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已有大半个月了。昨天,天降小雨,雨后放晴。我独自来到田间地头转悠,脚步缓慢,心情复杂,细细观察着眼前这片土地——它被撕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满目疮痍,宛若一道道伤疤。这片土地我已熟悉了二十多年,但此刻,却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疼痛。
这种疼痛不仅仅是目睹土地荒芜带来的感官冲击,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灵震动。曾几何时,这些土地承载着希望和共同努力的记忆,而今却因分割与忽视而变得破碎凌乱。
正如韩丁在他的书中写道:[我向下看着,,越来越不相信自己的眼晴,眼泪也禁不住流了下来。从前,在村落和连接它们的道路间,有着整齐的方形的长方形的土地,绿色的、黄色的、褐色的,一直延伸到地平线。而现在,细 碎的一小块一小块的土地排成器散杂乱的图形,蔓延上千公里。这不是土改前的所谓的" 邮票一样小 块"的土地,是比那更细小的帶子一样的,面条一样的土地 ! 那些土地是那样狭窄,以至于马车经过时,一个轮子在这个人的土里,另一个轮子就压倒了另一个人的土里。]
它们本来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
在不少荒芜的土地间,我发现了许多野葱,便忍不住拔了一把。野葱攥在手里,我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欢喜。这种野生的、不经人工修饰的植物,仿佛是土地对人类的最后馈赠。于是,我兴冲冲地跑到五伯家,问道:“五伯,家里还有没有好货儿了?配炒这个野葱吧。”
五伯应声说:“还有些,正好。”
我笑着说:“那行,我去叫二伯过来。”
唤了二伯过来,我们三人忙着洗葱、下锅,不一会儿便炒好了菜,又开了些酒。围着桌子坐定,我们小酌了一杯。寒暄几句家常话后,又添了两杯,酒气渐浓,话匣子也渐渐打开。
我首先从二伯的年纪聊起,问道:“二伯,您是哪年生的?”
二伯放下筷子,回答:“63年的。”
我随口接道:“63年?那算起来您是经历过大集体时代的吧。”
一听到“大集体”,五伯插嘴道:“大集体那时候,苦啊,饭都吃不饱。”
二伯点头附和:“是啊,那时候是真的苦。全国号召农业学大寨,出工劳动,辛苦得很嘞!”
这番话看似简单,却引出了那个特殊年代的影像——既有集体化初期物资匮乏的痛苦,也有艰难岁月中人们的团结与坚韧。
我来了兴趣,追问:“农业学大寨?我知道一些,那我们这里学到的成果怎么样呢?”
二伯略微思索,慢慢说道:“那时候到处开荒种地。你现在看到的大多数田地,都是那时候开出来的嘞。诺,你家种的那几块播扭的地,就是我们当年学校组织开荒弄的。那时候,我们学生周末也得去干活,不是去这个公社,就是去那个公社,哪里需要就去哪里。学校也开荒种地,自力更生。虽然穷,但邻里之间很少有矛盾,大家互帮互助,气氛特别好。哪像现在,什么都讲钱,争吵和矛盾倒是越来越多了……”
二伯的回忆让我想起,那个时代虽然物质匮乏,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信任却似乎更加淳朴和牢固。
这种“互帮互助”的氛围,是集体化时代一个被低估的宝贵财富。它不仅仅是一种经济组织形式,更是一种社会情感的纽带。而今,随着分田到户,土地的分散化打破了这一纽带,社会资本的流失让村庄变得陌生而疏离。
听到这儿,我不禁感慨,又斟了一杯酒敬二伯,说:“那时候的水源好像也用得挺充分的吧?”
二伯叹了口气,接过酒杯,接着说:“是啊,那时修了四条主沟渠,用来灌溉周边四个大队的田地。可惜分田以后,这四条主渠全都废了。导致现在只能靠那几条小支渠……”
听着这些往事,我也唏嘘不已。基础设施是农业发展的命脉,但分田后的土地小规模经营难以支撑大规模的公共设施维护。失去集体组织的力量,曾经为集体经济服务的基础设施也随之坍塌,这是分田模式的一大弊端。
端起酒杯敬二伯和五伯,我顺势问道:“如果当初一直搞集体化到现在,你们觉得能吃饱吗?”
二伯连连点头:“肯定能!科学技术一直在进步嘛。当年吃不饱,有很多原因,比如油水不多,干的活又辛苦,人容易饿,那时候我们的饭量是你们现在的两三倍!其实,粮食产量也并不少,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嘞……”
我二伯作为一个老农民都明白的这么浅显的道理,却总有人用孤立的、静止的眼光看集体化,总以为集体化会永远停步在‘吃不饱’的阶段,真是可笑。
在评价历史时,以静止、片面的眼光去看待过去,忽视了技术进步和社会组织方式对生产力的推动作用。即便大集体时代有过短暂的困顿,那也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而不是集体化模式的本质缺陷。
我顺势问道:“你们觉得,现在中国还有集体化的村子吗?”
二伯摇头:“应该没有了吧。”
我说:“其实,现在全国还保留着一百多个集体化村庄,比如河北的周家庄公社、河南的南街村,还有咱们以前学过的大寨,甚至当年搞单干的小岗村,现在也重新走上了集体经济。这些村子过得比咱们现在可舒坦多了嘞!你看看咱们,现在被三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日子都过成了啥样?”
二伯听了,叹了口气,说:“唉,这一亩三分地,除了种口粮,还能干啥?现在啥都讲钱,种地根本养不活人,只能出去打工,去受人家的气,当牲口。”
听到这话,我感到一阵震惊,没想到二伯会如此直白地表达对现状的不满。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那咱们还能不能再走集体化的道路呢?”
……
昨晚,我们三人聊了许多。原以为像二伯、五伯这样的长辈,会因为小农思想根深蒂固而难以接受新的观念,但没想到,经过这一番交流,他们的内心比我想象的通透得多。经历了大集体、分田单干的日子,他们对谁好谁坏心中早已有数。
这次与二伯、五伯的对谈让我意识到,集体化道路并非不可行,关键在于如何调整其运行机制,以适应现代化的需求。或许,重新组织起农村的集体力量,不仅能缓解农民的生存困境,还能重塑村庄内部的社会纽带。在未来的乡村振兴道路上,这可能是一条值得探索的方向。
在网上,有人时常看到有人说:“你觉得集体化那么好,那你去村里问问,看看有人愿意跟你搞集体化吗?”
经过这次试探,我发现事实都并非我们所想象得那样。农村长辈也并不是顽固不化,相反,因为亲身经历,对利弊得失他们比谁都看得更清楚。他们的感受不会欺骗自己。
今天,依然小雨,我根据二伯昨晚的描述,上山去寻找当年农业灌溉主渠的痕迹。
当年犹如长龙一般灌溉了4个大队的主沟渠,如今依然盘旋在山脚下,只是它死了,蜿蜒的身躯已经腐烂,长满了荆棘,如果不刻意的去观察它,已经无法辨认它原本的模样,已经无法想象它当年为这一方的人民百姓输送着生命之源的能量和功劳。
反观如今,我村里的农业灌溉,有不少人都放弃了使用那几条小沟渠,而是从家里自己牵一根电线到田坝下面的一口水井里,抽出来用于农业灌溉。
一口不大的水井旁边,像挂蜘蛛网一样挂满了一家一家接来这里抽水的电线,井下挂着一个个水泵,一根根水管像蟒蛇一样从井里延伸出来,向四面八方的农田游去,犹如四散了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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