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 上世纪的一场约会
当顾筝接到出席东江省法学会会员代表大会的通知时,感到有些意外。其实,她对自己当初成为省法学会的会员也很意外。那时她刚从妇女权保中心辞职,到钧鼎律师事务所做律师不久,有一次,黄子鹏带她去参加东大同学会的一个小型聚会。顾筝就是那次认识牛志的。除牛志外,还有一个人,就是唐非。
顾筝在东大读书时,唐非是法律系副主任,虽然还只是副教授,但课讲得好,再加上又很有风度,他主讲的《法学概论》每堂课教室都爆满,在法学院的知名度比一些老教授还高,在学生中有不少拥趸。顾筝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后来突然传出唐非和法律系靳干事的绯闻,也许……
顾筝从东大毕业后,再没有见到过唐非,在那次聚会上突然见到他,不仅感到突然,而且有些不自在。
唐非也是这样,在见到顾筝时,眼睛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但很快就变得从容淡定了。毕竟,唐非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小的副系主任和副教授,他现在不仅是东大法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还兼任着省法学会秘书长等一大串社会职务,成了东江省法学界的权威,人也比以前发福了,除了仍然保持着原来的风度,还多了一种与他的身份和年龄相符的庄重、老道和威严,让顾筝感到有些陌生……
“哦,顾筝,很久没见到你了,听说你当律师了,很好,嗯,很好,我们成了同行嘛!”唐非看着顾筝,头微微上扬,那张保养得很好的白皙脸庞溢满了亲切的笑意,一边说,一边对身边的黄子鹏介绍,“顾筝是我的学生,你可不能亏待她哟!”
“必须的,顾筝也是我的学妹呢!”黄子鹏满脸阿谀地频频点头。
“老牛,以后有什么案子,你也关照顾筝一下……”唐非对坐在另一边的牛志说。
“对师兄的学生,我们哪敢怠慢?一定重点,呃,重点关照!”牛志像表态一样摇头晃脑地说,并且站起身来,要把自己的座位让给顾筝,“你们师生俩很久没见面,应该好好聊聊,师妹,你过来跟唐院长、唐秘书长坐一起吧!”
顾筝脸微微涨红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身。牛志有点儿尴尬。唐非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僵硬了。
黄子鹏见状,赶紧打圆场:“老牛,算了,顾筝不像我们和唐院长是师兄弟关系,学生在老师面前比较拘谨,别勉强她嘛。”
“对,随意随意。”唐非说着,脸上已恢复了淡定和从容的神情。
顾筝望着对面那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心里却平静不下来,她隐约闻到一股男人的香水味儿,黄子鹏平时不洒香水,而牛志坐在自己旁边,香水味肯定不会是从他身上发出来的,只能是从唐非身上发出来的。五十来岁了,他还保持着洒香水的习惯。顾筝想。脑子里不由闪现出大学毕业前夕,她和唐非在江心屿“约会”的情景……
那天上午,顾筝从学校行政大楼一楼的毕业生分配办公室领取派遣证出来,准备回宿舍整理行装,第二天去省妇联妇女儿童权益保障中心报到,路过法律系办公楼时,顺便去收发室看有没有邮件,结果就看到了那封信。信封上只写了“法律系某某级某某班顾筝收,写信人地址只有“内详”两个字。她怀着好奇的心情拆开信封,薄薄的一张信笺,上面只有一行字:
顾筝:今晚六点半,请你到江心屿雨歌餐厅共进晚餐。唐非即日。
在东大的四年,顾筝还从未接到一个异性,而且是老师单独请她吃饭。她看着信笺上“唐非”两个字,心里既紧张又慌乱,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次唐副主任让她到办公室去谈话的情景,以及去年夏天传得沸沸扬扬的唐非和系里的靳干事之间的“绯闻”。回宿舍的路上,顾筝仿佛置身在一艘飘摇不定的小船上,在狂风的吹刮下,不知驶向何处。吃过午饭后,她独自在校园里散了一会儿步,整整一个下午,那张揣在口袋里的信笺像一颗定时炸弹,让她感到心神不宁,直到距约定时间只剩下半个小时,她才做出赴约的决定……
当顾筝穿过枫园,来到江心屿时,天已经煞黑了。江心屿近几年新开了不少餐馆和卡拉OK厅,每到周末,东大的师生都爱来这儿聚餐娱乐,哥哥宗天一那次在江心屿请客,顾筝来吃过一次饭,由于天黑,她在岛上转了一圈,才找到那家叫“雨歌”的小餐厅。
“雨歌”是一座三角形的木屋,四周的墙壁包括屋顶都是木板镶嵌而成,用桐油涂成了金黄色,在霓虹的照耀下,光彩夺目,宛若一颗硕大的宝石,让人想起格林童话中的意境。顾筝推开门,刚走进去,一个穿着迷你短裙的女服务生便走上来,笑盈盈地问:“您好,有预约吗?”
“有,”顾筝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我姓顾……”
“哦,唐先生的客人,明白了。”女服务生没等顾筝说完就含笑道,并领着她往餐厅里面走去。
餐厅不大,没有包厢,但每个餐位都用隔板隔开,形成了一个个相对独立的卡座。顾筝跟着女服务生来到靠里面的一个餐位,掀开薄纱门帘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里面的唐非。
唐非显然特意把自己打扮了一番,他像平时给学生上课那样,短袖衬衫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头发打了蜡,橙黄色的彩灯打过来,熠熠发光,身上散发出一缕淡淡的香水味儿。尽管顾筝不是第一次闻到唐非身上的香水味儿,但还是忍不住皱了下眉。
唐非见顾筝进去,站起身说,“啊,你来了!”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欣喜,殷勤地把她往里让,那神情不像是老师对学生。正是这一点,让顾筝心里更加不安,觉得自己不该来赴约的。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虽然是夏天,餐厅也没有空调,但由于面朝着东江,夜晚的江风带着一股凉意吹进来,屋子里并不太热。女服务生端上来两杯冷饮和几小碟凉菜后,就出去了,唐非拉下卡座的门帘,在顾筝对面坐下来。
卡座空间很小,两个人相向而坐,彼此不到一米的距离,连对方脸上的粉刺都看得清清楚楚,顾筝甚至感觉到了唐非粗重的鼻息,她感到很不自在,心里砰砰直跳,连眼睛也不敢抬。
唐非把一杯西瓜汁推到顾筝面前,用一种亲切的语调说:“天气热,喝点西瓜汁,现榨的,新鲜着呢!”
顾筝觉得,唐非的声音也像含了西瓜汁似的甜腻。长这么大,她从未跟一个男人单独吃过饭,她觉得身上直冒汗,脑子有点儿发胀。
这当儿,她听见唐非说:“顾筝,我早就想约你出来吃顿饭,一直鼓不起这个勇气。自从上次跟你在办公室谈话后,我就忘不掉你了,你的单纯脱俗气质和没有一点杂质的美,时时刻刻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次去教室上课,只要你在场,我眼里就只看得见你,好像别人都不存在了,我只是在给你一个人讲课,好像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作为男人,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真的,我一点也没撒谎,你可能要说我跟妻子的关系。我们在大学时的确被许多人认为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的一对,可实际上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对她从未真正地爱过,她也从未真正地爱过我。特别是当上省委秘书后,她眼里只有那些领导,每天全心全意、无微不至地伺候领导,有时候陪领导出差,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在家里时,她可从未那样伺候过我。有一次,我们做爱达到高潮时,她竟然大叫一个男人的名字:“宝昌宝昌!”……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就没有爱情,只剩下夫妻名分。这种情况有好几年了,我也很少回家,平时把精力都扑在教学和研究上,我快忘记我是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直到遇见你,顾筝!我仿佛回到了二十来岁的时候,那个年纪的小青年可真是勇敢,只要爱上一个人,总是如痴如醉、不顾一切的!我现在就是这样。你马上就要离校了,我再不行动就迟了,我不想让自己后悔一辈子……”
唐非说着,眼睛发亮,像电灯那样照到顾筝脸上,身体渐渐前倾,突然抓住她的手,“顾筝,我爱你!我对天发誓,只要你答应我,我马上跟那个破鞋离婚!以我的身份和能力,你毕业以后的工作事业和生活,我都会给你安排得好好的。包括你哥哥的生意,我也可以关照……”
顾筝像触电似地哆嗦一下,傻了一样呆住了。看着唐非那像高烧病人一般滚烫的眼神,不由想:他跟靳干事在一起时也是这副样子吗?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顾筝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她像从催眠中醒来,一下子挣脱了唐非那双汗津津的手。
这时候,女服务生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菜走进卡座,面带微笑地说:“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红烧江鲶……”但话还未说完,顾筝就从座位上站起身,匆匆跑出去了……
2. 开始即结束
南湖国际会议中心是东江省召开重要活动和大会的场所,无论环境还是建筑设施都是一流的,除了每年的“两会”,省委省政府的重大外事活动也是在这儿举行的。五年一次的东江省法学会会员代表大会能够安排在会议中心,可见其规格之高和省委省政府领导的重视程度。
下午,当顾筝走进富丽堂皇的会议中心大厅,在会议报到处办理完登记手续,工作人员将一块写有“东江省法学会第五届会员代表大会出席证”字样和国徽图案的胸牌挂到她胸前时,她心里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感。刹那间,她脑子里又浮现出多年前的那次小型聚餐。
就是那一次,唐非当着黄子鹏和牛志两位师弟许下诺言,要发展他们加入东江省法学会。“还有你,顾筝,也跟他俩一起入、入会……”他斜睨着顾筝,结结巴巴地说,“会长是省高院的庄院长,我的老师,入会的事儿包在我身上啦!”他拍着胸脯,由于喝多了酒,从脸到脖子都变成了棕红色。黄子鹏和牛志感激涕零地向唐非举起酒杯,舌头打卷,说话也有点含糊,“谢谢师兄,谢谢……秘书长!”说完,黄子鹏还转过脸对顾筝说:“师妹,瞧唐秘书长对你多关照,还不给老师敬、敬酒?”顾筝没吱声,唐非就拍了拍黄子鹏的肩膀,“你别勉强她,她就这个脾气,不过,我喜、喜欢!”顾筝见他那副醉醺醺的样子,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当年在江心屿的那次约会……
顾筝拎着装有各种会议资料的文件袋,向代表住地所在的二号楼走去,脑子里闪过她和唐非的那次约会,虽然已经是上世纪的事了,但她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觉得脸有点儿发烫。尤其想到自己能够加入省法学会并且出席这次高规格的会员代表大会跟唐非有关,她心里就觉得不安,仿佛胸前佩戴的“出席证”是偷来似的,她后悔不该来参加这个会的。也许现在离开还来得及。顾筝想。她真的想拔腿开溜了。可就在这当儿,有人在背后叫了她一声:“顾筝!”
顾筝回头一看,是她以前在钧鼎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凌雪。
自打从钧鼎离职后,顾筝和凌雪就再没有见过面,乍一见,彼此都觉得有点陌生了。顾筝见凌雪比以前丰满了一些,穿着华丽,耳环首饰,从上到下都是名牌,看上去像个贵妇人。
“你结婚啦?”顾筝见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亮闪闪的金钻,不由问道,“白马王子是谁呀?”
“什么白马王子黑马王子的,”凌雪那张俏丽的脸上掠过一丝绯红,犹豫了一下说,“你没听说么,我跟牛志结婚了……”
“牛志?”顾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牛志那张油腻面孔和矮胖身躯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牛志跟他老婆……离婚了?”
话刚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不离婚,凌雪怎么可能跟他结婚呢?
果然,凌雪点点头说,“嗯。牛志跟他前妻办完手续第二天,就和我结婚了。”但顾筝觉得,凌雪说这话时,脸上显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忧郁。她想起上次凌雪对自己哭诉的情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顾姐,你还好吧?”凌雪似乎察觉到顾筝的心思,有意识地转移话题,“听说你办了一家法律咨询网站,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一时想不起来了,前些日子还上去浏览过呢!”
“铜匦网。”顾筝半是客套半是诚恳地说,“网站运营不久,还很不成熟,你多提意见!”
“我哪敢提意见?不过顾姐,我真挺佩服你的,一个人就能弄一个网站。”
顾筝苦笑了一下说,“我哪有什么本事,还不是被逼上梁山的……”
顾筝原本是随便一说,但显然让凌雪想起了什么,脸上掠过一缕阴翳,“顾姐,别怪我说话不中听,都是上次那个案子害了你,要不,你也不会跟黄子鹏他们闹翻,离开钧鼎所……”
顾筝听了,半晌没吱声。凌雪也不再说下去了,“顾姐,你也是来开会的吧?住几号房间?”
顾筝掏出刚才报到时领的房牌看了看,“1508房。”
“我住1506房,咱俩挨着呢!”凌雪举着自己的房牌高兴地说,“走吧,住下再说,三天的会议呢,咱们有的是时间聊……”
两人遂一起向二号楼走去。
与会代表都住在二号楼,一人一间,房间不仅宽敞,配套设施也不错,不仅有免费的水果,冰柜里的冷饮也是免费的。宽大的落地窗面朝南湖,窗帘一拉开,碧波荡漾的南湖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眼前。顾筝以前参加一些律师界的会议,住的也是大酒店,但像南湖会议中心这样高档,却是第一次。她见晚餐时间还早,便洗了个澡,正在吹头发,就听见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是凌雪,脸红扑扑的,显然也刚冲过澡,一进门就说:“热水真不错,我也刚冲完,听说洗浴的花洒是美国进口的,质量就是不错……”
“你从哪儿听说的?”顾筝一边继续用吹风吹头发,一边好奇地问。
“老牛说的,他来会议中心开会不是第一次了,我还来蹭过一次澡呢!”凌雪从果盘里取出一颗荔枝,熟练地剥掉皮,丢进嘴里,“老牛、黄子鹏和唐非都住在贵宾楼,那里的条件更不错,还有服务员免费按摩呢!这帮老爷们真会享受……”
顾筝听凌雪一口一个“老牛”的,那口气不像是刚结婚,像是老夫老妻了,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儿,正愣怔着,凌雪忽然说:“你知道吗顾姐,这次换届,唐非要当副会长,老牛和黄子鹏也要当理事呢!”
顾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已经在会议代表名册上看到了唐非的名字,排在会长后面。
自从那次小型聚会后,顾筝就再没见过唐非,平时倒是经常在报纸和电视上见到他的名字,或者听人说起他。在东江法律界,唐非越来越是一个无法忽略的存在了,要不黄子鹏、牛志这些人为什么想方设法跟他套近乎呢?
“听说明天开幕式上,省委书记陈沂蒙和省长罗宝昌要出席呢!”凌雪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老牛刚才来电话,让咱俩晚饭后过他们那边去一下。”她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其实,老牛对你没什么成见,他一直把你当师妹。你办网站也少不了要跟法律界打交道,跟他们搞好关系,对你没坏处,再说,有唐副会长这棵大树罩着,你怕啥……”
顾筝皱了皱眉。凌雪没察觉到她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说:“顾姐,我听老牛说,唐非以前喜欢过你……真有这事儿吗?”
听到凌雪暧昧的语气,顾筝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脸色骤然一变。她按着还在嗡嗡响的吹风机,一声不吭地走进盥洗间,关上门,把凌雪一个人扔在房间里,继续让吹风机嗡嗡地响着,在里面发了好一会儿呆,后来,她听到凌雪在外面喊:“顾姐,你头发吹完了吗?”
她没有应声。又过了一会儿,凌雪在外面说:“我先去餐厅了。别忘了,吃完饭咱们去贵宾楼……”
当顾筝走出盥洗间时,房间里已不见了凌雪的影子。她看了看表,已到会议进餐的时间。她想着刚才凌雪的那番话,犹豫是否去餐厅吃饭,就在这当儿,手机响了,一看,是侄儿梁天打来的。
“姑姑,我妈来了,我刚把她从火车站接到。”梁天的声音像在跟前说话一样清晰,“我妈说特想见你,你过来咱们一起吃饭吧!”
顾筝挂断电话后,稍稍迟疑了一下,就拎着随身带的小包,走出二号楼,匆匆离开了南湖国际会议中心。
3. 铜匦网
一年多前,梁天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东江大学,现在已经是大二学生了。一年前,创办不久的铜匦网要在大学生中招募两名兼职编辑,广告在网站登出后,顾筝没料到,第一个应聘的竟然是自己的侄儿梁天。
顾筝记得,梁天来网站报到时问的第一句话:“姑姑,你不是律师吗?为啥办起网站来啦?”
顾筝反问她:“你从哪儿知道我办网站的?”
“不告诉你,”梁天歪着头,眨了眨眼睛,顽皮地一笑,“别忘了,你是我的偶像,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第一次听人说把她当偶像,尽管是自己的侄儿,顾筝心里还是觉得受用。她知道,梁天从小受了妈妈的影响,红隼经常在儿子面前吹捧她,什么你姑在省城当律师如何如何了得之类,还让梁天高考时填写第一志愿时选择了东江大学,“我想让小小长大了也跟你一样当律师呢!”红隼亲口对顾筝说。
梁天入校后,果然选择了顾筝读过的法律专业,现在,又来应聘铜匦网的编辑。顾筝想起去世的哥哥宗天一,再次产生了一种血浓于水的感觉……
“你为啥办起网站来啦?”对于梁天提的这个问题,顾筝不知如何回答。说是因为自己连输了两场官司,被律所解除了合同?还是因为她对曾经在心中那么神圣的法律失去了信心?或者是因为受了一部叫《离婚指南》的电视剧中女主人公的启发?她能这样告诉侄子吗?梁天听了,会不会觉得她这个姑姑太幼稚,不像个有过几年执业经验的律师呢?
顾筝有点儿惶惑。好在梁天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揪住不放,很快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姑姑,网站为啥叫‘铜匦’?‘匦’这个字很生僻,我还是查字典才查到的!”
这个问题倒不难回答。于是,顾筝给梁天讲到她有一次去省博物馆参观,看到一件文物,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武则天用来鼓励老百姓监督和检举各级官吏的器具,叫“铜匦”。铜匦的造型有点像鼎,青铜打造,四周雕刻着几条飞舞的巨龙。那段时间,她正在筹办网站,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唯独网站名还没有眉目。她在铜匦前看了好一会儿,铜匦网。多响亮深刻的名字啊……脑子忽然一亮:检举、监督,铜匦的含义跟她正在筹办的网站性质很吻合,何不用来做网站名呢?
梁天对她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兴致盎然地说:“想不到武则天很有法治意识!哪天我也去博物馆看看‘铜匦’,回头没准还可以写篇论文呢!”
顾筝看了侄子一眼,觉得那英俊的面孔和蓝色的瞳仁,都像极了哥哥宗天一。
起初,铜匦网就顾筝一个人,访问量从每天几百几千,渐渐涨到几万之后,她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了,特别是网站开设了一个免费的咨询热线“顾筝有约”后,每天都有网民咨询法律问题,大多数是打官司的,包括怎么请律师,怎么申请立案,上诉、申诉、抗诉等等。顾筝以前在省妇联妇女权保中心工作时,整天接触这类问题,再加上她又当过律师,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回答网民咨询时,有较强的针对性,渐渐的,通过“顾筝有约”热线咨询的网民不断增多,从一开始的每天几个人到几十上百人。她每天除了回答网民咨询,网站的内容更新也放慢了,从每天更新一次到两天甚至三天更新一次,这样下去,对网站的访问量显然不利。为了腾出精力用于网站内容的编辑,同时也为了过滤掉一些无聊的提问,她把“顾筝有约”从免费改为收费,但咨询的网民并没有降下来,每天仍然有几十上百条问题发到网站,一个人实在应付不过来。于是,顾筝想到了增加人手。但让她犯难的是,网站还处于入不敷出的阶段,连办公室都没有,如果请专职编辑,不仅要支付工资,还得有专门的办公场地。想来想去,顾筝决定先招两个大学生做兼职编辑。
顾筝没想到,第一个应聘的竟然是侄子梁天。梁天学的是法律专业,做网站兼职编辑当然合适。其实,顾筝一开始也想到过,但因为担心影响梁天的学业,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既然梁天自己找上来,她当然求之不得。
不过,招第二个编辑却很费了一些周折,应聘的学生本来就不多,顾筝把几份简历来来回回浏览了好几遍,都不大理想。正犯难时,有一天,梁天带来一个女生,进门就说:“姑姑,你不是还要招一个编辑吗,你看她合适不?”
顾筝打量了那女生一眼,长着一张秀丽的鹅蛋脸,身材小巧,刚齐梁天的肩膀,梳两条小鬏辫,穿着朴素,跟梁天差不多大年龄,就问:“哦,哪个学校的,学什么专业?”
“也是东大的,跟我同时进校的,学新闻。”梁天不等女孩开口就代她回答道。
顾筝一听有些犹豫。她在招聘广告上把“法律专业”当作首选条件。梁天显然猜出了她的顾虑,说:“姑姑,网站属于新闻行业,她学新闻不正合适嘛!”见她不表态,又说:“姑姑,你现在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法律咨询上,网站的设计和编辑方面正缺一个懂专业的……”
“你是说姑姑不懂专业喽?”顾筝见梁天急火火的神情,故意逗他道,“我上大学时也选修过中文系和新闻系的课程,当编辑可不是外行!”
“姑姑,我不是这个意思,”梁天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对那个女生吐吐舌头,小声说:“我姑姑大学时可是个才女……”
顾筝见梁天对女生说话的亲昵神情,暗自揣摩着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样想着,便把脸转向女生,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田青青。”女生腼腆地回答。
“田青青。”顾筝念叨着这个名字,觉得真有诗意,仿佛洋溢着一股春天和田野的气息。
也许因为这个名字,也许因为女生那腼腆朴素的气质,也许因为梁天对女生说话时亲昵的态度,总之,顾筝决定录用田青青了。
4. 情感教育
顾筝按照梁天手机发的地址,来到了东江大学西门外的一家餐馆。尽管正是吃晚饭的时辰,但由于餐馆位置比较偏,吃饭的人不多。顾筝一进门就看见了红隼。
红隼的精神比两年前好了许多,面色红润,身上的衣着也不像上次见到时那么土气,手腕上戴着两只很大的玉镯,颇有几分老板娘的范儿,见了顾筝,便起身过来跟她拥抱,嘴里亲热地叫着“妹子”。
红隼这个城里人才有的动作,反倒让顾筝有些不自在,开了句玩笑:“嫂子,你现在挺潮的呀!”
“潮”是最近才在年轻人和网络上开始流行的用语,也就是时髦的意思。
红隼没听懂:“一点不潮,我还热呢!”说着,就要脱罩在裙子上的外套。
梁天在旁边掩嘴偷笑:“妈,你可别逗我,潮可不是这个意思……”
顾筝见梁天还要往下说,怕红隼难为情,便把话题岔开了,“都三四月份了,天气是有点热,你穿得太多了……”说着,帮红隼把脱下来的外套放到椅背上,转身对梁天说:“你去点菜吧,我跟你妈说会儿话。”
梁天嗯嗯着正要走,目光在顾筝胸前停住了,好奇地问:“姑姑,你这戴的是个啥牌子呀?”
顾筝一愣,低头看了看,才知那个出席证还挂在胸前呢,赶紧摘下来,塞到梁天手里,“送给你做个纪念吧!”说完,又笑着叮嘱:“多点几样好菜,好好敲你妈一顿竹杠,谁让她是老板的……”
梁天扮了个鬼脸,跑开了。
餐桌边只剩下顾筝和红隼两个人,顾筝望着梁天跑开的矫健身影,对红隼说:“嫂子,你觉没觉得,小小长得越来越像我哥啦?”她一直还像过去那样叫红隼“嫂子”。
“可不,那双眼睛跟你哥一模一样。”红隼说,两道眉毛间掠过一丝淡淡的伤感,“一晃,你哥都过世两年多了,我刚去给他扫墓回来,墓地周围的树又长高了不少……”
两年前,顾筝和红隼把宗天一的骨灰葬在了城郊的石门峰公墓。她正寻思着开完会去给哥哥扫墓的,想不到会没开成,红隼倒提前去了石门峰。她愣怔着,又听红隼说:“小小跟我说,你让他在你办的啥网站干点活儿,还给发工资,可有这事儿?”
顾筝笑笑,“兼职做事,没多少钱,意思罢了。”
红隼说:“你是他姑,他是你亲侄儿,你让他干点事儿是锻炼他,还开啥工钱?”
顾筝说:“无论是谁,工资都是要给的,我可不能剥削梁天的劳动呀!”
“‘剥削’这词儿我好像听谁说过……”红隼摸了摸脑袋,突然拍了下巴掌说,“对了,上次寒假小小回家,说我是资本家,‘剥削’工人来着……”
顾筝听了,抿嘴直笑。正好这时梁天点完菜回来,便问道:“梁天,你妈说的可是真的?”
梁天不好意思地说:“上学期上‘马概’,老师要我们学习运用马克思主义理论分析社会问题呢……”
“那你就真的把你妈当资本家批斗啦,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分你家里的浮财?”顾筝半真半假地说。
“我没文化,管不了他这个大学生了,你可要替我好好管教,”红隼听了认真起来,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要在红石谷,我早就抱孙子了,可小小连对象都还没有,我这次来,除了给他爸扫墓,就是托你这个当姑姑的,让小小早点找个对象,我都想好了,等他一毕业,我就卖掉餐馆,给小小在省城买套房子,等他结婚了,给他带孩子……”
红隼竹筒倒豆子,把心里憋了很久的话一口气说了出来。梁天想拦也拦不住,站在旁边,脸红得像个大姑娘,噘着嘴直咕哝:“妈,你这不是逼婚吗?”说完,赌气地从餐馆里跑出去了。
顾筝见梁天出去了,对红隼说:“嫂子,梁天的个人问题就不用你我操心了……”
红隼听她话里有话,眉毛一挑:“妹子,你是说,小小有……对象啦?”
“我也说不大准他俩的关系……”顾筝踌躇了一下,还是将梁天怎么把田青青推荐给她的过程细说了一遍。
“这么说,小小背着我偷偷相上对象了?”红隼半信半疑地叨咕着。
“嫂子,我只是推测,你别当真……”
这当儿,菜上来了,四大盘炒菜,再加一个烧鸡公火锅,果然很丰盛。红隼叫了两声“小小、小小”,梁天就从外面回来了,一边走,一边还在拿着手机跟人通话。
顾筝拎着小水壶给梁天冲洗碗筷,顺口问道:“跟谁打电话呢?”
梁天又低声对着手机说了几句什么,挂断电话,才对顾筝说:“田青青。她请假回家去了。”
“她家在哪儿?”
“不远,就在娘子湖的凤凰岛。”梁天一边回答,一边给母亲和姑姑往碗里各夹了一只鸡大腿,“这家餐馆的烧鸡公不错,我和同学经常来这儿打牙祭呢!”
顾筝却像没听见他的话,继续问:“这几天又不是假期,她回去干啥?”
“田青青说是给她姑姑扫墓,这几天不是清明节么?”梁天说着,看了顾筝一眼,“青青给我讲过,她姑姑以前是民办教师,给学生上课时在娘子湖淹死了,报上还报道过。每年清明,她都要回去给她姑姑扫墓……”梁天说到这儿,想起了什么,“对了,姑姑,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工资发给青青?”
“为、为什么?” 顾筝一愣。
梁天神情有些黯然,低下头去,顿了顿才说:“青青经济条件很困难,从小父母扔下她跑到南方去了,至今杳无音讯,唯一的亲人姑姑又淹死了,靠乡亲们接济才读完中学,上大学也是多亏一个人供养,可前不久这个人被判刑坐牢,她的生活更困难了……”梁天说着,抬起头来望着顾筝,用央求的口吻说:“我想把自己的那份工资给青青,她连一台二手电脑也买不起,网站的兼职工作要用电脑,她还是去图书馆做的……姑姑,你看行不?”
顾筝没有答应梁天的请求,却问:“你刚才说有一个人供养田青青读大学,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记不大清楚了,田青青说,他把那人叫‘叔叔’……”
顾筝哦了一声,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红隼一直在旁边听他俩说话,这时像探听到什么秘密地说:“小小,你和那个田青青的关系,你姑姑刚才告诉我了,你这孩子,咋不早点跟我说,害得我瞎操心……”
梁天白了母亲一眼:“妈,你瞎说啥呀,我跟青青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青青叫得那样亲热,还同学关系?”红隼咯咯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过脸对顾筝说,“妹子,你把两孩子弄到一起,可真是替你哥和嫂子做了件大好事,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梁天更加不好意思了。母亲和姑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他从小在这两个女人的呵护下长大,直到今天,他们都还把自己当作孩子一样。可他毕竟不是孩子,而是一个大学生了。对于母亲和姑姑近乎溺爱的亲情,梁天产生了一种厌倦和叛逆的心理,此刻,看见母亲和姑姑一唱一和,他蹙起了眉头,仿佛在琢磨怎么对付她俩,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问顾筝:“姑姑,宗达到底是不是叛徒?”
顾筝不由吃了一惊。她不知道侄儿为何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把脸转向红隼,对方也满脸错愕,仿佛儿子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让她不知所措。
梁天见姑姑和妈妈这副神情,像老师对学生那样提示道:“我看过爸爸留下的那部《宗达传》……”
顾筝和红隼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显然是在考虑怎么回答梁天提的那个“棘手”的问题。
对于哥哥去世前留给红隼的那部书稿,顾筝在代理王晟案子的时候就看过。她知道,哥哥宗天一曾经为那个从未谋面的祖父的公案困惑并纠结了一生,直到死也没找到满意的答案,他选择父亲最后失踪的红石谷作为自己告别人世的地点,未尝不是渴望洗刷耻辱的一种“宣示”。而在顾筝的记忆中,祖父和父亲都是一个抽象的符号,或者梦中出现的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小到大,她不想跟他们发生任何现实的联系。人活在世界上已经够累了,受到的羁绊够错综复杂了,干嘛还要给自己套上不必要的枷锁呢?所以,她一次没有跟侄儿梁天提到过。她相信,嫂子红隼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梁天冷不丁提出这个问题,一下子把她逼到了墙角,再也没法回避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顾筝支支吾吾地说,“其实,作者也不清楚,他只是分析、推测……”
“可书里写的很清楚,宗达不是叛徒,”梁天突然打断了顾筝,用肯定的口气说,“真正的叛徒是……”
“不!”没等梁天说完,顾筝就打断了侄子,她想起还在监狱服刑的王晟,“事情也许没有这么简单,连作者自己现在都关在监狱里……”
顾筝的话像是在反驳梁天,又像是在替谁辩护,听起来模棱两可,连她自己都觉得缺少说服力。
“那你干嘛要为他辩护呢?”梁天对姑姑的话显然不满意,迟疑了一下问,“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顾筝知道梁天说的“他”是指王晟。作为东大法律系学生,梁天对她代理的那件案子显然已经有所了解。她不知如何回答侄子,觉得一句两句很难讲清楚,便温和地说:“小小,姑姑是律师,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有义务为他们辩护。”
“那……宗达呢?”梁天又追问了一句,“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对顾筝来说,这是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区分好人和坏人,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她躲闪着梁天的眼睛,含糊其辞地说,“我曾问过你爸爸,他说他也不知道……”
梁天那双酷似父亲宗天一的眼睛,像问号似地在姑姑顾筝和母亲脸上来回扫视着,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顾筝和红隼都感到了某种压力。她们意识到,梁天已经长大,不再是以前的小小了。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