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作家一走出看守所,就觉得不对头。刚进看守所的时候,周围还有一大片水田,稻苗青葱,煞是喜人。今个,稻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黄土。新填的黄土。
本以为一出来,就可以闻到稻香了,没想到竟然没有见到一株稻影,水稻全被埋在黄土底下了。
余作家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彻底失败了,看不到一丁点胜利的希望。
本来他仍然想继续上访的。他的田地没了,被夺了。他没田可作了。对于一个作了一辈子田的作家来说,这种疼痛是致命的。
所以他玩命般的去上访。这次,他刚在北京火车站下来,立即被守候已久的县里警察塞进了警车,又将被送进看守所,又将被处以三个月的监禁。
抓他的那个老警察同情地规劝,老哥,你这是何苦呢?你斗得过政府吗?
政府?谁的政府?不是人民政府吗?人民没有田了,不能再产粮了,子孙万代吃什么?余作家高声地反驳着。
当然,这是在警车里说的。那些抓他的警察都赞同他的观点,但不会因此放了他。所以余作家的话,只有这几个警察听到,北京没有听到,因为抓得迅速且无声无息。仅从抓他的这件事来看,警察每次都干得不错,不业余,很专业。
说到子孙,余作家实际上并没有嫡亲子孙,甚至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他四十一岁结婚,与一个寡妇。寡妇有两个男孩、两个女孩。寡妇不肯再生养,他也就不勉强了,再说他的思想觉悟高,说什么也要响应党的计划生育政策。四个孩子读了大学,没有一个在身边,全在外省成了家。老妻一死,到年头四个孩子也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四个电话说了些拜年的话,如此而已。但余作家却感到温馨,孩子念着我呢。
想当年,他真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啊,能干哪,拉扯四个孩子,供养他们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读完高中读大学,真不容易呀,可是他乐在其中。那时,就有一些田没人作,荒了,他就包下来作,孬田能作成良田,良田能作成高产田,每年都是大丰收哇。他高兴啊,每年都多交公粮、余粮。为此,县里评他是“劳动模范”,为他披红挂彩,县长还和他照像合影,还被授予“种粮大户”的光荣称号。
从那时起,原来并不佩服他的一帮作田佬、作家都开始尊称他为“作家”了。“作家”是此地的农民对行家里手的称谓。并不是所有的作田人都可以称为“作家”的,正如不是所有写文章的人都可以称为“文学家”的道理一个样。
他当作家有三十多年光景了,但现在却无田可作了。一个作家如果不能作田,那么就意味着人生价值不能彰显。正如写书的作家不能再写出书,艺术生命也就行将结束了;作田的作家没有田可作,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从看守所出来,他没有急于回家,而是想看看他曾经作过的田。
县政府迁址之后,他作过的田几乎全被征掉了。他也成了“城市居民”了,也能吃上社保了。但是,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他要的生活是作田。他一直在想:没有了田,人吃什么?作家就是作家,就有这么一个高度,总是担忧人类的未来。
他多么想看到一畈金浪翻滚的稻田啊,可是眼前的是一幢幢水泥钢筋混凝土构成的高楼大厦;他多么想看到夕阳斜照染就的农舍里袅袅升腾的炊烟啊,可是映入眼帘的是六七个高耸云天的工业烟囱里冒出的股股黑尘;他多么想听到清澈的溪水淙淙泠泠低吟浅唱,可是的是工业废水喧哗地冒着污浊的泡沫气势汹汹地奔腾……
小鸟,你在何处栖息?野草莓,你在何处开花?老槐树,你的尸骨又被遗弃在何地?田里的泥鳅,没有了稻田,你们又将如何生存?……
在这个曾经非常熟悉的地方,余作家几乎迷路了。他几乎找不到回家的方向,因为以前的参照物几乎全都消失了。
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到处都有围墙,到处都有工业园区,到处都有按摩或洗浴中心……
我的田呢?
可能真的老糊涂了,东西南北都不知道在何方。他一边在原地转圈,一边自言自语。
嘟——一辆摩托车停在余作家身旁,老人家,坐摩的吗?
余作家说出自己的家在余家湾。
喵……
余作家打开了封闭已久的家门,老花猫就亲切地迎了上来。
余作家如同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心情特别激动,老泪夺眶而出,涕泗滂沱。他急忙弯下腰,一把将老花猫抱在怀里,用自己的的脸紧紧贴在老花猫的脸上。
喵。它呻吟,像是无奈的倾诉,又像是迎接回归了的温馨;像是责怪,又像是撒娇。
余作家对着它说,你受苦了吧,你这些天是怎么过的呢?吃什么呢?
喵。老花猫已经很老了。它早已失去了敏捷的身手。老眼昏沉、混浊,恐怕老鼠在它的眼前,它也看不见,也不能再腾挪跳跃蹿飞了,甚至连吃活老鼠的气力都短了。它像一个流落街头行将倒毙的老乞丐,通身黑糊糊脏兮兮的。
余作家找到了一块肥皂,将它洗了一遍。
他对老花猫说,我想你已经死了呢,还好,命大,还活着。我让你受苦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访了。我们活在世上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们要在一起活在一起死,管他娘的有没有田作,有没有饭吃,我们能吃多少?我们能吃几天?……
接下来的日子,余作家就与老花猫相依为命。
虽然余作家不再上访,但是一打盹或一睡觉就梦见青翠喜人的禾苗、金黄色的结着穗子的水稻,就闻到那醉人的稻香……
梦里那些让他这辈子魂牵梦萦的水田常常闪着晶莹的泪光,向余作家诉说自己遭受的屈辱与痛苦……
水田也能说话?这世界真的奇了,像童话和神话了。但余作家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因为在以前他就经常对着水田说出心中的希望,像虔诚的基督徒向上帝祈祷。水田也能以其独特的方式应答余作家的话,比如水田里青蛙会夸张地叫上一声,比如水田的稻穗会点头哈腰或摇摆腰肢,比如稻田的田鸡会走出稻田,向余作家机敏地对上一眼,打个招呼就倏忽离去……
但是,这些水田差不多都死了。
但是,这些水田的魂魄还没散。
乌金丘说,作家,我好苦哇!你知道我埋在什么地方吗?就是现在一个叫“辣妹子洗浴中心”的地方。哎呀,脏死了!什么“洗浴中心”?完全是卖淫中心哪!我的命真的好苦哇,一生清清白白,最终却压在这种遍流淫水的地方,惨哪,遭罪呀!我苦,那些“洗脚妹”更苦,黑社会控制着,不卖也得卖,大部分“洗脚妹”都麻木了,任凭蹂躏,有的生不如死,当然也有刚烈的,跳楼了,唉,年轻的生命……
五亩银说,老作家,我天天盼着你牵着牛扛着犁耙,来到我身上捣腾捣腾,我身上难受,骚痒得难受哇!我被围墙圈在这里,就像打入了死牢,要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杂草丛生,臭气熏天,野狗在这里交配,野猫在这里叫春,蚊蝇在这里乱舞,鬼影在这里飘荡,想当年,我是一块多么能产粮的五亩好地呀,可是现在却被圈在这里,凉在这里,也不知要我干什么,派作什么用处。我被糟蹋成了这个样子已经六年了,面目全非了……
八宝畈说,余作家,你常常说我是一畈宝地。是啊,我是真本实料的宝地呀——八百亩的上好田地。现在呢,全都强行征用了——为了扩建本地的一家酒厂。记得吗?那天早上,有九辆挖掘机开了进来,你发现了,就立刻发动村民保卫自家的耕地,把挖掘机赶走了。然而,这只不过是暂时的胜利。第二天一早,书记、镇长挂帅,六辆警车开道,三十几辆卡车都装满了人。两三千人在农田边上的祖坟山前筑成人墙,手持木棒,警察荷枪实弹,手持警棍。哪个村民要辩理,就立刻招来暴打,然后被押上警车。在这样的高压下,铁管竖起来了,铁丝网连起来了,挖掘机开起来了,祖先的白骨露出来了!村民再也不能忍耐了,奋起保卫耕地保卫祖坟山。但只不过以卵击石,由于对方人多且都是青壮年人,还有些流氓、暴徒,村民的反抗得到的是颅骨、腿骨、手臂的折伤。你和两个村民高举着《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法》进行强烈抗议,结果被对方拉到火葬场进行恫吓、殴打……最终怎么样呢?你的土地呢?还不是成了酒厂?!你的上访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你在看守所歇着?认了吧,我都认了,你也认了吧,老头儿,老作家,现在的人不想吃饭了,只想醉,喝酒。死心吧,老作家,你还有几天活呢?你又在为谁争田地呢?……
自从看守所回来,只要一闭上眼,这些田地就与他谈话。还有那可亲可爱的石鸡丘、金水地、三角丘、枫叶丘、千斤仂、椿树坑……。这些古老的名字,祖先命名的,传承下来的,有几百年或上千年吧,谁知道呢?或许八宝畈田头的那棵老银杏树知道,它古貌古样,专家说有几千年岁数,方圆几百里唯一的一棵银杏树,被誉为什么“活化石”,据说它的叶子能治癌,属于政府重点保护的对象。可是,这株古老的银杏也被砍了,死了,灭绝了。非正常死亡,不是老死的,是被砍死的。砍的那天,电闪雷鸣,暴风骤雨。村民说,造孽呀,老天开了眼,要雷劈死那帮砍树的人。可是呢?古老的银杏死了,灭绝了,这棵本可永生的树都被砍死了,而砍它的那帮人谈笑晏如。石鸡丘、金水地、三角丘、枫叶丘、千斤仂、椿树坑……也可本永生的,但都死了,它们的名字只在余作家这样的老辈农民的心里活着。随着这样的老辈农民一个个逝去,没有人再能晓得坚硬的水泥下面埋葬着曾经养育过他们的葳蕤田地。没人记得。
余作家曾经说过,没有人能活得赢田地,作田的人都会一个个死去,田地却不会死,每年都一个样。
现在呢?余作家都还活着,那些田们却都死了。世道就是如此。看来,世界上没有什么永恒的东西。
死去的田地,它们的名字终将湮没,不再被人忆起。就好像它们从来没有存在过。当然更不要说它们还有过的功勋。
田怎么会死呢?民以食为天,没有田哪有食呢?余作家常常禁不住思考这个问题,像一位离群索居的哲学家。
天哪!
喵……
老花猫哀鸣着,那双近乎失明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余作家……
余作家现在只残留着二分自留地。
二分自留地,在余作家眼里,无异于艺术家的象牙塔。
余作家就在自己的象牙之塔里,雕刻着自己的田园梦。
他热爱田地呀。田地就是父母,他得孝敬他们。
就是这么一个孝敬父母的意念,这么一个梦,现实也不容许余作家继续雕刻下去。
挖掘机又来了,沉重的履带滚动在田地的躯体上,那可恶的铁铲又开始对着田地的心脏凶狠地剐……
以前,余作家应对这个敌人不曾害怕过,但这次有点恐惧。他突然觉得它是那么庞大那么坚硬那么不可阻挡……
不远处,一头头怪面巨兽仿佛从天而降,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用它们尖锐的魔爪抓啃着田地的肉体……
余作家听到了肉体被撕裂的声音,听到了田地绝望之后的最后一声呻吟……他看到血肉横飞的田地,看到了被剐出的心脏在痉挛地跳动……
颤栗了,恐惧了,他好像突然被流弹击中了心脏,倏然立定,颓然低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强撑着锄头。此时秋风萧瑟,寒气袭人。
余作家就像失血过多,再也撑持不住了,和他亲爱的锄头轰然倒在象牙塔里……
他的田,最后的田,仅有的两分田,又被强征了!
余作家感到自己彻底老了,已经没有一丝气力再进行抗争了。我彻底输了。
他倒下了。
孤独的躺在床上。
老花猫在他的身边缓慢地来回走动,不时凑近他的老脸,闻一闻,似乎在探询他是否还在呼吸;不时发出一声“喵”,似乎在向世人发布余作家还活着的消息。
那最后的二分地还没死呢,我怎么能死?
它在喊我救命呢,我怎么能死呢?
它比我还可怜,我怎么能不救它呢?
它养育过我呀,是我的父母啊,我不是畜生哦,我怎么能不报答它的养育之恩呢?要有良心啊,人啊人!
我不能死,我要拼了老命去救它!
它永远不会死,我要救它!
要不了多久,那些怪兽——挖掘机就要彻底压碎并掩埋他的二分地。
情况危急,我要救它。那么好的土壤,我要把它运回家。我要在家里养着它。
余作家把土车抹了一遍,给车轴上了油,然后配上两个破旧的篾筐,然后在其中的篾筐放上一把铁锹,上路了。
路上,不相识的人们都用一种疑惑的眼光掠上一眼,咦,这个老头怎么啦?神经病?
相识的人则感到非常好奇,余作家,你要干什么去呢?
而一群屁小孩则跟在他的土车两旁,瞧稀奇。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这样一种车子。独木轮车子。用手推的车子。老爷爷,您好聪明哦,这是您发明的吗?您要申请专利哦,多有意思的车子……
余作家推着土车,一脸静穆,如行走的一尊塑像,仿佛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
当然世界上的人很多,但只有他一个人推着土车,只有他一个人要把田地搬回家。
挖掘机仍在不远处狞笑,仍在撕裂田地……
余作家的土车停在田埂上,车头傲然地对着它,似乎在向它投去一道道仇恨的目光。
余作家一锹一锹把沃土扬进篾筐,泥土的芬芳四下飘逸,扑面而来,沁人心脾。
多香啊。
满筐了,我们走。余作家跟土车说。
车在前,他在后。
他推着它。
土车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像是在叽哩咕噜在咒骂着什么。
余作家弓着腰,手把车梢,身体前倾,巍颤颤地推着车走在田埂上。到底上年纪了,气力不比当年。当年也是推这辆车,每车推六百斤稻子,他一口气推了十一车,送交五里之外的粮管所。
现在这车上的两筐土充其量也不会超过二百三十斤,但是推着推着,没走上一百步就气喘吁吁了。老了,不中用了。
歇息一下吧。他仰天长啸,呜嗬,呜嗬呜嗬……
这是这里的农民呼唤凉风的一种方式,以前在八宝畈上干农活的时候,这种声音常常此起彼伏,遥相呼应。现在八宝畈死了,这种声音也就成了绝响,如《三国演义》中嵇康的《广陵散》。
呜嗬,呜嗬呜嗬……
余作家冲着那些挖掘机啸着,顿时一股豪气直冲云霄,再次推车的时候,手脚都有劲了,中气也足了,土车也走得轻快了,叽咕叽咕……像是打着节拍唱着歌。
当然,土车有时候也会与余作家开开玩笑搞搞恶作剧,比如在沟的时候故意赖在浅水里不起来,仿佛要冲个凉才肯走;比如在过坎的时候,故意扭动车腰,让余作家猝不及防,搞得个人仰车翻;比如在上坡的时候,故意倒退着走,让余作家贴近坡面,呲着没牙的嘴,喘着差一点接不上来的气;比如下坡的时候,故意加速,轮子转得飞快,让余作家跟着车轮子腾空而起展翅飞翔……
可以说是历险不断,高潮迭起。
直到走上街道的时候,余作家才惊魂稍定。路平坦了,坚硬的水泥路,长不出庄稼的路,踩不出脚印的路。
路上的车子各有不同,但大都相似,人们都视而不见。只有余作家的车子,招来太多含义的目光。
这老头,在干嘛呢?
老年痴呆?不像啊。
还用这种车运土填地基?用一卡车不就行了。太抠门了,做什么房子!
余作家,你这是在折腾什么呢?
老作家,你搬运烂泥巴干什么用吗?
老爷爷,您好聪明哦,这是您发明的吗?您要申请专利哦,多有意思的车子!
老爷爷,您是“泥人张”吧?能教我捏泥人吗?
…… …… ……
每出一趟车,都少不了听到各种议论,感受到各种眼神。而余作家仍然如同一尊静穆的塑像,推着古老的车子……
就这样,推了三十五天车,运了三十五天的泥土,终于赶在挖掘机到来之前把二分自留地搬回了家。
一大堆泥土就放在一楼的厅堂里。余作家的这幢四层楼房是余家湾最早建起的楼房,120平方米。那还是1985年的事。那时,他是“万元户”。现在这楼房显然不入流了,相形见绌。到处金碧辉煌。
搬回家的那天,余作家非常兴奋,仿佛将军打赢了某一场战争。他买了一条鱼给老花猫吃,自己则叫附近的小酒店送来了几个菜和一瓶酒。
那天,他喝醉了。他对着厅堂里的一大堆泥土说了一大堆情话,说着说着,就在泥土旁边睡着了。
没有人能看得懂余作家的意图,这是干嘛呢?把泥巴放在厅堂,这不是疯子吗?这泥巴是金子,能用?或者能当饭吃?
确实匪夷所思,但作家就是作家,善于设置悬念,读者不读完最后一行字,还真不能领会作家的匠心独运。
余作家又推着土车走在街道上了。人们发现余作家不再是萎靡的老头,而是像戏台上那个老当益壮的黄忠了。
土车上又装载了什么东西?人们陆续看见
砖头
水泥
防水油毡
有人还反映,他还买了一个管道式增压泵。
邻居们非常迷惑,很好奇,不知他要捣鼓些什么玩艺,问他,他却笑而不答。
老花猫代他应答:喵,喵喵,妙,妙妙……
我们都知道余作家是作田的行家里手,但有所不知,他还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泥水匠。他的四层楼房就是在他自己主持下建成的。只不过是他更爱作田而已。就像那些能写剧本的诗人一样,只不过是他更爱写诗歌罢了。
余作家把那些砖头码在四楼楼顶,干什么?他要砌成类似大水池的“农田”。是的,他要在楼顶上做成一个真正的农田,种上水稻。
他是专家,想得很周全。他对楼顶进行了加固处理,修建了水泥沟渠。因为楼层较高,担心自来水上不来,所以就安装了那个管道式增压泵。为了防止渗漏,他又加了三层防水油毡,确保万无一失。
这项工程,花了他九十一天时间。其间,大病过好几次,都差点病死了,但他还是念着这块二分水田。我不能死,我要让这二分水田活下去。或许正是有了这个信念,阎王爷才没有勾他的薄。
接下来的功夫就是要把泥土一筐一筐挑上去。
砖头是一筐一筐挑上去的。
水泥是一袋一袋扛上去的。
四层楼道,六十四级台阶,来去走过多少趟?天知道。
泥土,他也一筐一筐挑上了四楼楼顶。120平方的楼顶正好是二分地。
量了量泥土的厚度,足足有五十七厘米,余作家嘿嘿地笑了,很得意的样子。
他把一块即将死去的二分地救活了。他的二分自留地在他的楼顶上重生了。
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农民,老作家。孤独而执着,他在抵御着什么,他在坚持着什么?他真正有一种作家的使命感,以孤绝的方式,昭示一个朴素的思想。
一块真正的水田出现在空中。
余作家也出现在空中,双脚插在灌溉好了的田地里,就像是水稻的根系……
过年了,余作家在四楼的四面“田埂”上各帖了一个横幅,同样一幅字:五谷丰登。
谷雨之后立夏之前,余作家的二分水田里青翠可人,一株株禾苗在空中茁壮成长。
余作家每天喜孜孜看着禾苗一天天长大长高,日子过得相当安逸。他真的像一个淡泊名利的田园诗人,在自己的土地上找出了无限的诗意。这是一块空中的土地,所以“诗意地栖息”这个有哲学蕴涵的语句,用来形容余作家目前的生活,真的是贴切不过了。
余作家简直就是一个栖息在空中的诗人。他的诗情就缭绕在一株株禾苗之中。
大暑到了,楼顶上的稻田金灿灿的一片,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黄金。饱满的穗子深沉地低着头,向空中的土地致以最为深挚的敬意。鸟儿来了,立在“田埂”上叽叽喳喳,仿佛在交相称赞眼前的奇景。
余作家来了,手持镰刀,一脸喜庆……
发现余作家,就在此时。
准确地说是滑翔机上的飞行员发现了楼顶上的稻田之后,立刻向宣传部报告,宣传部得到如此好的新闻非常兴奋,立刻通知“稻作文化节”报道组,于是各家媒体纷纷前往,这才发现了余作家,当然还有那只哀号的老花猫。
事情是这样的;这些天,县里正在举行第三届“稻作文化节”。鉴于前两届都收效其微,这次为了扩大知名度,所以不惜血本,造势浩大,不仅邀请了水稻专家、科学院院士、上级领导、各大媒体到场,还重金请来了大牌明星作大型文艺演出。
而这一切,与余作家无关。这只不过官员作秀而已。他的田地都没了,何来什么“稻作”。
就在余作家一脸喜庆,手持镰刀,准备收割的时候,天空中传来喧嚣的马达声,突突突……
他把弯下的腰重新直起来,抬头一看,就看到天空中的滑翔机,这又是折腾些什么?
他正疑惑着,滑翔机上的两行标语像两把闪着寒光的匕首,向他的心窝直奔而来。他猝不及防。
“弘扬稻作文化县 打造国际稻米城”
看到这,他火从心起,血涌脑门……
挖掘机又长了翅膀,飞上了天空?
他奋力将镰刀掷向滑翔机,但镰刀却落在了身边。
倒下了,在这收获的季节,在自己的二分稻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覆盖着皑皑白雪……
六月飞雪。
他死了。
关于这届“稻作文化节”的新闻报道很多,大同小异,无非都在说“空前”“光辉”“开创新纪元”之类的大话、空话、套话。
但其中有一篇比较特别。
[中国南方报讯] 近日,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农业大学袁系农教授一行到新城县参加了该县举办的“第三届稻作文化节”。与会期间,袁教授获得了意外的收获。他从一位余姓老农民那里获得一种失传近四十年的地方稻种。
袁院士情绪激动地表示,建议将该稻种重新命名,新学名就叫“余氏稻”。
该项稻种在学界曾一致认为已经灭绝,没想到在稻作文化发达的新城县还保留到了这一珍贵的稻种。这与该县各级领导重视农业致力于打造农业名牌县的理念是分不开的。能在这里保留到这一珍贵的稻种,不是偶然的。该县一直以来就不遗余力致力于保护各种地方性的稻种,在这方面有着丰富的经验。原生态农业在这里遍地开花,几乎所有的稻种都能在该县找到谱系。
据袁院士说,随着城市工业开发建设的加快、重工轻农思想的蔓延,目前各地区的地方老品种水稻在逐渐减少,正处于濒临灭绝的边缘。“余氏稻”是水稻育种的宝贵遗传资源,蕴藏着大量的抗病虫、抗旱、耐寒、高产、优质和高光效等优良基因。新城县“余氏稻”的现世,是对当代水稻遗传工程、基因工程的重大贡献。
保存该稻种的余姓老农民,年逾古稀,人称“余作家”,是种水稻的行家里手,曾因种水稻获得政府颁发的“劳动模范”“种粮大户”等光荣称号,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他人老心红,不坠青云之志,响应党、政府的号召,立志有一份光就发一份热,为了保存这一珍贵的稻种的纯粹性,不让这一珍贵的稻种与其它稻种混交、杂交,特意在自己的楼顶上建造了一块农田,从而使得这一珍贵的稻种得以“薪火”不灭。
孰不知,余作家在楼顶上造田这一做法,竟然无意中与国际潮流接了轨。中国屋顶绿化协会主席对此评价说:“这就叫都市农业,是正儿八经的国际潮流,而我们中国的农民在这方面已经赶超了潮流。这是很让我们中国人长志气的事,因为我还没有听说过外国的农民会在楼顶上种东西,只有一些城市白领做着好玩而已。”
有记者把这些话传给余作家,余作家笑得合不拢嘴,连他的老花猫也不停地高兴叫着“妙妙妙……”
当记者问到“下一步将种些什么”,余作家笑而不答。他已经可以熟练地应对媒体了。不过,记者相信,余作家将会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目前,新城县政府已经聘请余作家担任该县农业局的顾问,负责指导水稻栽培技术的培训,还正准备让余作家到外国去考察农业。
老花猫到处寻找余作家,找不到。
它不停地叫唤着,呻吟着,乞求着,哀鸣着,呜咽着……
在一个无月无星的夜晚,它在楼顶上的稻田里,如婴儿一般的哭泣,让人听得特别凄惨,瘆人。
有人说,老花猫多可怜啊!
有人被搅得睡不成觉,就咒,这猫,真是该死!
后来,人们就没有听到老猫的哭声。
天亮了,一束晨曦射在老花猫干瘪的躯体上……
老花猫死了,死在余作家死的那块土地上。
土地龟裂着,风起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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