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姐妹俩
父亲宋乾坤去世后,宋晓帆带着母亲罗伊去美国住了大半年时间,前不久才跟丈夫白文一起回到中国,母亲在北京住不习惯,坚持要回大江,宋晓帆便陪她回老家住了些日子,这次白文作为特邀嘉宾出席“燕山论坛”,洪太行专门打电话让她参加,“雁北也要来,你们正好在一起好好玩玩……”宋晓帆和表妹雁北的确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难得表哥这么细心,于是,她就跟着丈夫白文到了密云。
“燕山论坛”在燕山大酒店举行,燕山大酒店是密云唯一的一家星级酒店,位于水库大坝不远的燕山镇。宋晓帆一到密云,就听说表妹雁北没有住燕山大酒店,住在表哥洪太行那座大宅子里,就扔下丈夫白文,跑过去跟雁北一起去住了。
洪太行还没到密云,说是论坛开幕当天,也就是明天早上,跟八爷一起坐麻总的私人飞机来,因此,大宅子里只有雁北和宋晓帆两个人住。宋晓帆以前曾和丈夫白文来过两次,对大宅子并不陌生,但都没有过夜,这次,偌大个宅子只有姐妹两人,正好可以无拘无束地住一晚上。
吃过吴妈做的农家风味的晚餐,宋晓帆和雁北散了会儿步。时近傍晚,院子里落叶满地,寂静无声,更加显出这座大宅子的空旷,秋风吹过,发出瑟瑟的声音,宋晓帆心里有些发瘆,就说:“表哥平时不来住,吴妈一个人守着这么大的宅子就不怕?她老头儿呢,以前不是在一起的吗?”
“老头儿前年去世了。”雁北说,“我也劝过我哥,让他找个年轻些的,可他吃惯了吴妈做的饭菜,一直舍不得换。”
宋晓帆哦了一声,就说吴妈厨艺的确不错,比城里的那个大学生强多了。她说的是洪太行住进五月花别墅后请的厨师,还是大学烹饪专业的高材生,什么红案白案,满汉全席,样样都行,洪太行有一次请宋晓帆和白文去做客,一顿饭吃完后,她觉得还不如吴妈的手艺呢。
由吴妈的厨艺,宋晓帆想到洪太行在京城和密云坐拥两座豪宅,再想到父亲去世后,母亲现在孤身一人住在凤凰岛艺术村的那座别墅里,跟吴妈其实也差不多,就对雁北说:“凤凰岛的别墅你啥时候去住?小心别蛀坏了。湖边湿气太重,上次陪我妈回去,楼上楼下到处都是白蚁,我找人喷了好几瓶杀虫剂才弄干净……”
没想到,宋晓帆一句话勾起了雁北的满腹惆怅。自从上次在凤凰岛度假酒店意外见到那个叫许可的女人后,她心里一直耿耿于怀,对巴东更多了一层戒备,她怀疑丈夫一直跟许可藕断丝连,背着自己私下保持着往来。她甚至觉得,杜威的那个艺术村别墅计划,就是为了成全巴东和许可俩,而巴东积极帮助运作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票上市,也是为了投桃报李。她原本打算拿到别墅钥匙后和巴东每年去凤凰岛住一段时间,但现在,她不仅自己不再去凤凰岛度假,甚至也不让巴东去。艺术村别墅的房产证和钥匙拿到了两年多,她连大江都没有去过一次,如果不是杜威发来过一些图片,她甚至连别墅什么样都不清楚。前不久,当她听到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连同凤凰岛度假酒店和艺术村别墅出事的消息后,不仅没有担心,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后来听说杜威被双开了,还牵连到了东江省的一大批领导干部,甚至包括陈沂蒙,她才有点不安起来……
“对了,姐,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和凤凰岛的事儿前一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陈沂蒙也牵连进去了,是真的么?”
宋晓帆见雁北提到陈沂蒙的名字时那副关心的神情,暗想,这个傻妹妹,心里还在惦记着那个男人,从十几岁到四十岁了还痴心不改,不过,这也说明那个男人真的有一种非凡的魅力。
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陈沂蒙都是一个优秀的男人,不仅身居高位,还长得那么英俊潇洒,而且喜欢文学。即使在宋晓帆眼里,也不乏吸引力。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能像表妹那样为情所困,而对陈沂蒙有所保留。毕竟,这位东江省的省委书记最近给丈夫白文和表哥洪太行出了不少难题,当然,陈沂蒙给自己也惹了麻烦。想到东江省的那摊子事,从杜威到郎涛,牵扯到那么多自己熟悉的人,宋晓帆不由也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些不满。她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我听说,陈沂蒙本来要一查到底的,可后来发现,萧潇也在艺术村有一套工作室,他只好高举轻放了。”
“什么叫……高举轻放?”雁北不解地问。
“本来是要把产权收回去的,现在,只需要按政策补交一点土地转让金,别墅的产权还是个人的。”宋晓帆说,“其实,这样的事,全国各地哪儿没有?要说都算违法违规,怎么处理得过来?”她的话多少有一种侥幸之感。如果真按政策收回别墅的产权,可是不小的损失。
此刻,她见雁北没吱声,又说:“其实,陈沂蒙对他老婆名下的别墅一点不知情,都是杜威他们做的手脚,真正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追查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的问题。”
“上市的……什么问题?”
“这个都是表哥和杜威他们运作的,你不知道?”宋晓帆支吾道,“我听白文说,表哥为这事窝了一肚子火,觉得陈沂蒙太不给他面子,上次叫停了东钢和杜克公司的项目还不算,这次又对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大动干戈,逼得他都快要走投无路了……”
“这不能怪他!”洪雁北像是替陈沂蒙辩护似地说,“是武公祠那个许可爆的料。你知道许可是谁吗?”
“是谁?”
“巴东以前的情人。”洪雁北咬紧嘴唇道,“上次在凤凰岛,我见过她一次,其实,她真实的名字不叫许可,叫栗红……”
“栗……红?”宋晓帆吃了一惊。她想起在东大作家班读书时认识的那位浪淘沙文学社社长,当年,因为和郎涛恋爱在东大校园几乎尽人皆知……是她吗?正惊疑时,又听雁北说:“姐,你说许可爆料这事儿,会不会是跟巴东一起合谋的?”
雁北这句话,仿佛从深井里冒出的一股冷风,再次让宋晓帆吃了一惊,她觉得表妹有点神经过敏了,摇摇头说,“不可能,表哥对巴东一直很器重,他没有任何理由这样做呀!”
“哼,他背着我哥做的事儿还少吗?”雁北冷笑了一声。
宋晓帆看着雁北那张阴郁消瘦的脸,忽然想起前不久听丈夫白文说,巴东在洛杉矶买了一套公寓房,房产主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女性的名字,当时她没有深问,还叮嘱丈夫不要告诉表妹,雁北和巴东两口子的关系一直就不好,免得产生什么误会。再说,巴东好歹是飓风投资的总裁,这几年经常代洪太行来往于欧美等国,在国外置办一点房产也属正常。但此刻表妹的话,显然并非捕风捉影,而是有所指的。她犹豫是不是把丈夫说的那件事儿告诉表妹,心里正纠结时,听见雁北又说:“他不仅跟那个许可藕断丝连,还勾搭上了老路的女儿,正在给那个小妖精办理出国留学手续呢!”
这句话,雁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愤怒,瘦小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宋晓帆不由对表妹产生了深深的怜惜。
暮色四合,夜色如水,秋风阵阵,一阵凉意袭来,宋晓帆伸出胳膊,揽住雁北尖瘦的肩膀,小声说:“天凉了,咱们回屋去吧。”
从院子里回来,两人在洪太行那间堆满古董和名人字画的大书房里喝了会儿茶。不知是什么人送给洪太行的十年普洱,喝到口里格外醇厚。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宋晓帆见雁北的情绪还是比较低落,又想到明天一早要参加“燕山论坛”的开幕式,便回卧房休息去了。
5. 论坛
“燕山论坛”的开幕式颇为隆重,不仅燕山会的会员悉数出席,而且当地党政领导也出席并讲了话,近百位企业家和政商界人士济济一堂,气氛既热烈又庄重。
开幕式的重头戏是洪太行坐着轮椅,由燕山会首任会长八爷携新任会长麻总推着走上主席台。
八爷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扎一条鲜红的金利来领带,虽然满头华发,但并不显老,腰板挺得笔直,看上去一点不像七十多岁的人。他在发表完简短的卸任讲话后说,“曾经有记者问我,作为企业家,你怎么理解企业家精神,我当时回答他:所谓企业家精神,就是不要被改革的快车甩下来,做强者,不做弱者!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洪爷说的!”
说着,他把轮椅往前面推了一下,指着洪太行道,“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要向诸位说明一下,燕山会创始人不是我,而是洪爷,是他一手创建了燕山会,这么多年来,洪爷培育了许许多多企业家,包括我,在起步之初也得到了他的大力扶持,所以要说企业家教父,洪爷才当之无愧……”
洪太行今天也穿得很正式,在轮椅上正襟危坐,本来就很健壮的身体显得比平时更魁梧,听完八爷的热情介绍,他脸上浮起谦虚的微笑,拱了拱手道:“八爷过奖了,我就是个跑龙套的,为各位企业家服务的店小二,服务不周的,还请各位多包涵。刚才八爷将企业家精神的概括成‘做强者,不做弱者’七个字,十分精辟,我再补充一句,这七个字不仅是企业家精神,还应该成为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打个比方,前些年,不少西方国家的大公司来收购并购中国的国企,国人都觉得吃了大亏。可自从加入世贸后,才几年工夫,中国的企业就开始走出去,收购并购西方国家的企业。这就是我们国力由弱增强的表现。等到有一天,全世界到处都出现中国企业和企业家的影子,就说明中国真正强大起来了。今天的论坛邀请了美国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先生,他不仅是飓风投资的重要合作伙伴,曾经主持过杜克公司对多家中国企业的并购项目,还是中国企业走向世界和资本全球化的见证人。近几年,飓风投资参与收购美国几家大公司的项目,就是白文先生促成的。顺便说一句,白先生是我的表妹夫,他的夫人,也就是我表妹宋晓帆女士,是一位著名的作家……”
宋晓帆和白文坐在嘉宾席上,她没料到洪太行在会场这样隆重地介绍自己和丈夫,有些不好意思。在热烈的掌声中,白文拉着宋晓帆起身向大家颔首致意。众目睽睽之下,宋晓帆觉得满身不自在,跟着丈夫仓促地点点头,便坐下了。
接下来是新任会长麻总发表就职演讲。这位前几年还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互联网巨头,姓麻,脸上并没有麻子,白白净净的,小个子,尖下巴,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很宽,跟那张像被锯了一截的短脸很不相称,看上去怪怪的,像个外星人,或许是由于年轻,站在气宇轩昂、年龄比他大许多的八爷和洪太行的身边,仿佛他俩的司机或跟班,显得有些委琐。不过,麻总讲话倒是干净利落,没有什么套话废话,开门见山地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
“为了回报洪爷和八爷以及燕山会全体会员的信任,我准备出资五千万元创办燕山商学院,入学门槛跟加入燕山会一样,每年限额招生100名,宁缺毋滥。燕山商学院的办学宗旨是打造中国企业家的黄埔军校,校训嘛,就是刚才八爷和洪爷说的那七个字:‘做强者,不做弱者’!”
创办燕山商学院虽然在燕山会内部已经不是新闻,但麻总在颇受国内外媒体瞩目的“燕山论坛”上宣布,还是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效应,刚讲完话,就有几个记者冲上主席台,把他团团围住了。……
下午有两个议程,一是北京大学张无常教授做本次论坛的主旨报告:《有恒产才有恒心:从物权法看中国企业家精神的核心价值》;二是白文的专题演讲《“新马歇尔计划”为中国企业带来的重大战略机遇》。
张无常是中国很有影响的经济学家,他最著名的观点是“吐痰理论”: 国有资产就好比是一只碗,碗干净大家都想要,如果你往碗里吐一口痰,大家嫌碗脏,不要了,你就可以堂而皇之把这只碗据为己有了。据说,中国的国企改制就是在这种理论指导下进行的。
白文对“吐痰论”十分赞赏,没来中国之前,就曾邀请张无常去美国讲过学。到中国后,又聘请他当了杜克公司中国区的高级顾问,后来又把他介绍给洪太行,直到这次一同出现在“燕山论坛”的讲坛上。
对宋晓帆来说,白文和张无常演讲的命题过于严肃和枯燥,引不起她的兴趣,中午刚吃完会议自助餐,就接到了表妹雁北的电话,“姐,我让巴东安排了一辆车,下午咱俩去明月寺逛逛吧!”
宋晓帆正琢磨怎么打发下午的时间,便欣然答应了,从餐厅出来,走到酒店门口,没等几分钟,就看见一辆黑色的沃尔沃驶过来,车刚停稳,后车门便开了一条缝,洪雁北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宋晓帆上了车,挨着雁北坐下,沃尔沃轿车便无声地驶离酒店,朝水库边开去。
“巴东说要不是会务太忙,就亲自陪咱俩去逛明月寺了,”雁北说着,指了指前面的司机,“这不,只好让小马代劳了。”
宋晓帆认识小马,上次她和白文从密云回北京,也是巴东派他开车送的。宋晓帆礼貌地对小马打了个招呼,转过脸打量着雁北,见她头戴一顶白色遮阳帽,身穿一套宽松的休闲装,背后还背了一只小巧的牛津包,显得很有精神,气色看上去也比昨晚好多了。
“要说,巴东对你照顾得还是很细心的,”宋晓帆收回目光,像是故意说给小马听的。
“他照顾别人也挺细心啊!”洪雁北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酸溜溜的味道。
宋晓帆想起昨晚表妹说过的那番话,她知道小马一直在给巴东开车,每句话都可能传到巴东耳朵里去,不敢往下接茬了,免得雁北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两口子之间的矛盾,她这个做表姐的说多了也不合适。
宋晓帆拉下车窗玻璃。一股清凉的山风吹进车内,带进来一股山野的清爽气息。沃尔沃正沿着密云水库边上那条虽然不宽,却十分平坦的柏油公路,向着燕山山脉驶去。
金秋十月,正是北京郊区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天空蓝得发亮,水库对面的山岭层层叠叠,斑斓多彩,红的是枫叶,黄的是银杏、白的是桦树,远远望去,像一幅徐徐打开的画屏,给人目不暇接之感。
宋晓帆正欣赏着窗外美不胜收的秋色,突然听见雁北说:“姐,你还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我到出版社后责编的第一本书吗?”便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暗想,雁北从电视剧制作中心调到出版社做编辑两年了,今天怎么有兴趣跟自己谈她的本职工作来了?她不禁有点儿疑惑,“什么……书?”
“就是那本《宗达传》呀!”洪雁北说,“作者叫王晟,前两年被武伯仲告上法庭,判了三年刑……”
宋晓帆哦了一声。王晟、武大师、杜威、许可(栗红)、郎涛……这些名字迅速在她脑子里串连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奇怪的图案。
“这本书写的不错,可传主宗达是党史上有定论的叛徒,作者有给宗达翻案的意思,而且里面写到了表舅,送审时一直通不过,还把书稿送到了党史办……”雁北说,“前不久党史办的审稿意见才发回出版社,你猜他们怎么说?”
由于涉及到自己的父亲,宋晓帆也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怎么说?”
“党史办的权威专家说,关于宗达的叛徒问题,中央早已有定论,不能根据原国民党军统特务头子白寿和的自传,就改变中央的结论。不过,他们肯定了宗达那篇《我的自白书》是伪作的观点,这等于承认了宗达‘叛变事件’是军统制造的一起阴谋,也就是说,宗达是被特务绑架的;但又说,书中的观点可以当作学术问题进行讨论,但不能作为政治定性。他们对这本书到底能不能出版还是模棱两可。我有点糊涂了,宗达到底是不是叛徒呢?”
宋晓帆一听到“白寿和”三个字,心里突然一跳。白寿和就是白文的父亲,自己的公公,台湾军情局退役中将。她早就听丈夫说公公写了本自传《我的军统生涯》,但因为是在台湾出的,而且只在内部发行,一直没有机会看到。她曾经从父亲那儿看到过那本《宗达传》,书中怀疑宗达没有叛变的直接证据就来自公公的自传。如果公公的话属实,那么,父亲在回忆录里以见证者身份记述的宗达叛变过程,就是虚假的。她曾听母亲说,父亲就是看了王晟那本《宗达传》才病倒的,后来一直没有恢复,直到去世……
宋晓帆揣摩着其中的关联,不由想起父亲多年来被当作叛徒的指控。她忽然想,如果宗达没有叛变,那么真正的叛徒是谁呢?她心里越来越不安,不敢想下去了。
“不过,党史办对《宗达传》并没有一棍子打死,建议作者进一步修改后出版。”雁北用一种庆幸的口吻说,“听说王晟刑满释放了,我想去东江见见他,商量怎么修改书稿的事儿。姐,你看咋样?”
宋晓帆没有回答。
这当儿,小马忽然说:“明月寺到了。”
前面是一个停车场,不大,停了十来辆车。宋晓帆和雁北下了车,见小马还坐在驾驶座上不动,问了一句:“你不一起去看看?”
“不了,上次我送巴总和洪爷、八爷几个人上去过。”小马说着,调整了一下座椅,身体往后一靠,做出了休息的架势。
雁北和宋晓帆离开停车场,顺着指示牌,拐上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拾级而上,朝山上的明月寺走去。
6. 明月寺
通往明月寺的石阶路两边松柏环绕,阳光婆娑,鸟声啁啾,十分幽静,或许是下午的缘故,下山的人比上山的人多,走了不到百米,就看见几个背着行囊的年轻人一边大声说笑,一边往山下走,见了宋晓帆和洪雁北,突然住了口,闪到路边,等她俩过去后,说笑声才又响起来,使沉寂的山林里增加了几分生机。
快到半山腰时,雁北就气喘吁吁,有点走不动了。这些年,宋晓帆跟着丈夫白文国内国外、南方北方,跑了不少名山大川,身体也锻炼出来了,她虽然比雁北大近十岁,但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此刻见表妹脸色惨白,步履蹒跚,弱不禁风的神态,不仅有点心疼,便扶着她在路边站住,从背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雁北,雁北喝了两口水,脸上的气色才稍好一些。
两个人歇息了一会儿,继续往山上走。走了约莫十多分钟,就看见一座高大的山门,两侧是一副笔力遒劲的魏碑体对联:
一觉睡西天,谁知梦里乾坤大;
只身眠净土,只道其中日月长。
穿过山门,但见苍山翠柏之间,一座富有满清宫廷风格的寺庙映入眼帘。庙宇不高,但气势颇为庄严,正殿上方三个斗大的鎏金大字“明月寺”, 走近一看,竟是康熙皇帝的御笔。
明月寺始建于康熙年间,据说孝庄皇太后的侍女苏嘛喇姑有一位贴身丫头明月,天性聪慧、笃信佛教,深得苏嘛喇姑抬爱,视为义女,苏嘛喇姑去世后,明月感念义母之恩,为其守孝三年,并从此离开皇宫,在燕山脚下隐居,一盏青灯、数卷佛经,几十年过去,明月已从青发少女变成了白发老妪,用化缘积攒起来的银子在深山里建了一座寺庙,因地处偏远,除了本地一些零散的香客,鲜有人知,直到明月圆寂后,康熙皇帝感念其孝义忠贞,特御赐手书“明月寺”,香火才逐渐鼎盛起来。北洋时期,奉系军阀张作霖和直系军阀段祺瑞在燕山脚下打了一场大仗,小小的明月寺也在战火中被毁。一去半个世纪,直到前些年,几个据说是苏嘛喇姑后人的满族企业家集资重修明月寺,才使这座消失了近半个多世纪的寺庙得以复活……
关于明月寺的前世今生,宋晓帆也是刚才在车上听雁北说的。“听我哥说,上次他和八爷、麻总几个人来明月寺,布施了一笔不小的善款,对寺院重新进行修缮……”
“想不到表哥和八爷也信佛?”宋晓帆有点不大相信。
“其实也算不上信佛,跟他们平时收藏字画古玩一样,附庸风雅罢了。”雁北撇嘴笑了笑,“不过,我哥和八爷出手这么大方,倒是别有原因……”
“什么原因?”
雁北避而不答,却反问道:“你听说过前几年有个女明星出家的事儿么?”
前几年宋晓帆还在美国,对国内娱乐圈的八卦哪里知道?雁北见他一脸懵懂,便自问自答道:“就是电视剧《红楼梦》中演林黛玉的那个演员,才二十多岁,就得了白血病。前几年削发为尼,出家的寺庙,就是明月寺,法号叫‘妙玉’……”
《红楼梦》这部电视剧,宋晓帆以前看过,但时间太久了,对林黛玉印象不深了,只是依稀记得,那个女演员不仅漂亮,而且跟曹雪芹笔下的林黛玉气质很接近,想不到年纪轻轻得了白血病,真应了“红颜薄命”这个成语,心里不由唏嘘。“可这跟表哥八爷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解地问。
“因为……那林黛玉是他俩的偶像呀!”雁北嘻嘻笑道,“你没看见我哥的书房里还摆着一张林黛玉的大照片么?
宋晓帆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想不到,表哥这个年纪了,追起星来还跟年轻人一样狂热……”
此刻,宋晓帆和雁北已走进了明月寺,迎面见寺院中间,矗立着一只足有三尺高的香炉,炉内香火缭绕,几个老年香客跪在香炉前,一边焚香磕头,一边念念有词,神情十分虔敬。
步入大雄宝殿,面对一尊法相庄严的佛像,雁北一进去,就也跟那几个老年香客一样,双膝跪地,闭着眼睛,满脸虔诚地祷告起来。
宋晓帆在国外待久了,去过很多基督教堂,已不大习惯烧香拜佛,此刻见雁北那副虔诚的样子,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跟着表妹一起跪下,只是双手合掌,对着佛像拜了两下,抬起头,见佛像旁边一个年轻的尼姑端坐在蒲团上,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佛经,一边梆梆梆地敲击木鱼,一边念诵:“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
宋晓帆对佛教素无研究,听不懂经文,便多看了两眼那个诵经的尼姑,只见她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海青,圆领方襟,腰宽袖阔,看不到丝毫的性别特征,但从那白皙皮肤、精致的五官和大袍下婉约的身段,让人感觉到一种卓尔不群的女性气质。
宋晓帆觉得这尼姑有点儿眼熟,正寻思在哪儿见过,雁北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两个人遂从大殿往外走,刚出门,雁北就小声说:“你认出来了没?那念经的尼姑就是妙玉……”
“你没认错吧?”
“没错儿,以前我在电视剧制作中心时,她在我责编的一部电视剧里演女主,我去剧组探班,见过她一面,”洪雁北语气十分肯定地说,“那会儿,她比现在年轻,也漂亮得多,但眉眼没变呀……”
宋晓帆听了,想再看看那个尼姑,回过头,却不见了她的踪影,心里不由空落落的。
“当年妙玉大红大紫的时候,采访她的记者排几里远的队还不定轮得上,可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她呢?”雁北忽然叹了口气,“不过,她现在应该是彻底摆脱这些俗世诱惑,达到大自在的境界了。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姐,你觉得妙玉是值得同情,还是令人羡慕呢?”
宋晓帆没料到雁北突然提出这个问题,但一想表妹平时那种多愁善感的性格,跟林黛玉也差不多,也就释然了,便好奇地问道:“雁北,你刚才在佛像前祷告的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在为陈沂蒙祈福。”雁北大大方方,毫不掩饰地说,“我向菩萨许了愿,如果他能平平安安、心想事成,我就像妙玉那样皈依佛门……”
雁北的话再次让宋晓帆吃了一惊。
这个柔弱敏感的表妹,对爱情痴心若此,以至到了不惜皈依佛门的程度,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同情还是羡慕。由雁北,宋晓帆想到自己,这大半辈子的经历,可谓一波三折,而且她自以为是一个爱情乌托邦主义者,但比起表妹,还是稍逊一筹吧。她想起上次回美国,听到李鑫因车祸死亡的消息时,竟然一点也不感到悲痛,仿佛那不是自己曾经爱过的男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他们之间并没有真正相爱过呢?如果她没有真正爱过李鑫,那么,白文呢,她爱他,或者他爱她吗?
想到这儿,宋晓帆心里有些惶惑,头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我也许从来就不曾毫无保留地去爱一个人,即使年轻时,对郭亮不必说,对程国军也是如此,否则,当年也不会那样义无反顾地跟他离婚。宋晓帆想起前两年回东钢,程国军去酒店找她的情景。他女婿的事儿自己终究没有帮上忙,后来听说被判了三年。宋晓帆心里掠过一丝歉疚。至于她跟白文的结合,宋晓帆说不清楚,究竟是爱情的成分还是利益的考量多一点儿?我无法做到像雁北那样爱到痴迷和疯狂的程度,她想,不知道应该为此感到遗憾还是庆幸。
来密云前一天,宋晓帆听白文说,东江的事儿终于尘埃落地了,牵扯到不少官员,包括他俩都见过的虞副省长,上次杜克公司对东钢的并购项目被陈沂蒙叫停后,东钢董事长邱栋梁因收受杜克公司的私人宴请和佣金受到了查处,白文一直觉得很窝火。这次,对东钢并购项目一直鼎力支持的虞副省长又落马了,无异于雪上加霜。宋晓帆见白文闷闷不乐,问是什么原因。
“还不是因为凤凰岛的别墅。”白文说,“你们只是按规定补交一点土地补偿金,老虞是省领导,问题就不这么简单了。好在罗省长没有被卷进去……”
宋晓帆见丈夫闪烁其词,忽然想起郎涛,问道:“郎涛呢?”
白文瞟了她一眼,“郎涛倒没什么事,只是换了个地方,调到统战部当部长去了,是平级调动,还是省委常委……”
宋晓帆听了,一直悬着的心似乎落了地。对郎涛,她心里始终怀着一种姐弟般的感情。
“陈沂蒙这次在东江闹的动静真不小,不过,他自己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听到丈夫这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宋晓帆心里忍不住一跳,“他……怎么啦?”
“听说,陈沂蒙马上就要被调离东江了……”
“真的吗?”宋晓帆似信非信。
“你表哥前两天告诉我的,这还能有假?”白文用一种神秘的口吻说,“中央要从北京派一位省委书记空降到东江,你知道是谁吗?”
宋晓帆对丈夫故意卖关子有点不耐烦,“谁?”
“江海洋,你表哥的老朋友,是一个坚定的改革派……”
宋晓帆对这个名字很陌生,但听丈夫的口气,他好像比较了解。白文来中国大陆这两年,经常跟表哥洪太行在一起,对中国社会,特别是官场越来越熟悉,满口政治术语,连说话的口气都越来越像洪太行。
“对于陈沂蒙的所作所为,中国高层显然不大满意,否则,不会这么短时间就把他调离东江。”白文用一种政治分析家的口吻说,“中国的改革已经不可逆转,任何保守的势力都无法改变、延缓,这是我到大陆以后日益明确的一种信念。”
宋晓帆不懂政治,听了白文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陈沂蒙……不是一直被认为是改革家吗,怎么在你们嘴里变成了‘保守势力’呢?”
白文似乎觉得她的话太幼稚,不屑回答,扶了扶快滑到鼻尖的眼镜,白皙的脸上掠过一缕讳莫如深的微笑。
此刻,宋晓帆脑子里又闪过丈夫脸上那一缕讳莫如深的微笑,她犹豫着,是否把陈沂蒙即将调离东江的消息告诉洪雁北。
这当儿,雁北忽然自言自语道:“其实,我现在已经想通了……”
“你想通什么啦?”宋晓帆一愣。
“巴东呀,这么多年,我们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可一天也没有真正相爱过,我心里一直装着陈沂蒙,他心里以前是装着那个许可,不,应该叫栗红,现在是杏莉,我们就这样同床异梦了半辈子,互相欺骗,互相折磨。他之所以没有离开我,完全是因为我哥能给他需要的一切,等他的需要满足后,他就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的。我预感到,这一天很快要来临了……”
雁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细瘦的脖子上青筋暴露,苍白的脸微微胀红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深的幽怨。
“你想怎么对待巴东?”宋晓帆担心表妹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你要……报复他吗?”
“报复他太容易,只要我把他背着我做的那些事告诉我哥,我哥就会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把他碾死。”雁北冷笑了一声,但旋即摇摇头,“我以前真这么想来着,可刚才在佛像面前,我突然想通了,用佛家的话,叫顿悟了。巴东其实很可怜的,比于连还可怜,于连至少还爱德瑞拉夫人,巴东却只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才跟我结婚的,整天在我哥面前装孙子,一边想方设法哄我开心,一边背着我偷偷和情人幽会,他心里一定恨死我了。与其被他恨,我还不如放过他,彻底给他自由,也给了我自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雁北说到这儿,突然咯咯大笑起来,那近乎神经质的笑声,把从旁边走过的几个香客吓了一跳,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
宋晓帆觉得,雁北那副大彻大悟的神情,跟刚才在明月寺里从妙玉脸上看到的一模一样,她脑子里蓦地闪现出小时候跟父亲一起去兵马胡同9号,和雁北一起在大院里玩耍的情景,有一次,刚进入夏天,院子里的葡萄还没有成熟,她和雁北钻到葡萄架下,摘了满满一篮子半生的葡萄,躲在后院里,吃得满嘴都是粘稠的葡萄汁液。两个小姑娘一边吃,一边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一样回荡,那么甜,那么脆……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