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尾 声
起床铃还没有响，王晟就起床了。监舍的其他犯人都还在酣睡中，紧挨着王晟床位的那个大个儿犯人鼾声如雷，王晟曾经被这鼾声折磨得苦不堪言，差点儿患上神经衰弱症，恨不得上去捂住大个儿的嘴巴，有段时间，不得不去农场医院开安眠药，但现在，他却觉得大个儿的鼾声并不那么讨厌，甚至产生了一丝亲切感。
王晟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今天要出狱了。
三年前，王晟被一辆押送犯人的白色囚车，送到了自新农场。走进农场高大围墙的一刹那，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扔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眼前一片黑暗。而现在，在经历过整整三年共1095天的漫长时光之后，他终于要走出这片黑暗了。奇怪的是，三年间，王晟尽管每时每刻都在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当它真的来临时，他却并没有像别的犯人那样兴奋激动，心里异乎寻常地平静。
监舍里本来可以住十二个人，但只住了八个人，因此并不显得拥挤。王晟的床位靠着窗户，熹微的晨光透过加装了铁栅的窗户照射进来，带进来一股干爽的气息，他闻到了庄稼成熟的香味儿，他眯起眼睛，透过窗栅栏，眺望着远处辽阔的田野，不由自主想起了在农业队待过的那段艰难的日子，尤其是那个冬天的夜晚，郭文才背着他走过旷野的“严重的时刻”。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的一段分水岭。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像农场管教干部经常教育犯人的那样，真的变成了一个新人。
王晟像往常那样，把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脱下那套蓝白相间的格子囚衣，从床底下一个塑料袋里拿出一套新的便装，那是他昨天从农场的超市里买来的，穿上后，对着镜子看了一遍，整整不大合身的衣袖和领子，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盖着自新农场大印的“释放证明书”，那是他昨天从狱政科领取的，放在贴身口袋里，陪伴了他一夜。
收拾好一切后，王晟拎着一个装有简单用品的行李包，向监舍外走去，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狱友们。这个监舍是他从农业队调到文宣队和图书室后才换的，住的时间并不长，加上他性格内向，跟狱友们很少交流，彼此间也没建立起什么“感情”。但此刻，王晟还是在内心里向他们告别，默默地为他们祝福，却没有道“再见”。但愿我们这辈子都不要再回到这儿了，王晟想，眼里一阵模糊……
王晟走出农场大门时，太阳刚刚出来，玫瑰色的朝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将农场那幢灰色的办公大楼映照得一片火红，高大的围墙被镀上了一道金边，看上去即庄严又亲切。王晟站下来，愣怔了片刻，觉得长期笼罩在心头的压抑情绪，仿佛围墙背光下的阴影，渐渐被阳光驱散了。
早晨的气温并不热，还不到三十度，王晟迈着轻快的步子，正要往农场门前的公路走去，就看见一个穿着红色夹克衫的姑娘，仿佛一团滚动的火焰向他跑过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高喊：“叔叔，叔叔……”
王晟定睛一看，是田青青。出狱前几天，他就收到了田青青的信，信中说，出狱那天要来农场接他。看来，田青青一直记着他入狱和出狱的日期。王晟没法拒绝，心里对田青青产生了一种亲人般的感情。
此刻，田青青怀抱着一束显然是刚买来，还带着露珠的鲜花，由于晨风的吹拂，脸上像抹了一层胭脂，红扑扑的，显得格外娇妍。
“你……等了一会儿吧?”王晟注视着那张酷似田芳的鹅蛋脸，关心地问。
“叔叔，我们也刚到呢!”田青青说着，把怀里的鲜花送到王晟面前。
王晟接过那束鲜花，凑近鼻子闻了闻，说了声“谢谢”，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们……”
田青青哦了一声，转过身，向不远处招招手，大声叫道：“你过来呀!”
王晟顺着声音望去，看见公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一个年龄跟田青青相仿的小伙子刚从车里出来，听到叫声，快步向他们走过来。到了近前，王晟见小伙子高高的个头，英俊的面孔，聪慧的眼神，跟田青青那样，胸前也佩戴着一枚东江大学的白校徽。
王晟觉得小伙子有点面熟，像是以前在哪儿见过……正思忖着，就听田青青介绍道：“叔叔，这是我同学……”
王晟从田青青害羞的神情，一下子猜到了她和小伙子的关系，用长辈的口气问道：“你们同系么?”
“不，他学法律，我学新闻，”田青青回答。“我们是同一年进校的，后来又一起加入了马会……”
“马会?”王晟重复着这两个字，一时没听明白。
“马会就是马克思主义读书会，”田青青红着脸解释道，“我们俩都是读书会会员。”
王晟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仔细端量小伙子，亲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好，我叫梁天。”小伙子恭恭敬敬地回答，并向他鞠了一个躬。
王晟觉得，梁天很像一个人：宗天一。那挺直的鼻梁，蓝色的瞳仁……他忍不住喃喃道：“天哪，太像了!”
正恍惚时，他听见田青青叫了一声：“叔叔，您看谁来了?”
王晟转过脸，看见从那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上又下来一个人，披着淡淡的晨雾和绚丽的霞光向他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面容、身材、气质，多么熟悉……
王晟认出来了，是顾筝。
(全书完)
2019年9月11日—2022年5月26日全书完稿
2020年4月10日—2021年8月19日第二次修改
2021年9月10日—2022年6月12日第三次修改
2023年4月12日定稿1..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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