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未达成的交易
顾筝去自新农场探视王晟回来后,就开始了申诉的准备工作。
由于案子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时间,过了上诉和抗诉的期限,只能向最高法提起申诉,法律对超期申诉有许多限制,好在这只是程序上的问题,解决起来并不难,无非是多跑些路而已,差不多半年时间,顾筝把网站的事全丢给梁天和田青青打理,自己三天两头地跑法院检察院,好不容易拿到了申诉的相关材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取得王晟的委托书后,还需要重要证人的证词。上次,尽管顾筝对梦菲的谈话进行了全程录音,但对作为证言证词的录音,法院要求经过公证后才具有法律效力。
顾筝又去了一次娘子区,找梦菲出具一份公证委托书。可当她来到上次见到梦菲的那栋二层小楼时,敲了半天门,手都敲痛了也没动静。正纳闷时,背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别敲了,搬走了……”
顾筝回头一看,是上次见过的那个老太太。
“……啥时候搬走的?”顾筝满腹疑虑地问。
“一个多月前吧,”老太太语气不是很确定,“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带了几个跟班,把那娘俩和家具都一起带走了……”
“您知道她们搬到哪儿去了呢?”
“这我就不晓得喽,那娘俩在楼里住了快两年,很少跟我们这些邻居说话,谁也不清楚她们是从哪儿来的,也不晓得她叫啥。”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打量着顾筝,反问道:“你上次来过,跟她一定熟悉,去哪儿你能不晓得?”
回大江市区的路上,顾筝心里满是自责,后悔自己疏忽,当初没有让梦菲把录音进行公证。申诉的唯一证据和证人从眼皮底下的消失,使顾筝心里刚刚升起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下来……
就在这当儿,顾筝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略带楚州口音的普通话,咋一听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正疑惑时,对方自报家门道:“我是杜威。”
听到这个名字,顾筝差点儿没扔下手机。自从离开东大校园后,她就没有再听到过杜威的声音。可她从未忘记过这个人,多年前在情人林发生的那一幕,经常像梦魇那样纠缠着她,想起来就觉得恶心。她原本以为,随着毕业后各自东西,他们之间再不会有任何交集了,可她怎么也没料到,杜威毕业后留在省报工作,而且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抛头露面,头上戴着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头衔,成了东江省的文化名流。有段时间,顾筝听到哥哥宗天一经常把“杜威”挂在嘴边,她耳朵都磨起茧来了。有一次,哥哥说杜威正在打一个著作权官司,想请她做代理律师,问她愿不愿意。顾筝连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
此刻,当顾筝从电话里听到杜威的声音时,条件反射地想起了她代理的王晟案子。该案的原告武伯仲是杜威的干爹,而杜威和哥哥宗天一曾经是朋友,还是被告王晟的顶头上司。尽管案子从审理到判决,杜威一直没有露过面,但以他跟这几个人的关系,他会置身事外吗?
顾筝早就知道,哥哥和杜威的关系非同一般,两人好像在合作什么项目,那时候,她怎么也没想到,哥哥死后不久,围绕嫂子梦菲跟杜威的干爹武大师和王晟之间,竟然会发生那样一桩闹得沸沸扬扬的纠纷,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卷进了这场官司。作为王晟的代理律师,尽管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师兄黄子鹏和牛志的对手,对败诉已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她没有料到,法院最后竟然按照诽谤罪的顶格刑期,判了王晟三年!以顾筝的办案经验,即便原告对王晟的全部指控都成立,也不应该判这么重的。看到判决书后,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绝非一件普通的刑事自诉案件,能够把一件本来属于名誉权的民事纠纷按照刑事自诉立案,又以顶格刑期判决,顾筝觉得,背后肯定有一股非同寻常的势力在操纵,除了师兄黄子鹏和牛志……还有谁呢?
顾筝隐隐觉得,杜威突然给自己打电话,很可能跟王晟的案子有关。因此,当她听到杜威说想请自己喝咖啡时,竟然爽快地答应了。
她和杜威约见的地点是简爱咖啡馆。从钧鼎律师事务所离职后,顾筝就再没有去过简爱,当杜威在电话里问在哪儿见面时,她不假思索地说出了“简爱”两个字,而杜威也没问一下具体地点,他对这家咖啡馆显然也不陌生。
在去简爱咖啡馆的路上,顾筝的心里有点儿忐忑。她不知道杜威见自己的具体目的是什么,如果真像她猜想的是因为王晟的案子,杜威究竟想达到什么目的呢?难道跟她正在准备的申诉有关?她不由感到有些紧张,仿佛要去赴一场鸿门宴……
简爱咖啡馆门前的那棵玉兰树比两年前又长高了一些,繁茂的枝叶撑起一片夏日的阴凉。女服务生穿着露出膝盖的短裙,随着走动,裙摆像荷叶那样绽开,成为咖啡馆内一道靓丽的风景。大厅里播放着一首萨克斯音乐,那悠扬、飘渺而感伤的旋律,让顾筝一下子想起了《回家》。眼前的情景跟两年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连大厅里餐桌餐椅的摆设都一样。
顾筝下意识地把目光转向靠窗户的卡座。大概因为是白天的缘故,靠窗的一排卡座都空荡荡的,没有人。两年前,她和卢佳、王晟都在那儿坐过。她以为或者希望杜威也坐在那儿。
这当儿,一个穿着短裙的女服务生迎上前来,小声问:“女士,您是杜先生的客人吗?”
顾筝点点头,女服务生说:“杜先生在楼上包厢里等候您,请随我来……”
顾筝以前每次来简爱咖啡馆,都是在一楼大厅,从未上过二楼。她跟着女服务生,从一个旋转式楼梯上到二楼,楼上是一间间布置得十分雅致的包厢,女服务生领着顾筝在一间名为“罗切斯特”的包厢门口停下来,敲了两下门,轻轻一推,门开了。
“杜先生,您的客人到了。”女服务生轻声说了句,转过身,往旁边后退半步,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顾筝从敞开的门走进包厢,看见一个穿着米色休闲西装,头发有点卷曲的男子仰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正在跟人通话,嗓音尖利,板着面孔,像是在对谁训话,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看见顾筝进去,立刻从耳边移开手机,把目光投向她。
顾筝认出了包厢里的这个男人——杜威,虽然多年不见,但那双仿佛总是在打探什么秘密的鹰眼,说话时夸张的表情,以及夹杂着楚州口音的普通话……不是他又会是谁呢?
“你好!我们多久没见面了?”杜威站起身来,用一种老朋友随和而亲切的口吻说,给人打电话时那股颐指气使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种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在社交场合上特有的富于礼貌和涵养的笑容。
顾筝目光在杜威脸上掠过,环顾着四周。包厢很小,只有两条面对面摆放的布艺沙发,墙上的贴纸过于花哨,灯光也太暗淡了,不像个谈事的地方,倒像是情侣幽会的场所。顾筝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适感,多年前在东大校园情人林发生的那一幕又闪过脑际,她仿佛又闻到了从杜威身上传出来的熟悉气味。这么多年过去了,那股味儿从来就不曾消失过,顾筝又产生了一种呕吐的感觉,真想马上从包厢里跑出去,但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强忍着从心里涌出来的恶心,冷冷地说:“说吧,你找我有事?”
“顾筝,你还是跟以前在东大时那样高傲……”杜威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僵硬,似乎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牌香烟,抽出一支叼到嘴上,用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腾起的烟雾顿时把他的整个脸笼罩了,当烟雾散去后,重新出现在眼前的这张脸让顾筝觉得有些陌生。
“你也许猜到我找你的目的了……”杜威皮笑肉不笑地说。
顾筝再次产生了脑子里盘桓已久的那个预感。她静静地听着,仿佛等待着一出即将开场的戏剧。
“好吧,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听说你要为王晟的案子向最高法申诉……有这事儿吗?”
尽管顾筝已经猜到杜威找自己的目的,可当对方开门见山时,她还是觉得有点突兀。杜威那双鹰眼锥子似地审视着她,显得咄咄逼人。这在顾筝心里引起了一种强烈的反感情绪。她不习惯这样被人审视,觉得自己不能躲闪,她为什么要躲闪呢?于是,她坦然地迎着杜威的目光,反问道:“你的信息真灵,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你找了梦菲……”
顾筝对梦菲的再次失踪,心里本来就心存疑惑,此刻听杜威主动提起来,凭着律师的敏感,她忽然意识到,梦菲的失踪一定也跟杜威有关系。
“梦菲是我的嫂子,我去找她有什么不妥吗?”她反问了一句。
“只怕你早就不认这个嫂子了吧?”杜威阴阳怪气地说,“不单是梦菲,连安安,你恐怕也不认她是你的侄女了吧?”
杜威这样说,分明是故意刺激她,想把她带进某种情感的漩涡,顾筝想。两年多前,当她从王晟贴到网上的举报信中知道哥哥和梦菲、武伯仲之间发生的纠葛时,就曾经深陷在那个漩涡里。但在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顾筝已经冷静了许多。遇到任何事情,她不能再以宗天一妹妹的身份,而是以律师的身份进行思考和应对。于是,她避开杜威的问题,旁敲侧击地说:“前不久,我去看梦菲,发现她不见了——准确地说,再一次失踪了……你能告诉我,梦菲母女去哪儿了吗?”
杜威显然没料到顾筝提出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这个……我怎么知道!”他一边说,一边躲闪着顾筝的目光,同时猛吸了几口烟,把自己的脸又隐匿到灰白色的烟雾中去了。当他再次从烟雾中露出脸时,换了一副诚恳的表情,说:“顾筝,咱们不说是朋友,总还算是老乡吧,干嘛这样斗心机,就不能开诚布公,好好说话吗?”
顾筝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你究竟想说什么?”
“那我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杜威把吸剩下的烟蒂摁灭,像下了重大决心地说,“王晟的案子……我劝你别申诉了。”
底牌终于亮出来了,顾筝想。她眉毛跳动了一下,问:“为什么?申诉不是法律赋予被告的权利吗?”
“算了,顾筝,别像小学生那样幼稚了!这场官司一路打下来,你还没有尝到法律的滋味儿吗?”杜威鼻孔里嗤了一声,不无讥诮地说,“实话告诉你,如果王晟当初愿意认错,公开向我干爹赔礼道歉,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以为仅凭梦菲的一面之词就能把案子翻过来吗?她的录音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即使有效又能怎样?别忘了最高法的庄副院长也是东大的校友,以前当过省高法的院长。是黄子鹏和牛志的老师……”
庄副院长是东大政法帮的靠山,尽管顾筝不止一次听黄子鹏提到过,但还是没料到杜威这样有恃无恐。这说明他急了,为了干爹,他可真是够拼的了。
顾筝冷冷地问:“我可以理解你这是威胁吗?”
“不是威胁,是忠告。”杜威纠正道,“你为了这个案子被黄子鹏解聘,已经付出了代价……”他望着顾筝,降低了嗓音,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顾筝,我以前喜欢过你,我不想看着你再往坑里跳。这样,咱们做一笔交易吧!”
顾筝听到杜威嘴里冒出“喜欢”两个字,强忍着心里的厌恶,问:“交易……什么交易?”
“我知道你办的那个铜匦网一直在惨淡运营,连员工都雇不起。如果你愿意,我注资五百万,把网站收购到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旗下……怎样?”
收购,注资,五百万……对铜匦网这样一个小小的网站来说,的确是一个不小的诱惑。
“原来杜总是谈生意来了。”顾筝微微一笑,“条件呢?”
“条件很简单,放弃向最高法申诉。”杜威很干脆地说。
“如果我不同意呢?”
“我不相信你真要一条道走到黑,”杜威自信地说,“如果真的这样,不仅会害了你自己,还可能害了王晟。再过不到一年,他就要出狱了,我本来想让他回集团,甚至可以官复原职的……孰轻孰重,你掂量掂量吧!”
望着杜威那张自信满满的脸孔,顾筝心里再次涌起一股厌恶的情绪。如果说以前她只是怀疑王晟遭到不公正判决,是背后有人操纵的结果,那么现在,这个幕后操纵者已经彻底暴露在自己面前。是的,肯定是他!从杜威脸上,她看到了那种掌握或操纵权力,将一切玩弄于股掌的人才有的骄狂和傲慢。相比之下,如今还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王晟显得多么孱弱渺小、孤立无援,刹那间,顾筝觉得杜威提出的那个交易条件,是对她的一种侮辱。如果接受,就否定了她为王晟案子所付出的努力,也等于承认王晟以及死去的哥哥宗天一真的有罪。
顾筝想到这儿,脑子里闪过王晟那双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充满了迷惘的孩子气的眼睛,她突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语气说:“对不起,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
说完,她转过身,大步走出了那间名叫“罗切斯特”的包厢。
杜威愣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冲着顾筝的背影喊道:“顾筝,你别逼我!你会后悔的……”
2. 恐吓与威胁
顾筝跟杜威见面后没多久,发生了一连串奇怪的事情。
先是铜匦网突然遭到黑客攻击,首页多篇文章出现了大量非法字符,植入了许多暴力和色情内容,后台数据也被篡改,网站的邮箱接连几天收到许多群发的邮件,每封邮件都只有标题,没有内容,也没有发信人地址,每个标题都是污蔑谩骂她的,用词下流龌龊、不堪入目,威胁和恐吓,杀气腾腾,充满了血腥的气味……
顾筝以前只听说过网站被黑客攻击,但从未遇到过这种事,起初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她一边联系网络公司帮助修复遭破坏的源代码,一边吩咐梁天将网站的全部数据保存好。
对于网站突然遭到攻击,顾筝觉得有点蹊跷,她想到不久前才和杜威见过面,这里面是否存在某种关联呢?
这只是一种猜想。为了慎重起见,顾筝没有报警。但没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顾筝去网络公司联系网站恢复运营的事情,忙了一整天,有些累,回来后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顾筝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从枕头边拿过手机瞄了一眼,午夜十二点一刻。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找她呢?她迷迷盹盹地起了床,打算去开门,走到卧室门口,忽然觉得敲门声有点不对劲。从开始的砰砰砰,变成了嘭嘭嘭,听上去不像是用手敲门,而是某种尖利的器具砍在门上,一阵比一阵猛烈,震得头皮发麻,大门仿佛裂开了似的。顾筝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她竖起耳朵听了听,确认这不是敲门,而是有人用刀在砍门。
一刹那,顾筝脑子里冒出恐怖电影中蒙面歹徒入室抢劫的场面,浑身的汗毛竖立起来,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打电话报警。可当她返身回到卧室,从枕头边拿起手机,正要拨打报警电话时,外面的砍门声突然消失了。四周恢复了深夜的寂静,仿佛刚才的砍门声从来不曾发生过,一切只是她的幻觉似的。
过了一会儿,顾筝才鼓起勇气从卧室走到客厅,打开门,门口空空荡荡的,借着走廊的节能灯光,她看见大门上清清楚楚地印着刀砍的痕迹,一道、两道、三道……总共十二条刀痕。看着大门上留下的一道道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刀痕,顾筝想起刚才那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后怕得两腿发软,迈不动步,差点瘫倒在家门口……
后半夜顾筝再也没睡着,天一亮,顾筝就去找负责小区保安的冷师傅。冷师傅当过兵,以前是省妇联的后勤科长,顾筝大学毕业到省妇联报到时,还是冷师傅亲自去东大帮她把行李搬运到妇联大院的。冷师傅是个热心肠的人,见顾筝没有对象,还曾张罗要给她介绍男朋友,顾筝从妇联权保中心辞职后,冷师傅也退休了,被返聘负责小区的保安工作。
这会儿,冷师傅刚上班,手里端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坐在传达室里,一边喝茶,一边拿着一份邮递员刚送来的《东江日报》在看。听顾筝讲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咚地一声把保温杯放到桌子上,瞪着眼睛道:“拿刀砍门?这可是黑社会才干得出来的!”说着,问旁边的保安:“小马,昨天是你值班,见没见过有可疑人员进小区?”
小马是个刚招进来不久的年轻人,见冷师傅态度严厉,有点紧张:“没、没有……”
冷师傅见小马支支吾吾,显然不相信他的话。“这小子,肯定是打瞌睡,让坏人趁机溜进小区来了。”冷师傅蹙着眉对顾筝道,“大部分省直单位的宿舍区都装了摄像头,就咱们小区还没装,我不只一次给领导反映过,一直拖着,这不,出事了吧,如果装了摄像头,一看就知道是谁干的了,直接让公安抓人,现在怎么查?幸好坏人没把门砸开……”说着,他关切地问顾筝,“小顾,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们对你下这样的狠手?”见她不吱声,又加重语气:“必须马上报警,否则,那些人下一步没准会做出更出格的事儿呢!”
顾筝犹豫着,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前不久在简爱咖啡馆和杜威见面的情景,心想:我到底要不要去报警呢?
正当顾筝为是否报警而纠结时,她收到了一封挂号信。寄信人地址是北京某邮政信箱,寄信人姓名不详。她疑惑地拆开封口,信封内只有薄薄的一张信笺,展开一看,上面写着:
顾律师: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失去了人身自由。
半个月前,我带着能够证明钱刚父子严重违纪违法的材料,从大江来到首都,准备去中纪委举报,可刚下火车,我就在火车站被两个人架上一辆面包车,关进了一个招待所。后来我才知道,那两个人是东江省信访局驻京办的干部,他们是专门负责拦截上访的访民的,那个招待所就是信访局驻京办专门关押访民的地方。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恢复人身自由。好在我已经留了后手。你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讲过的许可吗?她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举报材料的复印件就在她手里。对了,许可的真名叫栗红。这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
顾律师,我已经走投无路,只好求你了。你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你能帮我去找许可拿到那份材料,将它们公之于众吗?
许可手里不仅掌握着楚韵娱乐城和钱刚父子违法犯罪的证据,还知道两年多前你代理的那个案子背后的许多秘密……
许可的电话:138××××××××
卢佳
×月×日
顾筝注视着信笺上“对了,许可的真名叫栗红。这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这行字,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3. 顾筝与许可
顾筝见到许可并不容易,打了好几个电话都不接,后来,她只好发了一条短信:“我是顾筝,卢佳让我联系你。”短短10个字,却包含了只有她俩才懂的含义。
这次,许可很快回了信息,却只有两个字:“收到。”
顾筝怔怔地望着手机屏幕,仿佛不认识“收到”两个字,又仿佛其中蕴藏着某种微言大义,收到,是仅仅表示收到了短信,还是另有深意呢?她像破译密码和偈语那样揣摩了好一会儿,却一无所获,她只好再发了一条短信:“我想马上见到你!”这一次,却没有收到任何回音。她不知道许可为何如此冷淡,是因为卢佳信里的内容不实,还是不愿意见她呢?
顾筝胡思乱想着,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到了晚上,还时不时拿出手机,看有没有许可发来的短信。
第二天早晨,顾筝还没起床,就听见床头柜上的手机滴地响了一下,这是短信的提示音。她原本迷糊的脑子突然一激灵,完全清醒了,拿起手机,果然看见了一条短信,是许可发来的:
“今天下午五点半,我在凤凰岛水上游乐场等你。”
这段时间,顾筝因接连遇到一系列麻烦,整个人都有点委靡,此刻,当她看到许可的短信,精神为之一振,那种兴奋和激动,简直像赴约的情人。而事实上,在顾筝的心目中,她的确曾经把许可,不,栗红,当作情人一样的朋友。现在,两个久违的朋友就要见面了,能不激动吗?
回顾自己在东大的四年本科生活,顾筝再也找不出比栗红更亲密的朋友了。栗红的美丽和才华,以及那种热情浪漫的性格,宛若一颗耀眼的明星,闪耀在顾筝记忆的星空,同她的大学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没有栗红,也许会黯然失色许多。当初毕业时,栗红由于父母突然出事,跟郎涛的恋爱关系也随之中断,几家中央级单位纷纷解除了合约,她仿佛从一个公主变成了灰姑娘,不仅没有一家像样的单位要她,就连那些平时争相跟她套近乎的同学也一个个远离她了。离校时,除了顾筝,竟没有一个人送她。后来,顾筝听说栗红去了一家没有正式编制的民办学校,还曾去找过她,但没有找到,栗红已经辞职了。至于去了哪儿,是留在大江,还是去了别的城市,也不知道。从那以后,直到顾筝大学毕业在大江找到工作,十几年来,她一直没有忘记栗红,每每想到栗红如此出类拔萃,凭她的才华,本该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前途,最终却落得那样不堪和不幸的结局,心里便忍不住替她抱屈。有好几次,顾筝乘公共汽车,或走在马路上,总觉得某个人很像栗红,她就差点叫出名字了,可一转眼,那个酷似栗红的人就不见了踪影,她站在人头攒动的马路上一阵恍惚,脑子里浮现出栗红在情人林里朗诵写给郎涛的那首诗的情景:“我总相信你不会遗弃我总相信你也像我挚爱你一样挚爱我一旦乌云飘离心的上空你会义无反顾地奔我而来使我冷却的心再度复活……”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回过神来后,心里充满了伤感和眷恋。哦,栗红,我的朋友,你到底在哪儿呢?这辈子,我们还能相见吗?顾筝曾经在心里无数次这样呼唤过,那种凄凉与孤独之感,跟她小时候失去母亲和后来听到哥哥的死讯一样……
中午刚过,顾筝就出发了。当她登上凤凰岛时,才两点半,距离许可约定的时间还有整整三个小时。
顾筝对凤凰岛并不陌生,有一次,省青年律师协会在岛上开会,作为会员,她在凤凰岛度假酒店住过两个晚上。自从被列为国际旅游岛开发区后,凤凰岛成为了省会大江市市民休闲旅游的后花园,每逢节假日,很多人都把到凤凰岛当成了旅游的首选目的地,不少省直单位和企业经常组织员工上岛游玩。在钧鼎律师事务所时,顾筝也曾不只一次跟所里的同事来过凤凰岛。
水上游乐场靠近凤凰岛度假酒店和观光农园,是近几年开发的一个旅游项目,顾筝以前没来过。湖面上停靠着一只只外观像甲壳虫的游船,有二人、三人和四人乘坐的,除此之外,还有飞艇冲浪和水上降落等项目,大概因为不是节假日的缘故,游乐场看不到几个游客,售票亭前门可罗雀,除了一位年轻母亲带着孩子在买气球,购票的人寥寥无几。
顾筝在水上游乐场入口处旁边的林荫带找了个条凳坐下,从包里拿出一本书。这是一部最近市面上很火的科幻小说,书名叫《三体》。
顾筝最早是从《科幻世界》杂志上读到这部小说的。从大学时代起,顾筝就习惯了纯文学阅读,在她眼里,科幻小说都是一些不入流写手胡编乱造的文字垃圾,压根儿算不上严肃的文学。但这部《三体》改变了顾筝的认识,有一段时间,她不仅像追剧那样每天追着读,还参加了一个《三体》QQ群,经常就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进行交流,几乎成了一个狂热的《三体》发烧友。《三体》中奇幻的情节、独具个性的人物和大胆的想象力让她着迷,尤其是女主人公叶文洁的命运,深深吸引着她的心。
叶文洁是一个天体物理学家、ETO统帅,是《三体》的灵魂人物。她在理想幻灭,切身感受人性之恶后,开始思考人类前途,认为人类的道德自觉只能借助人类之外的力量。奉献目标的缺失使她陷入精神危机,在精神流浪的孤独中得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机遇,这是她多年重复工作付出未果的仅有的慰藉。而这个机遇恰好可以实践她思考多年的理论——改造人类。于是她抓住了这个机遇并将其变成自己的理想,并且从中找到了生存的意义和可以为之牺牲一切不计代价的奉献目标。
在顾筝眼里,叶文洁是一个激进的理想主义者,身为科学女性的她极度理性而果决,聪慧而原则性强。她虽然对人类持悲观态度,认为人性本恶,却在行动原则上积极甚至激进对待,认为劣迹斑斑的人性可以被改变,且是被科技水平更高的外星人所改变,人类的命运可以被改写,所以哪怕为此付出再多代价也在所不惜。这都使她成为《三体》中最复杂、矛盾,也最具争议性的人。有的读者称她是天使,也有的读者称她是恶魔,并在QQ群里争论不休。顾筝却认为,尽管叶文洁试图让三体降临地球后改造人类的道德,可能让全人类做出巨大牺牲,但其目的并非反人类和报复社会,恰恰相反,是为了拯救人类(精神)。虽然这个方法极端,实质上也造成了反人类的后果,却不能因此否定她的初衷。顾筝觉得自己不仅在情感上和叶文洁有很多共鸣之处,而且对人类的看法也持同样悲观的态度。但她没有叶文洁那样与整个人类为敌的勇气……
那个QQ群分为“罗辑派”和“叶文洁派”,支持罗辑的占多数,支持叶文洁的只占少数。顾筝的观点自然遭到了群里大多数人的反对,一气之下,她退出了QQ群。
《三体》的纸质版刚出版,顾筝第一时间就买了一套,并且开始重读。最近一段时间,她每次出门都要把小说带在身边,有空就读上几页。此刻,她打开书,接着上次读过的段落看下去——
叶文洁的心脏艰难地跳动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黑雾开始在她的眼前漫涌,她用尽生命的最后能量坚持着,在一切都没入永恒的黑暗之前,她想再看一次红岸基地的日落……
每次读到这段叶文洁临死前情景的描写,顾筝的心情都异常沉重、悲伤,仿佛叶文洁不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人物,而是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把脸伏在书本上,思绪飘渺,陷入了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好的小说都有这种神奇的魔力,像巫师那样让人短暂地脱离现实,进入到纯精神的境界,她以前读伍尔夫的《到灯塔去》时也曾有过这种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大人和孩子的嬉戏声把顾筝从虚幻状态中拉回到现实。她抬起头,看见刚才在售票亭前买气球的那对母女朝林荫带这边跑过来。小女孩拿着气球在前面跑,母亲在后面追。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她手里举着一只天线宝宝气球,随着小女孩的跑动,气球在空中飞跃、跳动。快跑到顾筝跟前时,小女孩停住了脚步,睁大眼睛望着她,嘴巴圆嘟嘟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晶莹的宝石。
顾筝觉得,小女孩很像小侄女安安,那只天线宝宝气球,也几乎跟安安过周岁生日时她送的那只一模一样。
她不由一阵恍惚。
这当儿,那个母亲追上来了,眼看快要抓住女儿,小女孩像兔子一样机灵地挣脱母亲的手,飞也似地向远处跑去。母亲也跟着乐颠颠地追过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顾筝望着母女俩的背影,又想起了梦菲和安安。几年前,她们和哥哥也曾这样幸福过吧?可几年的工夫,一家人便死的死、散的散了,倒是自己,以前是一个人,现在还是一个人,无所谓拥有,也无所谓失去……
顾筝坐在湖边林荫带的长椅上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三个小时过去了。约定的时间到了,她合上那本《三体》,放进包里,从条椅上站起身,左顾右盼着,但没有看到许可的影子,正疑惑间,手机滴地响了一声。她拿起手机,看见屏幕上闪出一条短信:
“我在二号游船码头9号游船上。”
顾筝暗自纳闷,她一直坐在售票亭旁边,许可是啥时候购的票呢?她觉得仿佛走进了某部谍战剧的情节,而自己则变成了正在和组织接头的地下工作者。想到这一点,她忽然有点兴奋起来。
二号游船码头离售票厅不远,穿过一座售货亭和一排花坛就到了。顾筝站在岸边,放眼望去,码头边停泊着十几艘外观像甲壳虫的小型游船。她没费多大工夫,就找到了9号游船,在一排游船的最边上。上面坐着一个女子,一身黑衣裙,再加上一头黑发和墨镜,全身上下都是黑的……
尽管那副墨镜遮住了大部分脸庞,让人无法辨认,但从那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高雅冷艳气质,顾筝还是一眼认出,她就是毕业后杳无音讯,一直没有见过面的栗红!
一股强烈的激动像电流般袭来,使顾筝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迈不动步子。她跳上囤船,迫不及待地向那艘游船跑去,由于步态不稳,身体失去了平衡,幸亏囤船上的工作人员扶了她一把,才没掉到湖里。她连声“谢谢”也顾不上说,就向坐在游船上的黑衣女子喊道:“许可,不,栗红——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你好,顾筝。”栗红的声音低沉,甚至有点儿喑哑,这跟顾筝记忆中栗红那嘹亮抒情的女中音全然不像出自同一个人,听起来那么冷漠,丝毫没有那种见到久别重逢的朋友的激动和喜悦,那身像修女一样的黑衣装束,跟顾筝记忆中总是喜欢穿着一件鲜艳的红色大摆裙,摇曳多姿、顾盼生辉的栗红,完全判若两人。顾筝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她甚至想摘下对方那副大墨镜,看看栗红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何况,栗红的眼睛那么漂亮生动。可对方一点也没有摘下眼镜的意思,这显然不符合社交礼仪。
顾筝正这样想时,栗红向她伸出手来,这是一双肤如凝脂的手,手指修长如葱笋,宛若一支玲珑精致的排箫。
这是她记忆中栗红的手,顾筝想,心里涌过一阵热浪,她一把握住了那双手,觉得凉凉的,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冰。
顾筝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美丽冷艳的面孔和墨镜后面深藏不露的眼睛,栗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种听不出感情色彩的声音说:“湖上风浪很大,穿上救生衣吧……”说着,从船舱里拿起一件浅红色的救生衣递给她。顾筝愣了一下,接过来穿到身上。
接着,游船朝娘子湖中心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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