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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三部卷九第二章

字号+作者:刘继明 来源: 黑与白读书会 2024-11-05 09:21 评论(创建话题)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第二章   1. 尘封之门   王晟在自新农场服刑两年后,从农业队调进了文宣队。他知道,这除了郭文才刑满释放前竭力向管教推荐,还跟他自己放'...

  第二章GUu品论天涯网

  1. 尘封之门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自新农场服刑两年后,从农业队调进了文宣队。他知道,这除了郭文才刑满释放前竭力向管教推荐,还跟他自己放弃申诉有关。在管教干部看来,这是认罪伏法和改造好了的表现,把他从最艰苦的农业队调到最舒适的文宣队,算是一种奖赏。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文宣队的具体工作是管理图书。农场图书室不大,藏书不到一万册,规模比一个普通的中学图书室还小,原来只有两个管理员,都是农场领导的家属,管理员的工作很清闲,原本不需要增加人手,何况还是一个犯人?但随着近两年增加的犯人越来越多,图书室的规模也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近一倍,再加上省监狱管理局要求各劳改农场统一实行数字化办公和管理,农场的绝大多数干部职工对数字办公又一窍不通,图书室那两个管理员没上过大学,连电脑操作都不会,农场领导便决定从犯人中物色人才,刚巧郭文才向他们推荐王晟,王晟不仅懂电脑,而且是研究生毕业,入狱前还担任过杂志社的副总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就把他调进图书室,协助那两个管理员搞数字化管理改革。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大众艺术传媒集团时,熟悉电脑编辑和数字办公技术,管理一个小小的图书室自然不在话下,从农业队调到图书室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从图书分类到借阅登记,实行了全方位的数字化管理,并义务教两个管理员学会了电脑操作。GUu品论天涯网

  图书室的工作本来就清闲,实行数字化管理后就更加轻松了。以前在农业队参加劳动,王晟每天忙得死去活来,现在却闲得发慌。实在无所事事,他只好通过读书打发时光。读书一直是他的爱好,在农业队整整两年时间,他几乎没接触过书,现在有这么多书可看,简直是一种奢侈;可图书室的藏书都是一些政策法规和工具性的报刊图书,读起来味同嚼蜡,曾经被王晟当作享受的阅读,现在却跟在农业队劳动时那样,变成了一种刑罚,只不过在农业队经受的是体力上的刑罚,而现在经受的是精神上的刑罚。王晟觉得有些荒诞。他回想起那个冬天,一个人躺在那条墓穴般的沟渠里,仰望苍穹下那只盘旋的鹞鹰或乌鸦时的情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悲催之感不禁又袭上心头,他想到了加缪的《西绪福斯神话》。选择即命运,人不可能拒绝选择,正如你不可能拒绝降生到这个世界一样。萨特所说的“存在先于本质”,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管被动还是主动,人的一生何尝不是一场不得不经受的苦役啊!GUu品论天涯网

  在度过生命中那个“严重的时刻”之后,王晟对自己经历的一切有了全新的理解,否则,他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但王晟有点拿不准:对他来说,这究竟是幸运,还是意味着一种更大的不幸呢?GUu品论天涯网

  不久,王晟接受了一件新的差事。自新农场迁到娘子区后,由于图书室规模限制,老图书室的旧书一直存放在库房里,这次图书室扩容后,农场领导才想起把它们运来,以填补因经费短缺造成的藏书不足。GUu品论天涯网

  于是,将这批藏书录入新图书室刚建成的数字管理系统的任务,便落到了王晟的身上。GUu品论天涯网

  那批藏书有近万册,差不多是新图书室现有藏书的一倍。自新农场的前身东江省第二劳改农场始建于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这近一万册藏书,都是从那时到七十年代后期陆陆续续购进的,以当时的经济条件,一个小小的劳改农场图书室购进这么多书,说明对犯人思想改造的重视程度。GUu品论天涯网

  由于在库房里存放太长时间的缘故,这些书的纸张早已泛黄,破损十分严重,污渍斑斑,到处都能看到虫蛀和朽烂的痕迹,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儿,有的书不是缺角少页,就是无头无尾,连封面和版权页都已脱落,辨认不出书名了。这给王晟的工作增加了更大的难度,不得不一边对这些书进行数字录入和编码,一边重新包装和修复。他每天埋首在旧书中间,从早忙到晚,连午饭都没工夫去食堂吃,都是在食堂吃早餐时买了带进去的。GUu品论天涯网

  这些藏书大多出版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也有少量是1949年以前出版的,也难怪,东江省第二劳改农场是在国民党军统一所监狱基础上建成的。藏书内容极其广泛,包括政治、哲学、历史、军事、文化和文艺,其中尤以小说居多,书籍的装帧朴素简洁,封面和插图多为木刻、漫画或版画,带着一种天真未凿的童趣,很多是王晟以前读过的,尤其是六七十年代出版的小人书,他小时候还买过不少呢!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没有料到,就是这些旧书,为他打开了一间尘封已久的房子。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这些因年代久远变得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脆弱的书页,生怕弄破了似的;他凝视着那些熟悉的小人书封面,像见到久违的朋友一样,嘴里轻轻念叨着书名、出版社和出版日期,并逐一录入电脑——GUu品论天涯网

  《欧仁·鲍狄埃》:吉林人民出版社,1972年4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黑子》:人民美术出版社,1974年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小英雄雨来》:人民美术出版社,1974年8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虹南作战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5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青年近卫军》:人民美术出版社(上中下册),1977年7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铁道游击队:飞车搞机枪、夜袭临城》:上海美术出版社,出版年代不详;GUu品论天涯网

  《小刀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11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列宁在1918年》: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3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东海小哨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英雄小八路》: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1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敌后武工队》(5):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年代不详;GUu品论天涯网

  《奇袭》: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3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带响的弓箭》: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年3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下册),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6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深山打虎》:福建人民出版社,1973年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年1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雁翎队》: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年代不详;GUu品论天涯网

  《一块银元》: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渔岛怒潮》(上下册):人民出版社1976年1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小马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2年10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地道战》: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年代不详;GUu品论天涯网

  《鸡毛信》:人民美术出版社,1977年9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小八路》(彩色木偶):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西沙儿女》(正气篇):人民美术出版社,1976年1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林海雪原》(三路进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3月第二版;GUu品论天涯网

  《七月槐花香》: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4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艳阳天》(第一集):人民美术出版社,1973年1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山乡巨变》(上集第三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8年6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矿山哨兵》:河南人民出版社,1974年8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小兵张嘎》,上海人民出版社,1963年1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海岸风雷》:出版社及出版年代不详;GUu品论天涯网

  《英雄小哨兵》:山东人民出版社,1975年5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南征北战》:上海人民出版社,1971年12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金光大道》(1、2):人民美术出版社,1972年9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水上交通站》: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9月第一版;GUu品论天涯网

  ……GUu品论天涯网

  《看瓜》,一本小人书倏地闯入王晟的眼帘。这个书名太眼熟了。封面上两个带着红领巾的少年拿着红缨枪,睁着警惕的大眼睛,背景是郁郁葱葱的瓜田。他翻到扉页,看见“内容简介”上写道:“南坪大队的红小兵小卫和他的伙伴们,在批林批孔运动中,学习了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认识到与资本主义势力作斗争是长期的艰巨的任务,他们以瓜田为战场,揭露了不法分子邱田书损公肥私,破坏集体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GUu品论天涯网

  红卫兵、红缨枪、红领巾……这遥远而熟悉的符号,一下子唤起了王晟脑子里沉睡已久的记忆。他回想起自己读小学时,为了学英雄见行动,向父亲主动请缨,跟巴东一起抓住了溜进砖瓦厂偷窃制砖机零件的宗天一,论年龄,宗天一比他和巴东大几岁,可当他看到自己握着弹壳手枪和巴东手里那杆闪闪发亮的红缨枪时,却没有任何反抗,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记得,那会儿他口袋里就装着这本小人书《看瓜》,那是他花了八分钱在镇上的新华书店里买的。当他和巴东押着被擒获的宗天一朝厂部办公室走去时,心里是那么骄傲,像《看瓜》中的主人公小卫和他的小伙伴们一样,在抓住地主“臭田鼠”之后,用嘹亮清脆的嗓音齐声高唱:“红小兵,斗志强,要把瓜田当战场,孔老二呀贼林彪,复辟倒退是梦想。杀、杀、杀!”GUu品论天涯网

  可是,他和巴东后来并没有同被他们视为“坏分子”的宗天一成为敌人,反而成为了要好的朋友。王晟的嘴角闪过一丝自嘲的笑意。以前,每当他回忆起少年时代的这段经历时,都觉得自己是那么可笑,但现在,他却感到了一丝可爱,或者说,他从少年时代的自己身上,看到了一种正义、勇敢的品质,尽管这是时代赋予的,在许多人看来也许很荒诞,包括他自己也曾经这么认为。但任何一种真诚的情感和行为,都不应该被嘲笑,他想。尤其在经历那个“严重的时刻”之后,他开始追寻自己的来路,那个他竭力想遗忘的过去,就像他曾经试图改掉的父亲给自己取的那个名字——王成。GUu品论天涯网

  他是怎样一步步由“王成”变成“王晟”的呢?这个问题并不是现在才开始出现的,而是一直像幽灵似地缠绕着他。如果追寻不到来路,他就无法理解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一切,也就找不到重新生活下去的勇气和建立起面向未来的信念……GUu品论天涯网

  有一天,王晟在整理归类旧书时,看到了一本高尔基的《母亲》,高尔基是俄国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母亲》是他最有影响的小说,也是世界无产阶级文学的经典作品之一,王晟在大学的外国文学史课上听老师讲解过,而且从学校图书馆借阅过,他读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夏衍翻译的版本。现在他见到的这个版本是1949年以前,由上海平民书店出版的“俄苏文艺译丛”,繁体字竖排本,译者叫“费边”。王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他终于想起来,以前写《宗达传》时,查到宗达用过许多笔名,而“费边”就是宗达用过的笔名之一。起初,他拿不准这个“费边”是不是宗达,但他想起宋乾坤回忆录中曾经写道,宗达担任中共中央东江局领导人期间,曾经直接从俄文翻译过高尔基的小说《母亲》……当初,为了写作《宗达传》,他付出过那么多的心血,可最终却被剥夺了出版的机会。入狱服刑前,他把书稿寄给了北京的一家出版社,但一直石沉大海。现在,当他确认这本《高尔基》的译者费边就是宗达时,心里产生了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注视着这本纸张粗糙发黄,硬壳塑封的《母亲》,封面上是一个俄罗斯劳动妇女的木刻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道道刀削般的皱纹,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封面上的灰尘,仿佛想拂去岁月的尘埃,让尘封的历史重见天日……GUu品论天涯网

  那天,王晟没有把《母亲》录入图书室的数字系统,而是装进衣兜,下班时悄悄带回了监舍。GUu品论天涯网

  过了几天,大概见王晟工作进度缓慢,领导又派了个犯人来给他当助手。那人三十岁出头,中等个儿,眉清目秀,透露出一股聪明劲儿,五官长得很端正,年轻时一定是个帅小伙儿,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冷漠,像挂着一层霜似的。从囚衣上的编号B12875,王晟猜出对方是工业队的,可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后勤队的。GUu品论天涯网

  “那你这号码……”王晟指了指他囚衣上的编号。GUu品论天涯网

  “我刚从工业队调到后勤队,还没来得及换衣服呢!”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哦了一声,发现他的右手只有三个手指头,食指和中指的部位像被齐刷刷截断的两截树兜裸露着。GUu品论天涯网

  对方察觉到了王晟的目光,蹙了蹙眉:“开车床时受的伤,所以他们把我调到后勤队,算是照顾了。”说着,他瞥了一眼王晟,“听说你是大知识分子?难怪给你安排这样舒适的差事……”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听出了一丝嘲讽的意味,本来想说:“来这儿之前,我在农业队干了整整两年苦役呢!”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淡淡笑了笑,“后勤队比工业队舒适多了。”GUu品论天涯网

  对方点点头,表示同意,并向他伸出那只残缺的手,“我叫顾小乐,以后请多关照。”GUu品论天涯网

  顾小乐……这名字好耳熟,王晟想起郭文才以前曾对自己提起过这个名字,眼睛亮了一下,打量着对方,“你以前是不是在农业队待过?”GUu品论天涯网

  “是啊,你怎么知道的?”顾小乐一愣。GUu品论天涯网

  “老郭,郭文才跟我提起过你……”GUu品论天涯网

  “这么说,你进来以后也在农业队待过。”顾小乐咕哝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刚才那样冷漠了。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和顾小乐就这样认识了。GUu品论天涯网

  一开始,两个人之间交流很少。每天早上,管教干部把他俩从各自的监舍带到图书室后,一整天都在库房里整理那些旧书,两个人各有分工,王晟负责把旧书录入电脑和分类编号,顾小乐负责对那些破损严重的旧书进行修复和包装,各忙各的,到了中午,吃完午饭休息时,他们才有机会在一起说会儿话。两个人都不是那种性格开朗外向的人,说起话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双方都觉得对方没有把心扉敞开,像农场的所有犯人那样,对任何人都保持着某种近乎本能的距离和戒备。在劳改农场,如果不是特别信任,犯人之间很少打听对方入狱的具体原由,就像社会上交往时忌讳打听别人的收入或隐私一样。他们俩也都遵守着这种禁忌。GUu品论天涯网

  中午,那两个女管理员下班后,都要回家吃饭,其实主要是做点家务活儿,下午两点半才来上班。王晟和顾小乐吃过早上从食堂带来的午饭后,一般要在图书室休息一个来小时。图书室的书刊分两部分,一部分对犯人开放,另一部分只对农场的干部职工开放,书刊的种类自然要丰富得多。平时,王晟和顾小乐是没有权利读这些书刊的,午休时才有这个机会。反正那两个女管理员不在,没人管。GUu品论天涯网

  那天中午,王晟捧着一本《文史哲》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突然,坐在他旁边的顾小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声骂道:“狗日的!”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顾小乐手里拿着一本杂志,由于气愤,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GUu品论天涯网

  “怎、怎么啦?”王晟莫名其妙地问。GUu品论天涯网

  “你看这篇小说……”顾小乐一边说,一边把杂志扔过来。这是一本很有影响的文学杂志,王晟以前在大学时经常从图书馆借阅。自从毕业工作后,他已经很多年没读过这本杂志了。GUu品论天涯网

  此刻,王晟拿起那本杂志,看见顾小乐正在读的那篇小说,作者的名字有点陌生。小说的题目怪怪的——但他刚刚扫了一眼,就被开头的一段文字吸引住了:GUu品论天涯网

  半夜两点多了,霓虹灯下的哨兵杜月梅杜师傅顺着工人新村的马路朝家走,走到公用自来水龙头拐弯的地方,冷丁蹿出一条狗来。杜月梅妈呀叫了一声,那狗回头看看,也汪汪狂吠两下,然后就往工人新村方向去了。可就是这两声,把杜月梅吓瘫了,站不起来了。开头她还想爬回家的,她不想叫别人看见。但水龙头那儿结冰了,加上害怕和委屈,她居然爬不上台阶。绝望之中她只好喊救命。深更半夜的,惊动了很多邻居,出来好多人看热闹。一看,杜月梅把裙子都尿湿了,就七嘴八舌埋怨,说天寒地冻地你穿什么裙子呀?你他妈的找死啊?GUu品论天涯网

  在老百姓口里,“霓虹灯下的哨兵”是站街卖淫女的代称。王晟下意识地合上杂志,问了一句:“这是本……黄色小说?”GUu品论天涯网

  “哪跟哪呀!”顾小乐对王晟翻了个白眼,一把将杂志从他手里夺过去,“这是篇写下岗工人的小说。你看这段,再看这段……”他一边用手指点点戳戳,一边念道:“工友们,老少爷们们,兄弟姐妹们,请你们有空回厂里来看一看,想一想,大家商量商量!小舅提了个电声喇叭,从东村喊到西村,从西村喊到新村。他的意思是,最好能开一个全厂职工大会,把当前的形势说一说。当前的形势是什么?就是有人要出卖咱工人阶级,侵吞咱国家财产,咱眼看就无家可归了。”他一边念,一边像老师讲解课文那样说,“几千块钱就把工人打发下了岗,丈夫用摩托拉着老婆去卖淫,领导们的工资上涨了几倍几十倍,参加持股分红还不满足,还想着法子把工厂贱卖给私人老板,比白菜价还便宜……这里面写的跟我们东钢的事情一模一样 ,我都怀疑这个作家就是我们东钢的。还有‘小舅’这个人物,也像极了阿毛。阿毛是我师傅,我大专毕业分配到东钢,下车间当工人时,阿毛是车间主任,我是他收的最后一个徒弟,不久,他就当上了矿渣厂的工会主席。跟‘小舅’一样,阿毛也从十几岁进厂起当学徒,一直干到六级技工,是省市两级劳模,也曾为了保住厂子上访,被公安局关进去过。只不过他俩的死法不一样,阿毛是被当作杀人犯判死刑枪毙的,‘小舅’却……”说到这儿,他突然住了口。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看着顾小乐,纳闷地问:“他怎么……死的?”GUu品论天涯网

  顾小乐把那本杂志又塞到王晟手里,仿佛不忍心地指着其中一段说:“你自己看吧。”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顺着顾小乐的手指看去——GUu品论天涯网

  小舅自己砸死了自己,他为自己选择了一种最好的方式。躺在空气锤下,怀里抱着脚踏开关,那一刻我猜他没有犹豫。另外,此前他也过了一把瘾:那台空气锤周围,扔了一地的酒瓶子,还有一堆新打的镰刀和斧头。镰刀有长的短的,带齿的带钩的。斧头有宽的窄的,带改锥带撬爪的。我猜他站在火光里,抿上一口酒,然后叮叮铛铛敲打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快乐的。因为那才是他真正热爱的一种生活,那才是他身心舒畅灵魂飞升的舞台……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盯着那段文字,好一会儿没吱声,眼睛也不禁有点儿湿润了。虽然他不清楚顾小乐怎么被判刑的,但现在,他似乎明白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在顾小乐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GUu品论天涯网

  从那天起,王晟和顾小乐之间的距离便拉近了许多。GUu品论天涯网

  在一起相处久了,王晟觉得顾小乐的性格并不像自己那样内向,甚至很健谈。有一次,中午吃完饭闲聊,他跟王晟谈起自己的恋爱经历,从读大学时怎么喜欢上在同一所大专读书的女朋友,怎么死乞白赖地追求,后来又怎么遇到阻力,直到两个人终于结婚,整个过程一波三折,曲折得像一部精彩的言情小说或电视剧。GUu品论天涯网

  “我妻子叫程蕾,曾经当过东钢文工团的演员。在我眼里,她像碧玉那样纯洁完美,没有一点瑕疵,能娶她做妻子是我最大的幸福和骄傲。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顾小乐喃喃地说,眼里闪烁着炽烈的光芒,像一个沉浸在恋爱中的纯情少年。“可后来,她被文工团解聘了,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她不愿意成为某领导的玩物。离开文工团后,我妻子只好去夜总会唱歌跳舞。在许多人眼里,在夜总会唱歌跳舞,跟那些站街的卖淫女差不多;一开始,我反对她去那种地方,可她不听,说靠我那点工资只能喝西北风。不久,我和师傅阿毛也下了岗,加入到了开摩的的队伍。我妻子每天晚上都要去夜总会上班,每次看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进灯红酒绿的夜总会,我心里就跟针刺一样难受,像被人打脸一样热辣辣的。可我又不能不为她的安全操心,只要有空,我就用摩托拉她去上班;下班后,又骑着摩托拉她回家。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拉了几个顾客后回到夜总会,等候妻子下班,忽然看见开来一辆宝马,在夜总会门口停下了,不一会儿,我妻子从里面出来,直接钻进了那辆宝马。我骑着摩托跟着宝马一直开到市中心的一家豪华娱乐城。宝马停下后,我妻子和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从车里出来,我认出那男人是东钢的某领导,当初,就是他指示文工团把我妻子解聘的……后来,在东钢那次骚乱中,我师傅失手打死了美国公司的代表,我也把东钢的那个领导打伤了。不过我不是失手,就是冲他去的。我被法院判刑一点也不冤枉,只是后悔下手太轻,没把那个家伙打死……”GUu品论天涯网

  顾小乐说到这儿,嘴里发出一阵冷笑。王晟忽然明白,他上次读完那篇小说为何那样激动了。GUu品论天涯网

  “你妻子……现在怎么样啦?”王晟沉默了一会儿才问。GUu品论天涯网

  “我被判刑后不久,她就离开原来的那家夜总会,应聘到了凤凰岛一家酒店的娱乐城……”顾小乐脸色阴郁地说,“去年下半年,也就是我进农场的第二年,我接到了一份离婚协议,是我妻子委托律师发来的……”GUu品论天涯网

  “你同意离婚啦?”GUu品论天涯网

  “是的,”顾小乐说,“程蕾是个虚荣心很强的女人,落到这步田地,我不可能给她幸福,我不想拖累她。只是,我对不起我母亲……”说着,他垂下脑袋,叹了口气,“我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我被判刑后一直卧病在床,靠我父亲伺候,我和妻子离婚后,母亲再次受到了打击,不久就去世了……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听了,心里有些难过,他不知怎样安慰顾小乐,只好沉默着。过了一会,顾小乐抬起头来,似乎是为了摆脱压抑的情绪,故作轻松地说:“你一定有个幸福的家庭,怎么样,也讲讲你妻子吧?”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笑道:“我还没有结婚,哪来的妻子?”他还想告诉顾小乐,他是个孤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了,但他犹豫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在心里,他对顾小乐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GUu品论天涯网

  2. 探视与会见(1)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自新农场服刑已经两年了,还没有一个人来探视过他。每次听到同监舍的犯人有亲属探视来了,他总是羡慕不已,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忍不住想,有人探视该多么幸福啊!不仅可以带来许多好吃的,还能带来一些外面世界的讯息。自从入狱以来,他跟外面的那个世界完全隔离开了,这种愿望对他来说太奢侈了。GUu品论天涯网

  《监狱法》第40条规定,犯人在劳改农场服刑期间,每月可以同亲属及监护人会见或探视1次,每次半小时至一小时。一般由犯人向管教干部提出会见请求,或亲属及监护人向劳改农场律政管理部门提交探视申请,同意后即发给会见或探视通知书,探视者收到通知后,即可按照规定的日期前来农场会见犯人。犯人会见或有权探视犯人的亲属,指配偶、子女、孙子女、父母、岳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伯父母、姨父母、自己及其配偶的兄弟姐妹及其配偶。而在王晟入狱时填写的亲属一栏中,却是个空白。此刻,他似乎才理解“孤儿”真正的含义,就是当你坐牢时,没有一个人来探视你。意识到这一点,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GUu品论天涯网

  《监狱法》同时也规定,有权会见或探视的还有监护人。所谓监护人,是指对无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和成年人的人身、财产及其他合法权益履行监督和保护职责的人,被监督、保护的人,称为被监护人。但王晟不知道,谁是自己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和“被监护人”,或者即便是,他们愿意来探视自己吗?GUu品论天涯网

  不过,在王晟入狱的这两年,他经常收到田青青的信。每次看到那个印有“东江大学”字样的信封,王晟心里就格外亲切。田青青的笔迹跟田芳的笔迹很相像,端正、娟秀、一丝不苟,让王晟情不自禁地想起田芳那纯真的面影。屈指算起来,田青青已经是大二学生了,每次给王晟写信,总是像个大人那样安慰他,仿佛王晟是个孩子,她倒成了个大人似的:“叔叔,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找了一份兼职,收入虽然不多,但维持我在学校的生活足够了……”在另一封信中写道:“叔叔,我真想请假去农场看你,可法律规定,亲属和监护人才有权利。要是姑姑还在多好呀,那样,我和你就是亲属关系,我就可以去探视你了!”GUu品论天涯网

  读到这些文字,王晟分明觉得田青青还是个孩子,同时,又为田青青的那句假设而叹息。是呀,如果田芳还活着,她一定会来看自己的。这样想着,王晟心里便被一股浓浓的伤感笼罩了。因此,当管教干部通知王晟,有人要来探视他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谁会来探视他呢?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怎么也没有想到,来探视他的是程国军。GUu品论天涯网

  程国军这个人,他只不过在骆正叔叔那儿见过两次,既不是亲属关系,也不是监护人关系,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来……探视自己呢?GUu品论天涯网

  “是不是搞错啦?”直到被管教干部带着去探视室会见时,王晟心里还在犯嘀咕。GUu品论天涯网

  当他走进探视室时,看见坐在里面的的确是程国军,一个跟他素昧平生的人。他还是那副装束,一件皱巴巴像是从二手货市场买来的旧西装,拎着一个拉链都坏了的人造革黑包,胳膊上戴着洗得发白的袖筒,跟以前在民众书店时一模一样,唯一区别的是,肩上多了一只斜挎的军用水壶,王晟觉得眼熟,想起骆正叔叔以前总是带着只旧军用水壶,去哪儿都带着,从不离身,也是斜挎在肩上。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心里忽然产生了某种不详的预感。GUu品论天涯网

  果然,管教干部刚离开,程国军就从座位上站起身,一只手按在那只斜挎着的军用水壶上,长满胡茬的嘴巴翕动着,像是有点干咳,要喝水的样子,但最终却费劲地从嘴唇里挤出一句话:“老骆他……去世了。”GUu品论天涯网

  声音很低,而且含糊,但王晟听得清清楚楚。他怔怔地看着程国军,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脑子一片空白。从小时候起,他就知道了父亲和骆正的故事。在内心深处,他一直把骆正当作自己的亲人,或另一个父亲,可现在,骆叔叔去世了。王晟像当初听到父亲去世后那样,脸上木呆呆的,心里却像浸泡在盐缸里那样紧缩成一团,禁不住呻吟了一声:“骆叔叔……”GUu品论天涯网

  “老骆临终前留下了遗嘱,他让我交给你……”程国军一边说,一边打开那只人造革黑色皮包,摸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递给王晟。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迟疑着,没有去接那张纸,他讶异地看着程国军,似乎遗嘱不是写在那张纸上,而是写在对方脸上似的。GUu品论天涯网

  “老骆把后半辈子的精力都花在民众书店上了,这是他唯一的遗产,现在,你是这份遗产的唯一继承人。”程国军用一种庄重的语气说,“我作为老骆生前指定的遗产执行人,也是你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所以才有申请探视的权利……”说着,他像完成一项重大使命似的,把遗嘱递到了王晟手里。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双手接过去,觉得这张薄薄的纸重若千斤,仿佛一份沉甸甸的嘱托,他想起自己被判刑前不久,去医院见到骆正的情景。“你是王胜利的儿子……”他仿佛听到了骆叔叔的话,眼睛一阵潮湿:“骆叔叔还说……什么?”GUu品论天涯网

  “老骆最后的一句话是:我要去见白雪了……”程国军说,“白雪是老骆的未婚妻,他们结婚前不久,白雪所在的军区医院因叛徒出卖,被国民党的还乡团包围……牺牲了。这一辈子,老骆都在寻找出卖白雪的那个叛徒。”GUu品论天涯网

  “我知道,知道……”王晟喃喃道,喉咙一阵梗塞,说不下去了。GUu品论天涯网

  探视的时间到了。程国军站起身,朝探视室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转过身说,“对了,忘了告诉你,宋乾坤也去世了。他和老骆去世的时间相隔不到半个月,你说巧不巧?”GUu品论天涯网

  程国军诡秘地笑了一下,接着说:GUu品论天涯网

  “我本来还想去探视一个人的,他跟你一样,也被判了三年,关在自新农场。如果我女儿不和他离婚,我今天还能以岳父的身份去探视他……”程国军故意卖关子似的,略带惋惜地说,“他叫顾小乐。”GUu品论天涯网

  3. 探视与会见(2)GUu品论天涯网

  程国军来探视后不久的一天,王晟又接到狱监科的当面通知:“B12963号,有个律师要见你,你见不见?”GUu品论天涯网

  通知他的是狱监科的徐科长,一个在劳改农场跟犯人打了几十年交道的老管教干部。GUu品论天涯网

  “律师?”王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见我干啥?”GUu品论天涯网

  “说是要找你谈案子。”徐科长说着,审视地看着王晟,“怎么,你都快服满刑期了,还想翻……案?”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农业队时,就归在徐科长分管的监区,那时他还是个副科级的管教干部,王晟调到文宣队和图书室后,徐科长先是调到后勤科当副科长,最近才调到狱监科当科长,负责犯人的探视和会见。徐科长对王晟一直比较关照。徐科长以前在农业队9队当过管教,跟郭文才关系不错,王晟从农业队调到文宣队和图书室,同徐科长也有一些关系。徐科长平时总是板着脸,像个黑脸包公,新来的犯人都有点怕他,但相处久了,却发现这个人心底宽厚,对犯人并不苛责,碰到谁违反了狱规,处理时也大多从宽。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从管教的语气中听到了一丝警觉和告诫的味道,他知道徐科长是关心自己,劳改农场领导最讨厌犯人申诉和翻案,因为这不仅是给他们找麻烦,还意味着农场没做好犯人的改造工作,是给领导脸上抹黑。这样的犯人,一向被农场领导视为异类,总是要找理由责罚和惩处的,曾经有犯人刑期将满时要翻案,结果案子没翻过来,反而延长了刑期。GUu品论天涯网

  此刻,王晟生怕徐科长对自己产生误会,赶紧表态说:“不不,徐科长,我一直在认认真真接受改造,绝没有翻案的意思。”见对方将信将疑,又补充了一句,“你不信,那个律师……我不见了好吧!”GUu品论天涯网

  徐科长又盯着王晟看了半分钟,在确信他不是说假话之后,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了些,调侃道:“你都不知道那个要见你的律师是谁,就说不见?”GUu品论天涯网

  徐科长这一说,倒提醒了王晟,“是呀,律师是……谁?”GUu品论天涯网

  “姓顾,叫顾筝,是个女的……”徐科长说,一边观察着王晟的反应,“怎么样,你认识她吗?”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她找我干啥?”王晟咕哝了一声。直到由徐科长领着去探视室见顾筝时,他还在纳闷地想:她找我……干啥呢?GUu品论天涯网

  然而,当王晟在探视室见到顾筝时,心里的疑惑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也不感到吃惊,仿佛对顾筝的到来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好像他们不是整整两年没见面了,昨天才见过似的,又好像顾筝不曾当过自己的辩护律师,而是某个朋友或亲戚,来农场探视是天经地义……总之,王晟的神情十分平静,向顾筝点点头,一声不响地站在了她对面。GUu品论天涯网

  与王晟的平静相比,顾筝却显得有点激动。她本来是在探视室里坐着,一见王晟进去,便突然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那神情,仿佛早就在盼望着见到他了,眼里隐隐闪烁着一丝波光,白皙的脸上显出一缕潮红。GUu品论天涯网

  这让王晟觉得有些讶异。在他印象中,顾筝的性格一直比较中性化,不像一般女性那样容易流露自己的感情,这跟她精致纤细、充满女性化的外貌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王晟一度为此感到困惑,拿不准哪一面能代表顾筝的真实性格;况且,她是个律师,给人的印象总是很理性、冷静的,对此,王晟从两年前她给自己当辩护律师时就领教过。可今天,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顾筝,似乎跟王晟以前印象中的那个顾筝,分明不一样……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察觉到了王晟的讶异神情,收回注视他的目光。“你好!”她伸出手来问候道,这声“你好”和要握手的动作,显然是顾筝作为律师的职业习惯,几乎一气呵成,十分自然。GUu品论天涯网

  律师跟当事人见面,大概都是这样的。王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感觉也许是过敏了。在劳改农场这样的地方待的时间长,都难免会有几分神经质甚至想入非非。他恢复了状态,淡淡地回了一句:“你好。”GUu品论天涯网

  也就是王晟的这句“你好”,让顾筝意识到自己现在的身份,见面是不合适握手的。她那只已经伸到半途的手突然停住了,那是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宛若一件精美的瓷器。同顾筝认识这么多年,王晟还从未仔细看过她的手,他正犹豫着是否伸出自己的手去握时,顾筝却突然缩了回去。GUu品论天涯网

  “坐吧!”顾筝做了个请坐的手势。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愣怔片刻,才如梦初醒一样,在她对面坐了下来。GUu品论天涯网

  探视室中央放着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塑料的,固定安装在地上的那种,两边各放着一把椅子,墙角还有一副衣架,除此之外,就别无长物了。整个屋子看上去跟普通房间没什么区别,门窗和窗帘一应俱全,探视时间内可以把门窗关上,也可以敞开,对犯人来说都一样,因为每个房间里都装有摄像头,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处于被监控之中。尽管如此,犯人们已经很知足了。以前,探视室都不是单独的房间,而是隔着一道小小的铁栅窗口,全程都有狱警监视。比较之下,现在劳改农场的管理已经很人性化了。如果探视的是丈夫或妻子,还可以申请夫妻房……GUu品论天涯网

  “你还好吗?”顾筝也在桌子对面坐下来,微微仰起脸,看着王晟,再次问候了一句。GUu品论天涯网

  声音很轻柔,从语气到表情都跟刚才那句礼节性的问候不同,仿佛久违的老友或一个妹妹对哥哥的问候,透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关切。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心里一动,也仰起脸来。探视室里有点暗,顾筝的脸朝着窗户,从窗口射进一缕光线,照到她脸上,王晟看得见她的睫毛在光线的映照下,像麦芒那样闪着金色的光芒。GUu品论天涯网

  “听管教介绍,你一直在农业队,前不久才调到图书室……”顾筝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王晟,“跟两年前比,你的皮肤黑了一些,不过,好像比以前结实了……”GUu品论天涯网

  在农场的两年,王晟从未被一个女性这样近距离注视过。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以前读中学,乃至上大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逢遇到女生近距离的注视,他都有些羞怯。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了,依然如此,当他低下头时,意识到这种羞怯的举止跟自己的年龄不大相称。于是,他又抬起头来,嗫嚅地问:“你呢……这两年还好吗?”GUu品论天涯网

  “我么?还好。不过……”顾筝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办了一家网站,法律咨询类的,叫铜匦网……”GUu品论天涯网

  “铜匦网……”王晟似乎有些意外,“这么说,你没当律师啦?”GUu品论天涯网

  “哦,我有律师证,还可以接案子的。”顾筝见王晟惊异的神情,似乎是为了安慰他,笑了笑,“要不我今天也无法见到你呀!”GUu品论天涯网

  “你今天找我……就是为了来看我吗?”王晟半信半疑地说。GUu品论天涯网

  “当然不是。”顾筝收敛起笑容,恢复了以前做律师时的那种职业表情,摇摇头说:“这两年,对你的案子我一天也没有忘记。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可由于对方把所有的疑点封得严严实实,很难找到翻案的突破口,直到前不久,我找到了梦菲……”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听到“梦菲”两个字,原本往后仰靠着椅背的身体忽然坐直了,嘴巴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正要开口时又停住了。GUu品论天涯网

  “梦菲和安安被人送到娘子区城关一幢小楼里躲起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把她们娘俩找到。“顾筝并没有注意到王晟的微妙表情,带点儿兴奋地继续说,“她什么都告诉我了……”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觉得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GUu品论天涯网

  “两年来,我一直为自己没有给你打赢那场官司感到不安,时时刻刻都盼望找到有力的证据,把你这个案子翻过来,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我哥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顾筝神情激动地望着王晟,以至声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不过,由于案子已经过了两年,超过了向省高院上诉的最高期限,按照法律程序,只能向最高法提出申诉。所以,需要你在申诉书和委托书上签字……”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说着,从身边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卷宗,从里面抽出一叠纸,递到王晟面前,“喏,这是申诉状和委托书,你先看一下,如果没有意见,就在上面签字……”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看着递过来的申诉状和委托书,没有伸手去接,他甚至往后缩了一下身体,两只手举起来,仿佛要把申诉状和委托书推到一边去,又或者那是一块烧红的木炭,害怕被烫到似的。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看到王晟这个怪异的举动,感到有些意外。“你怎么啦?难道你不想……申诉吗?”GUu品论天涯网

  “是是是,哦,不不,不……”王晟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地说。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看见王晟这副神情,原本发亮的眼睛倏地黯淡下来,“这么说,你是担心……不信任我?”GUu品论天涯网

  “不是,”王晟声音里几乎带着一丝哭腔,“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两年,再过一年就出去了,”说着,他颓然地垂下头去,双手捂住光秃秃的脑袋,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顾筝,你让我想一想……”GUu品论天涯网

  顾筝终于明白了王晟心里的顾虑。她默默注视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委顿的男子,想到这两年王晟在监狱里一定承受过难以想象的磨难,如同两年前收到法院的判决书下达时那样,她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同情乃至歉疚,她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王晟的肩膀,但最终没有这样做,而是用一种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喃喃道:“是呀,两年了……”GUu品论天涯网

  4. 探视与会见(3)GUu品论天涯网

  随着出狱日期的临近,王晟原本平静的心里,宛若一座风暴来临时的池塘,泛起道道涟漪。在农场待久了,他已经习惯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越来越陌生,以至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服刑期将满,就要重新回到大墙外的那个世界时,心里反而产生了一种不适……GUu品论天涯网

  就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中,王晟突然接到狱政科的通知,说有人要“会见”他。通知他的人神情郑重,还特意在“会见”两字上加重了语气。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有点纳闷,以前有人探视,都是狱监科通知,并派人来领他去探视室的,可这一次换了狱政科。服刑快三年了,他都不知道这个狱政科具体是干啥的。还是在农业队时,郭文才曾跟他说过,犯人的奖惩或减刑加刑都归这个科管,但两年多来,王晟既没有减刑,也没有加刑,从未跟狱政科打过交道,对这个科多少有一点神秘感,因此,当他由一名瘦高个儿干警领着向狱政科走去时,心里忐忑不安。如果是一般的探视,显然不会由狱政科通知他,而如果不是探视,谁会来见他,而且在狱政科“会见”,这个人会是谁呢?GUu品论天涯网

  狱政科在农场办公大楼的五层。农场办公大楼与监舍以及探视楼分属于不同的区域,虽然不高,却显得朴素、庄严和雄伟。有的犯人在农场服刑好几年,直到出狱时都不曾进过这座大楼,大厅的地板上铺着大理石,天花板下的吊灯富丽堂皇,白天也开着,绚丽的灯光照得人睁不开眼,大厅里进进出出的干警一个个神情严肃,在王晟心里唤起了一种与他在监舍那种暗淡压抑的环境下全然不同的感受。他觉得自己身上的囚服那么刺眼,跟大楼的色调显得极不协调。GUu品论天涯网

  进门登记时,一个上了年纪的门卫拦住了王晟,直到领他进去的那个干警出示由狱政科科长签发的通知书后才放行。从门卫警惕的目光,王晟估摸,很少有犯人能进这座大楼。意识到这一点,他更加觉得“会见”自己的这个人身份不一般……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在干警的带领下,走进了一间布置豪华的会客室。说豪华,主要是指地上铺着厚厚地毯,一套差不多占了房间三分之一的真皮沙发,天花板吊了顶,围着墙角线装有一排彩色射灯,尽管是白天,但窗帘都拉上了,射灯全部打开着,刺眼的光束从四面照射出来,把会议室照射得宛如舞台一样辉煌,仿佛即将上演一出精彩的戏剧。GUu品论天涯网

  干警把王晟带进会客室后,便带上门退出去了。王晟站下来,适应房间里的灯光后,才看清会客室中间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由于背对着大门,他没有看清楚是谁。正疑惑着,那人缓缓站起来,转过了身。当王晟看到一双熟悉的鹰眼后,不禁吃了一惊。GUu品论天涯网

  那人是杜威。GUu品论天涯网

  与两年前相比,杜威似乎胖了一些,身上的装束也更讲究,从头至尾都像刚从一家高档服装店走出来似的,让人感受到一种拥有不凡身份和地位的人才有的风度或气度。而更加显著的变化是,杜威的上嘴唇留了一撮修剪得颇为得体的胡须,那双总是让人觉得咄咄逼人的鹰眼,变得柔和了不少,或者说,少了些年轻人的锋芒,增添了一种中年人才有的达观和自信。GUu品论天涯网

  这会儿,杜威像见到久违的老友那样,夸张地展开双臂,往前走了两步,像是要跟王晟拥抱和握手,但王晟站在原地没动,仿佛压根儿不认识他,一脸惊疑的神情,仿佛走错了房间。GUu品论天涯网

  杜威显得有些尴尬,干咳了两声,像电影中的上流人士那样耸耸肩,“王晟,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可实在太忙,拖到今天……”他一边说,一边在沙发上坐下,并像主人那样对王晟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自新农场的场长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在省政协会上认识的。如果不是他帮忙,我也没有资格来探视你,而且安排在这儿。”他环顾着会客室,脸上现出一种满意和炫耀的表情,“这是农场最高级的会客室,上级领导来视察时才用……”GUu品论天涯网

  此刻,王晟已经从最初的惊愕中平静下来。杜威透露农场场长是他的朋友,出于什么目的?他一边思忖,一边冷漠而带点儿鄙夷地斜睨着这位从前的朋友和上司,思绪万千,入狱前的一幕幕场景又浮现在脑际。毫无疑问,就是这个人把自己送进监狱的,他在劳改农场度过的这两年多的时光,都跟杜威有关。是的,他曾经恨过这个人,但与其说他恨这个人,倒不如说恨这个人背后代表的势力,如果是在两年前,他们这样相遇,他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冲上去扇对方两个耳光。但时隔两年之后,他已经变得不容易那样冲动了。他努力控制着自己,想大声质问甚至呵斥这个不速之客:“你来干什么?是不是想在我快要出狱之前再羞辱我一次,或者,你还有什么别的险恶目的……”GUu品论天涯网

  杜威显然察觉到了王晟心里的愤怒和疑问。但他并不介意,而是以一种胜利者才有的豁达笑着说:“我从你的眼里看出来,你心里在恨我,可你想过没有,我应该恨你才是呢!”他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人,把你从娘子师范调回《大众艺术》杂志社,把你从编辑部主任提拔到副总编的位置上,你不仅没有感谢我,反而在我背后捅刀子,想把我干爹置于死地……难道我不该恨你吗?这些年,我们集团在凤凰岛的所有项目都离不开我干爹的支持。你把事情弄得这么大,我如果不反击,不仅我干爹会身败名裂,甚至会牵连到我和整个大众艺术集团。没错,是我把你送到这地方来的,但其实,真正把你送到这儿来的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GUu品论天涯网

  杜威说的振振有词,尽管王晟觉得明明是一套强盗逻辑,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愤怒地质问道,“你今天来究竟想干什么?”GUu品论天涯网

  “你不要误会,王晟,”杜威摇摇头说,“我今天来看你的目的,是跟你谈谈你出去后的工作和生活……”GUu品论天涯网

  “我已经不是你的下属了,”王晟打断他,“我以后的工作和生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呢?”GUu品论天涯网

  “按照有关政策,的确是这样,公职人员犯了刑律是要开除的。但如果认罪态度不错,改造得好,又是国家需要的人才,也可以保留公职甚至入狱前的待遇……”杜威说到这儿,显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王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GUu品论天涯网

  “你究竟想说什么?”王晟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GUu品论天涯网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出狱后还可以回大众艺术集团工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现在咱们集团股票已经上市,如果你官复原职,凭借副总编辑这个职位,你就能跟张昕和严奎一样,转眼成为百万富翁……当然,你的预备党员已经过了预备期,无法转正了。”杜威从沙发上向着王晟欠起身,满脸真诚地说,“你不信?我们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你对我无情,但我不能无义,再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害我,是受了宗天一的欺骗,俗话说,冲动是魔鬼嘛,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从杜威那貌似真诚的话语中,听出了某种弦外之音,不由想,他这样好心,到底想干什么呢?GUu品论天涯网

  果然,接下来,杜威话锋一转:“我听说你对判决的不服,准备向最高法申诉……这是真的吗?”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一听,想起前不久来探视自己的顾筝,忽然明白了杜威的真正意图。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心虚了。王晟想。他当然不能答应。他原本对申诉的事还有点犹豫,但现在,他的态度反而变得坚定了。GUu品论天涯网

  这样想着,王晟抬起头来,迎着杜威的目光,用一种挑衅的口气说:“如果我不接受你的好意呢?”GUu品论天涯网

  “不接受?不,我相信你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杜威愣了一下,但随即摇了摇头说,“你我都是从社会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不容易……我干爹说过,人这一辈子很长,但真正影响人生的只有那么关键的几步,王晟,你已经犯过一次错了,难道还想再犯一次吗?”GUu品论天涯网

  最后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忠告,又像是威胁。GUu品论天涯网

  王晟冷冷地说:“但如果我不认为自己犯了错呢?”GUu品论天涯网

  “如果是这样,你把我逼到绝路上,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杜威脸色骤然一变,那双鹰眼里放出两道阴鸷的冷光,双手在空中猛地挥动了一下,歇斯底里地喊道:“大不了鱼死网破……”GUu品论天涯网

  我的“渔网”早就破了,再破一次又何妨呢?王晟这样想着,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悲壮的感觉。GUu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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