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新马歇尔计划”
宋晓帆这次跟丈夫白文一起回东江,受到的接待规格很高,不仅东江钢铁公司的领导全程陪同,东江省政府领导还设宴款待了他们夫妇俩一行,出席接待宴会的除了一位姓虞的常务副省长,还有新上任不久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长郎涛。虞副省长,宋晓帆是第一次见面,郎涛却是旧朋故友,上次见面时,郎涛还是省委宣传部副部长,现在却已然跃居省领导行列,宋晓帆也觉得如有荣焉。郎涛之所以获得这样快的升迁,除了他自己的才能和海归背景,跟父亲宋乾坤多少有些关系,郎涛对此显然心知肚明,宴席开始前,还到酒店拜望宋晓帆和丈夫白文。但她并不认为郎涛完全是出于私谊和世交,就像她这次跟白文回东江,不是为了回乡省亲一样……
白文是专程来东江处理东钢骚乱的善后事宜的。半年前,白文才被美国洛杉矶的杜克公司总部委任为中国区总干事,并购东钢公司,是他上任后运作的第一个大项目,关系到未来十年杜克公司在中国的战略计划,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竟然发生了谈判代表被东钢工人殴打致死的恶行事件,白文不得不放下正在进行的另一个并购项目,亲临东江处理善后事宜。
临行前,白文问宋晓帆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回去?这让她有点儿意外。半年前,白文到北京赴任后不久,杜威请宋晓帆回东江去看看凤凰岛竣工的艺术村别墅,她曾经想借这个机会带白文回去,让父母见一见这位“洋”女婿,但白文却以刚就任总干事,千头万绪,实在抽不出空为由拒绝了。宋晓帆心里郁郁不乐了好几天,但后来一想,白文虽然也是中国人,却出生于台湾,从小在美国长大,不太讲究中国人的那套传统礼俗,因此就原谅了他。毕竟,白文平时对她体贴有加,这么多年,每到结婚纪念日,都不忘给她送一束玫瑰,还穿上平时出席重大社交活动才穿的燕尾服,陪她去附近最好的菜馆吃一顿正宗的意大利西餐,然后去歌剧院观看歌剧或听音乐会。宋晓帆虽然对这种西方人的感情表达方式不大习惯,但丈夫那种绅士式的浪漫和细心还是让她感动。她暗自庆幸遇上了白文,使自己破碎的爱情乌托邦成为了现实。她差不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然而,和李鑫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却经常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宋晓帆,时时提醒她,不管跟白文的感情如何,都不能失去经济和人格上的独立性。自从和白文结婚后,宋晓帆一直过着阔太太的生活,以微软公司高管的收入,白文足以让她一辈子养尊处优,压根儿不需要她操心生计。但这样的日子过久了,她感到百无聊赖,觉得自己变成了白文豢养的一只金丝鸟,她想重新写作,可每当拿起笔来,脑子却一片空白,有时候在书桌边坐半天,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感到恐惧,害怕这样下去会变成一个废人……
宋晓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离开美国回到中国的。对她的这个决定,白文一开始坚决反对,但终究拗不过她,只好同意了。宋晓帆回中国后,白文几乎每天都要给她打越洋电话,一聊就是小半天,有一次,还像个文青那样,用英文给她朗诵裴多菲的《我愿意》:
I would like to be the rapids,
我愿意是急流,
Rivers in the mountains,
山里的小河,
On the rugged mountain road
在崎岖的山路上
Pass on the rocks ...
岩石上经过……
As long as my lover
只要我的爱人
It's a small fish,
是一条小鱼,
In my waves
在我的浪花中
Swim around happily.
快乐地游来游去……
这是宋晓帆青年时代最喜爱的一首诗,她能够倒背如流,但从电话里听到白文的英文朗诵,还是忍不住一阵感动。那会儿,她觉得白文一点不像是结婚多年的中年男人,倒像一个新婚燕尔的小青年。她想起自己喜爱的女作家伍尔夫以及《到灯塔去》中的女主人公,再次感到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因此,当白文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已经从微软辞职,跳槽到了著名的杜克公司,并且被委任为中国区总干事,即将到北京履新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丈夫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一定是为了爱情,具体说,是为了结束夫妻俩长期两地分居的生活,来跟她团聚的。
白文到北京后的最初一段日子,给宋晓帆的感觉的确是这样。
宋晓帆在望京买的那套房子虽然不大,却布置得十分温馨,白文很是喜欢,尤其对她把卧室的风格装修得跟他们在洛杉矶的家一模一样赞叹不已,有一次,两个人做完爱,白文一边不停亲吻她,一边喃喃道:“帆,你在床上的表现,比我们在洛杉矶的家里还要棒……”宋晓帆听了,像个刚刚过门的新娘,羞涩得满脸通红。
白文和她结婚后,从位于西雅图的微软总部,被派到洛杉矶分公司工作,他们的婚房就在洛城东部的富人区,虽然没有汤姆·克鲁斯等超级明星的度假房那么豪华,但也是一套别墅,上下两层,带前后花园,风景极为秀丽。可宋晓帆住了不到两年就回到了中国。
现在,在长久的两地分居之后,他们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新家,宋晓帆心里产生了一种飞机着陆后的踏实之感。她以为,丈夫会一直住在家里的,但她没有料到,当白文正式走马上任之后,很快投入到紧张的工作,经常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好不容易待在北京,也频频加班,甚至夜不归宿。
杜克公司中国区分部在长城饭店租了整整一层楼。除了总干事办公室,白文还有一间用来午休的卧室,后来,他为了节省时间,不仅在这间卧室午休,晚上也经常住在这儿了,一个月都难得回两次望京的家。宋晓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两地分居的日子,从前因为时空距离在她和白文之间产生的那种隔膜再次袭来,她不禁有些怅然。尤其那次她想让白文跟自己一起回大江见见父母,却被对方一口回绝后,她一连几天郁郁不乐。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白文心目中的分量,远远比不上他那个“总干事”的职位。
有一次,白文告诉她,杜克公司给他的年薪是微软的两倍。丈夫说这话时,带着明显的骄傲口气。其实这也没什么,薪水跟职位一样,是身份的象征,哪个男人不看重呢?但让宋晓帆感到意外甚至难以接受的是,白文刚到北京不久,便让她介绍他去见太行表哥。她以前从未跟白文提起过表哥。
“你怎么知道我表哥的……”她吃惊地问。
“我不仅知道你表哥,还知道他的父亲,也就是你的姑父洪虎将军呢!”白文讳莫如深地笑道。见她一脸愕然,又耸了耸肩:“帆,你别忘了我父亲曾经是台湾军情部的情治专家,国民党撤出大陆前,是保密局少将。”他顿了顿说,“实话告诉你吧,杜克公司之所以花重金聘请我出任中国区总干事,除了我在微软公司担任的经济情报中心主任职位,还因为看中了我这份家世,当然,也包括你在大陆的社会关系。杜克公司在收集经济战略情报方面一向十分出色,否则他们也不可能在几十年的时间里一直稳居全球五百强……”
那天是宋晓帆和白文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她下厨炒了几个东江家乡的风味小菜,白文则拿出一瓶30年的波尔多红酒,那是他在微软工作期间跟比尔·盖茨去法国出差时买的,一直舍不得喝。这次从美国带到中国,就是为了跟宋晓帆一起共庆结婚五周年。
宋晓帆不知道丈夫的话是真是假,像大部分台湾男人那样,白文对女人献殷勤也是一套一套的,像奶牛似的,甜腻腻的,从大陆去美国的女人私下称他们叫“奶牛小生”。当初,白文就是凭借这种本事,讨得宋晓帆欢心的。
那天,宋晓帆和白文把那瓶30年的波尔多喝得一滴不剩。宋晓帆从来不曾喝过这么多酒,脑子晕晕乎乎,又哭又笑,极尽失态。末了,一把抓住丈夫的手问:“文,你来中国,真的是为了我、我们吗?”
白文比宋晓帆小一岁,长得白白净净,看着也比她年轻。结婚后很长一段时间,她潜意识里总是把白文当成了弟弟,既渴望得到呵护,又有一种深深的不安全感。这种矛盾心态一直伴随着她,直到她独自回到中国。此刻,这种心理不经意地流露了出来。
白文显然没有喝多,头脑很清醒。他看破了宋晓帆的心思,似乎是想逗她,或者是撒撒娇,故意反问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当然是真、真话啦!”宋晓帆嗔怪地斜了他一眼,“莫非你以前对我说的都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白文狡黠地笑了笑,“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来中国吗?回答这个问题之前,先要回答我为什么离开微软……”
“你不是说杜克公司给你的年薪比微软高出两倍么?”
“那只是理由之一,”白文摇了摇头,认真地说,“真正的原因其实是,我想离开比尔·盖茨。”
宋晓帆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为什么?”
“因为……比尔·盖茨太伟大了。”白文近乎严肃地回答,“我大学毕业后就进入微软,亲眼看到比尔·盖茨从一个普通的软件工程师,一步步把微软公司办成了全球最知名的计算机公司,直至发展成今天这样规模的资本帝国,比尔·盖茨本人也登上世界富豪榜首,成为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企业家。可正因为他太伟大了,我无时不刻不像影子那样处在他的笼罩之下,如果继续在微软干下去,我就只能一辈子是他的影子。一个女人尚且不愿意依附男人生活,何况一个男人,而且是像我这样一个男人?所以,如果想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我必须离开微软,离开比尔·盖茨……”
跟白文结婚这么长时间,宋晓帆还是第一次听丈夫如此严肃认真地跟她谈自己。她忽然觉得这个平时显得奶油气的男人变得有点儿陌生了,那副过分严肃的表情甚至让她想起另一个男人——在洛杉矶家中书房的墙上挂着那祯照片里的男人,白文的父亲,台湾军情局的退役中将,一位资深的情报专家。
宋晓帆从未见过这位公公,在她认识白文之前,他就去世了。听白文说,公公离世之前,一直在撰写一部回忆录,记述了国民党溃败大陆前的特工生涯。这本书直到公公去世后才出版。丈夫曾经告诉她:“父亲去世前给我留下的遗言是不要涉足政治。”但她始终揣摸不出公公这句遗言背后隐藏的含义。她觉得,无论从气质还是相貌上,丈夫和公公之间都很难找到共同点。但此刻,她忽然发现,丈夫跟他那位当过保密局高级特工的父亲其实蛮像的,但究竟哪儿像,她一时又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候,杜克公司向我伸出了橄榄枝。”白文继续说,“促成我跳槽去杜克公司的并不是那份高年薪,而是他们正在制定的‘新马歇尔计划’……”
“新马歇尔计划?”宋晓帆以前从《毛泽东选集》里见过这个词儿,此刻从白文嘴里听到,惊讶不已。
“‘新马歇尔计划’是前不久美国在发动对南联盟的战争结束后,为了控制中东局势,又可以阻止欧洲趁机走强,危及美国全球霸主地位而推出的一项经济援助计划。具体政策包括在今后五至十年内,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和外汇储备大国拿出二万亿美元,主要投资发展中国家的基础设施和企业重建等‘瓶颈’项目,以带动全球经济复苏。‘企业重建’项目主要由世界五百强企业承担,其中就包括杜克公司。美国的目的是为了继续称霸世界,杜克公司的目的则是借船出海,进一步扩大其在世界市场的份额,通过参股、收购和并购等方式参加中国的国有企业改制,逐步占领这个目前世界上最大的市场,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打个比方吧,在欧美市场上需要花一百美元才能买得到的东西,在中国只需一美元就能买到,比白菜还便宜,简直是一块令人垂涎的肥肉,谁都想咬一口。可以说,谁拿到了这块蛋糕,谁就抢占了称霸世界的先机。对杜克公司来说,这自然是一项宏伟的计划,而对我个人来说,也是一次建功立业的机会,如果参与进去,不仅可以造福世界,而且能够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万事开头难,亲爱的,我需要你的帮助……”
宋晓帆尽管对“新马歇尔计划”的具体内容似懂非懂,但她看见白文慷慨激昂,双目炯炯发亮,脸上浮现出一种平时少有的兴奋和野心,也不由得心里一动。从丈夫的话里,她甚至隐隐约约嗅到了一种谍战片才有的气味。在美国生活多年,她也知道经济情报对企业发展的重要性,对一个国家如此,对一个公司更是如此。因此,宋晓帆没有拒绝丈夫的请求,带他去密云水库边的那幢大房子里见了表哥洪太行。
那次,同他们一起去密云的还有表妹洪雁北和表妹夫巴东。宋晓帆把白文引荐给表哥洪太行后,就跟雁北到密云水库划船玩儿去了,因此对白文和表哥洪太行、表妹夫巴东会晤的具体情形并不了解,但她知道,白文担任总干事之后成功运作的第一个并购中国公司——飓风投资的项目,就是表哥给牵线搭桥的。因此,当白文问宋晓帆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东江,她马上条件反射地想起上次丈夫跟自己说的关于“情报”的那一番话,不由想,难道我在东江的“社会关系”也进入了他掌握和利用之列吗?
不管怎样,作为妻子,她有义务支持丈夫的事业。意识到这一点,宋晓帆心里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她再次想起白文用英文为自己朗诵的那首诗《我愿意》:
I would like to be a barren forest,
On both sides of the river,
Yeah, a gust of wind,
Fight bravely …
As long as my lover
It's a bird,
Among my dense branches
Make a beeping, chirping.
但她真的愿意吗?
2. 几回回梦里
白玫瑰酒店大概是钢城最高档的一家酒店了,除了外观稍嫌笨拙一点,无论是装修还是设施都达到了五星级标准。美中不足的是酒店离工厂区太近,不到两公里之外就有一座矿渣厂,一根高大的烟囱伸到半空,吞云吐雾,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煤灰和铁矿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宋晓帆和白文住的是套间,比他们在英国喜来登大酒店住过的豪华商务套房还要宽敞。宋晓帆是第一次随白文外出公干,也是第一次住这样豪华的酒店。
“你每次公干都住这样的……酒店么?”她好奇地问,但话到嘴边,略去了“奢华”两个字。
那会儿,宋晓帆和丈夫白文一路轻车简从,从机场入住白玫瑰酒店,东钢公司的接机人员替他们办好入住手续后刚刚离开,白文双手习惯地插在西裤口袋里,偏起头,用挑剔的眼光打量着房间,听了宋晓帆的话,微微一笑:“亲爱的,不是我要住这样的酒店,是工作需要。严格地讲,这家酒店并不符合我的要求,除了环境太糟糕,外观也太笨拙了,像一块出炉后还没有来得及打磨的钢坯,不过,名字倒挺好听的,白玫瑰,像取自张爱玲的小说。刚才去机场接我们的东钢领导说,这已经是钢城最好的酒店了,如果想住更好的,必须到中心城区,不过那样一来,工作起来就太不方便了……”
“像一块出炉后还没有来得及打磨的钢坯……”宋晓帆觉得白文的话里带着一丝不屑,心想,当年她在东钢工作时,整个钢城连一个像样的招待所都没有,这白玫瑰酒店是啥时建成的呢?
这当儿,她听见白文说:“亲爱的,你给郎涛部长打电话了么?”
“打了,他说要设宴款待我们,”她心不在焉地回答,“哦,不,应该是款待你……”
“为什么是我,不是我们呢?”白文反问道,“按照中国人的习惯,郎涛可是你的男闺蜜呀!”
尽管这只是一句典型的中国式玩笑,但宋晓帆还是认真地说:“郎涛说是省政府接待办宴请,出席宴会的除了他,还有一位副省长……”
“哦,你确定是副省长?”白文皱起眉头说,“东钢是东江省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而杜克是位居全球五百强的大公司。我第一次到东江和东钢签署合作意向协议时,出面接待的可是省长,这次却只安排一位副省长出席……这说明了什么?”
宋晓帆以为白文是问她,连忙摇头说,“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过,我听说是常务副省长,跟省长差不多吧?”
白文摆了摆手,“NO、NO,你不了解大陆,尤其是官场,官员的级别很重要,哪怕高半级低半级,性质都截然不同……”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这只能说明,东钢骚乱事件使东江方面对东钢并购项目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变化……”
宋晓帆听了白文的话,暗自有些惊讶,他来中国大陆不到一年,竟然对官场规矩熟悉到了这种程度,看来真是下了不小的功夫。此刻,她见丈夫的脸色忽然变得焦虑起来,也有点不安,“也许,不过……你别瞎猜了,待会儿郎涛就要来酒店拜访我们,到时你直接问问他怎么回事吧!”
也许是宋晓帆的话起了作用,白文焦虑的表情缓和下来。靠窗的一盆富贵竹青枝绿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茶几的果盘上装着几大串晶莹的葡萄,每一颗都鲜嫩得像刚从树上摘下来了似的。宋晓帆掐了一颗,刚丢进嘴里便化成了清甜的汁液,她又掐了一颗,送到白文嘴边,但他却闭着嘴,仿佛还在思考什么。
由于旅途劳顿,宋晓帆觉得有点困,她看了下表,离郎涛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来小时,就对白文说:“我去休息一会儿,郎涛来了你叫醒我……”便进卧室去了。
宋晓帆在卧室里躺了一会儿,不知道是窗外的嘈杂声,还是因为那张席梦思大床过于柔软,她怎么也睡不着。她患有不算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这是早年写作落下的职业病,不习惯睡软床,无论是在洛杉矶的家里,还是在北京,或者回到东江的家里后,她都要另外买一块硬板床垫加在席梦思上面。白文倒是习惯睡软床,但为了迁就宋晓帆,也只好跟她一起睡硬板床,为此,她还有些过意不去,不过后来也都习惯了。但此刻,宋晓帆知道自己睡不着,绝非是床的缘故。她刚才还有些困意,但现在当她独自待在卧室里时,却毫无睡意,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她的耳朵、思维乃至嗅觉,都像雷达那样处于一种高度灵敏的状态,尽管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遮住了外面的光亮,但她仍然能感受到阳光像一只手似地抚慰着自己的脸颊和全身,那么温暖、明亮,还有空气中混杂在一起的煤灰和铁矿石的气味,都让她感到特别的亲切。她仿佛看见自己,身穿腰领经过加工的草绿色军装,当然是没有帽徽领章的那种,这是知青中最流行的装束,买这套没有帽徽领章的军装,花去了她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她已经二十岁,梳着两根乌黑的辫子,脸上流光溢彩,闪耀着青春的朝气,眸子里隐约能看到一丝淡淡的忧郁,这跟几年前那个刚去娘子湖插队落户时满脸稚气的小姑娘相比,显然多了些许成熟的气质。其时,她已经招工进了东钢文工团,按照规定,每个新进文工团团员都要先到工厂锻炼。那次,跟她同时进文工团的有美工师、演员、拉大提琴的、吹小号的,一共十来个人,都是插队知青。他们在矿渣厂锻炼了半年时间,矿渣厂是东江钢铁厂最苦最累甚至最危险的工种,他们像工人那样,整天跟铁矿石打交道,几个月下来,变得又黑又瘦。锻炼结束那天,钢厂的一位领导专门来看望大家。领导是厂革委会的主任,叫程国军,看上去不到三十岁,中等个头,长着标准的国字脸,两撇眉毛很长,快要伸到鬓角了,乍一看有点像某个电影明星,穿着一件褪色的旧军装,显得很朴素。他走到大家面前,抓起一个男青年的手看了看,像老中医给病人看病那样,看得很认真,接连看了好几个人,鼻子里不时嗯嗯着。走到宋晓帆面前时,却没有看她的手,而是盯着她的脸注视了片刻,随后跳到一堆矿渣上,像电影里的男主角那样把一只手插在腰上,另一只手在空中有力地挥动了一下,说:
“我刚才看了一下大家的手,每个人手上都结了一层厚茧,脸上也晒黑了,这就是你们的结业证和成绩单哪!同志们,我为你们骄傲,现在你们马上就要回文工团了,凭着这份结业证,我相信你们会遵照毛主席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教导,用你们的创作和表演,很好地表现出咱们东钢工人的精神风采……”
他的嗓音洪亮,铿锵有力,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染力、号召力。一个拉大提琴的男青年在人群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这个程主任可不简单,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第一个站出来贴大字报造厂领导的反,三结合时当了东钢的革委会主任,还是省革委会的常委。听说他以前也是文工团的团员,在《红色娘子军》里演过洪常青呢!”
宋晓帆轻轻哦了一声,心想,难怪的……程国军讲话结束后,大家即兴表演了几个节目。有人提议:“程主任,你给我们表演一个吧!”程国军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不过,你们都是专业文艺工作者,我在你们面前是班门弄斧,我给大家朗诵一首诗吧!”接着,他就清了清嗓子,朗诵了一首贺敬之的《回延安》——
心口呀莫要这么厉害地跳,
灰尘呀莫把我眼睛挡住了,
手抓黄土我不放,
紧紧儿贴在心窝上。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
不知何时,宋晓帆沉沉睡着了。当她醒来时,一看表,两个多小时过去了。她马上想起郎涛来访的事,赶紧起了床。打开卧室门,见客厅里只有白文一个人,问了一句:“郎涛呢,他还没有来?”
白文正拿着那款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不知跟谁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见她走过去,还用手捂着手机,生怕她听见似的,又讲了两分钟,关上手机,才顾得上回答她:“郎部长早来过了,刚走。我本来想叫醒你的,可他没让,说让你多休息会儿,反正待会儿在接待晚宴上要见面。你这位闺蜜对你真够体贴的啊……”
白文的话音里带着一丝酸溜溜的味道。宋晓帆没心思理会,她知道白文最关心的是杜克公司和东钢的并购项目是否会因这次东钢骚乱受到影响,因此问:“你们俩谈得怎样?”
“你这位闺蜜说话真是滴水不漏,一点信息也没透露。”白文耸了耸肩说,“不过,他告诉了我省长不出席接待宴会的原因……”
“什……么原因?”
“倒不是因为这次东钢骚乱,而是新来的省委书记还没有正式上任,临时主持工作的罗省长不敢承担责任,所以就委托虞副省长出席了……”白文说着,表示理解地笑了笑,“我来中国大陆的时间虽然不长,对中共的一些规矩也有所了解,他们是党委一把手的权力大于行政一把手。所以,并购东钢的项目可能要等新的省委书记正式走马上任才能拍板了。”
宋晓帆见白文有些不安的样子,正要说什么,对方却瞥了她一眼说:“你知道我刚才跟谁通电话了吗?”
“谁?”
“你表哥洪太行。”白文说,“他告诉我,即将上任的东江省委书记叫陈沂蒙……”
宋晓帆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以前在哪儿听到过,但她一时又想不起来,他看见白文说出这个名字后,脸上的不安似乎消除了大半,不觉有点好奇,正要往下问,白文看了看表,提醒说:“宴会的时间快到了,你收拾一下,咱们准备走吧,郎部长派来接我们赴宴的车已经等在酒店门口了……”
宋晓帆嗯了一声,便回卧室去了。
3. 慰问
按照东钢方面的安排,第二天上午,白文要去慰问受伤住院的东钢集团董事长兼党委书记邱栋梁,下午参加在骚乱中被殴致死的东钢并购项目杜克公司代表老严的葬礼,陪同的除了东江省国资委的郭副主任和东钢的一位副总,还有几名本地媒体的记者。
这种正式的活动,宋晓帆本来不想参加,打算待在酒店看看书或到街上走走的,白文却坚持让她一起去,“亲爱的,你的大名都上新闻了,不去不大合适……”
他指的是今天早上酒店服务员送到房间的《东江晚报》报道昨天接待晚宴时的标题:“杜克公司中国区总干事白文先生携夫人宋晓帆女士考察东钢集团,省领导郎涛、虞风等设宴接风”,宋晓帆听了,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了。
邱栋梁住在东江省第二人民医院外科楼,病房很宽敞,只住着邱栋梁一个人,他正跷着二郎腿靠在病床上看电视,电视挂在床对面的墙上,正在播放欧洲杯足球赛,英格兰对阵葡萄牙,尽管只是转播的昨天的比赛,但邱栋梁看得全神贯注,当C罗远距离射门踢进一个球时,他情不自禁地挥舞着拳头叫了一声好。正在这当儿,白文、宋晓帆和郭副主任一行人走进了病房,邱栋梁一见,赶紧放下跷着的二郎腿,从病床上欠起身来。
“栋梁同志,白总干事专程从北京来看望你了!”郭副主任上前握了握邱栋梁伸过来的手,介绍道。他以前在东钢当过党委副书记,曾经和邱栋梁同过事,改制前才调到省国资委的。
白文上前一步,握着邱栋梁的手说:“邱书记,你受苦了!我代表杜克公司以及我和我夫人的名义,向您表示亲切的慰问,并对您为维护东钢集团做出的牺牲表示敬意!”说罢,向宋晓帆示意了一下,她便将捧着的一束鲜花送到了邱栋梁面前;与此同时,白文掏出一个装有1万元人民币慰问金的大信封双手递了过去。
邱栋梁一边点头表示感谢,一边手忙脚乱地接过慰问金和鲜花。宋晓帆看见邱栋梁身边的床头柜上摆满了鲜花和水果,那张胖脸像一只切开的西瓜,红得近乎紫色,熠熠放光,手脚显得很利索,丝毫不像个受伤住院的人。
“你的伤……还好吧?”白文打量着邱栋梁身上的绷带,关心地问。
“噢,脑袋和胳膊上挨了一下,没事儿。”邱栋梁活动了两下胳膊,“只是,严总……太不幸了!”
白文脸上也显出沉痛的表情。“是啊,严总为了捍卫东钢集团和杜克公司的共同利益付出了生命代价,我和我的夫人都很难过,下午我们要去参加他的追悼会……”
“严总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们东钢集团将来要追认他为烈士……”邱栋梁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把脸转向郭副主任,悲愤地说:“老郭,啥时候审判凶手?要不老严死不瞑目啊!”
“老邱,你放心,杀害严总和制造东钢骚乱的违法犯罪分子,一定会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郭副主任也用安慰的口气说,“国企改制是中央和省委的重大决策,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挡不住改革开放的步伐!”
郭副主任也出席了昨天的接待晚宴,他这番话跟昨晚宴席上郎涛和虞副省长的口径差不多,显然代表了东江省政府。白文连忙附和道:“对对,我们也希望这起事件不要影响杜克公司和东钢集团的并购进程……”
一切都像在中国的电视节目中常见的那种庄重而程式化的场面,宋晓帆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在其中扮演角色。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木偶或道具。
下午,宋晓帆推说头疼,没有跟白文一起去参加严总的追悼会。离开东钢几十年,钢城早已面目全非,她打算去外面逛逛,看能不能寻觅到一星半点昔日的遗风流韵,刚要出门,房间的电话响了,是酒店总服务台打来的:“是宋女士吗?有一位姓程的先生找您……”
“姓程?”宋晓帆在东钢的几年,曾结交过不少朋友,除了文工团同事,还有干部、工人,食堂师傅、派出所民警,各行各业都有,但她在脑子里搜索了两遍,也想不出“姓程的先生”是谁。她记得给自己办理户口迁移的户籍警姓程,可那是个女的,年龄跟她差不多,长脸,斜戴着一顶无檐警帽,露出一绺乌黑发亮的头发,笑起来两个酒窝,模样十分可爱……
“宋女士,您看是让程先生去房间见您,还是您来大堂来见他?或者……”女服务生耐心征求着她的意见。
“我到大堂来吧。”宋晓帆犹豫了一下说。她走进电梯时,脑子里还在搜索着“姓程的先生”是谁,走出电梯的一刹那,她脑子里仿佛被电筒照亮了似的,忽然冒出一个人……
难道是他吗?宋晓帆有点拿不准,但心里像被搅动的池塘,再也平静不下来了。
4. 来访者
刚走进大堂,宋晓帆就看见总服务台边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约莫五十岁左右,国字脸,一米七五的个头,背微微佝偻着,皮肤黑瘦,下巴留着一寸来长的胡茬,稀疏花白的头发有点凌乱,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西装,领带也皱巴巴的,露出一件深红色的毛衣,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果然是程国军,她的前夫。
刹那间,宋晓帆的脑子一片空白,心里仿佛掀起了狂风巨浪,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扶住旁边的一根廊柱才站稳。这么多年,她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从记忆中抹掉了,连同自己在东钢文工团度过的那几年时光。可此刻,当她看见那张脸孔时,尘封的记忆一下子复活了……
当年,宋晓帆从娘子湖招工到东钢文工团,第一次见到程国军时,觉得他那么俊朗、英武、潇洒,像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洪常青,碰巧的是,程国军曾经也是东钢文工团的团员,而且在舞剧《红色娘子军》中演过洪常青。文革爆发后,程国军成了东钢造反派的第一号勤务员,后来又当上了东钢革委会主任,不仅在东钢,在东江全省都堪称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宋晓帆当知青时就在省报上见到这个名字。后来,她利用业余时间创作的第一个小歌舞剧参加全省文艺会演得了奖,程国军代表厂革委会到文工团看望她,握着她的手赞不绝口,“想不到你不仅能跳舞,还会写剧本,人才难得啊!”并且当即指示文工团领导,让她当了专职创作员。后来,后来他们相爱了。再后来,程国军就跟前妻离婚,同她结婚了,但过了不到两年,“四人帮”倒台,程国军也被当作“三种人”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判了五年徒刑。入狱前,宋晓帆在父母的再三敦促下,办理了离婚手续,同时调离了东钢文工团……
一幕幕前尘旧事,像放电影一样从宋晓帆脑子里闪过。她有些不能自已,差点儿掉头进电梯,跑回房间去。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浪漫的姑娘,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吗?宋晓帆想,也许我曾经对不起他,但那仅仅是我的过错吗?她在心里诘问着,辩解着,脑子里仿佛有两个人在吵架。
约莫过了一分钟,当宋晓帆重新朝大堂走去时,心里已经风平浪静,那种若无其事的神情,仿佛不是去见分手二十多年的前夫,而是去每周都要光顾的美容院做面膜……
这时,程国军也看见了宋晓帆。他离开总服务台,向宋晓帆迎过来,脸上堆着笑容,伸出双手,叫了一声:“晓帆……”
“你好。”宋晓帆表情淡漠,没有和对方握手,仿佛逛街时遇见了一位邻居,或某个关系一般的同事。
程国军的手只伸了一半便停住了,像被风吹折断了似地垂下去,脸上的笑容也被冻住了那样僵硬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站立在那儿,沉默着,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过了一会儿,宋晓帆说:“我请你去喝杯咖啡吧。”
“不,应该我请你……”程国军嗫嚅道,但宋晓帆已经转身往大堂的另一头走去了。
大堂东侧有一座咖啡厅,这会儿没什么人。他们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宋晓帆要了两杯咖啡,她见程国军有些拘谨,顺口问了一句:“老程,你还在……东钢工作?”
程国军苦笑了一下说:“我就是个社会闲杂人员,哪来的工作?”
“没有工作……那你怎么生活?”宋晓帆似乎有些吃惊。
程国军说:“说出来你也许不信,我现在以炒股为生,不仅养活了自己,还赚了一套房子呢!”
宋晓帆看见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豪乃至得意的表情,她想到程国军当年那样风光无限,现在却只能靠炒股维持生计,不禁一阵恍惚,心忽然变得柔软起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候,她相信自己是真的爱这个男人的,这个男人值得她爱,她觉得,在他身上集中了一个男人和一个时代的全部优点。为了爱,她不顾对方结过婚,也不惜跟父母决裂。爱就需要这样奋不顾身、勇往直前。这符合她的性格。她曾经以为伟大的爱情应该具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品格,现在看来多么幼稚。虽然马克思现在过时了,但他那句话是对的:“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爱情也是这样,比如她和程国军,如果不是时代变了,会是后来的样子吗?即使在此刻,她也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落魄潦倒、满脸沧桑,跟自己完全处在两个世界的男人,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革委会主任……
宋晓帆觉得自己的思绪像一只断线风筝,飘得很远很远,收不回来了。
“晓帆,你还是那么年轻……”她悚然一惊,看见程国军注视着自己,神情有些异样。她有点儿不自在,岔开话,漫不经心地问:“老程,你是怎么知道我回钢城的?”
“你现在是大名人,走到哪儿都有记者报道嘛!”程国军笑了笑说,“这些年,你到过哪儿,啥时去美国的啥时回国的,回过几次东江,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你出版的每一本书我都有,根据你小说改编的电影《香椿街》,我看了不下十遍……”
像第一次发表作品时被人夸奖那样,宋晓帆脸上掠过一缕红晕,但她觉得以自己目前的身份以及程国军的那些经历,不能让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她再一次打断了对方:“老程,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程国军正说在兴头上,冷不丁被打断,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尴尬,他“哦”了一声,“是这、这样,我还真有点事要麻烦你……”说着停下来,看着宋晓帆,似乎在揣摩她的反应。
宋晓帆避开她的目光,拿起一把小勺,轻轻搅动着冒着热气的咖啡,“你说吧,老程。”
程国军得到了鼓励似地点了点头,说:“你晓得的,我有个女儿叫程蕾,以前在东钢文工团工作,前几年被解聘了,解聘她的就是东钢的书记邱栋梁……”
对于程国军的女儿程蕾,宋晓帆当然还记得。那年,程国军和前妻离婚后,跟她去区民政局开结婚证明,路过东钢附小时,宋晓帆曾见过一次程蕾。当时正值夏天,程国军给女儿买了一双塑料凉鞋,由于工作忙,加上那阵子他已经和前妻分居,住在厂部办公室,一直抽不出空给女儿送去,那次路过附小,便把凉鞋带给了女儿。
那是宋晓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程蕾,穿着白衬衫黑短裙的校服,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很多,不像是才十二岁的小学生。大大的眼睛、白白的皮肤,头上梳着一条马尾辫,长得酷似程国军。她从爸爸手中接过凉鞋时,用眼角瞪了站在旁边的宋晓帆一眼,那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样锋利,宋晓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程国军察觉到了,苦笑着说,“这孩子脾气倔,自从我和她妈妈离婚后,就一直不跟我说话……”
此刻,听到程国军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女儿,宋晓帆觉得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你女儿被解聘了……老程,你的意思是想让我帮她在东钢找份工作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程国军摇了摇头说,“我女婿叫顾小乐,以前是东钢的干部,他父亲,也就是我亲家顾致真,你应该知道的,工人出身的工程师,曾经是东钢大名鼎鼎的劳模,我进文工团下厂锻炼时,他是我的师傅。你们文工团还以他的先进事迹编过一个表演唱……”
宋晓帆越听越糊涂了:“那你的意思……”
“是这样的,前几天的东钢骚乱,我女婿也参加了,”程国军说,“邱书记……就是他打伤的。”
宋晓帆听了,感到很意外,好一会儿没说话。她终于明白过来,程国军绕了一大圈儿,原来就是为了请她帮这个忙。
“我女婿现在被关在看守所,等待审判。蕾蕾急得吃不下睡不着,听我说你回东钢了,非让我来求你帮忙,你和你先生现在是省里和东钢的座上宾,有面子,只要说句话,我女婿的案子兴许就能从轻处理……”
听见程国军絮絮叨叨、反反复复,一副低三下四的口气,宋晓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儿。不管怎样,她和这个男人曾经有过几年的婚姻,虽然时间短暂,但那毕竟是她生活中一段抹不去的岁月。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男人在分手二十多年后,不惜放下自尊来求她,无论从道义还是情理上,自己都应该帮帮他。可这件事不仅涉及到法律,而且牵扯到方方面面的问题,况且,杜克公司和东钢的并购项目是眼下白文最头疼的一件事……
宋晓帆踌躇着、犹豫着,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为难过。就在她不知怎么答复程国军时,手机响了,一看,是母亲罗伊打来的。“晓帆,你这是唱的哪出戏,都到大江了,也不回家来看看我和你爸?”
听到母亲在电话里那副兴师问罪的口气,宋晓帆一时语塞。春节前她跟母亲通话,还说不能回家过年,现在却不声不响跑到东钢,这的确没法解释。她能把责任都推给白文吗?父亲对她和白文结婚本来就不大赞成,到今天两人都还没见过面,好在母亲上次去北京,见过白文一面,对他印象不错。宋晓帆只得硬着头皮说:“妈妈,我这次跟白文一起回大江,不是私事,是为了公干……”
“什么公干?再大的公干比给我和你爸拜年的事儿大?”母亲在电话里气冲冲地说,“他白文那个总干事再大,也是宋家的女婿。春节头上,拜年为大,你爸让你转告他,就是在美国,也没有女婿到了家门口不来给老丈人和丈母娘拜年的……”
母亲唱女高音的嗓门又尖又亮,震得宋晓帆的耳膜嗡嗡直响,连坐在对面的程国军也听到了,脸上显出不安的表情。她只好敷衍地对母亲说:“妈,我本来准备这两天白文的事儿忙完后,就跟他一起回家给你和爸拜年的。你们在家等着吧,我们明天一准到家……”说完,挂断了电话。
这时,程国军站起身来,要告辞的样子。宋晓帆也就站起身,两人一起往酒店大堂走。
“刚才是你母亲打电话?”程国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宋晓帆点点头。她想起当年决定和程国军结婚时,母亲专门到东钢找过程国军一次,在厂部办公室又吵又闹,如果不是他拦住,差点儿被值班人员赶出去。想到这儿,宋晓帆不由瞥了一眼程国军,心想,当年这个人还是很有领导风度的……
走出大堂,在酒店门口,程国军停下来,望着宋晓帆,不无歉疚地说:“这么多年见一次面,就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宋晓帆沉吟了一下,说:“你女婿的事儿,等我先生回来我跟他说说,至于能不能帮上忙,我说不准……”
两个人又说了两句话,就分手了。
宋晓帆站在酒店门口,望着程国军那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愣怔了好一会儿。
5. 残忍的季节
清明节后的一天,钢城区法院对阿毛、顾小乐等涉嫌煽动聚众滋事和故意伤害案进行了公开宣判,一审判决被告人阿毛死刑,判决顾小乐有期徒刑三年。
顾小乐当庭表示接受判决,不再上诉。顾筝虽然有不同意见,但她觉得比起被判死刑的阿毛,法院对顾小乐的量刑已经该算是轻的了。她看见顾小乐的妻子程蕾坐在旁听席上,神情也十分平静。作为辩护律师,顾筝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判决结果。
又过一个多月,顾筝收到了大江市中级人民法院对王晟案子的终审判决通知: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顾筝盯着判决书上那八个醒目的黑体字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连续代理两桩案子,而且都是败诉,顾筝像被霜打的植物一样,情绪十分低落。她在家里连续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她一醒过来,就想起王晟今天要被正式收监,押解到劳改农场去服刑,那双单眼皮双眼皮的眼睛在脑子里浮现出来,她心里一阵难过,忽然想给王晟打个电话,可刚拿出手机,才想起犯人收监后,手机也会被没收,便打电话问区法院文书,法院执行局啥时去押解王晟?
对方说:“执行局的车早上就开出去了,这会儿犯人大概已经被押到劳改农场了吧?”
顾筝听了,后悔自己没有早点去看看王晟。三年。这个书呆子在监狱里能挺过来吗?还有小舅顾小乐,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王晟在同一所劳改农场服刑……
判决下来之后,顾筝又去看过外公外婆一次,老两口的情绪倒还稳定,他们唯一担心的是,儿媳程蕾能不能等到儿子坐完牢出来,“我还指望抱孙子呢……”外婆说着,眼角又湿了。
那天在法院,顾筝本来想找机会跟程蕾谈谈的,可宣判一结束,就不见了她的踪影。程蕾是在一个中年男子陪同下来的,从年龄和长相看,应该是她的父亲程国军。
过了没多久,顾筝接到了凌雪的电话。从那次开庭后,两人就没有见面,顾筝也没有再去过律所。
“顾姐,昨天,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开了个会,正式解除了你的合伙人资格……”凌雪像宣读讣告似的,声音十分缓慢低沉。
顾筝异常平静。她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顾姐,你要不要来律所拿解聘文件?”
“不用了。”顾筝淡淡地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听到手机挂断后嘀嘀嘀的声音,顾筝的大脑一片空白,她知道,自己的律师生涯结束了。她脑子里飘过艾略特的一句诗:“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
作为律师,我几乎同时把两名当事人送进了监狱,焉能不残忍?顾筝想,忽然意识到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读过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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