网

  已离开了他们的身体AUi品论天涯网

  九

  我脚上的鞋已经破烂,我肩上的行李已经红肿。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脚,一步一挨走进坦洲的夜晚。灯光迷离的坦洲,哪一处是我要找的朋友的那家工厂?AUi品论天涯网

  像在字典中寻找我需要的字,从第一工业区到第二工业区,从这条街到那条巷。终于在凌晨两点多,看到了朋友在灯下工作的身影。他已瘦弱成家乡的那棵苦楝树,灯下苍白的脸挂着疲劳,他弱不禁不风的身子怎能抵挡这通宵达旦?AUi品论天涯网

  十

  集装箱张大了欲望的嘴AUi品论天涯网

  打工仔打工妹将自己AUi品论天涯网

  存放在他乡的青春AUi品论天涯网

  不得已装进去AUi品论天涯网

  一同装进去的AUi品论天涯网

  还有老板们AUi品论天涯网

  膨胀的欲望AUi品论天涯网

  十一

  异乡的第一个春节在我手足无措中来了。我空空的口袋怎样来打发这个团年夜?看着别人迷乱的烟花,欢快的爆竹,我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就泡一包快餐面吧,让它们丝丝缕缕的情节来纠缠我千丝万缕的愁绪!AUi品论天涯网

  十二

  在工厂打工AUi品论天涯网

  我们没有自留也AUi品论天涯网

  只有做不完的责任田AUi品论天涯网

  在厂规里呻吟AUi品论天涯网

  十三

  接下来就是漫无目的地找工,到处都是招工启事,就是有一个条件冲我们来的,不招男工或不招四川人(注明:特别是云阳人)我们除了气愤,剩下的只有无奈。AUi品论天涯网

  十四

  因为痛AUi品论天涯网

  所以痛AUi品论天涯网

  为了痛AUi品论天涯网

  所以写AUi品论天涯网

  十五

  就在山穷水尽的时候,一个朋友所在的工厂接纳了我。那么多成年的外来男女,整天握在手里的是他们喜欢的却得不到的玩具——鑫盘玩具厂。我有了到广东的第一份工作,虽然是杂工,有地方吃,有地方供我睡眠的床塌。每天都是搬东西,箱箱包装好的成品从我们手里经过,它们要出国,为老板打造灵魂。AUi品论天涯网

  玩具厂条件很差,管理也很乱,它的厂规就是骂、罚。戴眼镜的老板大腹便便,他常常透过镜框的上方看人,骂难听的脏话,“丢你老母”是我从他那里学来的。他常挂在嘴上。AUi品论天涯网

  十六

  那么多背井离乡的兄弟姐妹啊AUi品论天涯网

  他们只认识钱AUi品论天涯网

  常常忘记自己AUi品论天涯网

  通宵达旦的白炽灯下AUi品论天涯网

  谁的脸那么苍白AUi品论天涯网

  昏倒在最后一道工序的妹妹AUi品论天涯网

  已不醒人事AUi品论天涯网

  老板骂骂咧咧AUi品论天涯网

  他责怪那个妹妹的体质太差AUi品论天涯网

  只能炒掉鱿鱼去做妓女AUi品论天涯网

  那些敢怒不敢言的眼睛AUi品论天涯网

  流露出的忧伤AUi品论天涯网

  只能在黑夜里淹埋AUi品论天涯网

  十七

  经做人事的老乡周旋,我被调去做了保安,每天看着那道铁门,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在漫漫长夜里胡思乱想。AUi品论天涯网

  十八

  在工业区的某一条街道AUi品论天涯网

  总是遇到这样的女子AUi品论天涯网

  她搔首弄姿的微笑AUi品论天涯网

  靓丽的身段AUi品论天涯网

  似乎对我有些钟情AUi品论天涯网

  我想要冲动 却有些胆怯AUi品论天涯网

  后来工友告诉我AUi品论天涯网

  那是看中了你口袋里的钞票的AUi品论天涯网

  鸡婆AUi品论天涯网

  十九

  我被人错误地爱上了,那个比我大一岁的湖南妹子,我已经忘记她的名字。我不想被她的美丽俘虏,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婉言拒绝了她的美丽。我异乡的妹妹啊!你的春情萌动,在异乡,可能是悲剧的开始。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

  在异乡的女子AUi品论天涯网

  你不要轻易将你的情爱泼洒AUi品论天涯网

  那么多黑色的陷阱AUi品论天涯网

  当你伸腿进去AUi品论天涯网

  拨出来的只有空空的躯壳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一

  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我又开始找厂。在玩具厂和那个蛮横无理的老板大吵一架之后,我摔摔头,炒了台湾老板的鱿鱼,终于拿到了几月没发的工资。在这家玩具厂,我仅仅呆了四个月,看着那么多还在这种环境里煎熬的姐妹,我发誓一定找个好厂,替大家解脱。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二

  “在异乡AUi品论天涯网

  我们得像主人一样AUi品论天涯网

  活着”AUi品论天涯网

  安石榴这样说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三

  太阳凶猛,将我的汗挤了出来,湿了衣襟,湿了裤衩,走遍了那些亮着灯的工厂,没有谁愿意将我收留。在一家正招工的厂门口,我挤掉了唯一的一双拖鞋,等大家作鸟兽散后,我的拖鞋已没有了踪影。我提着我的赤脚,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从早上到晚上。那是1994年5月,我脚上的血泡痛到今天。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四

  我就是我AUi品论天涯网

  身高一米六五AUi品论天涯网

  体重四十八公斤AUi品论天涯网

  偏瘦 贫血AUi品论天涯网

  在工厂AUi品论天涯网

  很多和我一样的异乡人AUi品论天涯网

  行不改名 坐不改姓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五

  在长长的找工队伍中,我被筛进了那家叫南洲的工厂,我用我自己的身体,借别人的名字和文凭,混进了皮革厂的员工资料簿。我庆幸万分。1994年6月,那天天气很好,和我的心情一样阳光明媚。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六

  拖欠工资 罢工AUi品论天涯网

  许多的劳资纠纷AUi品论天涯网

  在工厂开花结果AUi品论天涯网

  用血和泪写成的愤怒AUi品论天涯网

  最终被捏成拳头AUi品论天涯网

  砸在老板们身上AUi品论天涯网

  疼痛的只有我们AUi品论天涯网

  自己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七

  我的左手捏着我的右手,敲打工厂的五金,我左手残废,操作不便,最终让主管发现,他让我另找出路。情急之下,我给经理写信,用血写成的文字感人肺俯,将他打动。我被留下来,又做了门卫。后来,这位善良的经理,与我成了忘年之交。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八

  血 工伤事故AUi品论天涯网

  有人断了手指AUi品论天涯网

  有人不见了脚AUi品论天涯网

  呻吟是没有用的AUi品论天涯网

  你们要抬起头来AUi品论天涯网

  用法律作为武器AUi品论天涯网

  保护自己AUi品论天涯网

  将老板被狗吃掉的良心AUi品论天涯网

  揪出来AUi品论天涯网

  还大家公理AUi品论天涯网

  二十九

  我开始写分行的文字。写打工仔打工妹身边的事,写他们熟悉的痛苦和乡愁,写他们忧伤的失意和惆怅,写他们迷惘的爱情和前路,还有通宵达旦的机器轰鸣,失色苍白的脸。AUi品论天涯网

  在昏黄的宿舍路灯下,他们的脸在我眼前一一浮现,涌向笔尖,流在纸上,然后与大家分享。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

  我去过特区珠海AUi品论天涯网

  在它长长的情侣路上AUi品论天涯网

  我看见的爱情到底有多长AUi品论天涯网

  那些异乡的情侣AUi品论天涯网

  用脚下的路AUi品论天涯网

  丈量他们的日子AUi品论天涯网

  海水漫上岸边AUi品论天涯网

  打湿了他们的眼睛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一

  我熟悉工厂的铁架床,还有铁架床上吱嘎的梦;我熟悉工厂的上班铃声,还有上班铃的余音里苍惶奔跑的脚;我熟悉工厂的流水线,还有流水线上忙乱的手;我熟悉打工者的眼泪,还有他们泪水中的心事和忧伤。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不熟悉广东的话,就像不熟悉外星人一样。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二

  就业证 暂住证AUi品论天涯网

  毕业证 身份证AUi品论天涯网

  流动人员证 边防证AUi品论天涯网

  未婚证 计划生育证AUi品论天涯网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AUi品论天涯网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AUi品论天涯网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AUi品论天涯网

  厂证 厂证 厂证 厂证AUi品论天涯网

  …………………………………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三

  做保安是一件枯调乏味的事,每天守着时间,让它从身边悄悄溜走。和门一样板着严肃的脸,盯着进门和出门的人,留意他们的神态、言行、服饰,也许这些都是什么线索。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四

  我认识身边的每一个人AUi品论天涯网

  她们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AUi品论天涯网

  她们名叫阿香或阿莉AUi品论天涯网

  在南方AUi品论天涯网

  遍地生长着她们AUi品论天涯网

  那些工厂大都是女工AUi品论天涯网

  所以AUi品论天涯网

  这是一片爱情泛滥的土地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五

  消防栓。天火器。火灾。AUi品论天涯网

  1998年,那是一个深夜,熟睡中的我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一般呛人的浓烟从对面厂房滚滚而来。赶紧穿衣下床,提着灭火器砸碎玻璃,灭火。烟浓得看不见人,呛鼻,呼吸急促,慌忙退出。脱下上衣,用水打湿,捂住口鼻,就着消防水带,爬行。对准火焰,射水。火终于熄灭。AUi品论天涯网

  被烧的工厂一片狼藉,我们的心也一片狼藉。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六

  上班早上8点——晚上12点AUi品论天涯网

  有时连续几个通宵AUi品论天涯网

  吃饭10分钟AUi品论天涯网

  睡觉不定时AUi品论天涯网

  不时偷偷地在车间打盹AUi品论天涯网

  罚款 写检讨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七

  打工十年,我一直呆在那个叫做南洲的工厂。它与南方和北方以及中国的许多工厂一样,许多人来了又去了,匆匆地,不留下一丝痕迹。把十年浓缩成一天,我一下子从青年跳到将近中午,许多的沧桑感瞬间涌向心头。AUi品论天涯网

  今年八月,我突然萌生了离开打工生活的念头。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回家好好过个春节,十年了,十年没回家过春节了,春节该是怎么过的呢?AUi品论天涯网

  也许,我还会被生活放逐到打工的人群中去,我只想暂时逃离那种无根飘浮的日子。AUi品论天涯网

  三十八

  用十年乘以三百六十五天AUi品论天涯网

  该是怎样的结果AUi品论天涯网

  小时 分 秒AUi品论天涯网

  也许 它只是一瞬间AUi品论天涯网

  就像此刻AUi品论天涯网

  我匆匆地写下AUi品论天涯网

  打工十年AUi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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