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六章
五婶赶羊,羊慢五婶急;又是打,又是喊,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二队的打麦场上。路不长,五婶倒累了个满头大汗。
这会儿,场上的斗争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李世丹被萧长春、韩百仲和社员们给辩论得再也没话可讲;他面对着焦庆媳妇,面对着物证人证,只能挠脑瓜皮、眨巴眼儿。最后,他不得不同意马上把马之悦找来开干部会,当面对证事实,同时把地主先看管起来,随后利用中午歇晌时间,开一个社员大会,把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公开,让大伙儿讨论和揭发。
萧长春心里是有数的。他想:只要把马之悦按住,当面对词儿,许多事实他就无法抵赖,正好当着李世丹的面,让这位领导认识认识马之悦的肮脏嘴脸;只要把马小辫再重新管起来,邪气就受了打击,正气就受到了鼓舞;只要利用这个机会大揭马之悦的阴谋活动,再一开社员会,是非就大白了,一切坏事情就会止住了,东山坞的斗争形势就会打开新局面。他主张齐头并进,马上进行。
李世丹还有点儿犹犹豫豫地拿不稳主意。他想:不这样办,自己也实在没个台阶可下了,闹出事来,收拾不了,还会犯错误;只要让马之悦当面跟萧长春对证事实,谁也不敢瞎编排了,自己又能回到主持正义的领导位子上,比这么尴尬地争吵下去是主动和灵活得多了。可是,县委在电话里指示过他,对东山坞的问题不要擅自处理;自己动了手,出点什么岔子,把事儿闹大可怎么办呢 ?所以,他主张一步一步地来,先让干部碰头,他先看看火候,再慢慢进行。
萧长春说:“您是不是想把问题弄清楚?要弄清问题,何必这么小手小脚的呢?”
李世丹说:“还是稳当点儿好,免得闹出事儿来。”
萧长春说:“您已经把事儿给挑起来了,还能免吗?”
李世丹说:“你不要把别人都看成是坏蛋……”
五婶把羊群往场外一扔,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挤进人群里说:
“不好了,不好了,坏蛋们抢仓库去了!”
萧长春和韩百仲根本没慌。
李世丹先是吓黄了脸:“什么,什么,抢仓库了?多少人,多少人?”
五婶说:“还是那伙子富裕中农……”
李世丹听了这句话,又有一丝莫名其妙的:“趁愿”的情绪冒了上来,对萧长春说:“瞧瞧!我没有估计错吧,你刚还说这是什么敌我斗争,这不,中农群众也闹开事儿了!这又怎么解释 ?”
萧长春说:“这非常好解释,敌人利用您把落后的中农操纵起来了!”
五婶说:“快点看看去吧!马之悦这个坏蛋在那儿指挥着哪,连富农马斋、地主的闺女马风兰都敢在前边摇旗呐喊了!”
李世丹这回才真吃惊了:“老太太,你看准了没有,马之悦不会跟着干吧,是在那儿说服群众吧?”
五婶说:“他说服群众都跟着干,说您乡长给撑腰,不抢白不抢。”
李世丹似信非信:“这哪里可能,这哪里可能……”
萧长春对韩百仲说:“大舅,把场上的事儿安顿一下,马上到大庙去。大家不要怕,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看他这一回是走到最后一步了!”又对李世丹说:“咱们先走吧。您亲眼看看那些‘群众’到底是什么货色 !”
李世丹慌张地说:“老萧,千万冷静,千万冷静,群众已经闹开事儿了,最怕火上加油,不能硬压呀!咱们得讲策略,得让点步!”
韩百仲说:“收回你的吧,不是你让步,哪会闹事儿呀!责任全得由你负!”
李世丹着急地说:“哎,哎,百仲,这是原则问题,可不能随便乱说。”
韩百仲说:“乱说乱来的事儿,全让你一个人包办了,哪有我们的份儿呀!”
场上的社员们一听说有人去抢农业社的仓库,全急了眼:
“快走,揍狗日的们去!”
“走,走,看哪边人多!”
萧长春先制止韩百仲和李世丹的争吵:“得了,先对付那边儿吧,一会儿开会,任着你们性子吵。”又安定社员们说,“大伙儿接着打场,我们看看情况,用你们的时候再通知。干吧,干吧,干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
他们刚走出场边,就见马翠清、韩道满搀着韩百安,匆匆忙忙地跑过来了。
韩百安这一阵儿,正应了“物极必反”那句话了。从打麦子黄了梢,两种势力在这个老中农身上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农业社这一边的人说服教育,使他开了一点缝儿;反对农业社的那一边的人压迫欺骗,也使他开了缝儿;昨天的事情把他吓昏了,今天的事情又把他惊醒了,顺着已经裂开的那条缝儿,来了个彻底大决裂 !他什么也不能怕了,什么也不想顾了;正像马翠清说的,他要“革命”了。他哭天叫地地扑到萧长春跟前:“支书哇,我,我对不起你呀……”
萧长春一时没有弄清出了什么事儿,就双手扶住他,亲切地说:“怎么啦,慢慢说。”
韩百安抹着鼻涕和泪水,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李世丹,又“呜鸣”地哭起来了。
李世丹急得不得了:“到底又出什么问题了?”
马翠清说:“出什么问题你乡长还不清楚吗?”
韩道满说:“马之悦又拉我爸跟他们去抢粮食!”
李世丹拍拍韩道满的肩膀说:“小伙子,真的,真是马之悦拉他去的?” 。
马翠清说:“这还假的了吗!我们从大庙前边把他搀到这儿来的,马之悦正在那儿喊叫,说是您乡长让他们干的,让他们抢麦子!”
李世丹拍着手说:“这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呀!”他那脸黄的像烧纸。
韩百安哭着:“支书哇,我,我该死呀……”
萧长春劝他说:“不要哭了,只要您认清了马之悦,知道自己上了当,就好了,我们全替您高兴啊!”
韩百仲说:“好哇,马之悦这个大坏蛋教训了多少人呀!我看得给他立个功。乡长,快走吧,也让马之悦把你教训教训吧!”
韩百安又拦萧长春:“支书,支书,我……呜呜……”
大伙儿都当是韩百安悔恨自己参加抢粮难过,就都围过来,好言地解劝。
萧长春倒从韩百安的神态里发现了问题。他想:平时马之悦百般拉拢这个落后中农,其中一定有一些见不得人的瓜葛,应当趁机会动员他大胆地揭发出来,就说:“百安大舅,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不用怕。我们大伙儿给您做主,党给您做主。这个地方不方便,咱爷俩找个地方聊聊去。”
韩百安只是哭嚎,说不出话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脚焦二菊“噌噌”地跑来了。她老远就摇晃着胳膊喊:“嗨,嗨,报告好消息,报告好消息,王书记来了,王书记来了!”
这是多么好听的声音呀!整个场院上的人都欢跳起来。小青年们呼喊着迎到场边上。
王国忠真来了,他的后边还跟着四个同志。他老远就扔了车子,大步跨过米,伸出两只大手,直奔萧长春;到跟前,愣了片刻,把萧长春紧紧地抱住了。
萧长春也把他抱住了。
在这种情况下,人类的语言显得实在太无能了;什么样的词汇,能把东山坞场院上的这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此时此地的心境描写出来呢 ?又有什么样的字句,能把这位上级和这位下级,这两个战友此时此地的情感记录下来呢?
两个同志拥抱着,紧紧地拥抱着,直到萧老大含着两眼泪水挤过来,用一只发颤的手拍打着王国忠的肩头,又叫了几声老王,他们才松开。
王国忠走到萧老大的跟前,扳着老人的肩头,使劲儿摇着,望着老人家的脸,望着那脸上显得更加深更加密的皱纹,好半晌才低声说:“大伯呀,我对您说句什么好呢?我……”
萧老大摇了摇头:“不,老王,什么也不用说啦。我能从昨个熬到这会儿,我能活着来见见你,这就是说,我是闯过来了。没有让他们压倒,也就用不着你再说什么了。咱们是心碰心的人哪 !你最懂得长春,你懂得他,也就懂得我了;这会儿,我跟他一个样儿……”
王国忠替老人抹去从眼角滴下的眼泪,说:“我懂得他,也懂得您……”
萧老大说:“唉,昨天我就下决心了,一辈子再不掉泪;你看,一见了你,它怎么又出来了。真是的。” 王国忠说:“您是个好父亲,我们感谢您。”
萧老大说:“长春是你教育出来的干部……”
王国忠说:“他是党教育出来的干部。”
萧老大说:“我从昨天起,才真正完完全全地把他交给你了。对啦,我把他交给党了。连我一块儿。我们爷俩加在一块儿,差不离一百岁,二百多斤,这不太少了吗!共产党给我们的,可就太多了;往后,还得大大超过。我们能交出什么,就一定交出什么去。老王,你说,一个人要是把自己的什么都不要了,把死也扔到脖子后边,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 王国忠又抓住了老人的大手,说:“大伯,您说的好哇!”
萧老大说:“老王,我没有什么跟你张嘴伸手的,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一点点……”
王国忠说:“您说吧。”
萧老大猛一转身,瞥了一眼李世丹,说:“我求你在这位李乡长面前,给长春讨个清白!”
王国忠又摇了摇萧老大的肩头,脸上涨得更红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身对李世丹,两眼冒着火,像刀子似的朝李世丹的脸上戳去。
李世丹茫然地站在激动的人圈外边。他怎么能够理解这一切呢?
王国忠说:“李世丹,你在这些同志和群众面前,不觉得羞耻吗?”
李世丹脸色蜡黄,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大概没有把情况弄清……”
“你为什么没弄清呢?” “我刚来,一来就,就赶上出了事儿。”
“这个乡你也是刚来吗?马之悦你也是刚认识的吗?这些要搞社会主义革命的群众,你也是刚见着吗?”
“我实在是出于好意,怕群众闹事儿……”
“你一边嚷着怕闹事儿,一边又煽动乡干部大鸣大放,鼓励坏人闹事儿;你一边嚷着保卫党,一边为你的反党错误四处奔波翻案。这一连串的矛盾,你能用什么解释呢?”
“我对上边的政策大概没有理解全面。”
王国忠说:“只是一个没有理解全面的问题吗?你在玉龙庄跟王来泉他们都说了什么?你跟电话员小张、炊事员老孔又说了什么?你在乡党委会上又说了什么?”
李世丹的脸上一点儿血色也没有了。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下,哼哼着:“哎呀,我的头疼得厉害,不好,我的病又犯了,我……”
王国忠一摆手说:“不是你身上的病又犯了,是你思想上的病又犯了。这些,咱们回到乡里再清算;你对革命事业欠下的新账老账,全得彻底偿还!”又转过身来对萧老大说:“大伯,长春是清白的,这个用不着跟谁去讨;长春同志的一行一动,全都证明着他的清白;谁想往他脸上抹黑,那是枉费心机,永远也抹不了 !我现在代表乡党委来当着大伙宣布:长春是我们党的好干部,好党员!是我们的好同志!他为保卫社会主义牺牲一切的精神,是所有同志应当学习的,人民不会忘了他!”
掌声“哗哗”,如同暴风急雨般地响彻整个打麦场。
萧老大还能说什么呢?他得到了一个做父亲的应当得到的报酬;这报酬是天下最宝贵、最有价值的!
萧长春站在那儿看看领导,看看同志,他又能说什么呢?只是感到自己做的事情还十分不够,决心更加把子劲干下去,一直干到死!
呆在一边的韩百安又猛地扑到萧长春的怀里,哭着说:“支书,支书,我的好支书,快,快抓住马小辫吧,快呀!是他,是他害死了小石头,我在山上亲眼看见的……”
李世丹一屁股坐在地上,又挣扎着站了起来:“王,王书记,我支持不了啦,我,我得回乡……”
王国忠说:“既然病了,你就先回去吧。百仲,找个人送送。”
第一三七章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马连福偏偏赶着这个时候回家看媳妇来啦!
工地上的人听说家里的麦子已经人了仓,几个干部商量一下,想派个人回来弄点白面,好给民工们改善生活,马连福就抢了这个任务。他想:麦子都打下来了,村子里的大风大浪没了,自己算是躲过去了,到家看看,再回到工地干几天,工程完竣,再回到东山坞,就可以“重打锣鼓另开张”了。工地上的生活、劳动都是很辛苦的,他干得也有劲儿,回家来想借机会休息一天,跟媳妇亲热亲热,没有想到,又给卷进漩涡里。
孙桂英一见男人的面,像是搬倒了五味坛子,苦辣酸甜,一齐涌到心口,眼泪差点儿流出来。
马连福立刻又紧张起来,惟恐这个心爱的人又跟他大吵大闹,小心地说:“你怎么啦,别这样啊,你……”
孙桂英又强笑了一下。她把自己的一切委屈和苦楚,全都压在心底下,把话头岔开了说:“你晒黑了,好像还胖了点儿。”
马连福这才放下心,说:“你怎么也黑了?”
孙桂英很得意地说:“我也参加劳动了,我已经挣了五个劳动日啦!”
马连福高兴地问:“真的?”
孙桂英把两只带着血泡痕迹的手伸到马连福眼前:“你看看,这还假的了呀?”
马连福一看,怪心疼地说:“刚插手干活,别太猛了,得慢慢来。”
孙桂英说:“别人都看我一丈高,你倒把我看成半尺,我不干是不干,要干就得干个样子。再说,我又不是泥捏的,面做的,别人都把劲儿抖搂出来了,我能再掖着一点儿呀!”
马连福满意地说:“这还差不离儿。等回到工地上,我更得卖劲儿了。”
孙桂英说:“卖劲儿干吧。跟着大伙儿干点正经事儿,活着才有意思。”
说话之间,马连福感到自己这个心爱的人变了,变得跟过去有个天地之别;不光说的话变了,思想变了,连举止形态都变了。把他乐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问:“看样子,咱东山坞平静了?”
孙桂英皱皱眉头说:“闹腾得更厉害了。”
马连福打个愣说:“你又逗我。”
孙桂英说:“我逗你干什么呀!吃了饭,找萧支书见见面,回头就在家里呆着,哪儿也别去,明天起早快点回工地。我告诉你,可千万别乱串门儿呀!”
马连福有点紧张了:“闹了半天,还没安静呀?到底又出什么事了?” 孙桂英说:“事儿可多啦。你别急,等吃了饭,我再慢慢地跟你说。”
丈母娘抱着孩子回来了。马连福一边亲着孩子,一边跟老人家唠家常。孙桂英就抱柴火做饭。她要给男人做一顿可口的饭吃。
她一边走里走外地忙,心里边乱极啦。她又怕,又愧,又委屈;她不知道怎么把这几天的一切事情告诉给男人;明知道瞒不住,可是又不好开口,更不知道马连福知道了那些事儿之后,会怎么样。
“嘻嘻,嘻嘻……”
门口响起怪笑。她扭身一看,整个心腾下子就提起来了,手里的火棍子没有扔掉,就三步两步地跑到大门口,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门口外边站着的是马风兰。她刚从大庙那边来,“人手不够”,“声势不足”,还得拼一下子,要再来一个“招兵买马”,非把事儿闹起来不行。她明知道孙桂英这个门槛子不好迈,还得硬着头皮,提着腿走。她的脸上堆着和解的献媚的微笑,望着孙桂英那涨红了的脸孔,说:“桂英,这么早就做饭啦 ?”
孙桂英压着声音,又用很大的劲儿说:“你不用管我做饭不做饭,我家的事儿长了碍不着你,短了也碍不着你;早了晚了,更跟你没关系。你快走,快给我走开,别登我这门槛子。快走 !”
马凤兰死皮赖脸,反而朝前迈了一步:“哟,桂英,还生我的气哪?啊,真的呀?”
孙桂英这会儿只想到把这个坏女人赶走,别惊动她的马连福,别搅乱她的心:“闲话少说,你就快走吧,走吧。我生气,气死了,你一辈子也别理我,咱们是云南的老虎,蒙古的骆驼,谁也不认识谁。”
马凤兰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桂英,左边的河,右边的山,过了这节有那节,翻了这层有那层,你可得看长一点儿,望远一点儿。咱们娘们都是受苦受罪的人哪,命都不好;我不怨你,你也别怨我……”
孙桂英说:“我谁也不怨,怨我自己!怨我有眼无珠,不识好歹人!”
马风兰说:“别这样,想想咱们娘们过去的情分吧。咱们本是一个谷穗儿上长的,如今米粒是米粒、糠皮是糠皮,分了家,掰了半儿。你说,咱们为什么闹的隔了心,还不是有坏人给咱们拢对儿呀 !草怕严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一回,有人整他了,他就要垮台了……”
孙桂英跺着脚说:“栗子花生一盘端,一个长在树上,一个生在地里,咱们从来就没有连着根儿!恶人是你,挨磨的也是你,日头晒化了的还是你!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快走!”
马风兰说:“我知道你上了人家的当,听了别人的坏话儿,这会儿我的心意你不能一下子就弄明白。我也不用多说了,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吧。你怎么怨我,恨我,我还是得惦着你。走吧,分麦子去吧,连福没在家,没有人想着你,没人挂着你,连个信儿也没有人给你送。走吧,多带上几条口袋。你是要不要麦子呀 ?”
“要什么麦子?”
“闹了半天,你还蒙在鼓里哪?都抢啦,你要是去晚了,就怕抢不着啦!”
马风兰说着,就要拉孙桂英。
孙桂英后退一步,说:“你,你给我滚蛋吧!奶奶没麦子不吃,全饿死,也碍不着你!”
马凤兰也急了,两手叉腰喊起来了:“你属狗的,怎么翻脸不认人呀?”
孙桂英说:“你别他娘的母狗戴念珠假装善心菩萨来啦。我让你这个臭养汉老婆害苦啦!我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也不解气!” 马凤兰也上了荤的:“你才是真正的养汉老婆,男人刚离窝儿,你就招野汉子!再听你骂我一句,我不打掉你的牙,撕烂你的嘴,马字儿倒过来!”
孙桂英眼睛都红了,不光骂不绝口,举起手里的火棍子还要打:“你个臭娘们,滚不滚?不滚我让你知道知道奶奶的厉害!”
马风兰没料到孙桂英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自己这身肉,动作不便,动了手,准得吃亏,吓的不住后退:“你敢动动我?碰倒我一根毫毛,奶奶让你立根旗杆!”
马连福和孙桂英的娘家妈在屋里听到吵声,急忙跑出来拉架。
马连福刚在门口一露头,就给朝这边走来的马之悦瞧见了。真是喜从天降呀!刚才有人说马连福回来了,他还半信半疑,哪会想到,老天爷这会儿给马之悦作美,真是时来运转、要成功的好兆头。这会儿他正缺少能顶用的强手,马连福虽说闹过一场事儿,在沟北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要是他能出面挑个头儿,跟马大炮左右搭配起来,一喊一叫,保证马上就把事儿闹起来了。他又想:孙桂英会不会把那个事儿告诉这个醋缸呢 ?看马连福那神态,听马连福劝架的语调,倒像还不知道。对啦,孙桂英不敢跟自己男人说的,别人也不会随便乱说,怕给人家夫妻拆对儿。那么,马连福这一回能不能跟着干呢?马之悦心里一打转儿,主意就有了。他对付马连福的办法多得很,随要随有。
他装模作样地走过来,说马凤兰:“唉,放着大事儿不干,你们娘俩又磨哪家嘴皮子,一会儿好的粘在一块儿,刀子都割不开,一会又扬沙子、斗嘴,简直像小孩子了。快走吧。”又对马连福抿嘴一笑:“连福,啥时候回来的 ?”
马连福说:“刚到家。她们娘俩这是怎么啦?”
马之悦说:“烧火棍子碰灶火门儿,又得碰,又离不开,娘们的事儿呗!让她们逗她们的,咱们爷们得干正事儿。连福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咱俩先找个地方聊聊吧。”
没等马连福回答,孙桂英就一步跳过来,用身子把马连福一挡,横眉立目地冲着马之悦说:“你找他干什么,又要使什么坏心眼儿?”
马之悦笑着说:“瞧你这个人,怎么腰里掖着一副牌,谁到跟谁来呀?我们有我们的事儿。”
孙桂英说:“你有什么事儿,怕见天,还是怕见地?你就明里说,明里讲吧!”
马之悦脸一绷说:“我们干部里的重要事儿,你也能随便听吗?”又对马连福说:“来,来,咱们到办公室去坐坐,你把工地上的情况,给我介绍介绍,那边工程快完了吧?”
马连福也说孙桂英:“别这个样子,我们要说正事儿,快回家做饭吧。”
孙桂英说:“说什么事儿你就跟他在这儿说,不能跟他走,我怕你再上他的大当!”
马连福说:“行,行,我们就在这儿说几句,马上回屋,你去做饭吧,我还饿着哪。”
马之悦对马风兰说:“你也回去吧,我们要谈事儿了。”
马风兰瞪了孙桂英一眼,朝道沟那边走了。
孙桂英想:看情形,马之悦一定要缠住马连福不放,两个人跑到办公室去,或是到马之悦家去,那可危险;不如留他们在这儿说,自己也好插插嘴。于是,她气囔囔地回到院子里,躲在门后边听着。
马之悦正向马连福煽风点火:“你走了之后,大伙儿全都叨念你,李乡长进村就问你到哪儿去了。为让你上工地,把我跟萧长春批评一顿,说沟北边的工作,除了你,别人谁也抓不起来,因为大伙儿都信服你。这会儿村里边正搞着一件重要工作,没别的,你得插插手了。”
马连福马上推脱说:“什么事儿也别找我啦。我算工地上的人,领了白面,明天就得赶快回去。”
马之悦说:“用不了你多长时间,你跟着大伙儿走一趟,就全有了。”
马连福说:“唉,什么事非得我走一趟呢?”
马之悦说:“简单地告诉你,如今的局势变了。”
马连福没有听懂:“什么局势?”
马之悦说:“城里大鸣大放的事儿,你大概早就听人传说了吧?这会儿已经到了咱们东山坞。过去我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当干部的,得给老百姓办好事儿;过去那一件事儿没有办成,你受了点委屈,群众对你也有一点意见,平常日子,花多大精神也不好往回找,这一回有了机会,正好补救补救。”
“怎么补救?”
“好办。群众要分麦子,焦淑红和韩德大几个人把大庙门关上了,不让进去;你走一趟,多叫上几个人,把庙门想法儿弄开,好分。”
“呀,那不等于抢麦子吗?”
“什么抢呀,李乡长亲自坐镇在东山坞,主张按着群众的意见办事儿;群众的要求,上级的指示,全应当遵命照办,这也正是你这英雄用武之地呀!你马连福是个红脸汉子,过去没少给群众办好事儿,这一回也得显显你的本领啦 !”
“萧支书呢?”
“他?那是个死硬派,李乡长正在整他哪。”
“王书记呢?”
“他敢来?来了群众也得鸣放他一顿!”
马连福越听越觉着怪,就说:“等我跟萧支书碰个面,再说吧。”
马之悦拦住他说:“哎,可别找他,他这会儿让人家整个胡秃子似的,正没缝下蛆哪!“
马连福说:“我不听听他的话儿,不光不能跟你干,多一句话我也不能说了。”
马之悦把脸一拉:“怎么,我的话,你一句也不听啦?”
马连福笑笑:“你的话呀,爷们,说透吧,我不能趁热抓,得晾晾再听。”
马之悦说:“好嘛!马立本的会计让萧长春撤了,你知道不?”
马连福眨巴着眼问:“真撤了?”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吗?你知道他为什么给撤了?”
“为什么?”
“为你!”
“为我?”
“对啦。为的是他把烈军属抚恤金给你花了!”
“为这呀?唉,我早就后悔啦!等分下麦子,别的不干,先把这笔款退回去。”
“退回?退多少?”
“三十块呗!”
“不行,三十块不能把马立本洗个清白身子。萧长春正让韩小乐查账,你欠的多啦。”
马连福急了,瞪着眼珠子说:“你别血口喷人,我就借这一回钱;那回我们两口子吵架,一时没办法才借的。”
马之悦哼了一声:“一回?”从衣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假装翻着找什么。
马连福已经觉出大事不好,两只眼睛冒火地盯着马之悦的手,心里“通通”地打鼓。
院子里的孙桂英又急又气又害怕。因为过去她背着马连福从马立本那里支过两三次钱,一个子儿都没还;想到这个,不要说出去,连插言都不能了。
马之悦念道:“一九五四年二月三日,马连福盖房用农业社的木料、砖瓦、人工,共计合洋八十九元;一九五五年七月二十日,马连福结婚购买彩礼,从队里支洋三十元;一九五六年六月孙桂英借了十五元,一九五七年三月,孙桂英又借了十五元……”念到这儿,他故意把本子一合,眨巴着小眼珠问:“连福,这些钱是你花的吧 ?”
马连福脸煞白地说:“我用的都是东西,多少钱我也不知道……”
马之悦说:“东西是你用的,这个你承认吧?好。你知道不知道,你盖房用的木料,是政府拨给我们农业社盖牲口棚用的,应当使七根檩,结果使五根;你挪用了这个,就是拆农业社的台,你知道不知道 ?孙桂英借那两回钱,都是社里的公积金,那是为了发展集体事业用的,你给花了,这也等于拆农业社的台,你知道不知道?烈军属抚恤金是人家用命换来的,更严重啦……”
“你,你那会儿为啥不明说?”
“现在说也不晚。你要知道,你的所作所为,都是人家共产党的新政策不能允许的!”
“我,我全还,全还,倾家荡产我也还……”
“就怕你还不起呀!你老婆孙桂英背着你从我那儿弄了多少粮食,那粮食又是从什么地方出的,你知道吗?连福,别充硬汉子了。我告诉你一个底儿吧,要想把这笔账抹掉,只有一个办法:政策变变。”
“别说啦。我一年还不清两年还,我没那本事把政策变变……”
马之悦神情一转,又变得亲切、热乎,小声说:“连福,这个用不着你费心。就要变啦!李乡长就是来帮咱们改变政策的呀!你只要走动走动,找上几个人,领着他们把仓库的门弄开,分了麦子,政策就算变了 !”
马连福只觉得天昏地暗。他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背上还背着这么一大堆脏包袱;他明白这些包袱有多少分量,明白这些包袱一抖落开,自己是什么罪过。怎么办呢?反正不能再上当,不能再当马之悦的枪使了。对,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跑 !于是,他也把神情一转,装作挺驯服的样子说:“马主任,你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也全懂了。就是说,我干也没好,不干也没好,反正得干了?好吧,干就干吧,吃过饭,我就跟你们干,行吧 ?”
马之悦也和颜悦色地说:“吃饭啥打紧呀,先干,回头到我那儿喝酒去。”
马连福连着摇头说:“不啦,不啦,我从今以后要忌酒啦,再不喝它啦。”
马之悦可不能放开他:“不行,你看,大伙儿都在大庙前边等着哪,快点吧。”
马连福说:“总得让我跟家里说一声呀!”
马之悦说:“行,快着点儿。”
马连福刚进门,马大炮从沟里跑来,老远就急赤白脸地喊:“嗨,我说马主任,就这么不上不下的,把我们吊在旗杆半腰上,算没事儿了?”
马之悦笑脸相迎,用蛮有信心的口气说:“只能上,不能下,我们完全能够上去!”
马大炮说:“还上去哪!都要各回各家散伙儿了!”
马之悦连忙说:“快拉着他们,别让他们走。谁走了也不行,全挂上号了。”
马大炮说:“马斋和风兰正圈着他们,让我来问你,到底儿怎么办,快点儿想道道,要不然,我他妈的也不干了!”
马之悦说:“道道多得很。你看,马连福回来,他马上就跟我们一块儿去;他去了,我再一出面,事情不就成了吗?”
两个人正说着话儿,忽听一阵鞭子响,扭头朝西一看,焦振丛赶着大车,过了小石桥,奔西地拉麦子去了。
马大炮看着那车马咬了咬牙。
马之悦灵机一动,拉了马大炮一把,把嘴贴在马大炮的耳朵上说:“有办法了。粮食抢不着,咱们干别的,只要农业社散了,粮食就算到手。怎么让农业社散呢?得从根上来,除了仓库是根子,还有,我看……”
马大炮听着,咧开大嘴呵呵地笑了。
马之悦又推了马大炮一把说:“快去,快把这个办法告诉大伙儿。这件事儿比抢麦子好办得多,伸手就成功!”
马大炮乐颠颠地朝沟里跑去了。
马连福一进院子,孙桂英就捂着脸哭起来。这一次比任何一次哭的都伤心。
马连福劝她说:“别哭啦,哭也没用;这一回,我算上了贼船,走到江心了!”
孙桂英跟在男人的后边,抽抽噎噎地说:“你可别跟他走啦,他是个大坏蛋,你一走,他就欺负我……他……呜呜!”
马连福走到屋里,把那个从工地上带回来还没有打开的包裹,背在肩上,又往外走。
孩子见了爸,张开小手喊。
孩子姥姥惊慌地问:“怎么到家就走哇?我还有好多话没跟你说哪!连福哇,这回你们两个都在,咱们得好好地摆摆啦,可别再走老道儿了,可得跟你们支书一个心眼儿往头奔了……”
马连福说:“这些话,等消停消停,咱们再说吧,我得马上走啦……”
孙桂英死死地拉住他:“孩子爸爸,你卖我吧,卖孩子吧,全是因为我们,你才上了他的当;你得闹个净身子,不能再干了。一时半时我讲不清,你走了之后,事出的可多啦。马之悦到处害人,什么坏事儿都做绝啦。刚才韩百仲还在地里说,坏人成不了气候,王书记就要来,萧支书不能让他们胡干。跟萧支书他们一条心的人,比过去更多啦。你可别再上他的套儿呀。你看在我们娘俩的面上,别再跟萧支书作对儿了。呜鸣。”哭着,打着坠儿坐在地上了。
马连福把她拉起来说:“我是用假话支他哪,不跟他们真干去,你放心吧!”
孙桂英哭着说:“你不用骗我,你们说的话,我全听见了。我死了也不让你去!”
孩子姥姥也扯住马连福说:“你可千万别跟马之悦打连手了,他是专门欺负咱们穷人的恶霸王,人面兽心,什么坏事儿全办得出来呀!”
马连福急得直跺脚:“我是傻子,我还跟他们干呀?我马连福再缺少穷人的骨头穷人的心,让我反共产党,就是刀搁脖子我也不干哪!告诉你们,我先躲躲。不管往后怎么挨处置,我得先躲躲。”
孙桂英用哭腔问:“你跑到哪几去呀?”
马连福说:“我上工地,那边保险。”
孩子姥姥说:“对,先躲一躲也好。”
孙桂英说:“那就快走吧。等等,我给拿点吃的。”说着,松开手,跑进屋里去了。
马连福穿过堂屋,跑到后院,一蹿,上了墙。
孙桂英捧着两个凉饽饽,喊:“带上,带上!”
马之悦从外边蹿进来,一见马连福要跑,就追着喊:“跑,你敢跑?”
孙桂英把手里的饽饽往锅台上一扔,一头扎在马之悦的胸膛上一一这女人因为真急了,劲儿很大,一下子把马之悦给顶出一丈多远。
这是在一会儿的工夫,马之悦挨到的第二次“撞”,而撞他的又是两个“特殊人物”。真有点想不到啊!
马之悦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屋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只听孙桂英在里边骂道:“狗养的,你还想赶尽杀绝呀?大坏蛋,早晚有人跟你算账!”
第一三八章
饲养员马老四从大脚焦二菊的嘴里得知村里闹事儿的消息:李世丹放了马小辫、马之悦正鼓动中农抢粮食。他又是气,又是急,又有点惊慌不安。他不能出去帮帮场上打麦子的人,也不能出去帮帮看仓库的人,他一时片刻也不能离开饲养场,这儿是他的阵地呀 !他一边骂着这些黑心的人们,一边走进小土屋,又从小土屋走到院心,又站在大门口朝街上张望。
街上没有行人,远处传来嘈杂的喊叫声;起了风,尘土在空场子上卷过来,又卷过去了。接着,喊叫声变得小了,风也停住了,村子里又显得过分地安静了。
马老四在心里边宽慰着自己:不用慌,不用怕,没事儿;有萧长春、韩百仲他们在前边顶着,坏人再厉害也不用想闹出手去。他还给自己鼓劲儿:你就好好地喂牲口吧,把它们全喂得饱饱的,过两天就要用它们套车送公粮了,还要用它们套耠子灭麦茬、种晚棒子了……
他稍稍地安定下来,回到牲口棚前边,刚刚拌起一槽料,又被一串慌乱的脚步声惊了;扭头一看,进来一个人,呀,是他的儿子马连福!
马连福从他家的后院跳墙出来之后,想找个路口跑出村,直奔工地;偏偏赶上弯弯绕这伙子人从大庙那边卷过来,正在吵吵着到处找人、叫人。马连福怕碰上他们,怕再让马之悦给抓住,灵机一动,抽身往东跑,从东头出去,再往北拐,就方便多了。他跑着跑着,抬头一看,跑到饲养场了;心想:自己要是这样跑了,马之悦会不会在孙桂英他们娘俩身上使坏水 ?自己到了工地上,也不能放心,家里的人也得惦着;不如找爸爸去,这个地方没有人来,正好躲藏,能打听到消息,还能找一点东西吃。
他跑进饲养场,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亲人,心里又热、又酸,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叫了一声:“爸爸……”
马老四倒有点儿懵住了。他奇怪地打量着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马连福朝里走着,强作镇静地说:“啊,啊,回来了……”
马老四放下手里的家什,急跨两步迎过来;两只眼睛睁个溜圆,紧盯着儿子问:“马之悦给你捎信去啦,让你回来的?”
马连福连忙地摇头摆手:“不,不是。我,我是工地领导派回来弄面的。”
马老四一边听着,一边暗暗地警告自己:不能心软,不能轻信他的话;儿子一身毛病,离开家好几天,到底儿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为什么这样巧,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村里一闹事儿,他就回来了 ?得多加一份小心。他想到这儿,就大声问:“你这一套话是真是假?你给我说实的!”
马连福一边扭头往后看看有没有人追上来,一边朝里边迈着步子,小声回答:“爸爸,是真的,全是真的。”
马老四见他神色异常,更加多心了,就几步跨到跟前拦住,不让他再往里走:“别动!”
马连福哀求着:“您先让我进屋里去,有话咱们爷俩再慢慢说还不行吗?”
马老四说:“不行,等把话说清楚了,你再进我的屋;不说清楚,半步你也别想再动!”
马连福急得直跺脚:“爸爸,全是实话,你还让我说什么呀?我到您这儿呆一会儿都不行啦?我离开家好多天,您就不想看看我啦?”
马老四哼了一声,非常坚决地说:“连福,我告诉你吧,我只认社会主义,不认儿子,你要是跟走社会主义的人一个心眼儿,咱们是父子;你要是跟那些坏人一条道儿,是他们派来干坏事儿的,咱们谁也不认识谁,你赶快给我走;不走,咱们就有个你死我活,有你没我 !”
马连福又攥拳头又咬牙地起誓发愿说:“我要是撤一句谎,天打五雷轰!”
马老四硬着心肠,还是不放松地追问:“那你为什么往我这儿跑?”
马连福说:“看看您……”
“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你的脸色不对,你不用骗我,说实话!”
“爸爸,您还不知道呀?弯弯绕他们闹哄着要抢麦子,全年掏里,都拿着口袋。我刚到家,他们就要拉我去领头干。马之悦坏到家了,硬要拉我去……”
马老四听儿子这么说,就把口气缓和了一些问:“拉你去抢麦子,你为什么往我这儿跑?”
马连福一迭声地喊:“不,不,爸爸,我再不能跟他们干坏事儿了,我可不能再让他们当枪使了,这一辈子我也不能再沾马之悦这个大坏蛋了!”
马老四仔细地把儿子打量一遍,又追问了一遍,在心里翻了几个来回,这才有点相信儿子的话。他开始用亲切的语气对儿子说:“这就对了。咱们是穷人,活着跟党一条心,死后,钉糟木头烂,也不能变了颜色 !”
马连福也松了一口气:“是呀,我就是这样想的。在工地上,好多同志都帮助我开脑筋;他们的话,跟老萧的话,跟您的话,全是一个样儿,全盼望我败家子回头。跟着这伙子人干活儿,干的又是给儿孙创业、造福的活儿,心气一下子就变啦。您没见那河哪,好多段是从山半腰开出来的,真不得了哇 !要不是组织起来呀,八百辈子也办不到。河水马上就要引过来了,好日子到门口儿了,我还能再干坏事呀?那就连自己都对不起啦!”说着,就又朝大门口外边瞧着,直奔小土屋里走。
马老四紧走几步,跑到前边,又把儿子拦住了:“你别急着往里钻,咱们还没有把话说完哪!”
马连福看看爸爸那铁板一样的脸孔,差一点儿要哭了:“爸爸。您就一点信不住我啦?我过去是干过错事儿,萧支书教育我,您教育我,王书记教育我,我全听了,我认错、认罪了;我往后一定黑夜白天加在一块儿干,还上这笔账;您还不信我,还让我把心扒出来给您看呀 ?”
马老四说:“你别怪我信不住你,眼下不是平常的时候;咱们对待的事儿也不是父子俩的事儿。每个人都有一张嘴,每个人都有一个舌头,好听的话儿谁不会说呢?马之悦没有说过好听的话吗 ?李世丹没有说过好听的话吗?他们比咱们这些穷骨头说的好听得多,可是干的实际事儿是啥样呢?吃人饭,拉狗屎,口是心非,做的跟他说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阳间,一个在阴间,不是一回事儿 !我要问问,你说的这些好话是从五脏里说出来的,还是从胳肢窝掏出来的呢?”
马连福说:“五脏!”
“从五脏里都拥护社会主义吗?”
“对!”
“真假虚实好辨别,到了紧要的节骨眼上,一下子就清楚啦。连福,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会听的,不如会看的。你这拥护社会主义的话是不是真从五脏出来的,不用扒心,也不用剖腹,连福,爸爸得看看你的行动 !”
“行动?”
“对。行动才能露出一个人是真心还是假意。你小于要是真拥护社会主义,那就做做给我看吧!”
“怎么做?”
“坏人扯起伙来要闹事儿,他们要压服党支书,要搞垮农业社,要抢粮,要变天。这会儿,社员们正在场上、仓库,还有地里,跟他们斗哪。你就赶快跟长春他们站到一块儿去,跟坏人斗,斗啊 !这就是你的行动!”
“我?”
“就是你!”
“爸爸,您瞧着,我往后要是再沾沾坏人的边儿,您就割掉我的脑袋。”
“哎呀,连福,不当坏人就行啦?一般的社员要是做到这样,行了;可是,咱们是贫农。在这个紧要关口上,不当敌人的枪使,对咱们这号人说,这是最起码最起码的尺子,根本提不到话上。你得顺过枪去打敌人。你得当战士,保卫咱们的社会主义,这才是咱们应当干的。连福,快去吧,到时候了,你得立功赎罪了。听我的话,去帮帮长春他们,快去斗争 !”
这是一个父亲的召唤,一个阶级的召唤,是战斗的召唤,革命的召唤!
马连福哇马连福,你快快挺起胸膛,抖起精神,参加到斗争的行列里去吧;去跟大多数人一起,保卫我们的社会主义吧!这是你赎罪的机会,是你立功的机会,是你重新做一个阶级战士的机会呀 !你为什么沉默?你又为什么后退?你想躲避?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充满了阶级斗争的时代,谁也躲避不了它。你躲到工地上,你又躲到饲养场,那只是肉体的逃避;你的灵魂,你的精神,已经被敌人俘虏了,被敌人抓着;你应当把你的灵魂和精神夺回来,让它自由起来,让它属于你;要想做到这一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斗争啊!
马连福畏畏缩缩,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也不知道该对自己的父亲说什么好。他已经明白了他父亲的心意,这个心意是正当的、高尚的,是充满着热情和期待的;每一个做儿女的都应当满足父亲这样的要求,而不应当辜负他。可是马连福有难言之隐,不能这样做。 马老四见儿子这副厭包样子,万分痛心。他有这样一个窝囊废的儿子,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有这么一个软骨头的儿子,不如没有好;他甚至感到,自己真像没有这么一个儿子,这儿子是不属于自己的……
街上传来一片杂乱的喊叫声:
“焦振丛赶那大车是我的,得归我!”
“那辕上的骡子是我的,也该还了!”
“走哇!自己的牲口自己牵回去!”
“这一回,谁也不兴退后,快着点儿!”
抢麦子的事儿垮了,马连福跑了,被马斋圈在沟里的人,有的蔫了,有的溜了,只剩下七八个人,这对马之悦的打击真不轻。他又拼命地给这些还没有完全“凉”下来的人打了一阵子强心剂。他说,只要把各家人社的牲口拉走,农业社就算倒了台,麦子也就保险到了手里;还一再表示,这回抢牲口,马之悦自己要领头冲锋,不让大伙儿得到好处,命也不要了……这样,散了的班子,总算又对对付付地聚到一块儿。
他们心里又着了火,身上又来了劲儿,又吵吵闹闹地奔饲养场扑过来。比起抢仓库的时候,人数更少得可怜,气势倒显得更猛了。这是因为,马之悦死到临头豁出来了;马斋、马风兰觉着反正已经露了馅,只好再挣扎一下,也真干起来了。有这三个人喊叫,比刚才马大炮一个人喊叫,那气势当然大得多了。
马大炮对饲养场的“仇”最大,往这边走的时候,火气也更冲;连那个在大庙前边就开始打退堂鼓、就要拉男人回家的把门虎,一想起前几天使碾子的事儿,想起她家那头壮牲口在饲养场拴了好几年,也把劲儿鼓了起来。
最没劲儿的,要算弯弯绕。他的脚往饲养场走,心却往家里走;因为被股贪心支配着,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想退出阵地,又不敢退,也不甘心退,只好跟在后边。
“快走!”
“谁不上前也不行!”
马连福听到叫喊声越来越近,更慌了神儿,因为这里边有马之悦,有那个抓着他罪证的马之悦。他跟老饲养员哀求着:“爸爸,爸爸,快救救我,他们来抓我!来抓我呀!”
马老四蔑视地瞥了儿子一眼,说:“你早就被人家抓走啦,站在这儿的,只是一个空空的壳子,你的魂儿在人家那边呀,你这个败类!”
马之悦、马斋带领弯弯绕、马大炮一伙子人,吱哇呐喊地扑到了饲养场的门口。
马老四丢下儿子,攥着两只大拳头迎了上去。
马连福早就抱着脑瓜子,钻进屋子里去了。
抢牲口的人要往里拥:
“牵哪!”
“我的马在哪儿?”
“嗨,那驴是我的!”
马老四张开两只臂膀,堵住大门口,把这些红了眼、发了疯的人拦住了,冲他们喊:“不许往里走,站住,你们要干什么?”
捣乱的人一齐叫嚷:“拉牲口!”
马老四伸出大手:“拿条子来!”
“什么条子?”
“队长的,使牲口的条子!”
“屁,农业社散了,还队长、还条子哪!” “我们是拉自己的牲口!”
马老四质问他们:“哪一头牲口是你们自己的?折价人社了,全是大伙儿的,全是集体的;你们已经得了钱,牲口怎么还能算你们的呢?”
人们哪肯听这个,还是一边喊,一边往里挤。
马之悦急着想从饲养场这边杀出一条活路。他使劲儿朝前挤了挤说:“大伙儿别嚷嚷,老四是个讲理的人,也是个最服从领导的人,等我跟他说。”他要人们都静下来之后,又对马老四说:“老四,村子里闹了事儿,你是知道了;这也不是一个东山坞的问题,更不是你我一两个人自己的问题,全县全国全都这样了……”
马老四质问他:“马之悦你说清楚一点儿,‘全都这样了’这句话里包含着啥意思?”
马之悦说:“这意思也不是我一个人发明出来的,是李乡长从上边带来的,是群众从下边发动起来的;他们的意思就是合作化搞糟啦,一切事情都得从头来,就是说,农业社得解散了 !”
马老四冷冷一笑:“马之悦,你不用拣好听的说。这套鬼话,不是上边来的,也不是下边发动的,全是从你那烂了的心肝五脏里冒出来的臭气!农业社的优越性,就跟天上的太阳一样有光,跟地下的树木一样有根;有眼的人全能看见,眼瞎心不瞎的人也都清楚;你造谣,你骂它,就能把这光遮住了 ?就能把这根子拔下来了?你是大白天做梦吧?你问问那些有良心的人,谁说合作化糟了?你的坏事儿还没干够哇?乡亲们哪,别再上他的当了,马之悦是个卖国的大奸臣呀!”
马之悦已经走到“狗急跳墙”的地步,什么坏水都能往外冒了。他被这老头子迎头一顿骂,脸上发烧,肚子升火,咬牙切齿地回骂着:“老东西,穷骨头,给你脸不要脸,敢污辱我?”说着,又是撸胳膊又是挽袖子,想把马老四吓唬住。
马老四才不怕这一套哪,坚决地回击说:“污辱你?你敢把你干的肮脏勾当,把你心里想的鬼算盘,全都抖搂出来见见天日吗?” 马风兰和马斋又扯开嗓子喊起来:
“别理他,牵咱们的牲口!”
“动手,各人牵各人的!”
马老四说:“我看你们谁敢动一根牲口毛!”
马大炮恨不能一口把马老四吃了:“马老四,今天不是那天了。我们使半截儿碾子,你就让我们卸了。我们让你欺负够了,你别想那日子了!”
马老四说:“马大炮呀,我看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呀,非得等马之悦把你们领到没脖子深的地方,灌一肚子浑水,眼看没命了,你们才会醒过梦来。告诉你们,只要有我马老四一口气在,这牲口你们就动不了。这群牲口就是我的命,我的命就是这群牲口,你们敢动它,我就拼了 !”
马斋和马风兰一边往前推马大炮和女人们,一边喊着:
“把他弄一边去!”
“牵牲口!”
马老四已经看出,光跟这伙人说理不行了,得动真的,就高声地说:“告诉你们,这牲口是党交给我的,你们要是胡来,我可要尽职责,可别说我翻脸不认人!”说着,他从地下拾一根又粗又长的顶梢门的木杠子,两手横着端起,两腿一叉,威风凛凛地一站,瞪着眼睛喊道:“我看你们谁敢动一动 !”
这几个红了眼的中农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饲养员还有这么一手;过去,谁把他放在眼里呀!他们每个人心里都燃烧起一股子古怪的贪心和欲望,要是一点儿不能得到满足,就好像活不成了;就算马上进刑场,也想捞到一点好处攥在手里。他们原来估计,抢粮食不易,拉牲口是手到擒来的事儿,不料想,到这里又碰上了硬的。这几个迷了心窍的人,看着马老四那副气势和手里端着的杠子,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马之悦这会儿急得不得了。他想:如果这一手不来个真的,又给撞回去,这几个人的一股子热劲儿都得凉下去,事情闹不起来,成不了群众性的,往好处争取不了;万一剩下的这几个中农再一散开,自己没有了跳墙梯子,也没有了躲藏的洞儿,这出戏一定得唱起来呀!
马斋跟马之悦这会儿是“同心同德”、同样的处境;他更清楚这件事情成功和失败对他的利害关系。他希望事情越闹大越好,他好浑水摸鱼,不光解解心头之恨,也给自己打开新天下了;要不然,面目已经大暴露,再装什么样子也装不成了,那可不得了哇!
马大炮毕竟是马大炮,他想得直,也做得直。刚才马之悦在弯弯绕家说的那番话,打的那比方,还牢牢地搁在马大炮的心坎上;由此激起来的狂热,也还分毫不差地保留着。他没有因为碰了钉子撞了墙,稍稍地收敛一点儿,反倒越来火气越大,越是什么也不顾了。牲口拉不走,门都进不去,急得他直跺脚。
这个弯弯绕正在想什么呢?他是个最能“绕”的人,自然会有“独特”的看法和想法。闹事一开头,他就机灵地看到,马之悦这边没有“天时”,没有“地利”,更没有“人和”;他就给自己留了两手,做了两种打算。等到抢仓库碰了大钉子,他那把本来就不快的刀,立刻就卷刃了。接着到了饲养场,他忍不住地想到两个严重问题:第一,哪一边有理,哪一边有力量;第二,这样干,是不是出了界线 ?大庙里、外的焦淑红、焦克礼、韩小乐理直气壮,又胸有成竹;马老四又勇敢、又坚决;场上照样打轧,地里照样收割,焦振丛这伙人,照样把大车赶得那么欢,这不是“理”,这不是“力量”吗 !可是马之悦这边呢,找人不来,硬拉的,有的蔫退了,有的硬跑了,有的跳墙逃了,李世丹迟迟不露面,说不定也溜了;如今,这儿只剩下一个富农,一个地主的闺女,一个怪干部,还有马大炮、弯弯绕自己和他们的老婆孩子了,这是没有“理”,没有“力量”呀 !弯弯绕考虑到这些之后,就一直躲在远处不上前;见到马老四端起顶门杠子一闹,他的心又猛地一动:马之悦这回要真拼了,可是出边了、过界了,跟他走,好处得不着,定还得惹一身祸,不如马上跑,不回家,到地里去干活儿……
马之悦早就留神着弯弯绕。他想:如果弯弯绕一溜,连个“替死鬼”也抓不着了;就是死,你弯弯绕也得给我“陪绑”,就喊:“别听马老四这一套,那是骗你哪!你们既然到这儿来了,咱们就算上了一只船;要想不翻船,就得齐心努力干到底儿;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谁也不用想躲个干净身子 !有人想自己往下跳,那是做梦!跳下去,也得淹死你,不如跟着干,有好处,有希望!”
马斋明白马之悦的意思,也跟着喊:“反正也闹起来了,不闹也不行啦,干吧!”
马风兰说:“连李乡长都给咱们撑腰,一个老头子怕他什么!”
沉默片刻的人们,在马大炮的带头之下,又猛劲儿朝里边挤。
马老四横端着木杠子拦着门,眼睛里都冒火了。他拼出自己全部力量,鼓足了全身的劲儿拦挡着。可是,他毕竟年老体弱,又寡不敌众,让这些迷了心窍的人推着,不住地往后退。他是多么着急呀 !万一这些人闯了进来,拉走了牲口,这个农业社不就算散了一半儿吗?这是马老四的耻辱,东山坞的耻辱,也是社会主义的耻辱!他决不能让他们把牲口牵走,牵走一会儿也不行!他觉着,这一回,真到了拼出自己这一条老命的时候。他忽然又想起了屋里的儿子,就大声喊:“连福,连福,快来帮我一把呀,快来呀 !”
马连福正趴在窗户里朝外看。他急怕交加,那满头的汗水,好像掉雨点儿一般,两只手把窗台上的泥皮都抓坏了一片。他看到这种气人的情景,听到爸爸的喊声,再不能忍了,一步跳下炕,要往外边跑。
马之悦精神来了,大声喊:“马连福,你跑到这儿来了?躲了和尚,你还躲得了寺吗?躲着也有你的份儿了;快出来吧,什么也不让你干,就从后边把你爸爸拉开,就算你将功折罪了 !”
马连福浑身没了劲儿,整个身子钉在那儿不能动一动,只觉得天昏地暗。
人群外边有人喊了一声:“不好了,沟南边来了人!”
马斋回头一看,马长山和玉珍几个人奔这儿来了,就着慌地说:“真的来了,怎么办呀!”
马凤兰喊:“老马,快想办法!”
马之悦见事不妙,蹿上去要把马老四抱住。
马老四举起杠子:“你,你个坏蛋敢挨我一下!”
马之悦手疾眼快,冷不防地抬起了他的右脚,一使劲儿,踢在了马老四的胸口窝。
马老四应声倒下,只觉得胸部一阵刀剜似的剧痛,一股子火辣辣的热流从心口窝涌到嗓子眼儿,嘴一张,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
鲜血喷了马之悦一身,也喷在前边的马斋和马风兰的身上。
站在旁边的女人又跑又叫:
“哎呀,不好!”
“出人命啦!”
马大炮一时也吓得傻了眼,惊慌地朝后退。
马老四不能倒下,他得守住这个大门,保住他的牲口。他用尽平生的力气挣扎着,“噌”地一下子又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木杠子,逼着后退的人。他的眼睛瞪得像两颗烧红了的铁球,嘴角往外滴着鲜血;殷红的血液,流过他的胸前,又滴到东山坞的土地上。 连槽里的牲口都被惊呆了,一个个竖起耳朵,伸出脖子,“咴、咴”地叫着。
马之悦、马风兰和六指马斋推拥着那些朝后边退的人,声嘶力竭地喊叫:
“不要怕,拉牲口呀!”
“快呀,一不做二不休呀!”
“不拉也不行了!”
“李乡长说的话,你们还怕他什么呀!”
钉在屋门口的马连福像是大梦初醒。从爸爸胸膛里喷出的鲜血,先是把他吓得一颤,随后,就好像跌进火炉子里一样,浑身都烧起来了。他忘了一切,也不顾一切了,喊遭:“马之悦,我日你奶奶了 !”又猛地转回身满院子找家什;可是找不到,忽见门口有一只小板凳,弯腰抄起,朝这边冲着,照着马之悦的脑袋就砸了过来。
马之悦用胳膊一架,没砸着。
小凳子从马风兰的头上飞过,跳到已经躲到南墙根的弯弯绕脚跟前,吓得他靠在墙上,脸灰的像一块砖头。
马之悦破口大骂:“马连福,妈的,你……”
可是没容他全骂出口,马连福已经蹿上来了,伸手揪住了马之悦的衣裳领子。
马之悦也揪住马连福的衣裳领子。
马连福举起一只手,抡了个半圈儿,重重地打在马之悦的脸上了。
马之悦的腮帮子上先是一白,接着变成五个红色的手指头印儿,立刻又肿得像半个发面馒头;想还手没有打着,就用整个身子压过去。
马连福朝后踉跄一下。
两个人扭打在一块儿了。马之悦一下子把马连福压在底下。马连福又一下子把马之悦压在底下。
人们都退一下、拥一下地看热闹,呼喊着。
马凤兰和马斋扑过去要帮一捶,一齐拉扯马连福。
赶到这儿的马长山猛地蹿上来,拧住了马斋。
玉珍也蹿上来,揪住了马风兰。
马大炮也要过来帮一手,把门虎扯住他,死拉硬抻地把他弄到弯弯绕跟前。
马大炮喊叫着:“反正是拼了!”
弯弯绕看着吐了血的马老四,猛然想起了支书的儿子小石头;不由得看看正在地下打滚的马之悦,心里一颤,惊慌地对马大炮说:“傻蛋,你还想往马之悦身上靠哪?”
马大炮还不服气:“怎么呀?”
弯弯绕说:“马之悦干出界啦!”
“退呀?”
“看看。”
“这不白闹了吗?”
“你还想进法院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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