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六
第六章
1. 恍若隔世
宋晓帆终于回到了阔别十多年的大江。
一下飞机,她就贪婪地吸了几口带着大江味儿的空气,潮湿、清冷,尽管是冬天,但丝毫没有北方的那种干燥,像猛地吞下一块冰淇淋的感觉,风也不像北方那么刺骨,吹到脸上跟刀子割似的,有点像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往脸上抹雪花膏,细嫩的皮肤激灵一下,绷得紧紧的,又松弛开来,让人感到格外清爽……宋晓帆暗自为这种富于文学性的联想而得意,觉得正好可以放进她在准备写的那部“知青小说”。出国这么多年,宋晓帆几乎很少写小说,尤其是关于知青生活的小说。但自从一年多前她从美国回来,在北京住了一段时间,尘封多年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手掀开,让她心里有点蠢蠢欲动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与表哥洪太行那部记述北大荒知青生活的纪实文学《暴雪将至》有关。上次,宋晓帆本来是要跟表妹雁北和表妹夫巴东一起回大江的,但由于她的工作室正在准备把《暴雪将至》改编成电视剧,表哥点名让她亲自担任编剧,所以就耽搁下来,一直拖到今年春节临近时才回来……
到机场接宋晓帆的是杜威。自从上次他们在北京见过面后,两个人一直没有间断过联系,主要是为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那档子事,她在中间扮演了一个牵线人的角色。由于这层原因,她和杜威的联系超过了自己的父母。决定回大江的行程后,她打电话让杜威来机场接自己。出国这么多年,过去的熟人和朋友早已失去联系,除了杜威,她还能找谁呢?
想起来,从美国回到北京这一年多时间,她给父母总共都没打过几次电话。宋晓帆想到这儿,心里不禁有些内疚,同时将目光投向杜威。此刻,杜威正在把她的两件行李箱往奥迪车的后备箱塞。那两只箱子太大,杜威费了好大的力才塞进去,大冬天的,竟然折腾得额头上都冒出汗来了。出国这么多年,杜威对她父母没少照顾过,每次跟家里通电话,父亲总是一口一个“杜威”,那份亲昵口气,简直把杜威当成了一家人……
宋晓帆忽然意识到,杜威现在毕竟是一家准备上市的公司董事长,像个车夫和搬运工地给自己搬这搬那,她有些过意不去。
这时,杜威关上后备箱,体贴地打开车门,对宋晓帆做了个很绅士的手势,说:“帆姐,上车吧!”
杜威那声“帆姐”叫得十分自然,宋晓帆觉得很亲切,自自然然地应了一声,仿佛她和杜威真的是一对姐弟,而以前在东江大学读书时,杜威总是恭恭敬敬叫她“宋老师”的。
宋晓帆坐在后排座,一路上,她向杜威急切地问起父亲的身体。杜威说,前些年老爷子经常头晕,每年都要去省直门诊部高干病房住几次,但自从开始练元极功后,血糖一直很稳,胰岛素也停了。现在每天上午练功,下午写字,精气神好着呢!这些年宋晓帆最担心父亲的糖尿病,在美国时,每年都要买一些治疗糖尿病的先进药品给父亲寄回来。宋晓帆曾从媒体上见过不少关于元极功的报道,雁北上次从凤凰岛回到北京后也说起过,但她也只是一知半解,现在听了杜威的话,有些惊讶,“那个元极功……真这么神?”
杜威说:“你要是不信,回家后自己问问老爷子么。”
宋晓帆见杜威很认真,想到元极功的那个武伯仲是他的干爹,也就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杜威问:“帆姐,你怎么不问伯母呢?”
她听了扑哧一笑,“我妈岁数比我爸小近二十岁,我才不担心她呢!再说,去年我从美国刚回到北京不久,正好赶上她去中央电视台录节目,录完节目,我陪她在北京遛了一天,她红光满面,看上去比我还年轻呢!”
听宋晓帆这么一说,杜威也笑了,从驾驶座上侧过脸说:“也是,伯母自从当上省老龄妇女合唱团团长后,比退休前还精神气十足,每年都要在全省巡回演出好几次,我们《东江画报》最近准备出一期她们的专辑,封面上用的伯母的照片还是我拍的……”
机场高速是宋晓帆离开大江出国后修建的。奥迪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半个小时就进了市区。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使宋晓帆觉得既陌生又熟悉。在她记忆中,大江是中国内地发展比较落后的城市,一直被北京和上海人戏称为“大县城”,但此刻映入她眼里的繁华景象,比起美国的洛杉矶和西雅图毫不逊色,以致她产生了某种恍若隔世之感,仿佛到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城市。毕竟,她离开大江十多年了,十几年时光,别说一个城市,就是自己,也发生了多少始料未及的变化啊……
2. 乌托邦
宋晓帆和李鑫拿的是一年期访问学者签证,因为他们是美国新闻总署邀请的,身份自然不一般,尤其是李鑫,头上戴着“中国大陆著名作家”“异议人士”等一系列耀眼的光环,全美各地请他去演讲的大学和机构纷至沓来,而且每次都有新闻总署的官员陪同,那副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的阵势,跟国内的高官出行一样,威风极了。
李鑫每次出访,宋晓帆也都如影随形。虽然他俩并没有办理正式结婚手续,而且李鑫在正式场合也只是把宋晓帆当作“助手”介绍的,但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俩出国前就同居了,不少人对他们的爱情故事耳熟能详,私下经常谈起他俩在大江市某旅馆幽会时被公安当作卖淫嫖娼抓获的传奇故事,不过没有恶意,而是当作“佳话”,顺带批评一下中国大陆的“人权”状况。
那时候,李鑫在旅美华人圈里,绝对是一个高大上的正面形象:为了追求理想的爱情,不惜放弃高官厚禄和在文坛的显赫地位,带着心爱的女人投奔“自由世界”,不仅浪漫,而且具有某种现实的政治意义。有一段时间,美国的媒体在报道李鑫时,也都在“爱情”和“政治”上做文章,几乎把他俩塑造成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王子和灰姑娘。这让宋晓帆感到有些不快,但也仅仅是不快而已,因为,李鑫的确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才出走美国的,否则,这会儿李鑫还在中国文坛如鱼得水呢。之所以说“很大程度上”,而不是全部,是因为李鑫最终决定来美国,还有一层个人原因,他是来美国继承遗产的,但由于之前他曾在各种文章中表示,绝不会为了继承在美国的父亲的遗产而“背弃祖国”,对他来说,“以爱情的名义”比“继承遗产的名义”当然要高尚得多。对此,宋晓帆心知肚明,但她心里并不在意。毕竟,她相信他们都是真正爱着对方的。
刚到美国那会儿,宋晓帆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她跟随李鑫从洛杉矶到纽约,从西雅图到德克萨斯,从旧金山到芝加哥,从西海岸到东海岸,几乎走遍了全美大大小小五十个州。有一次,她和李鑫应邀到“石头城”阿肯色州参加一个国际作家会议,所谓国际作家,主要来自亚洲和拉美地区,与会者大多具有“异议人士”的身份,其中也有几个来自中国大陆和台湾,大陆的两位跟李鑫以前还是同事。克林顿总统出生于小石头城,曾经当过阿肯色州的州长,会议刚开始,就传出他要亲临会场,设宴款待与会作家并发表即兴演讲的消息,大家都很兴奋,为此,李鑫把原本只打算做十分钟的演讲稿扩展到二十分钟,还读给宋晓帆听,让她提意见进一步修改。她从未见李鑫如此激动过,以前中国人觐见皇帝也不过如此吧?可直到会议结束时,克林顿总统也没有来,据说是因事临时取消了行程,李鑫为此大失所望,一回到酒店房间,就把那份演讲稿撕得粉碎,扔进马桶冲走了……
但不管怎么说,对宋晓帆和李鑫而言,那是他们到美国后度过的黄金岁月。只可惜好景不长,一年访问学者期满,新闻总署的每个月两千多美金停发后,他俩就只能自谋生路了。本来,李鑫如果顺利继承父亲李士默的遗产,他和宋晓帆完全可以在美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谁知节外生枝,李鑫父亲的几个同父异母弟妹为了多分遗产,争得不可开交,李鑫到美国不久,他们便结成同盟,把矛头一齐指向李鑫,要求他拿出自己和李士默父子关系的合法证明,按照美国法律,没有合法证明,就不能成为遗产继承人。而要证明李鑫和李士默的父子关系,必须证明李鑫的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婚姻是否合法。因为按照美国法律,非法生子是没有遗产继承权的。而李鑫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李士默也于两年前去世了。李鑫根本无从获得这两个证明。李鑫不甘心,跟几个同父异母弟妹打起了官司。结果,不仅官司没有打赢,李鑫本来可以分到的几百万元美金遗产化为了泡影,就连他俩到美国后免费居住的李士默名下一套二居室房产也被收走,最后只得自己花钱去租房。他们俩出国时都没带什么钱,无奈之下,李鑫向卡特基金会申请了一笔资金,把自己在美期间的演讲稿结集出版,靠这笔钱,他俩算是在美国初步站住了脚跟……
李鑫和宋晓帆都不是那种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人,加上洛杉矶的生活费用在全美比纽约还要高,尽管他们所住的东区是洛杉矶华人最集中的地区,生活费用也相对便宜,但每个月支付的房租和电费、电话费、燃气费仍然超出了他们的经济能力。不到一年,李鑫的那笔稿费就所剩无几了。到后来,他们连每天早上买牛奶面包的钱都不得不一省再省,租的房子也从原来的两居室改租一居室,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拮据。没办法,他俩都开始想办法挣钱。
此时,李鑫身上的政治光环消失殆尽,早已失去了刚到美国时的热度,不仅很少再有机构邀请他去演讲,就连那些以前趋之若鹜向他约稿的华文报纸也对他失去了兴趣,有一次,李鑫写了篇短文投给一家报纸想换点生活费,竟遭到了退稿。这对不懂外文,除了写作无一技之长的李鑫,无疑是巨大的打击,接连几天待在家里长吁短叹,一下子仿佛衰老了好几岁。
看到曾经在国内文坛大名鼎鼎的李鑫落得如今这样落魄的地步,宋晓帆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不久,她背着李鑫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份在餐馆洗碗的差事,虽然从早到晚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但一星期下来能挣两百多美元,一个月就是近千美元,够他们一个月的花销了。
第一次领到工资那天,宋晓帆特意订制了一个12寸的萨利士披萨。李鑫最喜欢吃披萨,刚到美国时,他们每个星期都要吃一次披萨的,而且是专门订制的萨利士披萨,由于经济上拮据,他们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吃披萨了。所以,当宋晓帆从附近那家萨利士披萨店买了一个披萨和一瓶红酒回到住所时,李鑫喜出望外,高兴得手舞足蹈,像个小孩子似的。
天已经黑了,窄小的屋子光线朦胧,李鑫点燃了蜡烛,两个人相对而坐,满脸节日般的喜悦。宋晓帆用餐刀分切披萨,放到李鑫面前的餐盘,突然,李鑫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表情有些骇然,“晓帆,你、你的手……”
宋晓帆一怔,想缩回自己那双因长时间洗碗被泡得像死尸样浮肿的手,但已经来不及了,李鑫紧紧抓住她的手,一边抚摸,一边内疚地说:“晓帆,长这么大你还没洗过碗吧?唉,都怪我,本来是想带你出国享受生活的,却让你受这种苦……”
宋晓帆听了,心里一酸,差点儿掉下泪来。
这样过了半年,一天,宋晓帆下班回来,李鑫告诉她一个好消息,台湾有个姓林的出版商专程从台北飞到美国找李鑫,想请他写一本书,而且付了五千美元的定金。“这只是全书稿酬的四分之一,稿子写成后,剩下的一次性付清……”李鑫一反往常的萎靡不振,喜形于色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张美元支票,在宋晓帆面前晃了晃。
五千……二万美元,在宋晓帆眼里堪称是一笔巨款,够她和李鑫在洛杉矶整整两年的生活费了。“真、真的?”她感到喜出望外,又有点不敢相信,“写一本什么书?”
李鑫说:“关于中共高层政治内幕的书。”
“高层……你知道多少高层……政治?”宋晓帆一愣,嘟哝了一句,“小说还是历史?”
“既不是小说,也不是历史。”李鑫轻描淡写地说,他见宋晓帆满脸疑惑的神情,又解释道,“现在大陆流行一种纪实文学,专门描写和揭露中共领袖人物生活秘闻,半真半假,在海内外很有市场,如果销路好,还会另外支付版税……”
宋晓帆本来想说,这不就是那种靠贩卖政治谣言吸人眼球的地摊读物嘛!但一看李鑫兴致勃勃的神情,没往下说。
从那天起,李鑫就开始忙碌起来了。他准备写的这本书名为《中南海沉浮录》,内容是许多海外华人津津乐道的所谓中共高层权力斗争内幕揭秘。李鑫先是从华人书摊上买了一大堆书刊,从上面找出一些秘闻轶事,然后发挥他作为小说家的特长,假托移居海外的某已故中共领导人秘书的口气,添油加醋、穿凿附会地串连在一起。一本二十多万字的书,李鑫从动笔到完稿,前后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两个月后,《中南海沉浮录》就同步在台湾香港和美国上市了。出版时,李鑫没用自己的真名,署了一个笔名:“京夫”。
由于假托某中共领导人秘书的口述,增加了书中内容的可信度,《中南海沉浮录》出版后大受欢迎,很快成了畅销书,还在海外的一个图书排行榜上进入了前十名。不久,林老板又按合约上的承诺,给李鑫汇来了一笔版税,同时约请他写下一本书。这一次,预付稿酬是一万元,比第一本书多了一倍。
第二本书叫《毛泽东的女人们》,依然是不到一个月就完稿了;然后是第三本《周恩来的女人们》……不到两年的工夫,李鑫就接连写了好几本书,出版社将其汇编成“京夫纪实作品系列”,在海外书市上刮起了一股不小的“京旋风”。
随着“京夫”的名气越来越大,约稿也越来越多。李鑫再次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只不过,这次他是以畅销书作家知名的,很少有人知道“京夫”就是那位曾经蜚声大陆文坛的严肃文学作家李鑫。有的出版商为了争抢书稿,拎着装满美金的皮包来见李鑫,合约还没签,大把大把的美钞就摆到了他面前。
类似的场面多了,李鑫学会了待价而沽,他的父亲是资本家,身上本来就有商人的基因,来美国以前还是文学界的领导,同出版商打交道,对他来说不费吹灰之力。这样一来,出版社给李鑫的版税不断提高,他比以前也更加忙碌了。为了完成出版社的约稿,李鑫让宋晓帆辞去餐馆洗碗的工作,回到家里,专门给他当助手。其时,他们早已从原来的一居室搬到了一套三居室的公寓,新居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不远,比以前宽敞了许多,环境优雅,在洛杉矶算是比较高档的公寓楼……
然而,宋晓帆没有料到,物质生活优渥了,她的精神生活乃至情感生活却出现了故障。
作为李鑫的助手,宋晓帆的工作就是从书摊上买来一大堆五花八门的书刊,按照李鑫的写作大纲挑出有用的材料做成剪报。通常是李鑫每写一本书,她就要做两大本剪报。这种机械简单的工作,只需要一把剪刀和一瓶浆糊就够了,跟一个流水线上作业的女工差不多,干久了,脑子都变得麻木起来,以至她忘掉了自己也曾经是个作家。她心里不知不觉产生了一种厌倦的情绪,觉得整天接触这些乱七八糟和低级下流的文字垃圾,还不如留在中国餐馆洗碗呢,甚至还不如洗碗有意义:洗碗是洗掉垃圾,而她现在干的活儿是制造垃圾。她觉得呕心,差点儿呕吐起来。她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如果来美国就是为了过这样一种生活,值得吗?当然,她可以说自己是为了爱情,她和李鑫的爱情。是的,从在雁荡山结识李鑫那一刻起,她就对这位年龄只比父亲小几岁的男人产生了深深的崇拜和爱慕之情,后来发生的都水到渠成——从李鑫到大江跟她幽会,到“东窗事发”后她不得不跳出“绯闻”漩涡,不顾父母的反对,离开大江到北京和李鑫公开同居,再到两个人双双来到美国——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憧憬却屡屡受挫的理想爱情。为了这,她宁愿抛弃自己的所有,付出任何代价。
出国之前,宋晓帆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乌托邦》。小说的女主人公从少女时代起就开始寻找理想的爱情,从民国到新中国,经历了反右、文革到改革开放,她爱过的每个男人最后都离她而去——不是因为死亡,就是因为情感破裂或政治原因,结果到了晚年还是孑然一身。尽管如此,女主人公坚持自己少女时代对爱情的信念。这部小说一出版就好评如潮,她在文坛上的标签也由“知青作家”变成了“女性主义写作代表作家”,为她带来的声誉远远超过了那篇获奖的成名作《香椿街》。
在内心深处,宋晓帆其实还是那个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沉浸在玫瑰色梦幻不愿自拔的小女孩。这也是她一直喜欢杜拉斯和伍尔夫的原因。出国时,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她几乎舍弃了所有文学书籍,唯独把《灯塔守望人》和《情人》留下来,来美国后,在几次搬家中又丢弃了一些赘物,这两本书仍然不离不弃,像一个忠实的情人。宋晓帆有时想,她自己的爱情何尝不是一个乌托邦呢?
但现在,宋晓帆的“乌托邦”出现了裂痕。
“裂痕”并不是突然出现的,早就有了征兆,只是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或警惕而已。比如以前有什么社交活动,无论是跟出版商会面,还是出席文学活动,李鑫都要带她一起出席,即使是以“助理”身份,但圈子里的人谁不知道他们早就是实际上的夫妻呢?李鑫拿到《中南海的女人们》稿费后,曾经对宋晓帆许诺,等下一本书出版,再赚钱买套大房子,他们就正式登记结婚。可现在,“京夫系列”都出了一长串,房子也换了两次。李鑫却再也没提过结婚的事儿。当然,更重要的信号是,李鑫把专门领取稿费支票的印鉴悄悄锁进了那只存放现金的保险箱。而以前,那只印鉴一直由宋晓帆保管,每次来了稿费汇票,都是她去银行领取的。自从收回印鉴后,家里的生活费用,也改为按月从李鑫手里支取。这一变化,使宋晓帆忽然觉得,她和李鑫的关系,由实际的夫妻变成了主人和保姆的关系。
当宋晓帆意识到自己这种处境后,为时已晚。这时,李鑫已经和一个刚从中国来到美国不久的女子同居了。那女子叫唐诗,比宋晓帆小好几岁,来美国之前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助教。读大学时就喜欢李鑫的作品,毕业论文就是写的李鑫。李鑫有一次去北大演讲,唐诗请他在本子上签过名,后来两人曾有过几次书信来往。李鑫出国后,就中断了联系。没多久,唐诗也到了美国,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读比较文学研究生。一个偶然的机会,唐诗认识了台湾的出版商林老板,得知畅销书作家“京夫”就是她认识的著名作家李鑫,便从纽约专程来洛杉矶见他。
异国重逢,在两个崇拜者和被崇拜者心中燃起了怎样的火花,可想而知。从那以后,李鑫就和唐诗相爱了。起初,李鑫只是利用每次参加社交或文学活动和唐诗悄悄约会,有时候,唐诗从纽约飞到洛杉矶来见李鑫,有时候,李鑫以开会的名义飞往纽约去见唐诗,约会越来越频繁,像年轻人那样如火如荼,两个人的关系在洛杉矶华人文化圈里差不多公开了,只有宋晓帆被蒙在鼓里。后来有一次,她去唐人街买点日用品,路过以前洗过碗的那家中国餐馆,被餐馆女老板看见了,女老板是个台湾人,以前林老板曾请她和李鑫在这里吃过一次饭。
女老板一见到宋晓帆,就热情地打招呼。宋晓帆对这个女老板印象并不好,人长得干瘦,一说话,脸上的脂粉直往下掉,脾气也比较尖酸,尤其对大陆来的人很刻薄,她刚到餐馆时,不小心打破了一个碗,女老板要她按双倍价格赔了两个碗的钱,现在见她对自己这样热络,宋晓帆反而有点不习惯。果然,女老板寒暄了几句,忽然压低声音问:“宋小姐,你跟李先生是不是……不在一起啦?”
宋晓帆记得女老板以前一直叫她李太太,现在却改成了“宋小姐”,她觉得有点怪,仔细琢磨对方的话,“不在一起……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前几天李先生来我这儿吃饭,你怎么没跟他在一起呢……”
女老板支支吾吾,宋晓帆越发生疑,便追问了一句:“李先生……他跟谁在一起?”
“一位年轻小姐,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挺时髦的……”女老板一边斜睨着她,一边用暧昧的语气说,“看他们那副亲热的样子,我还以为李先生和宋小姐你分手了,另有新欢了呢!”
宋晓帆听了,像被人当众打脸似的,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过了几天,李鑫说有个出版商要请他吃晚饭,打扮得体体面面开着宝马车出去了。那辆宝马是不久前才买的,都是李鑫开,宋晓帆总共也没坐过几次,平时出门,她都是坐公共汽车或地铁。
李鑫前脚刚出门,宋晓帆就叫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后面。半个多小时后,她坐的出租车尾随那辆崭新的宝马,驶进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附近的街区。这片街区因靠近大学,四周森林环绕,环境幽静,房价也比东区高,不少有钱的华人都在这儿居住。
宝马车在一栋从外面看至少有八成新的乳白色三层独栋别墅房门口停下来。李鑫刚下车后,大门里走出一个长发披肩、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见了李鑫,两人便拥抱在一起,然后手挽着手,像一家人那样亲热地向大门里走去。
望着那栋乳白色别墅房的大门在面前缓缓关上,宋晓帆如遭雷击,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过来。
回来后,宋晓帆从洛杉矶房产部门的网站上查到了那栋别墅房的资料,上面的购房日期距今不到半年,房产的主人写着李鑫的名字。
宋晓帆全明白了。李鑫背着她购置了这套别墅,并把这儿当成了他和唐诗幽会的场所。多年来,李鑫一直被她当作偶像供奉在心里,但现在,这尊偶像突然稀里哗啦坍塌下来,变成了一堆瓦砾。
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李鑫。
3. 南湖路特一号
宋晓帆回家后的第一感觉就是,那座以前在她眼里豪华气派的别墅显得那么破旧,如同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浑身上下弥漫出一股阴冷潮湿的衰败气息。别墅的外墙几乎被牵牛花爬满了,春夏季节郁郁葱葱,倒也无妨,但现在是冬天,百草枯萎,万花凋零,牵牛花的枯藤散发出一缕缕腐朽的气味儿,像是从古墓里发出来的,在屋子里也能闻到。回家后的第一天,宋晓帆就在卧室的墙壁上看见了一只四肢岔开的壁虎,她从小就怕壁虎,吓得失声尖叫起来,把赵姨叫进来一看,才知是一条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枯藤……
一座房子的生命如同人那样,也要经历从青春年少到衰老死亡,这个过程是由里到外,不知不觉发生的。宋晓帆回家住了两天,就发现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坏了。楼下的卫生间是公用的,楼上父母的卧室一个,她的卧室一个,一共三个卫生间,三个都坏了,洗手后马桶抽不了水,只能另外用备好的塑料盆盛水去冲。她很不习惯,每次上完卫生间后都有一种不洁的感觉,哪怕用香皂洗好几遍,也是如此。父母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似乎习以为常了,她问赵姨为啥不叫后勤部门来修,赵姨说修过好几遍了,可每次都是没过多久又坏了。“再叫水暖工师傅来修,人家也厌烦,我都不好意思了。”赵姨苦笑了一下,“也是,现在这院子里住的都是离休老干部,没有一个是在位的领导,谁在乎啊。前些年,还有新上任的省领导登门来看宋老,这几年也少啦……”十几年不见,赵姨说话比以前爱絮叨多了,人也像这座房子一样苍老了不少。
苍老的当然不只是房子和赵姨,还有父亲。宋晓帆觉得,父亲不仅外表上比以前苍老了许多,性情也变了。以前她每次回家,父亲再忙也要放下手上的工作,跟她说这说那,还一起到湖边散步。现在呢,除了刚回家后第一天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天除了吃饭,难得出来一下。宋晓帆出于好奇,也出于阔别多年,想找机会亲近父亲的愿望,到楼上的书房看了看,发现父亲既没有看书,也没有练字,而是双目低垂、双手合掌放在胸前,端坐在书房中央,地上铺着一块印有太极图案的红麻地毯。宋晓帆正要问爸你这是干啥,赵姨在后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小声说:“嘘,别打搅宋老,他在练功呢!”
宋晓帆蹑手蹑脚地退到书房外面,转过脸问:“我爸练的什么……功?”
“我也不大清楚,反正你爸天天都要练,”赵姨表情有些神秘地说。
宋晓帆想起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杜威说的话,“是不是叫元极功?”
“对对,元极功,是这个名字!”赵姨拍了下手说,“你爸自从练这个功后,血糖一直很平稳。他还劝你妈也练呢,可你妈整天忙合唱团的事儿,哪有空啊……”
宋晓帆觉得,唯一没有什么变化的也许就是母亲了。她虽然比父亲小十几岁,现在也是有六十几的人了,从省外办副主任的位置上也退休了好几年,但还是像过去那样精力十足,爱热闹,爱交际,再加上保养得好,每周都要去美容院做一次护理,看上去风韵犹存,不比以前老多少。如果再一化妆,还像年轻时那样魅力十足。母亲真是闲不住,除了她回家头天陪她在家里待了一天,第二天又张罗合唱团的事去了,说是要为省电视台的新春联欢晚会彩排节目。家里的事都交给赵姨打理,用不着她操心……
回家的第三天夜里,宋晓帆突然被冻醒了。她觉得自己仿佛睡在水里,浑身哆嗦,抱着被子跳下床,摸了摸暖气片,冷冰冰的。她不知道是暖气片坏了,还是整个小区都停止供暖了。由于是半夜,她不好去打扰隔壁的父母和楼下的赵姨,只好从衣柜里找出一床毛毯裹在身上,熬了一夜。第二天她起床后才知道,是小区的供暖设备坏了。
“小区的供暖设备还是十多年前的,早就该换新的了,可省里一直没钱换新的,就这么拖着。”赵姨解释道,“每次暖气一停,家里就跟冰窟窿似的,我还好,多盖一床被子能对付,可你爸你妈身子金贵,哪里受得了?只好给他们买了台电取暖器。你回来我光顾着高兴,忘了给你房间也买台取暖器备着,谁晓得这么巧,你刚回家暖气设备又坏了呢?”
见赵姨满脸愧疚的神情,原本正在生气的宋晓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安慰她:“赵姨,这不怪你。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咱们去买个取暖器不就行了么?”
赵姨听了,连连点头:“对对,我这就去给你买取暖器。”
宋晓帆回家后一直没出小区,正想出去透透气,听赵姨说要去买取暖器,就说:“赵姨,我也跟你一起去吧!”
从机场回家时,由于坐的是杜威的车,进大院时宋晓帆没有注意。今天跟赵姨步行走出南湖小区时,她才发现以前门口戒备森严的岗亭和哨兵都不见了,铁栅门倒是还在,但上面长满了铁锈,中间缺了几根铁栅,不知是锈坏的还是被人锯断的,也不像从前那样关闭得严严实实,而是敞开着,门口连个门卫都没有,人进出时畅通无阻。大院门口多了一块门牌号码:“南湖路特一号”,宋晓帆记得,大院以前是没有名字的,只笼统地称“南湖小区”, 大门一侧竖着一块写着“闲人免进”几个字的牌子,给人一种望而却步的神秘之感。而现在,宋晓帆觉得这座大院跟家里的那座老房子一样颓旧、衰败,跟普通百姓住的小区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