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大师”的遗嘱
几天前,武伯仲发现助理许可未经请假,连续两天没来上班时,觉得不大对劲。他吩咐黑三尽快联系许可。但黑三派人找遍了整个凤凰岛,也没有见到许可的影子,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几天前,有人曾看见一个戴墨镜的女子搭乘轮渡离开了凤凰岛。而在岛上,平时只有许可戴墨镜……
武伯仲隐隐有些不安,他让黑三彻查一下许可最近几天的行踪,今天一大早,黑三急匆匆来到武公祠向他报告,许可前几天与一个陌生女子在水上游乐场见过面,两个人租了一艘游船,划到湖中心待了很长时间,行迹十分诡秘。
“那个女的查出来是谁了吗?”武伯仲问。
“从水上游乐场的监控摄像头查到了,”黑三吞吞吐吐地说,“是那个叫顾筝的女律师。”
武伯仲正在吃早餐,最近一段时间,因为闭关修炼,他整天把自己关在静修室,一日三餐饭都是由人送进来吃的。听到黑三这句话,武伯仲脸色陡变,手一抖,刚喝两口的驼羊奶白花花地洒了一地,胸前也溅得到处都是。
黑三赶紧伸手帮他擦,一边说:“要不,我找人把那个女律师做了?”
“晚了……”武伯仲有气无力地说。
此刻,他独自待在静修室里,怔怔地望着对面墙上那幅由黑白两种颜色构成的太极图,一种不祥之感骤然袭来。
一直以来,武伯仲几乎把许可当成了“大内总管”,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交给她打理。许可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武公祠和元极文化研究会里里外外被她操持的有条有理,很少出什么差错,作为一个在楚韵夜总会当过经理的女人,许可的一言一行几乎无可挑剔,而且,她还有那样近乎完美的容貌。对这个曾经让郎涛爱上而且一直放不下的女人,武伯仲从来不敢有非分之念,不仅自己不敢,还时时提醒杜威要把持住自己。只要许可留在武公祠,郎涛心里就会一直放不下凤凰岛,就像他放不下许可一样。这样的女人,武伯仲以前从未见过,这不免使他感到好奇。就是这种好奇心,使武伯仲渐渐放松了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放松过的戒心……
可是现在,许可突然失踪了。失踪之前,许可密会了那个叫顾筝的女律师,顾筝正准备为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王晟向最高法申诉。这之前,杜威还曾向他保证,申诉的事已经摆平了。而许可和顾筝的密会表明,事情不仅没有摆平,而且更危险了。
几年前,当身患绝症的宗天一让杜威那个叫王晟的下属把他和梦菲私通的事捅到网上去后,将武伯仲推到舆论的风口浪尖,使他经历了上岛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公关危机,尽管后来他以诽谤罪将王晟告上法庭,把对方送进了监狱,从而阻止了危机进一步向杜威身上蔓延的趋势,但武伯仲还是元气大伤,从那以后,他很少在公共场合露面,深居简出,行事低调了许多。随着舆论渐渐平息,他以为危机完全过去了,即使那个女律师顾筝还在怂恿王晟向最高法申诉,他也没有太当回事儿。“干爹,你放心,这两只泥鳅掀不起大浪,我分分钟就给摆平了!”杜威拍着胸脯说。以杜威现在的地位和实力,这当然不是吹牛。就在两个月前,在省文联换届大会上,杜威顺利地当选为新一届东江省文联主席。那天晚上,当武伯仲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杜威和省委书记、省长以及宣传部长郎涛等省领导坐在主席台上时,他激动得差点儿掉下泪来,仿佛在大会上致闭幕词的不是杜威,而是他自己……
但许可就在这时候失踪了。不,不是失踪,而是潜逃。许可这些年在武公祠兢兢业业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种假象,都是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他和杜威完全被蒙在鼓里。许可和顾筝见面都谈了什么,她会把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吗?一旦真的如此,他和杜威这么多年在凤凰岛苦心经营的一切将会化为泡影。
武伯仲意识到,一场比两年前那场官司更严重的危机正在朝自己逼来。他不愿意想下去了。他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杜威现在如日中天的大好前程,无论如何,他不能让自己一辈子的心血毁在许可手里。他想起了詹大小姐临终之前自己的承诺。
现在,是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武伯仲想。他想到了死,只要自己一死,许可掌握的那些对杜威不利的证据线索就会被切断。这是保全杜威的唯一选择。武伯仲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脑子里浮现出几十年前在楚州城南门外文景街的那座小四合院,第一次见到詹大小姐的情景,他看见了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杜福,到死才知道杜威不是自己亲生的。他甚至看见杜福投河自尽前在护城河边徘徊的情景。现在,杜威已经走上了事业的顶峰,他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见詹大小姐……
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武伯仲在他平时修炼元极大法的静修室,对黑三交代了三项遗嘱:第一,照顾好梦菲母女;第二,他死后,让小满和聂长海名义上的儿子聂小黑改姓武,黑三作为武小黑的监护人,享有艺术村他名下那套别墅的全部产权;第三,……
第三条遗嘱没有写成文字,而由黑三向杜威口头告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听完武伯仲的口述,黑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大师,您不能走啊,您走了,岛上这一摊子交给谁呀……”
但服下丹药的武伯仲已无声息,双手合掌,坐在那个平时修炼元极大法的蒲团上,像睡着了一样,悄然坐化了。
……
杜威接到黑三的电话,第一时间赶到了凤凰岛。此时,武大师的遗体已经从蒲团移到卧室。他看见干爹穿着生前常穿的唐装,安卧在卧室中间那张大床上,神色安详,仿佛睡着了一样。
“杜、杜主席,大师是在静修室坐化的,”披麻戴孝的黑三肃立在一旁,恭敬地对杜威说,“升天前,他跟您留下了一句话……”
“主席”是杜威不久前获得的新头衔,他还不大习惯,尤其是从没有多少文化的黑三嘴里冒出来,似乎有点儿不伦不类。他微微皱了皱眉,“干爹……留下了什么话?”
黑三凑近杜威,耳语般地说:“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听到这句话,杜威浑身一震,像怕别人听见似的,迅速朝左右扫了一眼,见屋子里除了他和黑三,再无别人,这才稍稍安心一些。
他重新把目光转向武伯仲的遗体,眼睛突然一阵模糊,心里止不住悲痛,终于双膝着地,跪倒在干爹面前,恸哭起来。杜威哭得十分伤心,前些年母亲去世时,他也不曾这样哭过。他脑子里浮现出小时候的情景,一会儿是父亲杜福,一会儿是干爹武伯仲,两个男人的影子像电影中的闪回镜头交替出现。从小到大,他在这两个男人的呵护、荫庇之下一步步成长,从楚州城南门外的一个照相个体户,到东江大学摄影班学员、《东江日报》楚州记者站记者,《大江艺术》杂志社社长,大江艺术传媒集团总经理、董事长,东江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主席,直到前不久当上东江省文联主席,跟省领导一起坐在大会主席台的前排……这是杜威的高光时刻,荣耀不仅归于他的母亲,还要归于杜福和武伯仲——他的两个父亲。可现在,干爹却突然离他而去了。干爹之所以主动选择死亡,像在凤凰岛上所做的那样,仍然是为了他,企图为他抵挡即将来临的一场风暴。杜威心里被武伯仲这种烈士般的壮举震动了。一个人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亲骨肉,是无法做出这样的牺牲的。几年前,当母亲临终前告诉他,杜福不是他的亲生父亲,武伯仲才是……可自己一直没有改口叫他一声“爹”。武伯仲也不希望他改口,说如果让人知道了他俩的父子关系,对他没有好处。想到这儿,杜威忽然有点后悔,他凝望着武伯仲的遗体,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哽哽咽咽地叫了一声:“爹……”
其实,几天前黑三就告诉了杜威许可失踪的消息,但他没有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也许,许可只是外出旅游去了,忘了打招呼。杜威怀着一种侥幸心理。此刻,当他听到黑三说了干爹留下的那句遗言,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危险正在逼近,这种危险,不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所能抵御的。
果然,在驾车从凤凰岛回省城的路上,杜威接到了郎涛秘书肖立的电话。“杜主席,你看到铜匦网了吗?没看到,那你赶快上网看看……”
听到这句话,杜威心里猛地一跳。铜匦网是顾筝办的那个小网站,肖秘书突然打电话提起来,杜威感到情况有些不妙。他正在开车,顾不上多问,赶紧靠边把车停下,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电脑,键入“铜匦网”三个字,一登录首页,就被几行通栏大标题震住了。没等看完全部内容,杜威就关上了电脑,坐在车里发了好一会儿呆,满脑子都是“许可”和“栗红”这两个名字。这个女人在凤凰岛上待了这么多年,一直忠于职守,兢兢业业,杜威原以为,把她弄到身边,不仅可以利用她的特长帮助干爹,而且有利于巩固他和郎涛的关系,现在才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杜威想起前些时热播的电视剧《雍正王朝》,剧中有个任伯安,利用在朝廷任职的机会,暗中搜集了若干中枢大臣包括私生活和权钱交易等在内的机密信息,伺机揭发,引发了一场官场巨震……
天哪,许可简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任伯安!
杜威忽然想起度假村艺术团新任团长程蕾,也是许可招来的。程蕾的姿色和才艺一点也不比梦菲差,他原本打算介绍给郎涛的,后来见他不感兴趣,才自己泡上了,最近,杜威经常在度假村跟程蕾过夜,老婆姜黎黎几次打电话对他兴师问罪,好不容易才搪塞过去。
程蕾会不会也是许可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卧底”呢?这个念头刚从脑子冒出来,杜威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慌乱,镇定了一下,给郎涛打电话。可接连拨了几次,都无人接听。前几天,他俩还一起出席过文艺界的一次重要会议,郎涛对他依然像从前那样亲切和亲密,还半开玩笑地叫了他一声“杜主席”,杜威以前每次给郎涛打电话,对方再忙也从未拒接过。是不愿意还是不方便接听呢?想到知识分子出身的郎涛行事一向谨慎,此时不接他的电话,肯定不是无缘无故的,杜威再次感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心里愈加忐忑不安,想给肖立打电话问问,自从他把肖立的妹妹弄到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工作后,两个人的关系比以前更近了一层,凡是有什么重大消息,不用杜威探听,肖立也会主动告诉他。
肖立的电话很快就通了。一听杜威说郎涛不接他的电话,就说:“杜主席,你现在别给部长打电话,他去找罗省长还没回来……”大概听出杜威很焦急,又补充道,“你也不要太急,再大的事儿,领导总会想办法解决的,郎部长已经指示网监处,估计铜匦网很快就要关闭了……”
杜威听了,紧张的心情才缓解了一些,他从驾驶座边的纸巾盒扯出一块纸巾,揩了揩额头上的汗,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电话里又传来肖立的声音,“我听胡秘书说,沂蒙书记已经注意到这件事儿了……”
听了肖立的话,杜威刚刚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耳边响起肖立挂断电话的嘟嘟声,他放下手机,继续在车里呆坐着,他想起几年前那场官司,闹得那么大,最终还是被自己一手摆平了。但现在这次突如其来的风暴,无疑比上次大得多,牵扯的范围也不可相提并论,他还能像上次那样化险为夷吗?这两年,省委书记陈沂蒙在东江掀起的“陈旋风”,尽管遇到了一些阻力,但丝毫没有消停的迹象,东钢并购项目叫停后,好几位高管受到了查处,连虞副省长也被问责了,陈沂蒙会不会利用这件事儿做文章呢?
杜威不敢想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溺水者,在湍急的漩涡中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他忽然想起北京的巴东,决定给他打个电话。
2. 东江那些事儿
巴东从美国回来,刚出首都机场,坐上小马开去接他的那辆沃尔沃,就收到了妻子雁北的一条手机短信:“出事了!”
看到这三个字,他吓了一跳,还以为雁北出了啥事,赶紧打电话过去,一听到妻子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问:“你出啥事了?”
“不是我出事儿,”雁北在电话里淡淡地说,“是东江出事儿了!”
巴东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刚回到国内,还没倒时差,他脑子有点迟钝,“东江?”
“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凤凰岛,武公祠,武大师,还有那个艺术村……都爆雷了!”雁北像念菜单似的,嘴里跳出一个个汉字,像钢镚那样打在巴东的脑门上,让他有点儿发蒙,尤其那最后一句话,让他心惊肉跳,“爆什、什么雷?你说清楚!”
“你自个儿上网瞧去吧!铜匦网,全在上面呢!”雁北不耐烦地说,“都是你那哥们杜威干的好事,你问问,咱那套别墅是不是也没啦?”
听雁北就惦记着那套等于白送的别墅,巴东有点儿哭笑不得。但他顾不得理会,赶紧打开随身携带的微软笔记本电脑,在谷歌搜索引擎里键入“铜匦网”。屏幕上马上显示出这个他从未听说过的小网站页面,首页上赫然跳出几条醒目的标题:
“据不明人士爆料: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旗下的凤凰岛度假酒店色情贿赂高官,元极文化研究会武公祠深度参与;违规改小产权房为大产权房,多名省领导以代持等方式购买凤凰岛艺术村别墅”
“元极功大师武伯仲神秘死亡,爆料人不知去向”
“东江省原发改委主任钱文龙与其子钱刚名下多套豪宅曝光,涉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
……
这些标题仿佛一串串炸弹,在巴东脑子里发出阵阵轰鸣。他觉得自己像是坐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产生了快速降落时因失重带来的呕吐感,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当然,他不是像雁北那样担心凤凰岛上的别墅,而是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到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这不仅因为集团的上市都是飓风投资一手一脚运作成功的,还因为上市之前,洪太行亲自拟了一份名单,让他交给了董事长杜威,名单中的大多数人都是中央各重要部门高官的配偶、子女或亲戚,也是洪太行平时最倚重的关系。后来,这份名单中的大多数人都变成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股东。如果这份原始股东的名单被曝光出来,就不只是几栋别墅的事,还可能牵扯到洪太行甚至更大的范围……
巴东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想马上向洪太行汇报,但为了慎重起见,他决定先找杜威核实一下情况。可没等他打电话,杜威已经打过来了。
“巴总,出了点小麻烦……”
“还小麻烦?我看都翻天了!”巴东听了杜威这句话,满脑门子的火气不打一处来,用兴师问罪的口气说,“那个铜匦网怎么回事?有啥背景?咹?”
“啥背景也没、没有,就一个普普通通的小网站,”杜威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创办这个网站的是以前给王晟辩护的那个女律师,叫顾筝……”
巴东听说过几年前王晟和杜威干爹武伯仲的那个案子,疑惑地问:“那个案子不是早已了结,王晟也被判刑了吗?”
“是了结了,可他们最近又在向最高法申诉……”
巴东还是有点儿不明就里,“网上说的那个不知去向的爆料人是谁?她跟顾筝是啥关系?”
“你别急,听我慢慢说……”杜威闪烁其词地说,“爆料人是许可,她跟顾筝合谋唱了这出戏。许可的真名叫栗红,在东大读书时就跟顾筝是好朋友,这你是知道的……”
巴东听出杜威的话有点暧昧,只差没点出他和栗红过去的恋爱关系了,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你别扯远了,说正题吧!”
“好吧,我长话短说,”杜威顿了一下,继续说,“栗红的父亲以前是东江一家大型国企领导,因贪污罪被判无期徒刑,在狱中自尽了,栗红的母亲是她父亲那个企业的财务处长,涉嫌贪污,接受审查时突然疯了,被送到精神病院,后来也上吊自杀了。栗红怀疑她父母是被人陷害的,一直想找到那个陷害者,为父母复仇。许可先是在楚韵娱乐城,后来又来到武公祠,给我干爹当助理,其实就是卧底,她隐藏的可真深。把我和我干爹都骗了……”
“别提你那个干爹了!”巴东早已听说武伯仲是杜威的亲生父亲,差点儿把这句话说出口了,但一想到网上说武伯仲已经“神秘死亡”,就咽了回去,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你们打算咋办,大领导们就没什么对策吗?”
“当、当然不是,“杜威被巴东抢白了一顿,显然有点尴尬,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许可,不,栗红,涉寻衅滋事和诽谤罪,省公安厅已对她发出通缉令,顾筝是栗红的同伙,当然也跑不了。等等,我刚才看了一下,铜匦网已经被关闭了。你上网看一下……”
巴东刷新了一下网页,果然看见铜匦网的页面上出现了一行字:“该网站涉嫌违法,已被关闭。”
巴东悬着的心这才平静了些,正要挂断电话,杜威忽然说:“巴总,你要是有许可,不,栗红的下落,告诉我一声哦……”
“你什、什么意思?我怎么会知道她的下落呢?”巴东一愣,还要追问,但杜威已经挂断了电话。听见手机里的滴滴声,他仔细回味着杜威的话,想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出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杜威是知道他和栗红以前的关系的,难道他怀疑……
巴东越琢磨,心里越乱。过了两天,他想给杜威打电话问个究竟,但拨了几次都是关机。他觉得不大对劲,怀疑东江的事情又发生了新变化。于是,他决定去一趟密云。
当巴东赶赴密云,在大宅子里见到洪太行时,才发现东江的事情远远比自己预想的严重。而且,洪太行了解到的情况,比他听到的准确和全面得多,与前几天杜威告诉他的不同:凤凰岛度假酒店已被勒令停业整顿,东江省有关部门开始对凤凰岛艺术村进行专项调查,省委宣传部会同省证监局成立联合调查组,已进驻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和省文联,董事长兼东江省文联主席杜威已被停职接受审查……
难怪杜威的电话打不通的,巴东怔怔地想。像往常一样,巴东每次来大宅子里,都要陪洪太行在院子里散会儿步,此刻,他推着轮椅,在长满夏草的院子里缓缓前行,听见洪太行语气平静地说:“该来的总会来的,当初东钢不是也被他们叫停了吗?”那副轻描淡写的口气,像是在安慰巴东,“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飓风投资把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全部股份都让出去……”
忧心忡忡的巴东看到洪太行泰然自若的神情,想起东钢和美国杜克公司的并购项目被叫停时,他也是这副口气。洪爷不愧是洪爷,一点小风浪根本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巴东想,不禁对这个长期坐在轮椅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看来,陈旋风不把我逼到墙角,是不肯松手咯……”洪太行嘴角显出一丝冷笑。
巴东自然明白这句话的含义。“陈旋风”是指东江省委书记陈沂蒙,洪太行以前在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时的战友。洪太行原本指望陈沂蒙就任东江省委书记后,会帮他这个大哥一把,可从叫停东钢和杜克公司的并购项目,到现在的凤凰岛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这事儿来看,陈沂蒙一直在和洪太行较劲儿,这显然让他觉得很没面子,提起陈沂蒙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
巴东从洪太行脸上看到了一种恼羞成怒的神情,没敢吭声,为了安慰他,转了个话题:“您看,‘燕山论坛’是不是如期举行?”
洪太行还沉浸在刚才的愤怒情绪中,像没听见巴东的话似的,自己用双手驱动轮椅,加快速度往前驶去,驶出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慢吞吞地说:“等一等吧。”
从那低缓的语调,巴东感觉到洪太行的心情并不轻松,看来,东江的事情还是让他有些棘手。他想,“燕山论坛”十有八九要延期了……
3. 燕山会
自从三年前洪太行发起成立燕山会之后,“燕山论坛”每年都要举行一次,参会者都是燕山会的会员。燕山会会员分团体会员和个人会员两种,都是年产值过亿元或年薪伍百万以上的企业和企业家,其中不少企业巨头,如被誉为“中国企业家教父”的八爷,靠互联网金融起家的麻总,房地产大亨幺叔等等,大佬云集,名流荟萃,堪称一个顶级的企业精英俱乐部。
能把这些全国企业界的风云人物召集到一起,足以表明洪太行在圈子里的人脉和地位。“燕山会”筹备之初,大家本来一致推选洪太行当会长的,但他坚决推辞掉,推荐八爷担任了首任会长。
八爷原来是中央一家研究所的副所长,南巡讲话后,辞职创办了全国第一个民办计算机企业,短短十年时间,就把一个注册仅五十万元的民营公司办成了全国最大的计算机企业,生产和组装的电脑行销全世界,年产值超过百亿,八爷本人也成了中国企业界的传奇人物。
巴东曾经问过洪太行,八爷为啥叫“八爷”?洪太行说,是因为他那个副所长排名第八名,也是最后一名。洪太行的话里带着一种调侃的味道。在北京人中,只有亲兄弟之间才这样说话。实际上,洪太行和八爷关系的确跟兄弟差不多。当初八爷辞职办公司时,找银行贷的第一笔资金,就是洪太行帮的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八爷这人讲义气,在成为企业大佬后,对洪太行一直尊敬有加,洪太行也把他当作兄弟似的,在京城,谁都知道洪爷和八爷这种关系,被称为“爷”的大佬级人物也就他俩了,所以对洪太行把自己头上的“燕山会”会长让给八爷,一点也不奇怪。至于担任“燕山会”副会长的麻总和幺叔,跟八爷相比,在洪太行眼里只能算是小兄弟。当初若不是洪爷鼎力相助,他俩都不一定有今天。因此,尽管洪太行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但谁都知道,洪爷才是“燕山会”真正的掌门人。
对于自己和“燕山会”这帮大佬的关系,洪太行从不对巴东保密。实际上也没法保密。因为,从燕山会筹备到每次“燕山论坛”的举行,日常联络组织工作都是巴东负责的。如果说洪太行是燕山会的影子会长,巴东就是他连接和操控燕山会的一只手。
作为妹夫,巴东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在洪太行的支使下工作,甚至学会了揣摩他的心思。在这方面,洪太行的亲妹妹雁北都不如巴东。有一次,巴东问雁北,“你知道你哥为啥要成立‘燕山会’吗?”
雁北不假思索地回答:“为啥,还不是为了钱?每个会员的会费一百万,这不等于弄了个聚宝盆嘛!”
巴东摇了摇头:“你太小看你哥了,以我这些年的观察,他可不是那种钻到钱眼里的企业家,再说,他现在赚的钱这辈子花得完吗?”
雁北讥诮道,“我哥倒真算不上是企业家,可他专门赚企业家的钱!”
巴东斜睨了她一眼说,“你说他不是企业家,是什么?”
雁北微微一笑,轻轻吐出三个字:“政治家。”
“政治家?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巴东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再没有往下说。巴东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他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即使是当着洪太行的妹妹,自己的老婆。洪太行平时最讨厌两类人,一类是对自己不忠诚,他有一句名言,不绝对忠诚,就是绝对不忠诚;另一类是自作聪明,对此,他同样有一句名言:聪明反被聪明误,杨修就是因为自作聪明,被曹操杀头的。
原本要在夏天举行的“燕山论坛”,延期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巴东心里清楚,之所以延期,明面上的原因是燕山会要换届,推选新会长,真正的原因其实是东江那些事儿。
两个月后,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巴东突然接到洪太行的电话,让他去五月花别墅,五月花是洪太行和盛美美正式结婚后,在京城购置的一座豪宅,位于香山附近,环境十分优美,是北京近年来最高档的富人区,旁边有一座新建成不久的高尔夫球场,设施和环境在北京堪称一流,据说退休的中央领导人也常来这儿打球,球场全封闭不说,进入时还要经过严格的安检。洪太行每次从密云回到京城,都要叫上几个朋友在一起打打高尔夫球,他虽然坐轮椅,用的特制球拍,但水平一点也不差,这当然要归功于盛美美这个教练的功劳。
那天,巴东赶到五月花时,洪太行正在高尔夫球场和盛美美打球,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运动服,头戴贝雷帽,精气神十足,尤其是洪太行,气定神闲,看上去比平时年轻许多。雁北穿着一身休闲装,坐在球场边的躺椅上,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在看,见了巴东连头也没抬一下。
巴东没想到妻子也在场,有些意外。雁北早知道哥哥从密云回来了,也不告诉他一声,巴东心里掠过一丝不悦。但他顾不上和妻子置气,快步向洪太行走去,老远就殷勤地招呼道:“哥,你啥时回来的,也没通知我一声,我安排人接您……”
平时在公开场合,巴东都称洪太行“洪爷”,只有私人场合才随妻子雁北叫他“哥”。
“我不是早说过,我个人的日常出行,不要动用公司的人力物力嘛!”洪太行把球杆交给像保镖一样站在身边的盛美美,从她手里接过一块湿毛巾,在脸上擦了下,耷拉着眼皮说,“我身边有美美就行了么。”
巴东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不耐烦的味道,但他理解这是洪太行严于律己的一种表示,没有多想。
洪太行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密云的大宅子和京城的高尔夫球场做出的,此刻把他叫来,肯定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巴东从洪太行手中接过擦完脸的湿毛巾,像往常那样恭顺地站在一边,等候着对方的指示。
“燕山论坛可以举行了。”洪太行的声音不高,但巴东的耳边却仿佛滚过一阵雷声,“你马上开始筹备论坛的各项事宜……”洪太行说了半句,就停住了,并把目光转向他。
巴东知道,洪太行这是要口授重要指示了,他赶紧从手包里摸出笔记本,准备记录。
“一,燕山会首任会长任期已满,我征求了八爷和几位大佬的意见,一致推选麻总作为第二任会长的候选人,提交本次燕山会选举通过;
“二,本次论坛除燕山会会员外,还邀请美国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著名经济学家张无常为特邀嘉宾;
“三,麻总就任燕山会会长后,将出资五千万,创办燕山商学院,由麻总担任院长,八爷担任名誉院长。这一条要写进燕山论坛的议程……”
洪太行口授完,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记下了吗?”
“记下了。”巴东认真检查了一遍记录的内容,点点头。洪太行口授的每一条都很重要,但巴东总觉得这里面还隐藏着什么没有说出来。望着洪太行那张讳莫如深的脸,他终于忍不住问:“东江省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这个我已经摆平,你就不用操心了!”洪太行掀起眼皮乜斜了巴东一眼,挥挥手说,“我前几天得到消息,联合调查组已经撤回去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是东江省唯一上市的文化企业,搞垮了对东江省没好处,这一点,陈旋风还是拎得清楚的。不过,那个凤凰岛度假酒店和武公祠的烂事儿,该怎么处理还得怎么处理,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总得向社会有所交代嘛。所以,你那个朋友杜威要吃点亏了……”
这几个月,巴东一直没有听到杜威的任何信息,此刻听了洪太行的话,心里不由一跳,“杜威……怎么处理的?”
“双开,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洪太行皱了皱眉,“杜威也是咎由自取。不过,若不是他把艺术村的别墅送了一套给萧潇,还不一定拦得住陈旋风呢,如果继续查下去,那就真要鱼死网破喽……杜威这次被双开,从高位一下子跌到深谷,摔得不轻。这小子有魄力有心计,堪称围棋高手,他不仅给陈旋风做了个眼,同时把那位宣传部长郎涛也捆绑在了一起,要不,就现在爆出的这些事,不坐几年牢才怪呢!”
洪太行说到这儿,看了巴东一眼,“杜威的确是个人才,又是你的朋友,等过了这阵风头,让他到飓风投资当个副总,你看怎样?”
洪太行虽然是征求意见的口气,但对巴东来说,等于是不容置疑的决定和指示,他正不知如何回答时,听见洪太行漫不经心地问:“我听说,你在帮杏莉办理出国留学的事儿?”
杏莉是原6803厂长路胜平的女儿,巴东没有想到洪太行突然问起这件事儿。他心里略有些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是的,杏莉马上就要中学毕业了,申请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电影系导演专业。您是知道的,路厂长生前嘱托我照顾好他的女儿。路厂长就这个唯一的亲人了……”
“知道,知道,”洪太行嗯嗯着,“说起来,飓风能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也有老路的一份功劳呢!帮助他的女儿责无旁贷,记住,杏莉在美国的学费全部由飓风出……”
“好的,我代表杏莉谢谢您!”巴东赶紧拱手作揖表示感谢,刚说完,他觉得“代表杏莉”这话不妥,但话已出口,已经无法收回来了。
好在洪太行并没有在意,转过脸,向坐在球场边躺椅上的雁北大声说:“小妹,这次邀请白文做特邀嘉宾出席燕山论坛,你也跟宋晓帆一起去密云散散心,水库不远有一座明月寺,很不错的,去年燕山论坛,我还跟八爷几个朋友进去敬过一炷香呢!”他转回脸,压低嗓音对巴东说:“雁北最近心情不大好,你有时间多陪陪她……”
巴东听出洪太行话里有话,但一时顾不得细想,只是连连点头:“嗯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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