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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黑与白》第三部卷八第六章

字号+作者:刘继明 来源:黑与白读书会 2024-11-03 00:20 评论(创建话题) 收藏成功收藏本文

  第六章   1. 马会   梁天和田青青是在马克思主义读书会认识的。   刚入校时,由于课程紧,梁天很少参加学生会和大学生社团组织的各种'...

  第六章u0N品论天涯网

  1. 马会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和田青青是在马克思主义读书会认识的。u0N品论天涯网

  刚入校时,由于课程紧,梁天很少参加学生会和大学生社团组织的各种活动,他甚至连一个社团也没有加入,把全部精力扑在功课上,可尽管如此,期末考试时,还是有两门课没考及格,其中一门就是“马概”。u0N品论天涯网

  “马概”的全称是“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概论”,是大学本科生的必修课。按照校规,必修课如果不及格是要留级的,再次考试若还是不及格,毕业时连学位都拿不到。梁天是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东江大学的,没想到第一学期就有二门课不及格,这使他的自尊心很受刺激,寒假回家时,也没好意思把考试成绩告诉母亲,没等假期过完,就匆匆回校了。u0N品论天涯网

  大一下学期开学后,梁天听从辅导员的建议,报名参加了“马克思主义读书会”。这个社团以学习马克思主义原著为主。梁天的初衷是,通过参加社团的活动,能够加深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以便在“马概”的考试上尽快过关。u0N品论天涯网

  “马克思主义读书会”简称“马会”, 是哲学系学生发起成立的,只有十几名成员,而且都是哲学系的,外系学生只有两名,一个是梁天,另一个是新闻系的,叫田青青。u0N品论天涯网

  在新学期“马会”举办的第一次活动中,每个成员谈自己为什么要参加社团时,有的说是为了探求真理,有的说是为了追求进步,五花八门,什么答案都有,轮到梁天时,他犹豫了一下说:“我的动机没有同学们那样崇高,我加入马会只是为了考试过关……”话刚一出口,引起了同学们的一阵哄笑,笑完,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向田青青,还有人戏谑地说:“同学,你该不会也是为了考试过关才加入马会的吧?”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的回答和大家的反应显然让田青青感到有些压力,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我报名加入马会,是为了搞清楚……什么是马克思主义。”u0N品论天涯网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进湖水,引起了热烈的反应:u0N品论天涯网

  “说得好!我也是抱着这个目的参加马会的!”u0N品论天涯网

  “我也是呀,我学了一学期的马概课,越学习,对究竟什么是马克思主义却越糊涂……”u0N品论天涯网

  “我是为了入党,追求进步才加入马会的!”u0N品论天涯网

  “嗯嗯,这也是我们马会成立的真正意义。”u0N品论天涯网

  ……u0N品论天涯网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甚至互相争执起来。田青青像一个闯了祸的小孩那样,吃惊地望着大家,有些不知所措。u0N品论天涯网

  这时,一个戴眼镜、面容清癯的男生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同学们,刚才田青青同学提出了一个很好,也是很深刻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不仅是现在,在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初就曾出现,并困扰过很多人。”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旁征博引道:“1890年08月31日,恩格斯曾经在给《萨克森工人报》编辑部的答复中说,‘在理论方面,我在这家报纸上看到了被歪曲得面目全非的‘马克思主义’,其特点是:第一,显然不懂他们宣称自己在维护的那个世界观;第二,对于在每一特定时刻起决定作用的历史事实一无所知;第三,明显地表现出德国文学家所特具的无限优越感。’马克思谈到七十年代末曾在一些法国人中间广泛传播的‘马克思主义’时,也预见到会有这样的学生,当时他说:‘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这些话如果只是断章取义,当然会觉得马克思是否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然而,如果结合原文的语境,就可以发现,马克思的这句话都是起着一种作用——反讽。因为当时一些所谓进步之人,打着马克思主义的旗号,却干着非马克思主义的勾当。马克思为此十分反感,以至于否认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以便将自己跟那些形形色色的假马克思主义和反马克思主义者区别开来……”u0N品论天涯网

  这个戴眼镜的学生叫秦刚,是马会会长,哲学系大四学生,刚考上北大哲学系马克思主义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不仅熟读马恩列毛原著,而且对德里达、阿尔都塞、布尔迪厄及萨米尔·阿明、沃勒斯坦等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的著作如数家珍,在马会享有理论家的美誉,这会儿一席引经据典的发言,让许多同学觉得茅塞顿开,豁然开朗。u0N品论天涯网

  从那天起,梁天就对田青青刮目相待了。u0N品论天涯网

  乍一看,这是个长得不起眼的女生,她扎着两根小鬏辫儿,再加上一身朴素的衣着,看上去有点儿土气,一米六O的个头,鹅蛋脸,一双眼睛像浸在水池里的围棋子儿,又黑又亮,沉静而带着淡淡的忧郁。田青青性格比较内向,平时参加“马会”的学习活动,大家都踊跃发言,她静静地坐在一边听,一边埋头在本子上做着记录,除非有人点名,很少主动发言。u0N品论天涯网

  有一次,秦刚带领大家学习马克思的《雇佣劳动与资本》一文时说:“马克思在这篇文章中阐明,1,资本家通过雇佣劳动确立了其统治地位及其对工人的奴役;2,中等资产阶级和农民等级在现存制度下必然发生的灭亡过程;3,欧洲各国资产阶级在商业上受世界市场霸主英国奴役和剥削的情形……”u0N品论天涯网

  马克思这篇著作,梁天在“马概”课上也听老师讲过,此刻又听秦刚不厌其烦地进行解读,觉得昏昏欲睡,这当儿,他忽然听见坐在旁边的田青青小声说:“马克思当年写这篇文章,了解当时法国工人用购买两磅糖的两法郎,就是两磅糖的价格,购买12小时劳动的两法郎就是12小时的劳动的价格,从而发现了剩余价值的秘密。可我们中间有几个人知道,今天的工人每天工作几小时,每一天、每个月能挣到多少工资?工厂从他们身上榨取了多少‘剩余价值’呢?咱们学习马克思主义,能不能把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和马会的学习同当今的现实结合在一起……”u0N品论天涯网

  满腹经纶的秦刚打断田青青道:“田青青,你的话有道理,可咱们毕竟是学生,应该以学习为主,就拿梁天同学来说吧,不及格还得补考,就更谈不上考研……”u0N品论天涯网

  秦刚的马概成绩考了一百分,是全班的最高分,据说他能把《共产党宣言》倒背如流,系里本来是打算推荐他读本校研究生的,可他还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北大,梁天打心眼很佩服秦刚,此刻,梁天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骄傲的语气,可又觉得田青青的话也不无道理,再看其他同学,一个个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茫然的神情。u0N品论天涯网

  “考出好成绩为了什么呢?难道就是为了考研或毕业后找个好工作吗?”田青青说,声音仍然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问秦刚,也像是问在场所有人。见没有人回答,她又说:u0N品论天涯网

  “前几天,我在图书馆读到马克思中学毕业时写的一篇论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我给大家念一段吧:‘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不应认为,这两种利益是敌对的,互相冲突的,一种利益必须消灭另一种的;人类的天性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们只有为同时代人的完美、为他们的幸福而工作,才能使自己也达到完美。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学者、哲人、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瑕的伟大人物。历史承认那些为共同目标劳动因而自己变得高尚的人是伟大人物;经验赞美那些为大多数人带来幸福的人是最幸福的人。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的声音不高,普通话也不标准,带着一点大江郊区娘子湖的口音,个别词儿梁天甚至没听懂,但他心里仿佛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就是个勤奋用功的好学生,在家里,打小母亲就教育他以姑姑为榜样,长大了争取也考上东江大学,为她争口气。梁天理解母亲说的“争气”是什么意思,他生下来后就没见过父亲,是母亲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抚养大的。母亲既要操持小小餐馆,又要照顾他的生活和学习,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梁天比一般孩子懂事得早,在学校,他几乎门门功课都名列全班前三名,每个任课老师都认为他将来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前途无量。考上东江大学后,梁天也是这样对自己期许的,而且选择了法律系,希望将来毕业了也像姑姑顾筝那样当个律师或法官。u0N品论天涯网

  可是现在,梁天在听田青青念了马克思的那段话之后,忽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心里一直清晰坚固的人生目标变得模糊摇摆起来。他去图书馆找到了马克思那篇文章,从头至尾读了几遍,他平静笃定的心像一个被搅动的池塘,接连几天,白天在课堂上心神不宁,回到寝室,躺在床上也睡不着觉,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萦回着马克思的话,一会儿闪现出田青青朗读马克思文章时坚韧的神情,发现这位看上去有些柔弱的女生长得很美,像一颗埋在泥土里的璞玉,不事雕琢、清水出芙蓉般的美。梁天心里怦然一动……u0N品论天涯网

  2. 食堂和冷饮店u0N品论天涯网

  “马会”的学习活动一般在周末下午或晚上。但接连几次,田青青没有来。平时她都是挨着梁天坐的,时间长了,即使迟到,其他同学也把这个位置给田青青留着。现在,看到身边空着的座位,梁天心里觉得空荡荡的,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u0N品论天涯网

  有一天下午,梁天在图书馆看书晚了点儿,去食堂时已过了开饭时间,偌大食堂已没有几个吃饭的人。梁天打完饭,随便选了张餐桌坐下,一边吃饭,一边看书,就听见身边有拖地的声音。每次吃完饭,餐桌和地上到处都是剩饭剩菜,食堂的阿姨好一阵子才打扫干净。那会儿,梁天以为是食堂的阿姨在打扫卫生,便自觉地起身腾地方,但一抬头,看见站在面前的竟是田青青,她身穿一身食堂阿姨穿的工作服,头戴一顶写有“东大食堂”字样的白色无檐软帽,胳膊上戴着袖筒,一只手拎着塑料垃圾桶和拖把,一只手拿着一块污渍斑斑、油腻腻的抹布。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你这是……咋回事儿?”梁天瞪大眼睛,惊讶地问。u0N品论天涯网

  “前些日子,食堂招聘兼职清洁工,我应聘上了。”田青青浅浅一笑,似乎是为了岔开话题,反问道:“你今天这么晚才来食堂,真用功,是不是准备考研呀?”u0N品论天涯网

  “才大二,急啥?”梁天眼光还在田青青身上,一副好奇的神情,“难怪马会几次活动都不见你,原来到食堂当清洁工了。”他想起田青青那次的发言,半开玩笑地问,“你该不会是学习马恩,来体验了解工人生活的吧?”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支吾了一下,“你继续吃饭吧,我还要干活呢!”说着,拎起垃圾桶,拿着抹布往另一张餐桌走去了。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三下五除二扒完碗里的饭,走过去,从田青青拎着的垃圾桶里拿起拖把,说:“我来帮你拖地吧!”u0N品论天涯网

  “这哪是你干的活儿?”田青青脸微微一红,从他手里夺回拖把,“你帮我拖地不打紧,要是让食堂领导见了,还以为我偷懒呢!”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一边说,一边用抹布熟练地擦着餐桌。梁天站在旁边,望着田青青那利索的动作,愣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食堂。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回到寝室,打开那本从图书馆借的书,看了好一会儿,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整整一晚,满脑子都是田青青身穿食堂工作服、一手提塑料桶,一手拿抹布的身影。这身影跟她在马会念诵马克思文章时的坚韧神情叠印在一起,深深镌刻进了他的心里……u0N品论天涯网

  从那天起,周末吃晚饭时,梁天便有意识地迟到一会儿。当他走进餐厅,看见田青青在餐厅里拖地、抹桌子,规整杂乱的桌椅。她干得那么细心、投入,偶尔,还没有吃完饭的大学生觉得打搅了,向田青青投来不耐烦的目光,她便停下来抱歉地笑笑,从旁边绕过去。这一切,都被梁天看在眼里,心里更增加了一份怜惜之情。u0N品论天涯网

  有一天,梁天吃完晚饭,走到正在用抹布擦桌子的田青青身后,从她放在一边的塑料桶拿起拖把,一声不响地拖起地来,田青青干活干得很专注,没注意到,抹了几张桌子,才听到身后传来拖地的声音,回过头,不由愣住了。她看见梁天握着拖把,正在用一种夸张的姿势拖地。由于用力不匀,地上留下了干一块湿一块的印子。田青青扑哧笑了一下,走过去要从梁天手中拿过拖把,但被他又夺过来。“就让我帮帮你吧……”他涨红着脸,用恳求的口气说。u0N品论天涯网

  “一看就知道你从来没干过活儿,我教教你吧!”田青青白了梁天一眼,二话不说,再次从他手里夺过拖把,用一种熟练利索的姿势,示范了几下;梁天觉得,田青青拖地的姿势十分轻盈、优美,拖过的地板像镜子似的,又光又滑,洁净的像水洗过一样,照出了他俩的影子……u0N品论天涯网

  从那天起,每到周末晚餐后,学生餐厅都能看到一男一女两个青年在打扫卫生,女的擦桌子,男的拖地,两人干得非常认真,配合得十分默契,女青年穿着食堂工作服,男青年一身学生装束,谁也不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u0N品论天涯网

  后来有一天,当他们打扫完卫生,走出餐厅,像往常那样回各自的寝室时,梁天忽然对田青青说:“我请你喝杯冷饮吧?”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的口气很郑重,有一股电影里西方男人的绅士味道,田青青听了一愣。时值六月份,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加之他俩刚干完活儿,脸上汗津津的。田青青稍一犹豫,答应了。u0N品论天涯网

  餐厅旁边就有一家冷饮店,平时学生吃完饭,都喜欢进冷饮店买一瓶冰红茶、汽水之类的饮料或雪糕冰淇淋。冰红茶一元钱一瓶,雪糕五毛钱一只,冰淇淋稍微贵一点,也只有一元五或两元钱一盒,一般的大学生都消费得起。u0N品论天涯网

  冷饮店老板很会做生意,除了忙忙碌碌的卖场,还在边上专门隔了一个喝饮料的场所,显然是为大学生情侣提供的,经常去冷饮店的大学生们私下叫“情人角”,也就是摆了几张桌子椅子,与熙攘喧哗的卖场相比,倒是闹中取静。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以前来冷饮店,都是买完就走,边走边喝,这次跟田青青一起进去,买了两瓶冰红茶,另外给田青青买了一盒冰淇淋,他觉得边走边吃不合适,便走进了“情人角”。u0N品论天涯网

  “情人角”很安静,只有梁天、田青青和另外一对男女学生。那俩人显然是一对恋人,在一起坐得很近,男生和女生各吃一盒冰淇淋,男生一边吃,一边还用勺子喂到女生嘴里去,一点也不避讳。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见了他们那副亲昵劲儿,觉得脸热心跳,偷看了田青青一眼,见她也脸红红的,就更加不自在了,似乎为了摆脱这种窘境,梁天说:u0N品论天涯网

  “你这几次没参加马会的活动,大家在一起学习了《共产党宣言》。同学们讨论的可热烈呢!”u0N品论天涯网

  “是吗?都讨论了哪些问题?”田青青很感兴趣地问。u0N品论天涯网

  “有部分同学认为,马克思恩格斯在宣言中并没有否定资本主义,而是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的作用,例如他们在《共产党宣言》中说:‘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机器的采用,化学在工业和农业中的应用,轮船的行驶,铁路的通行,电报的使用,到整个大陆的开垦,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术从地下呼唤出来的大量人口,——过去哪一个世纪料想到在社会劳动里蕴藏有这样的生产力呢!’……”u0N品论天涯网

  “哦,还有呢?”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本来只是为了摆脱窘境找个话题,没想到田青青这么感兴趣,于是,他只好搜肠挂肚地说,“还有,就是大家围绕共产主义的终极目的争论不休,说什么的都有,其中秦刚的观点受到的支持最多……”u0N品论天涯网

  “他说什么?”u0N品论天涯网

  “他说,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说得很明白,‘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正在吃冰淇淋,听到这儿停下小勺子,认真地问:“他有没有说过,马克思恩格斯还在《共产党宣言》中强调,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几十年来的工业和商业的历史,只不过是现代生产力反抗现代生产关系、反抗作为资产阶级及其统治的存在条件的所有制关系的历史。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现代的资产阶级私有制是建立在阶级对立上面、建立在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剥削上面的产品生产和占有的最后而又完备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说,共产党人可以把自己的理论概括为一句话:消灭私有制——这是建立自由人联合体的前提啊!”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除了在马概课听老师讲解,并没有通读过《共产党宣言》,因此,对田青青大段引述《共产党宣言》中的话,不禁感到很吃惊,“想不到你对《共产党宣言》这么熟悉……”u0N品论天涯网

  “我从老校长那儿第一次见到《共产党宣言》时,就喜欢上这本书了。写得跟诗一样优美,富有哲理,我读过不知多少遍了,许多段落都能背下来,你听——”说着,她放下冰激凌,像小学生背诵课文那样庄重地朗诵道:u0N品论天涯网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为了对这个幽灵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派和德国的警察,都联合起来了。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u0N品论天涯网

  背诵到最后一句,田青青的声音陡然地提高起来,声音在小小的“情人角”回荡着,像音乐一样动听。那一刻,梁天觉得田青青很像那幅外国名画《圣女贞德》中的贞德,美丽、庄严、神圣。u0N品论天涯网

  这当儿,旁边那对情侣转过脸来,惊讶地望着他们。田青青大概也意识到他们的话题在这种场合不大合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冲梁天示意了一下,两个人便从冷饮店出去了。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脑子里还回响着田青青朗诵的《共产党宣言》中那些铿锵有力的句子,好奇地想:老校长是谁呢?u0N品论天涯网

  3. 两个世界u0N品论天涯网

  就是从那天开始,梁天渐渐走近了田青青的世界,一个跟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u0N品论天涯网

  “距省城大江市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大得看不到边的湖,叫娘子湖,湖上有许多岛子,其中最大的一座岛子叫凤凰岛。岛上长满了椿树、枫树和白杨树,蓝天绿水,四季飘香,美极了。我就出生在这座岛上……”田青青用讲故事的口气说道,“我爸爸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岛子到广东打工去了,听人说,我妈妈到广东不久就给当地一个靠租赁房屋的老头做了‘小’,‘小’在南方是小老婆的意思。我爸爸知道后,就去找那个老头,可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我爸爸被那个老头雇的黑社会打断腿,流落街头,成了乞丐;也有人说,我爸爸在当地一家工厂打工,被车床削断了一只手,被老板赶了出来,从此下落不明。我爸妈去广东后,我就跟姑姑在一起生活。姑姑是我们凤凰小学年龄最小的民办老师,她曾经到娘子师范读过书,本来是有机会转公办教师,调到县城工作的,可凤凰小学缺老师,为了不让岛上的孩子辍学,她放弃这个机会,师范没读完就回岛上来了。姑姑退学后,她在师范的班主任还上岛来劝说她回去。可姑姑不忍心让孩子们辍学,拒绝了班主任的劝说。那个班主任我见过,是从东江大学的研究生毕业,下派到娘子师范锻炼的。瘦瘦弱弱、文质彬彬的,一只眼睛单眼皮,一只眼睛双眼皮,一看就是个很有学问的人。他很关心我姑姑,姑姑也很敬重他,这种敬重既有学生对老师的尊敬,也有一种女孩子对男孩子的爱慕。两个人经常通信,我还从姑姑那儿看到过班主任写给姑姑的一首诗。如果后来姑姑不出事,他们俩也许……”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正听得入迷,冷不丁听到“出事”两个字,心里往下一沉,不由问:“出……出什么事?”u0N品论天涯网

  “我上初中那年,姑姑在去给尖角岛分校上课时,遇到暴风雨,掉进了娘子湖里……”田青青说着,咬紧嘴唇,眼圈发红,睫毛忽闪了两下,几粒晶莹的泪珠扑簌簌滚出了眼眶。u0N品论天涯网

  那会儿,正是周末的午后,梁天和田青青刚参加完马会的学习活动,从教学楼出来,走进了育人林。白天,东大学生自习和散步都爱到这儿来,晚上,不少情侣都把这儿当作了幽会的伊甸园。据说育人林以前叫“情人林”,因为被一些老教师反映有损校风,才把“情人林”改成了“育人林”,一字之差,意境和情调已然天壤之别。u0N品论天涯网

  林子中有一座八角形的亭子,叫常青亭,爬满了枝枝蔓蔓的葡萄藤,大学生们经常在这儿举办生日派对或舞会之类,马会也在这里举行过几次活动。u0N品论天涯网

  此刻,梁天见田青青满脸悲伤的神情,便挽着她的胳膊,走进常青亭,在石凳子上坐下,从口袋掏出一块纸巾,递到她手里。田青青接过纸巾,轻轻拭去脸上的泪水,垂着眼睑说:“姑姑死后,区政府授予了她优秀人民教师的称号,可没过多久,凤凰小学就解散了。”u0N品论天涯网

  “解散……为什么解散呢?”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轻声说:“因为我们岛子被省里定为国际旅游开发岛,岛上的人都被搬迁到县城郊区,凤凰小学也跟着解散了。”u0N品论天涯网

  “搬迁到县城……”迟疑了一下问,“那儿生活、上学条件比凤凰岛方便,也好得多吧?”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抬起脸来,望着林间的斑驳阳光,摇了摇头,说:“岛上人祖祖辈辈捕鱼种田为生,搬到县城郊区后等于失业,整天四处游荡,像一群孤魂野鬼。有人在岛上搭个草棚,宁愿吃糠咽菜也不肯离开,他们在老校长的带领下,发起了保岛运动,经常去政府、省政府上访请愿,但每次不是被抓就是被驱赶回来……”u0N品论天涯网

  “老校长……”梁天想起田青青朗诵的《共产党宣言》。u0N品论天涯网

  “嗯嗯,自从凤凰岛被改为国际旅游岛后,老校长也搬出凤凰小学,在小龙山脚下烈士墓园门口的一间石头屋里住下了。石头屋的墙上布满了苔藓,四周的荒草比墓园里的还深,不通电也不通水。那时候,我已经到娘子区中学上了高中,学费都是老校长资助的。老校长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他的父母解放前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了,埋在墓园内。每逢节假日,我都要从县城回岛上去看老校长。好几次,我走进石头屋时,都看见老校长坐在石桌前,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在看,那本书旧得发黄,字是竖排的繁体,封面和里面的书页残缺不全,像枯黄的树叶,一碰就碎。老校长戴着老花镜,像朗读课文似的,嘴里念念有词:‘过去的一切运动都是少数人的或者为少数人谋利益的运动。无产阶级的运动是绝大多数人的、为绝大多数人谋利益的独立的运动。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构成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有一次,趁老校长不在,我翻开那本书的封面,看到几个红色的繁体大字:共产党宣言……”田青青说到这儿,停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当她再次开口时,眼里闪出了晶莹的泪光,“我考上大学后第一个学期,刚放寒假,就回凤凰岛去看老校长,可一走进石屋,就见老校长趴在那张石桌上,看上去死去了好长时间,整个人都僵硬了,面前那本《共产党宣言》摊开着,书里还划着一条条粗细不一、弯弯曲曲的横线……”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听到这儿,心里沉甸甸的,明白田青青为什么对《共产党宣言》那么熟悉了。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老校长去世后,你读大学的费用是从哪儿来的呢?”u0N品论天涯网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姑姑的班主任吧?”田青青说,“从高中开始,姑姑的班主任就开始资助我,上大学后,他资助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可后来,他出事了。”u0N品论天涯网

  “出什么事?”梁天心里再次咯噔了一下。u0N品论天涯网

  “他吃了一桩官司,被判了三年刑,坐牢了。”田青青表情沉重地说,“他叫王晟,我一直叫他叔叔……”u0N品论天涯网

  王晟。梁天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了。u0N品论天涯网

  没过多久,就放暑假了。梁天回到红石谷的家里,却一刻也没忘记田青青。田青青的不幸经历,对他来说,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不断浮现在脑际,尤其是田青青朗读《共产党宣言》时那种女孩子少见的坚韧神情,使梁天的心受到了强烈的感染。一种陌生的情愫在他心里悄悄滋生起来。这种情愫并非只是对田青青的同情,而是一种内心的吸引。田青青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都能在梁天心里荡起阵阵涟漪。这是一种青春的激荡,也是一种情感的砥砺,对他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u0N品论天涯网

  长这么大,梁天还从未喜欢过一个女孩子,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滋味儿。但现在,一种朦胧的情愫在他心里慢慢发芽了。“痛苦着你的痛苦,欢乐着你的欢乐。”他以前听这首流行歌曲时,对其中的歌词似懂非懂,而现在,梁天似乎明白了,爱一个人,并不只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而是愿意跟他一起去经历生活的风风雨雨。u0N品论天涯网

  更重要的是,梁天心里一直沉睡着的某种东西悄然觉醒了。后来他才知道,那种“东西”就是信仰。以前他从未思考过这种东西。像大多数生活在衣食无忧家庭的孩子那样,他除了上学读书,绝大部分业余时间都用于上网、打游戏,看电影电视剧上,喜欢追剧追星,对《流星花园》、《好男好女》等港台韩剧,尤其是周星驰的《大话西游》情有独钟,考上大学后,他跟大多数同学那样学习用功,也只是为了毕业后找个好工作,不辜负家长的一片苦心。实际上,母亲对他也是这样期望的。u0N品论天涯网

  可是现在,田青青对《共产党宣言》那种充满情感的体认,仿佛在梁天面前打开了一扇门,那扇门通向一个他以前从未了解,也很少关心的世界。尤其是马克思那篇文章中的话,像惊雷一样震撼着他:“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觉得,在这样的理想面前,自己以前的人生目标实在太自私卑琐。他感到惭愧。就在这样的自省自悟中,梁天的心理开始变化。以前他上马概课,都只是照着老师讲授的内容做做笔记,记记要点,从不探究其中的含义,很少去读原著。但现在,他不再满足教科书和老师在课堂上给出的结论,而是去图书馆借来原著研读。一篇短短一万五千字的《共产党宣言》,他读了好几遍,这次放暑假,他又把两大本的《资本论》借回家来,一边读一边记笔记,为下学期参加马会活动时发言做准备。u0N品论天涯网

  红隼也发现儿子这次回家变化很大,以前回家,不是打游戏就是跟镇上的一帮小青年上电影院看电影,这次却大门不出,整天关在书房里看书。她以为儿子是大学生了,跟中学生自然不一样,也就没在意。可有一天,儿子突然找到她,郑重地说:“妈妈,我要问你一件事儿。”u0N品论天涯网

  儿子长这么大,从未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过话,红隼愣了一下,问:“啥事,你问吧!”u0N品论天涯网

  “以前我每次问你,我爸是干啥的,你都含糊其辞,”梁天噘着嘴巴说,“我现在都是大学生了,你总该告诉我了吧!”u0N品论天涯网

  这么多年来,红隼一直对儿子隐瞒着宗天一的真实身份,包括他俩那段短暂而传奇的婚姻。如果不是宗天一重病后来到红石谷,她甚至都不会让父子俩相认。现在,面对儿子的再次追问,红隼还是有些犹豫……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见母亲吞吞吐吐,索性问道:“妈妈,你告诉我,我爸爸他是不是一个很有钱的人?”u0N品论天涯网

  红隼躲避着儿子那双酷似宗天一的眼睛,支吾道:“你为啥这样说?”u0N品论天涯网

  “他如果不是很有钱,为啥去世前给你买了那么大一笔保险呢?”u0N品论天涯网

  这是红隼告诉给儿子的唯一一件宗天一的事情。此刻一听,她知道瞒不过儿子了,就硬着头皮说:“小小,你说的没错,你爸爸他是一个大老板,以前在楚州、大江开有很多公司……”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冷笑了一声,说:“原来……他是一个资本家!”u0N品论天涯网

  红隼对资本家这个词有点陌生,吃惊地望着儿子:“你说、说啥?”u0N品论天涯网

  “妈妈,你也一样,”梁天把目光转向母亲,满脸鄙夷地说,“你们都是剥削雇佣工人,榨取剩余价值的资本家……”u0N品论天涯网

  红隼从梁天脸上的表情,总算听懂了儿子的意思。她哭笑不得地说:“妈妈辛辛苦苦开办这家小小餐馆,还不是为了抚养你,挣的钱也就够供你读书的,算啥资本家哟!”u0N品论天涯网

  但梁天不搭理她,回书房继续看书去了。u0N品论天涯网

  暑假很快结束了,回学校之前,梁天专门跟母亲谈了一次话,梁天的话再次让红隼吃了一惊:u0N品论天涯网

  “妈妈,我了解过了,你跟餐馆里的几个职工都没有签劳动合同,也没有给他们交五险一金。你跟他们把合同签了吧!”u0N品论天涯网

  “都是乡里乡亲的,签啥合同呀!”红隼苦笑道,“你去镇上问问,看哪家雇工签过合同……”u0N品论天涯网

  “你不签合同,他们的劳动权利就不能得到法律保障,”梁天认真地说,“你不给他们交五险一金,就是剥削工人,违反劳动法……”u0N品论天涯网

  红隼望着儿子那张酷似宗天一的严肃面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u0N品论天涯网

  4. 恩格斯、诗或故事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在开学前一天回到东江大学,是想早点见到田青青。u0N品论天涯网

  暑假期间,梁天给田青青写过两封信,可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田青青没有手机,也不曾给他留下别的联系方式。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梁天已经读完了《资本论》,光笔记就记了大半个本子,他有很多想法跟田青青交流。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回到学校当天,就去女生宿舍找田青青,却扑了个空。第二天又去了一趟,田青青同寝室的女生还是说她没回校。连续三天都是如此。梁天有点不安,担心田青青出什么事儿……u0N品论天涯网

  开学一个星期后,田青青才回到学校。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寝室同学说你来找过我几次,有事儿吗?”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一听到电话里田青青的声音,便欣喜地叫起来:“没事儿就不能找你吗?开学几天都不见你人,真把我急死了!”u0N品论天涯网

  经过上学期的相识和交流,梁天和田青青说话很随便,早已没有了一般同学之间的客套,梁天的语调和口气甚至带着一种恋人才有的亲昵或亲密:“你这会儿有空么,我马上想见到你,就在常青亭……”u0N品论天涯网

  电话里田青青犹豫了一下,答应了。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放下电话,便走出宿舍,往常青亭走去。夏天已过,上午的育人林疏朗清新,呈现出一派秋日的景象,蝉鸣失去了夏天那股声嘶力竭的欢畅劲儿,林间的草丛也由绿转黄,露出枯萎的迹象。因为刚开学不久,偌大育人林看不到几个自习和散步的学生,显得有几分寥落。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在常青亭等了几分钟,就看见通往女生宿舍的蜿蜒小径上走来一个女生,一看到那纤细小巧的身影,梁天便认出是田青青,他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走近一看,不由愣了一下。与一个多月前相比,田青青瘦了不少,鹅蛋脸变长了一些,原来洁白的肤色也变黑变粗糙了,那双星星一样晶亮的眸子黯淡了许多,看上去仿佛刚刚害了一场大病……u0N品论天涯网

  “青青,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病啦?”梁天连声问道,而且省去“田”,直呼“青青”, 透出一种忧心和关切之情。u0N品论天涯网

  “我没生病,”田青青摇摇头说,“就是有点儿累……”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的嗓音嘶哑,脸上写满了憔悴和疲惫,梁天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着一套灰色劳动布工装,衣袖上还占满了斑驳的油漆,像是从哪个工厂里出来的女工,跟一身整洁学生装的梁天相比,显得极不协调,他疑惑地问:“你怎么穿着这身衣服?”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白了梁天一眼,反问道:“这衣服不好看吗?”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本来想说,这身工装比她在食堂当清洁工时穿的那套工作服好看多了,但他不好意思,嗫嚅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好奇,暑假你在干啥?”u0N品论天涯网

  “上学期老师布置了一篇作业,要求我们通过实地采访,写一篇社会调查,放暑假后,我就在娘子区的一家工厂打工。”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原本以为田青青生病或出了啥事,此刻一听,心里放松下来。难怪她满脸疲惫,显得又黑又瘦的。他吐了吐舌头,“就为了完成一篇作业,你整个暑假都在工厂打工?”u0N品论天涯网

  “我这算啥,”田青青轻描淡写地说。“恩格斯为了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在伦敦和曼彻斯特的工厂待的时间更长呢!”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上个学期刚在马概课上听老师讲过《英国工人阶级状况》。u0N品论天涯网

  “不单是恩格斯,马克思的许多论文也是经反复的社会调查后才写出来的,马克思主义不是来自书斋和图书馆,而是来自乡村和车间……”田青青说着,脸上的疲惫神情消失了,眼里跳动着亮光,“你还记得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序中说的吗?”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还没有读恩格斯这本书的全文,回答不上来,只听田青青清了清喉咙,轻声背诵道:“工人们!我献给你们一本书。在这本书里,我想把你们的状况、你们的苦难和斗争、你们的希望和要求的真实情况描绘给我的德国同胞们。我曾经在你们当中生活过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对你们的状况有足够的了解。我非常认真地研究过你们的状况,研究过我所能弄到的各种官方的和非官方的文件,但是我并不以此为满足。我寻求的并不仅仅是和这个题目有关的抽象的知识,我愿意在你们的住宅中看到你们,观察你们的日常生活,同你们谈谈你们的状况和你们的疾苦,亲眼看看你们为反抗你们的压迫者的社会的和政治的统治而进行的斗争。我是这样做了。我抛弃了社交活动和宴会,抛弃了资产阶级的葡萄牙红葡萄酒和香槟酒,把自己的空闲时间几乎都用来和普通的工人交往;对此我感到高兴和骄傲……”u0N品论天涯网

  背诵到这儿,田青青戛然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一种激动的表情。梁天想起暑假期间自己都是舒舒服服地待在家里读书,连家门都很少出,原本打算跟田青青交流自己阅读马恩著作的感想,听了恩格斯的话,忽然打消了这个念头,讪讪地问了一句:“那……你的社会调查写完了吗?”u0N品论天涯网

  “还没有呢,”田青青微微皱了皱眉,喃喃道,“这篇社会调查,我真不知该咋写了……”u0N品论天涯网

  “为啥?难道做了一个暑期工还不够么?”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没有回答梁天,脸色像刚见面时那样又黯淡下来,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云翳,现出一种忧戚和迷惘的表情。沉默了半晌,才抬起眼睛,望着梁天说:“你不是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儿吗?我就给你讲讲暑假期间我在工厂经历的事儿吧……”u0N品论天涯网

  下面就是田青青的讲述——u0N品论天涯网

  那家工厂叫迪士尼玩具厂,是前两年从大江市区迁到我们娘子区的,是一家中美合资企业,专门为迪士尼生产儿童玩具,男工女工加起来好几百号人。我打的是短工,没有签合同,薪资按时计算,也没有劳动管理部门要求签订的劳务用工合同,五险一金和伤残保险也没有。u0N品论天涯网

  一开始,我以为只是像我这样的短工才这样,但进厂后才发现,不管长工短工,厂里都没有签合同,也没有成立工会,厂里雇人和解聘工人,或发生了工人因伤残要求赔偿的纠纷,都凭老板一句话,十分松散混乱,但老板对工人的管理却非常严格,做工车间和工人宿舍都在一起,四周筑有高大的围墙,像一座军营或监狱。实际上,厂子跟军营或监狱也差不多,工人一进厂,吃喝拉撒都在里面,连女工用的卫生巾也由厂里统一采购,非经理以上的领导批准不准走出厂门。车间和宿舍之间有一块露天通道,平时工人们休息时,在屋子里憋坏了,就到露天通道上透口气,跟电影里监狱的放风区差不多,平时忙得很少有时间交流的工人们,这时才有机会在一起说笑打趣,玩扑克、下棋。u0N品论天涯网

  我就是在这儿认识阿英的。u0N品论天涯网

  阿英是模具车间的女工,来自最贫穷的北部山区,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没钱医治,有些残疾,走路不稳,摇摇晃晃的。她15岁从老家出来闯荡,孤身在外,经常遭人欺压,刚到大江时,曾经被黑中介骗光了钱,流落街头,好几天都睡在工业区角落的井盖上。u0N品论天涯网

  “你不知道,当时我身上被蚊子咬满了包,一个包摞着一个包。”阿英说,语气平静,仿佛讲述别人的往事。阿英是个热心肠的人,性格很有棱角,如同北部山区荒野中一块小而坚硬的石头。有一天上午,我和她好不容易请假走出厂门,路过一个小吃摊,看见一个城管掀翻了那个摊子,还要把厨具带走。小贩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抱着城管的大腿苦苦哀求,城管一脚把他踹出老远。阿英见此情景,黑瘦的脸上充满了愤怒,骂了一句:“土匪!”并上前拉住城管的胳膊,要求他把厨具还给小贩,“没了这些东西,老人家靠啥吃饭?”城管凶神恶煞,猛地推了阿英一把,腿脚不稳的阿英差点儿跌倒在地,但她拽着城管的胳膊不松手。两个人僵持不下,城管叫来了警察,不由分说把阿英训斥了一通,还威胁说,阿英要再无理取闹,妨碍公务,就把她关到派出所去。u0N品论天涯网

  从街上回来,阿英气得脸色发白,“那小贩跟我爹年纪差不多,我爹要是活着……”她说着,眼圈红红的,中午连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u0N品论天涯网

  阿英就是这样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女工。有一次,她对我说:“妹子,你是大学生,今后要多替我们这些打工仔打工妹说话啊!”听到这充满殷切期待的话,我忽然觉得她那瘦小的身体变得高大起来。u0N品论天涯网

  阿英结过婚,有一个三岁的孩子,叫小铁锤。小铁锤刚学会走路就送回丈夫老家去了。阿英的丈夫叫李果,跟她一样也来自贫困的北部山区,李果以前也在迪士尼玩具厂打工,夫妻俩在同一个车间。有一次,李果的手被车床锋利的模具刀削掉了两根手指头,车间经理连医院也没送,只让李果在厂里的医疗所简单进行了一下止血处置,给了五百块钱,就把他解雇了。u0N品论天涯网

  玩具厂的磨具车床危险度很高,工人被削掉手指头的事故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生一次,由于厂里既没有给工人买伤残保险,也没有签订劳务合同,每次发生伤残事故,厂里就给几百块钱把工人打发走了。大家似乎都已司空见惯。我刚进厂时,就听阿英讲过这件事儿。“在老板眼里,工人的手指头就值几百块钱,可对伤残工人来说,却是他们的一生啊……”阿英愤愤不平地说。那一刻,她显然想起了丈夫李果。自从被解雇后,李果就再也没找到工作,无奈之下,只好回了老家。u0N品论天涯网

  阿英把我当作好朋友,经常跟我说知心话。说的最多的是她的儿子小铁锤。“小铁锤可乖了,两岁多就会背诵唐诗宋词呢!”每次说起儿子,阿英那张总是显得有些忧郁的脸上充满柔情,眼里洋溢着一个母亲浓浓的爱意。她每个月都要跟小铁锤通一次电话,工资除了给儿子买奶粉和衣服,几乎全部用来付长途话费了。为了教儿子诗词,阿英还买了一套《中国古代诗词大全》,从《诗经》《楚辞》《汉乐府》,到唐诗宋词,阿英几乎都能背诵下来。“等小铁锤长大后,我要让他做一个诗人……”她满怀憧憬地说。u0N品论天涯网

  有一天,在露天通道上,阿英突然叫住我,悄悄塞给我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生怕别人听见似地小声说:“妹子,我写了一首诗,你帮我看看,行不?”。u0N品论天涯网

  我先是有些惊讶,但很快就欣然答应了,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小本子,展开一看,果然是一首诗,一首采用汉乐府格式写成的“古诗”,题目叫《断指谣》:u0N品论天涯网

  铿当复铿当,机床冲压忙。u0N品论天涯网

  人随机械动,节拍须准当。u0N品论天涯网

  右手喂铁料,左手取件放。u0N品论天涯网

  一秒一往复,秒秒皆紧张。u0N品论天涯网

  三万六千秒,每天十时长。u0N品论天涯网

  日久渐麻木,千钧落指上。u0N品论天涯网

  筋骨成烂泥,鲜血溅屋墙。u0N品论天涯网

  指指连心痛,痛厥机器旁。u0N品论天涯网

  一地“五金乡”,千人断指伤。u0N品论天涯网

  防护岂费难,机上加遮挡。u0N品论天涯网

  区区几百元,老板不肯装。u0N品论天涯网

  官员傍大款,出气一鼻腔。u0N品论天涯网

  熟视竟无睹,声声“工作忙”。u0N品论天涯网

  伤者偿无几,带残回故乡。u0N品论天涯网

  妻儿惊涕泪,老母指上苍。u0N品论天涯网

  复有断臂者,前来诉衷肠:u0N品论天涯网

  断指诚可叹,尚有双臂膀。u0N品论天涯网

  今我难耕作,怎获糊口粮?u0N品论天涯网

  曾闻挖煤者,处境更凄惶。u0N品论天涯网

  风洞久不修,瓦斯把命戕。u0N品论天涯网

  最惨金矿工,订立“生死状”。u0N品论天涯网

  万元一条命,买断无商量。u0N品论天涯网

  亡者尸弃野,肉躯饲贪狼。u0N品论天涯网

  财源滚滚进,血泪汩汩淌!u0N品论天涯网

  我等失指臂,幸得身未亡。u0N品论天涯网

  性命虽苟全,痛楚日月长。u0N品论天涯网

  先烈入梦来,血照红旗扬。u0N品论天涯网

  奈何红旗下,主人成羔羊?u0N品论天涯网

  狂笑复痛哭,放歌悲亦壮:u0N品论天涯网

  铿当复铿当,工人有力量!u0N品论天涯网

  铿当复铿当,东方出太阳!u0N品论天涯网

  [此诗作者系李成瑞,原题《千人断指叹》—作者注]u0N品论天涯网

  读完阿英的诗,我忽然想起了去广东打工一直生死不明的父母,心里被深深震撼了,半晌说不出话来。u0N品论天涯网

  阿英见我沉默不语,脸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妹子,我只读过小学,不晓得咋写诗,你可别笑话我……”u0N品论天涯网

  “不,阿英姐,你写的很好!”我揉揉眼睛,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她,“你是个真正的诗人……”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讲到这儿,停住了,眼圈有点红,仿佛还沉浸在诗歌的意境中。u0N品论天涯网

  “铿当复铿当,工人有力量……真是写的好!”梁天也忍不住赞叹道,他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材瘦小、面容黧黑、目光坚韧的女工形象,渐渐跟田青青合二为一,重叠在一起,好像变成了同一个人。u0N品论天涯网

  “后来呢?”他问。u0N品论天涯网

  “后来,”田青青沉吟了一下,继续说,“半个月前,就在我将要离开玩具厂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工友管师傅的右手被削断了,这次不是一根手指头,而是右手的五根指头,齐刷刷全没了。厂里照例给了他几百块钱,想把他打发走。管师傅快五十了,从玩具厂建厂开始就进了厂,现在右手的五根指头一下子全没了,这意味着不会再有工厂雇他,下半辈子的生活没了着落。管师傅苦苦哀求老板别解聘自己,结果被保安一顿暴打,绝望之下,他爬上厂房顶楼,以跳楼威胁,要求厂里赔偿他伤残费。但老板不仅没有让步,反而报了警,很快赶来一群警察,把管师傅抓进了派出所。u0N品论天涯网

  “管师傅的遭遇,让我想起马概课上老师讲的马克思《资本论》中的一段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u0N品论天涯网

  “这件事在玩具厂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工人们义愤填膺,纷纷涌到厂部大楼门前抗议,并宣布罢工。抗议的工人把厂部大楼围得水泄不通,不断呼喊着口号:‘马上释放管师傅!’‘必须给伤残工人合理补偿!’‘不许无故解雇工人!’‘马上成立代表工人利益的工会组织!’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u0N品论天涯网

  “带头呼喊口号的是阿英。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袖T恤,强烈的阳光下,黑红的脸上淌满汗珠,眼睛闪动着奇异的亮光,瘦小的身体在义愤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抢眼、突出,由于呼喊口号,她的嗓子已经嘶哑了,每喊一句,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来,让人想起电影中英勇就义的女英雄。后来,为了让阿英的声音传得更远,工人们把她托举起来。瘦小的阿英一下子变得高大起来,面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她清清嗓子,唱起了《咱们工人有力量》,她对歌词显然不是太熟悉,一开始有些磕磕巴巴,音调也不准,但渐渐流畅起来。她一边唱,一边举起双手打拍子。于是,工人们也跟着她唱起来:‘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为了求解放!’歌声渐渐汇集在一起,变得高亢、雄浑,形成了一股震撼人心的力量。起初,玩具厂老板还想让警察来镇压,但一见这个阵势,胆怯了……”u0N品论天涯网

  田青青讲到这儿,再一次停下来,胸部一起一伏,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也被她的讲述感动了,意犹未尽地问:“后来呢?”u0N品论天涯网

  “后来,玩具厂老板跟阿英为首的工人代表进行了谈判,亲口答应了工人们的大部分要求,其中包括立刻释放管师傅,答应给他赔偿,并承诺尽快跟所有工人签订正式劳务合同、购买五险一金,总之,除了成立工会这一条,工人们的全部诉求都实现了……”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本来还在替阿英和工人们担心,忍不住击掌叫起来:“这个结果……太好了!”u0N品论天涯网

  “你先别忙着叫好,”田青青瞥了他一眼说,“就在阿英和工人们复工后第二天,突然来了一群警察,以‘寻衅滋事’的罪名,把正在车间里上工的阿英带走了。玩具厂老板也对自己的承诺反悔,除了支付关师傅的赔偿金,其他几条都不认账了。u0N品论天涯网

  “第二天,我和几个工人去派出所探视阿英,看见她被关在上次管师傅待的看守所,由于夜里没睡好觉,满脸疲惫,眼圈里布满血丝,我安慰道:‘阿英姐,你别急,我们正在想办法让他们尽快放你出去……’u0N品论天涯网

  “她对自己的处境好像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安慰我:‘妹子,别为我担心,我又没犯罪,怕啥?’她像小孩一样噘起嘴巴,理直气壮地说,‘我文化水平不高,但也学过宪法,上面写得明明白白,工人是这个国家的领导阶级,我只是希望建立咱们工人自己的工会,有什么错?’我见她那委屈的神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末了,我说,‘阿英姐,我给你唱首歌吧!’说着,我清了清嗓子,唱了一首张韶涵的最新歌曲《隐形的翅膀》:u0N品论天涯网

  我终于看到u0N品论天涯网

  所有梦想都开花u0N品论天涯网

  追逐的年轻u0N品论天涯网

  歌声多嘹亮!u0N品论天涯网

  我终于翱翔u0N品论天涯网

  用心凝望不害怕u0N品论天涯网

  哪里会有风u0N品论天涯网

  就飞多远吧!u0N品论天涯网

  “唱完这首歌,我就离开了看守所。后来几天,我和玩具厂的几个工友们都在为阿英而奔走。昨天,阿英终于被释放了,我才赶回学校……”u0N品论天涯网

  听到这儿,梁天觉得仿佛看了一部大片,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这段经历,够你写一篇社会调查报告了!”他喃喃道。u0N品论天涯网

  “可我真的不知道咋写……”u0N品论天涯网

  “为什么?”梁天不解地问。u0N品论天涯网

  “因为……”田青青道,“我不知阿英和玩具厂的工人们究竟是胜利,还是失败了。”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见她满脸迷惘的神色,也有些困惑,忍不住想:如果恩格斯遇到这个问题,他会怎样回答呢?u0N品论天涯网

  5. 寻找梦菲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自从开办网站后,就把自己那套二居室的客厅当成了办公室,以前用来吃饭的小方桌移到房间中央,上面摆放着一套配置比较高的电脑,算是网站添置的唯一一件办公设备。以前顾筝当律师时,因为办公室配备有电脑,她自己买了一台笔记本,随身携带,用起来方便。前天吃饭时,她听梁天说了田青青的情况,心里一动。这个女孩不幸的身世,使顾筝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尤其当听到田青青因供她上大学的那个人被判了刑时,她一下子想起了正在劳改农场服刑的王晟。她知道王晟曾经下派到娘子师范教过两年书,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吗?那天回来后,顾筝心里反复琢磨着这件事,想到田青青学习和生活陷入困难,连一台二手的笔记本电脑都买不起时,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自己那台笔记本电脑现在反正也用不着,还不如送给田青青吧?u0N品论天涯网

  翌日上午去陪红隼游南湖时,顾筝便把笔记本电脑带给梁天,让他送给田青青。梁天喜出望外,高兴得直喊:“姑姑万岁!”并说代表田青青感谢她。u0N品论天涯网

  “怎么感谢我?”顾筝故意逗他。u0N品论天涯网

  梁天脑子快,嘴巴也甜:“咋谢,好好工作呗!”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还想说什么,但一见旁边的红隼,怕她又说出什么让梁天发窘的话来,就把话咽了回去。u0N品论天涯网

  三个人游了半天南湖,中午在湖边吃了一顿别有风味的野外烤鱼。下午,梁天说要陪妈妈到街上买点东西带回家,顾筝因为要处理网站的事情,就先回去了。回到自己那套二居室,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收看和回复网友的咨询,已经成为她每天的日常工作,“顾筝有约”像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把她同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这些人中间有女人、男人,有青年,有老人,有工人、农民、教师、干部,他们发的信息什么内容都有,有的是咨询法律问题,有的是向她倾诉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痛苦,也有的直接向她求救;前两天,一个网名叫“红罂粟”的云南女孩给她发来一条信息,说领导性侵自己,向上级举报后,领导不仅没有被查处,自己反而遭到打击报复,被诬陷吸毒给解聘了,多次向有关部门申诉和控告都毫无结果。女孩写信向“顾筝有约”求救:“我快要崩溃了,顾筝姐姐,我应该怎么办?”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从字里行间感觉到女孩的绝望,甚至想起了卢佳。她给红罂粟回了一封长信,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心里不免有点担心。u0N品论天涯网

  这会儿,顾筝打开收件箱,果然有一封信件,但发件人不是“红罂粟”,而是一个陌生的网名:“流星雨”。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点开信件,一行文字跳入眼帘:u0N品论天涯网

  梦菲带着孩子住在娘子区渔阳街138号(区第一小学旁)。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差点儿从电脑前跳了起来。u0N品论天涯网

  自从王晟入狱后,她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打听梦菲的下落。找到了梦菲,王晟举报武伯仲一案的关键疑点,以及哥哥宗天一和梦菲之间的秘密就能水落石出。但两年过去了,梦菲母女俩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似的,踪迹全无。她差不多已经绝望了。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件,将顾筝心里已经熄灭的火苗重新燃烧起来……u0N品论天涯网

  发信息的人是谁?他怎么知道我在打听梦菲母女的下落?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顾筝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疑问。给“顾筝有约”发信息要注册,可她点开用户资料后,里面除了性别是女的外,再无任何信息。从她通过“顾筝有约”发信息来看,这个人是了解我的情况的,顾筝想,她这样做显然有自己的目的,当然也有另外的可能:这个人是我或者哥哥宗天一甚至王晟的熟人或朋友,他知道了梦菲母女的下落,想告诉我,但又害怕暴露身份被报复,所以采取了这种方式……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胡思乱想着,仿佛置身于某部惊险的悬疑剧,心里紧张又兴奋。不管怎样,这个信息应该是真的。u0N品论天涯网

  她决定立刻动身去找梦菲。u0N品论天涯网

  第二天一早,顾筝就搭班车去娘子湖。从大江到娘子县城的快线公交每十五分钟一班,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u0N品论天涯网

  从公交站出来后,顾筝在车站旁的超市里买了几斤水果和一只天线宝宝气球,向超市老板问了一下路,便往娘子区一小走去。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对娘子县城并不陌生,县改区好多年了,但当地人还是习惯叫县城。几年前,她刚到钧鼎律师事务所不久,曾参加过省司法厅在这儿举办的一个律师培训班,没少在县城里游逛,跟几年前相比,县城更加热闹繁华了,高楼大厦也增加了不少,满街俊男靓女,论时尚的程度,一点也不比大江差。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走了十来分钟,就到了一小,“娘子区第一小学”几个大字格外显眼,很远就能看到。紧挨着一小,就是渔阳街。街很窄,仅容得下一辆卡车通过。街上以前铺的碎石子,现在变成水泥了。街两边都是老式的居民房,偶尔也有几幢新盖的小楼,大多是两三层,四四方方跟火柴盒似的。u0N品论天涯网

  很快,顾筝就找到了“渔阳街138号”。u0N品论天涯网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面街的墙上镶嵌着彩色马赛克,被阳光一照,光彩熠熠,像一块方形的翡翠;大门紧闭着,顾筝敲了敲,没有人开门,连着敲了几遍,还是没有反应。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见隔壁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晒太阳,便走过去问:“老人家,这家里有人么?”u0N品论天涯网

  老太太约莫七八十岁了,满头银丝,用手打着眼罩看了顾筝一眼,“有人,今早出来买早点呢。”老太太缺了几颗牙齿,说话有点不关风,听起来含糊不清,“她家总是关着门,从早到晚都关着……”u0N品论天涯网

  “是不是一个女人带着个小女孩?”顾筝问。u0N品论天涯网

  “是娘俩儿,还带了个保姆……”老太太说,睁大眼睛打量着她,警惕地问,“你是她啥人?”u0N品论天涯网

  “我是她亲戚,从省城来的。”顾筝说。u0N品论天涯网

  老太太看了看她拎着的水果气球,咕哝道:“娘俩搬来这么长时间,很少有人来,每天除了保姆出去买菜,她们很少出门……”说到一半,似乎怕说漏了嘴,突然停住了。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轻轻哦了一声,返身回到大门前,继续敲门。这一次,刚敲两下,门就开了,一个穿着像农村人的中年妇女出现在面前,用盘问的口气问:“你找谁?”u0N品论天涯网

  “我找……梦菲。”顾筝迟疑了一下回答。u0N品论天涯网

  “你是她啥人?”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把刚才对老太太说的重复了一遍,但中年妇女还是没有让她进门的意思。就在这当儿,里面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u0N品论天涯网

  声音柔软,很好听,跟娘子湖当地的口音不同,是纯正的普通话,顾筝觉得耳熟,她的心怦怦跳起来,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推门,门开了,她看见一个女人从楼上走下来,那漂亮的面庞、妖娆袅娜的身材……是梦菲。u0N品论天涯网

  梦菲站在楼梯上,也看见了顾筝。u0N品论天涯网

  “是你……顾筝!”u0N品论天涯网

  “嫂子……”u0N品论天涯网

  两个人怔怔地望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梦菲支开保姆,把顾筝带到楼上的客厅。客厅不大,但都是红木家具,款式和质地颇为考究,不像是本地买的。一台47英寸的液晶大彩电,在省城也只有少数有钱的大老板才买得起……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趁梦菲给自己沏茶的工夫,打量着她。几年不见,梦菲似乎比以前胖了点,但仍然风姿绰约、充满魅力,唯一不同的是,脸上多了一种从前没有的忧郁。u0N品论天涯网

  “这几年我一直在找你……想不到你们娘俩住在这儿。”顾筝喃喃地说,“对了,安安呢?”u0N品论天涯网

  “安安……她去上幼儿园了。”梦菲端着一杯茶放到顾筝面前,脸色已经比刚才平静了许多,“你找我干啥?是替你哥哥找我兴师问罪,还是……”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从梦菲脸上看到了一种戒备的神情,听她提到哥哥,心里忍不住一颤,想到哥哥和梦菲结婚后,自己很少去看他们,甚至对梦菲都很少叫一声“嫂子”,现在哥哥去世两年多后,她突然见到梦菲,竟然像见到了去世的哥哥那样,心里产生了一股复杂的感情……u0N品论天涯网

  “你为啥找我?”梦菲像看陌生人那样望着顾筝,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你找我……干啥?”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低下头,打开背包,在里面拿出一张证书说:“这是你们家那套复式楼的房产证,我哥去世前留下遗嘱,让我交给你。你和安安是这幢房产的合法继承人……”u0N品论天涯网

  说完,她把房产证递给梦菲。梦菲接过去,双手筛糠一般抖动着。突然,她把脸低下去,伏在房产证上面小声啜泣着,一边啜泣,一边说:“我对不起你哥哥……”接着,便嚎啕大哭起来。u0N品论天涯网

  顾筝望着梦菲剧烈抽搐的肩膀,眼眶里也不禁噙出了泪水。u0N品论天涯网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梦菲才抬起头来,对顾筝说:“我知道你一直在找我。他们就是怕你找到我,才买了这幢房子让我住在这儿的。他们还雇了个保姆,说是伺候我和安安,其实是监视……”梦菲说着,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用一种豁出去的语气说,“顾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现在你问吧,你问什么我都告诉你!”u0N品论天涯网

  “好,”顾筝打开以前做律师时用的录音笔,说,“咱们从两年前的王晟诽谤案开始吧……”u0N品论天涯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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