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寻根(1)
从凤凰岛回来后,宗天一开始处理公司的债务,并把名下的两家公司向法院申请破产。这件事他委托给了妹妹顾筝。顾筝从东大毕业后,在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律师。由于跟红隼离婚这件事,顾筝一直对他心存芥蒂,这么些年,兄妹俩很少见面,不仅宗天一和梦菲结婚时没有来庆贺,就连安安出生和满周岁时,也没来。宗天一素知妹妹的固执脾气,却也无可奈何。尽管如此,他还是决定把申请破产的事委托给顾筝。可当宗天一写好委托书,打算给顾筝送去时,她却说自己正在外地出差。“出差?你啥时回来?”电话里,顾筝的声音依然像以前那样冷淡,听起来很遥远:“你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吧。”他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我要出一趟远门,说不准啥时候回来,”他嗓子有些艰涩地说,“我把东西寄给你吧……”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宗天一的确要“出远门”了。上路时,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他只带了一部笔记本电脑。里面有王晟通过电子邮件发给他的《宗达传》电子版。他要在路上看。
他的第一站是邳镇。
从楚州迁居省城后,宗天一已经很多年没有回过邳镇了。现在,不仅从大江到楚州有了高速,从楚州到邳镇也有了一级公路,全程柏油,以前需要六七个小时,现在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当他开着奔驰行驶在邳镇的街道上时,看见街道两旁的楼房鳞次栉比,虽然大多只有三四层,却颇具规模,尽显繁荣气象。从前街道两旁的香椿树早已被樟树取代,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满目葱翠。
前几年,镇政府为了修公路,向包括宗天一在内的邳镇籍企业家写信求助,他还捐了20万元。不管怎么说,邳镇是他的出生地,尽管在当地人眼里,他和父母都是外地人,可他一直把邳镇当作故乡。然而,在许多年里,邳镇留给他的记忆只有悲伤、阴郁和不堪,每当他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时,总是阴雨连绵,很少见到阳光。他的父亲是从这儿不知所踪的,而且给镇上人留下了不好的名声,母亲在这儿发疯,直至溺亡。当然,祖父宗达的名声更加“不堪”——尽管他是一个传说中的大人物,可还有什么比“叛徒”的名声更加糟糕呢?所以,他心里一直不承认有这个祖父,哪怕他只是从父母的相册中见过一张照片,除此之外对这个人一无所知。那时候,他已经作为一名少年逃犯逃进了邳谷山,在红石谷被红隼和他的父亲收留,并且奇迹般地发财致富……
宗天一透过车窗,看见邳镇熟悉而陌生的街景,心里五味杂陈,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把自己的传奇经历写成小说,邳镇应该占据多大篇幅呢?
他回答不上来。
邳镇小学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学校修了新校门,比原来的校门高大气派了许多。传达室看门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穿着貌似警察的制服,手里还拿着一根警棍样的东西,看见宗天一在校门口徘徊,往里张望,大概觉得有些可疑,走过来警惕地打量着他问:“你找谁?”
宗天一说:“我不找谁,就是随便看看。”
“学校有啥好看的,走开走开!”看门人没好气地说,像驱赶苍蝇地挥了挥手。
看门人神气活现的样子,使宗天一想起了雷大爷。当年雷大爷多么和蔼可亲,对他和妹妹顾筝像亲爷爷一样关心,有一次他在砖瓦厂打工回来晚了,顾筝丢了钥匙,放学回来进不了家门,还是雷大爷给她饭票去食堂打了饭……这么想着,他不由问了一句:“雷大爷……他还好吗?”
“雷……大爷?”看门人一愣,“你认识他?”
“我在这儿出生,一直上完小学、初中……”宗天一说。“校园里有一座绣楼,一口池塘,池塘边有一栋紫瓦屋,我家就住在里面的一间,门口有一排海棠树,比屋檐还高……”
“雷大爷……几年前就过世了。”看门人咕哝了一句。
宗天一一听,突然停住了,半晌没吱声。他打量着看门人,觉得他的眉眼有点像雷大爷,便问:“你是雷大爷的……?”
“我是他的孙子……”年轻的看门人垂下头说。过了片刻,抬起头来,喃喃道:“你说的池塘、紫瓦屋、海棠树和绣楼啥的,早就没有啦,这几年,校园里又盖了好几栋楼……你还要进去看看么?”
宗天一想了想,说:“谢谢,我不进去了……”
离开邳镇小学后,宗天一驾车去了江边的砖瓦厂。砖瓦厂已经完全停产了。厂房塌陷的塌陷、拆除的拆除,只剩下那根烟囱孤零零地耸立在哪儿,像一个被遗弃的巨人。他想起当年在砖瓦厂当临时工,第一次领工资后请王晟和巴东到镇上餐馆吃肉丝面的情景。他忘不了自己用红缨枪戳瞎龚校长眼睛,逃到砖瓦厂的工棚,那时父亲还是砖瓦厂厂长的王晟给自己报信,派出所正在抓捕他,才让他得以连夜逃脱……
往事不堪回首,又令人流连。宗天一用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他在砖瓦厂的旧址废墟上伫立良久,他第一次见到王晟父亲时那条空洞的袖筒,像一面破碎的旗帜,在眼前晃来晃去……
当天下午,宗天一就离开邳镇,驾车沿着刚建成不久的沪蓉高速,跨越省界,经过大大小小十几座市镇,用整整三天的时间,差不多横穿了中国南方的大半个版图。这三个晚上,宗天一都是在简陋的路边旅馆过的夜。每到一地,他就取出笔记本电脑,调出王晟通过邮件发给他的《宗达传》电子版来读。宗天一的全部文学素养都来自少年时期从父母的旧箱子里读到的那些藏书。这么多年,因忙于做生意,他已经很久没读过一本像样的书了,平时在网上大多是浏览一些商业信息和八卦新闻,很少阅读正经文章,更别说几十万字的电子读物。可对于《宗达传》,他读得十分认真、投入,有的章节甚至读了几遍。一个人在生命行将结束时,都渴望了解自己的来处和去处,而王晟这部未出版的书能够帮助他解答这个问题。通过宗达一生的轨迹,他一步一步地接近着自己生命的根,但奇怪的是,他并不激动,心如止水,出奇平静,仿佛王晟书写的那个宗达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包括他以前避之唯恐不及的“叛徒”标签,他也不那么在乎了。他只是有点好奇:这个曾经在现代中国历史上毁誉参半、显赫一时的“大人物”,真的是自己的祖父吗?想到这一点,他甚至有了一点小小的激动,以至对他不大瞧得起的书呆子王晟产生了些许感激。有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面容清癯、文质彬彬、戴眼镜的中年男子,白衣长衫,同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女子颉颃而行,醒来后,他想起梦中见到的白衣男子和金发女郎,正是自己小时候在父母留下的相册里见过的祖父祖母……
三天后,宗天一驾车驶进了吴镇——《宗达传》中所说的宗达的故乡。吴镇以前叫吴县,是一个拥有近百万人口的县份,人口虽然不多,商业却十分发达,街道两边琳琅满目的小商铺一家挨着一家,挤满了南来北往的顾客。据说,八十年代初这儿就是全国小商品市场的集散地,吴县人也是全国最早一批先富起来的人。
吴镇作为吴县的县城,现在叫做城关,很少有人称为“吴镇”了。根据《宗达传》记载,二十世纪初叶的吴镇还没有设县,只是太湖边上一座古色古香的小镇,人口不到两万人。“尽管这儿的手工业特别是蚕丝和丝绸业颇为发达,但整个镇子十分古朴,镇上人还生活在一种类似于《清明上河图》式的中世纪生活氛围中”——这是《宗达传》中的原话。王晟是否来吴镇进行过实地考察,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他在图书馆查阅了不少资料,也耗费了大量心血。
通过《宗达传》提供的线索,宗天一去寻访宗达的故居。根据王晟的研究,宗达的祖上姓吴,他随母亲姓宗。吴氏家族是吴镇数一数二的蚕丝商,属于本地的名门望族,但到了他父亲这一辈时,由于帝国主义和国内官僚资本的联手打压,包括蚕丝业在内的民族资本急剧衰败,吴家的几座蚕丝厂也悉数落入他人之手。宗达的父亲抛下原配夫人宗氏,带着两个姨太太和残存的财产前往上海,指望通过投机金融重振家业,孰料很快血本无归,投黄浦江自尽了。其时,宗达的母亲宗氏和刚满五岁的儿子住在吴氏家族留下的最后一套房产——墨池坊23号,靠给人做工,一步步供养宗达念完小学、中学,直到宗达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公派留学生,去英国读大学……
宗天一几经辗转,也没有找到宗达小时候和母亲相依为命度过艰难岁月的那栋旧居——墨池坊23号。经过打听才知道,墨池坊23号十几年前就被拆除了,市政部门没有任何理由保留一个“叛徒”的旧居。
根据《宗达传》叙述,宗达告别母亲宗氏赴英国上大学后,一直到参加革命,母子俩再也没有见过面。
“宗达在一篇散文中回忆,那天下着霏霏细雨,青石板街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十分洁净,泛着青瓷般的光泽。我拎着藤木箱,母亲举着油纸伞和我依偎而行,街道两边紫瓦屋的飞檐上往下滴着水,落到母亲举起的油纸伞上,像音乐一样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
宗天一读到这段文字,心像一枚被雨水浸泡很久的蚕豆,忽然变得软软的。他驾车在吴镇街头漫无目的地行驶着,一股浓厚的商业气息扑面而来,望着街道上摩肩接踵的行人和密密麻麻的车辆,以及马路边一座比一座现代的建筑,它们跟王晟在《宗达传》描述的那个吴镇之间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唯一相似的也许只是这霏霏细雨,当年宗达去英国读大学,母亲送他去码头上船时,也同样下着霏霏细雨……
宗天一当天便离开了吴镇。
5. 寻根(2)
宗天一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寻根之旅寻来寻去,最终会寻到红石谷。
自从与红隼离婚后,宗天一差不多已经把红石谷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会儿,他和梦菲正处于热恋中。梦菲虽然也是乡下长大的,但歌舞厅的夜生活,已经把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漂亮时尚、机灵活泼的城里女孩。相比之下,红隼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地瓜干或玉米棒子的土味儿。况且,宗天一当年从邳谷山流落到红石谷,是被梁奎和红隼父女收留的,是一个入赘的女婿。在红石谷,入赘女婿像地主家的长工一样,是低人一头的。因此,很长时间里,他在人前人后总觉得抬不起头来,甚至在红隼面前,他都缺少一种男人的自信,每次和红隼同房,总是半途而废、不能尽兴,好在红隼性格大大咧咧,并不在意,生下小小之后,红隼把全部心思都扑在儿子身上,再加上他经常外出做生意,后来又去楚州开分公司,一年上头难得回一次红石谷,他心里的压力也就渐渐消失了。认识梦菲后,一切就开始改变了。他跟梦菲在一起同跟红隼在一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梦菲面前,他扮演了英雄救美人的角色,他把梦菲从一个备受欺凌的歌厅舞女拯救出来,培养成了正规艺术院团的演员。他是梦菲命运的主宰,在梦菲面前,他找回了一个男人的真正自信,而这种自信,他在红隼面前一直是缺少的,哪怕他在接管梁家小煤窑之后赚了不少钱。这种心理,成了他抛弃红隼与梦菲结婚的强劲动力……
然而,在和红隼离婚多年之后,他竟然又回来了!我怎么有脸面再去见红隼呢?他不无汗颜地想。说起来,梁奎父女都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可当初梁奎过世时,他虽然就在楚州,楚州距红石谷也就半天的路程,他竟然没回去为岳父奔丧。更有甚者,当初他提出要和红隼离婚时,儿子正患重病,红隼带小小去大江治病时,他正带着梦菲在国外旅游,还是妹妹顾筝陪红隼母子去医院的。红隼是个倔强的女人,没过多久,便同意了他的离婚要求。他原以为红隼会提出更多财产上的要求,毕竟,自己发迹的第一桶金是从红石谷开始的。可令他意外的是,红隼只字未提,只在寄回的离婚协议书上写了一句话:“小小不在了。”看到这几个字,他心里一沉。儿子出生后他连面都未见过几次,更谈不上做父亲的责任,突然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而自己却要和他的母亲离婚。他不禁一阵自责,但这种自责很快就消失了。对一个商人来说,任何情感上的负担都无法抵挡现实的诱惑……
宗天一相信,红隼有一万个理由恨自己。实际上,这种怨恨一直像石头似的压在他的心头,使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作为商人,他知道欠债还债这个道理,离开大江市之前,他已经清理了所有债务。这一辈子,他欠红隼的太多了。他不想这辈子欠的债拖到下辈子。他回红石谷,就是来偿还欠红隼的债的。
可是,红隼能原谅他吗?
阔别近二十年,红石谷的变化比邳谷镇还大。原来的那个小山村,已经变成了一座小镇,满街的小商铺和街上蝗虫一样窜来窜去的电动三轮车和摩托,以及摩托车轮卷起的夹杂着煤烟味儿的灰尘,比他刚去过的吴镇还热闹,只是缺少了一点江南传统古镇的精致韵味,显得杂乱和粗鄙了一些。但如果想到二十年前还是一座荒凉偏僻的小山村,对这种粗鄙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宗天一开着奔驰从街上走了两个来回,也没有找到当年他创办的那家煤业公司的石头房子。许是镇上很少人见到奔驰车,不少行人纷纷驻足张望,脸上充满了好奇的表情。
“你知道红隼住哪儿么?”他停住车,探出头问一个骑摩托的小伙子。
“红——隼?”小伙子拖长声调,挠了挠满头的长发,摇摇头说,“不晓得,没听说过……”
小伙子太年轻,宗天一和红隼在红石谷挖煤卖煤那会儿,他也许才出生,自然不会知道。宗天一想。还有一种可能,红隼已经离开了红石谷,如果这样,找到她就难了……宗天一胡思乱想着。此时,他已经把车开到了镇子的尽头。他掉过头,又向镇子里开去。
“请问……”在一个摩托车修理摊边,他抱着侥幸的心情停住车,又打听了一遍。
车主是个留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正蹲在地上补胎。“红隼?”他甩了甩沾满油污的手,思忖了一下,“你是问小小酒楼的梁老板么?”
小小——他那个患肾病死去的儿子的名字;梁老板——红隼就姓梁。宗天一忍不住心里一跳。没错,一定就是她……
“是的!”宗天一抑制不住激动地说,“她在哪儿?”
“就在前面不远,看见那座挂大红灯笼的楼房么?那就是小小酒楼。”中年汉子用手朝左边方向指了指说,“梁老板年轻时就叫红隼,他们家是靠挖煤发财的,不过,她男人赚钱后就蹬掉她跑了。”
中年汉子说到最后一句话时,瞄了瞄宗天一和他的奔驰车,目光显得有点暧昧。他哦了一声,隐约觉得这个中年汉子有点儿面熟,他生怕被认出来,赶紧发动马达,连“谢谢”也忘了说,就把车开走了……
一踩油门的工夫,小小酒楼就到了。宗天一把车停下走出来,仰头望着这座三层酒楼,大门两边的屋檐下挂着几只红灯笼,灯笼上方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小小酒楼”四个美术字。宗天一的目光在匾额上面停留了约莫半分钟,才抬腿往酒楼里走去。
快下午两点了,中午吃饭的高峰期已过,酒楼里没什么顾客,收银台后面,一个穿藕荷色衣裤的女收银员正在用电子计算器核对流水,听到宗天一的脚步声,机敏地抬起头,打量着他,“先生,您吃饭吗?”
“不,我找人。”宗天一环顾着空荡荡的餐厅说,“我找红隼……”
“红隼?”女收银员重复了一句,“没听说这个人呀!他是男的还是女的,服务员还是后厨?”
宗天一打断她说:“她姓梁,是你们老板。”
女收银员哦了一声,讶异地打量着宗天一,“我们老板刚忙活完,上楼去午休了……您找她有啥事儿?”
宗天一没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你就告诉她,我是从大江来的,姓宗……”
大概是宗天一的外地装束和陌生口音增加了某种信服力,女收银员犹豫了一下,从收银台出来,向楼上走去。
没多会儿,女收银员就从楼上下来了。“您稍等会儿,我们老板马上就下来。”说完,就继续忙她的去了。
过了大约五分钟,楼梯口响起一阵脚步声。宗天一循声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出现在楼梯口,她同样穿着一套宽松的藕荷色衣裤,面庞圆润,额头有几道显眼的皱纹……
虽然分别已经十几年,宗天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红隼。
红隼也认出了宗天一。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似乎要摔倒,但她用手扶住了楼梯,转过身去。宗天一看不清红隼的表情,但从她肩膀收缩着,双手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怕冷的样子,能感觉到她心里掀起的风暴。约莫过了一分钟,红隼转过身来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归于平静了。她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来到宗天一面前,像对一个进店吃饭的顾客那样招呼道:“你来了?”
“我……来了。”宗天一几乎是惶恐地应了一声,脸上试图挤出一丝笑意,但他不知道,那表情其实比哭还要难看。
“小红,给客人沏杯茶来。”红隼对那个女收银员吩咐道,同时问宗天一,“你还没吃饭吧?”
红隼说话的语气,仿佛他俩昨天才见过,而不是分别了十几年。这使宗天一心里更惶惑。“还、还没呢。”他慌乱地点着头。
但红隼对他内心的慌乱毫无察觉,像接待顾客那样吩咐道:“小红,你去让后厨师傅炒两个菜来……”
“好的,老板。”小红一边应着,一边给宗天一端上沏好的茶,然后往后厨那边去了。
餐厅里只剩下了宗天一和红隼两个人。宗天一一边喝茶,一边打量着红隼。红隼的头发已经花白,再加上额头的皱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几岁。她今年才四十出头吧,怎么就变得像个老太婆了呢?这些年,红隼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想说什么,可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菜就端上来了。一闻到香喷喷的味道,宗天一才意识到自己开了一上午的车,肚子粒米未进,真有点饿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狼吞虎咽起来。在他吃饭的整个过程中,红隼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当他吃完最后一口饭菜,抬起头来时,迎面遇上一道温和的目光,电流一样漫过他的全身。他心里一颤,这目光太熟悉了。从前红隼每次去小煤窑给他送饭,也是这样默默地看着他把饭吃完的……
红隼似乎察觉到了宗天一的心思,掩饰地垂下眼睑,“这么多年了,你咋想到来红石谷……你干啥来了?”
“我就是来看看你。”宗天一说,顿了顿,似乎担心红隼不相信自己,便又补充了一句:“我想去给你爹上坟。老人家过世时,都没给他磕个头,我对不起他……”
“难得你还记得我爹……“红隼脸上显出一缕笑意,但眼睛里分明有泪光在闪烁。
“看你说的,没有你爹和你,哪有我宗天一……”
宗天一这句话刚说出口,红隼眼里的泪花便像决堤的洪水汩汩地冒出来了,她用手捂住脸,哽咽道:“你别说了……”
宗天一从红隼颤抖的肩膀感觉到,十几年在他俩之间形成的沟壑,爱与恨、情与仇,贫穷与富有、背叛与忠诚、健康与疾病,一切的一切,刹那间被一只时光的巨手抚平了……
下午,宗天一让红隼陪着去他爹的坟上。他本来想开自己的车,但红隼说,轿车底盘太低,上山的路不好走,还是开她的车去。
红隼开的是一辆米色的皮卡,车身和轮子上沾着泥土,一看就是经常跑山路的。红隼打开掉了一块漆的车门,动作熟练地钻进了驾驶室。“这是我开的第二辆皮卡了,每天采购进货都靠它……”她对望着自己发愣的宗天一说,“你发什么愣,上车吧!”
上山的路果然很难走。刚出镇子没多远,路面就变得坑坑洼洼,好几截路像是被洪水冲断后,临时用石块和煤渣铺成的便道;两边的山坡上,到处都是挖过的废旧小煤窑,满目疮痍,黑魆魆一片,仿佛裸露在外面的人的内脏,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儿。
宗天一记得,自从他靠挖煤和卖煤发财后,红石谷的乡亲们纷纷在各自的承包地上开山挖洞,有的也挖出了煤,有的则什么也没挖到,却把好端端的庄稼地给毁了。
“政府禁止乱挖小煤窑后,地毁成这样子,乡亲们也没法儿种庄稼,只好一个个进城打工去了,红石谷就整个儿变成一座荒山了……”红隼一边开车,一边小声感叹道。
宗天一从中听出了一丝自责,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
红隼说,爹死后就葬在当年他开挖的那两座小煤窑旁边。十几年过去,小煤窑已经被一人多高的茅草包围,四周长满了齐腰深的荆棘丛,不仔细辨认,很难找到。
宗天一跟着红隼颇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在一片荒山坡上找到了那座孤坟。“我爹再三叮嘱我把他埋在这儿。爹临死前一直念叨,他对不起乡亲们,说红石谷糟蹋成这样子都怪他……”红隼说着,眼圈有些泛红了。
宗天一弯下腰,拨开一丛茅草,依稀看见墓碑上写着几行字:
先考梁公老大人之墓
孝女:梁红隼
孝婿:宗天一
孝孙:宗小小
1988年冬月初三敬立
宗天一望着墓碑上自己的名字,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按照当地人的习俗,连磕了三个响头。
从梁奎坟上返回的路上,宗天一一直没说话。快到镇上时,他忽然要红隼停车,带他去村外的水库看看。
“水库?”红隼踩住刹车,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我记得你和你爹说过,以前有个城里模样的外地人投水库淹死了,”宗天一说,“我想去看看……”
红隼见他脸上凝重的神色,没再说什么,不声不响地调转车头,重新向山里开去,行驶了不到十分钟,就到了。车还未停稳,宗天一就率先下了车。当年那座碧波荡漾、深不见底的水库,变成了一座小小的水凼子,四周长满芦苇和蒿草,里面的水浅浅的,一头牯牛横卧在中间,连脊背也没打湿……
“听爹说,那个人从我们家出来后,在水库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一下午,后来就不见踪影了。”红隼从车上下来,自言自语地说,“是不是投了水库不好说,因为谁也没看见他的尸体。”她见宗天一眉头紧锁,轻声问道,“那个人……你认识他?”
宗天一没有回答,他脑子里浮现出以前在家里见过的那幅旧照片,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他们的面目时而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时而模糊不清,仿佛一个虚无飘渺的神话。
“他应该是我的父亲……”宗天一呻吟地说,突然觉得头部一阵剧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了。
6. 归宿
宗天一醒来时,已经是两天以后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病房里,病房比较简陋,一看就是镇上的小医院。他摸了摸头部,还有点痛。刘大夫说,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脑部,再往下,就将攻击心脏……他不由呻吟了一下。这当儿,一个人走近他的床头,轻声说:“您终于醒过来了……”
宗天一认出是小小酒楼的收银员小红。“我这是在哪儿?”
“在我们镇医院呢,”小红说,见他满脸迷惘,又补充道,“您晕倒后,可把我们老板吓坏了,赶紧把您送到了医院,这两天,我们老板一直守候在病房,今天才让我来替换,说是回去煨汤,给您补补身子……”
小红说这番话时,眼睛在宗天一身上转来转去,显得别有意味。他下意识地躲开她的目光,“红隼……噢,我是说你们老板,她还说什么啦?”
“我们老板说……”小红一边打量他,一边吞吞吐吐地说,“你是梁天的爸爸。”
宗天一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梁天是谁?”
“就是小小呀!”小红眉毛往上一挑说,“梁天是小小上学后,老板给他取的学名。”
小小……梁天……肾病……这么说,红隼那句“小小不在了”是假的,小小没有死,还活着,只不过改了姓名。宗天一心里彻底乱了。
“小小,梁天他现在……在哪儿?”宗天一声音颤抖地问。
“他在县一中读书,今年参加高考,一个月都没回来了。”小红说,“我们老板惦记得不行,整天念叨他……”
宗天一嗯嗯着,闭上了眼睛。小红以为他累了,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门吱呀响了一下,有人走进了病房,脚步声很轻,但宗天一还是听见了。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红隼站在病床前,提着一个瓦罐子,里面冒出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儿。
“你好点儿了吗?”红隼注视着他,柔声问。
这目光、这声音,宗天一如此熟悉,当年他每次从小煤窑回到家里,红隼就是这样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那份疼爱和体贴,与其说像妻子,还不如说像姐姐……
“你身子太虚了,这是刚煨好的土鸡汤,趁热喝……”红隼说着,把瓦罐放到床边的柜子上。小红赶紧取出碗和汤勺,往外倒鸡汤。
这时,宗天一才发现红隼换了一套红色的衣裤,头发也梳成一个发髻,绾在头顶上。他记得,当年他在红石谷村口第一次见到红隼时,红隼就是这身穿着。一刹那间,他不禁有些恍惚,嗓子又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谢谢你,红隼……”
红隼似乎没有听见,从随身的行包里拿出一只手包,宗天一认出那是他的手包。
红隼把手包放到宗天一的枕头边,看着他说:“前天你晕倒后,手里还死死抓着这个小包包。我把你送到医院,医生要了解你的病史,我就打开这个包包,看到你那张化验单……”红隼说到这儿,咬住嘴唇,把脸别到一边,停住了。
宗天一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小包里除了那张化验单,还有一张单子。那是他不久前购买的一份200万元的商业保险,受益人是红隼。如果当时他知道小小还活着,肯定会加上小小的名字。但加不加上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儿子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更让他感到欣慰的呢?
宗天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小小……梁天,他哪天回来?我想见见他……”
红隼身体微微一颤,转过脸来,眼圈红红的,“再过两个月就要高考,孩子一时半刻回不来……”
“哦,”宗天一说,“他成绩好吗?”
“好,年级前三名呢。”红隼说,“他姑姑说,以小小的成绩,可以报考东江大学。”
“姑姑?”宗天一诧异地说,“你是说我妹妹顾筝?”
“是呀,去年,她还给小小寄来一大堆高考复习资料……”
“这么说,顾筝一直就知道小小活着?”
“嗯哪,她一直就晓得,”红隼坦然地点点头,“你不要怪他姑,是我不让她告诉你的。”
宗天一心头掠过一阵苦涩和悲凉。但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他能怪谁呢?这也许就是命运,不是个人所能左右的,如同祖父宗达和父亲宗小天那样。祖父和父亲的命运虽然千差万别,但有一点却惊人相似:他们的死亡或失踪都像一个谜,至今让人猜测不定。宗天一想,难道我也会步他们的后尘吗?
过了两天,宗天一见自己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对红隼说,他要走了。红隼问,你去哪儿?宗天一支吾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走哪儿算哪儿吧,反正我也没几天日子了。
“你大老远来红石谷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红隼瞪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生气地问。
宗天一一时回答不上来。
“你哪里也不要去了,甭管咋说,红石谷曾经是你的家呢,死在这儿总比死在路上好!”红隼说。“过两天,我带你去县一中看小小,我跟他说,他爹早就死了,知道你还活着,孩子不定怎么高兴……”
宗天一心里涌起一股感激和惭愧,他定睛望着红隼,颤声问“难道你不……恨我吗?”
“恨,当然恨!要是不恨你,我能一直对你瞒着小小还活着?”红隼白了他一眼,“可我也没有完全对你说谎,当初,大医院的医生都说小小的病没救了,要不是后来遇上一个老中医……”她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
宗天一的眼睛一阵模糊。他想把头埋进红隼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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