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黎豪庭
巴黎豪庭是一座高档住宅区,位于风景优美的南湖之滨,不仅环境一流,价格也不菲,比一般的商品房高出几倍,令普通市民望而却步,住在里面的都是新社会阶层人士。宗天一住的是一套复式楼,面积二百多平米,内部装修得像宫殿一样富丽堂皇,光装修就花了几十万元。宗天一乔迁新居时,把《大众艺术》杂志社的几个头头杜威和欧阳培德、王晟、严奎、张昕请到家里好好庆贺了一番。几个人围着宗天一家客厅那盏据说值两万多元的水晶大吊灯,啧啧称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赞叹了好半天。
那时候,宗天一跟前妻离婚后,刚刚和梦菲结婚不久。自己是大老板,新任妻子是省歌舞团演员,年轻貌美,宗天一一边坐拥豪宅,一边怀抱如花美眷,这哪一条不让人艳羡?
那天,杜威大概是喝多了点儿酒,离开宗宅时,满脸愤愤不平的神情,一边叹息:“哪天我要是像宗天一住上豪宅,娶个梦菲这样漂亮的老婆,死也值喽!”几个人听了忍不住直笑,严奎一边笑一边挤眉弄眼地说:“杜总,你住上豪宅不难,难的是换老婆呢……”
那时,杜威的老婆还在楚州老家,夫妻俩一直两地分居,杂志社的人都知道姜黎黎脾气凶悍,杜威一向惧她三分,王晟听得出来,严奎这话分明有几分调侃的意思,但碍于杜威的面子,故意装糊涂,倒是张昕嘴巴厉害,不客气地挤兑道:“老严,你说说你自己吧,是不是做梦都想把你那个乡下老婆蹬掉,换个漂亮的……”
严奎被这一呛,立马哑了火,像被人抽了一耳光似的满脸通红。
很显然,张昕击中了严奎的软肋,就在前不久,严奎在一家夜总会找“小姐”,被公安当场抓获,罚了一笔钱不说,而且被拘留了几天,还是杜威出面把他领回来的。严奎负责发行,经常出差,在外面找小姐是家常便饭,杂志社几乎无人不知,杜威平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据说,两个人一起出差,严奎也没少找“小姐”犒劳他。不过,这都是小道消息,没有人当真。
几年前,杜威和严奎两人在南湖边新开发的小区各买了一套住宅,都是复式楼,距巴黎豪庭不远。在杂志社,杜威和严奎是最先在外面买商品房的。其时,杂志社已改为传媒集团,杜威把她老婆姜黎黎从楚州调来了,安排在集团当出纳。
巴黎豪庭小区的管理很严,门口站着一个五大三粗的保安,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来访者,进出小区不仅要看证件,还要办理登记手续,搞得像军营似的。王晟没有带证件,保安说啥也不肯放行,直到给打宗天一电话确认身份之后,才让他进去。
跟所有高档社区一样,巴黎豪庭的环境十分优美,草坪、花坛、喷泉、假山、健身场等等,一样也不少。小区大门的造型有点像凯旋门,大概因为这才叫“巴黎豪庭”的吧?王晟穿过一片幽静的松树林向宗天一住的楼栋走去时,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跟杜威一起去南湖小区拜访宋乾坤看到的情景……
王晟最近一次来宗天一的家,还是为他女儿安安过周岁生日。那次,杂志社刚改成集团,欧阳培德、严奎、张昕几个人都来了,跟上次庆贺宗天一乔迁是原班人马。
王晟按下门铃时,发现大门两侧的那副新春对联,还是上一次他们来时贴上去的,都过去三年了,也没换一副新对联。在王晟印象中,宗天一像大多数商人,对春节看得很重,连续三年不贴新对联,这可不像宗天一的习惯……
门开了。当王晟看到站在面前的宗天一时,吃了一惊。半年不见,他变得又黑又瘦,以往梳得油光水滑的头发乱得像一堆茅草,眼皮浮肿,那双蓝眼睛也仿佛布满乌云的天空,显得黯淡无光。王晟朝屋里望去,客厅里十分凌乱,像是刚刚搬家,还没来得及收拾似的,落地窗的窗帘半开半闭,像是演出没结束就匆匆拉上帷幕的舞台。
王晟知道,最近宗天一生意上不大顺利,这几年国家宏观经济不景气,银根紧缩,导致房地产业萧条,许多楼盘成了烂尾楼,破产的房地产商不少。宗天一自然也不能幸免,偿还银行贷款的钱不够,曾经找过杜威,想借点钱还债,没借到钱,只好把自己的几栋房产抵押出去了。宗天一平时总说王晟是书呆子,很少跟他谈自己生意上的事,这些他都是听张昕说的,张昕当然是听杜威说的。
“老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王晟收回目光,转到宗天一身上,“梦菲呢,安安呢?她们都不在……家?”
宗天一关上门,没精打采地走回客厅,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懒洋洋地说:“都不在,都走啦!”
“都走了……啥意思?”王晟一头雾水。他想起半年前两口子在凤凰岛酒店莫名其妙吵架的情景,“你又跟梦菲吵架啦?”
“不单是吵架,我们过不下去了!”宗天一耷拉下脑袋,嘴巴有点打结地说。
王晟这才发现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几个酒瓶子,都空了。看来,宗天一独自在家里喝闷酒呢。王晟记得,宗天一自从拜杜威的干爹武伯仲练元极功后就戒酒了。“你不是戒酒了吗,怎么又喝上啦?”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宗天一头靠沙发闭着眼说,嘴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酒气,他不由皱了皱眉,“行了,你就别给我绕弯子了,老宗,梦菲和安安到底去哪儿啦?”
“还能去哪儿,凤凰岛呗……”宗天一吞吞吐吐地说,仿佛心里藏着什么难言之隐。
王晟将信将疑,“凤凰岛?梦菲在酒店上班,干嘛把孩子也带去?”
“那儿才是她们该去的地方,是她们的家……”宗天一说,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表情。
王晟听出宗天一的话里有话。但他问了几遍,宗天一都支支吾吾不说,他有点不耐烦了,“你再不说,我可就走了!”说完,装着要走的样子。宗天一一把拉住他,“好吧!”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地点点头,朝楼上走去。
几分钟后,宗天一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了王晟。王晟接过来一看,是一张DNA化验结果单,上面写着安安的名字,结果栏是0.01%。
“这是什么……意思?”王晟望着那个大大的字母,有些不明就里。
“与我没有亲子关系。”宗天一惨淡地笑了一下,“安安不是我亲生的……”说完,他就从王晟手里把化验单拿了回去,揉成团,握在掌心里,用力搓揉着,仿佛要把化验单撕碎似的。
王晟愣住了,好长时间脑子一片空白,像小时候在砖瓦厂的操场上看露天电影时,换片间隙银幕上现出闪电状图案,耳边响起一阵阵撕拉撕拉的杂音。他忽然想起前一阵子在集团听到的传闻:有人在小龙山看到好几个孩子,都像武伯仲那样长着一双鹰眼,还说武伯仲给人治疗不孕不育,并不是他的药丸有什么奇效,而是他自己下的种。武伯仲这么大年纪,还能落地生根,真乃神人也!有的甚至说,武伯仲其实不是杜威的干爹,而是他的亲生父亲。杜威那双鹰眼跟武伯仲一模一样。有段时间,这种耸人听闻的八卦在集团不胫而走,传得神乎其神,越来越荒诞不经。王晟一向不信这类八卦,没往耳朵里去……
“这么说,传闻是真的了?”王晟喃喃道,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宗天一。他把目光投向客厅正中央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那是宗天一、梦菲夫妇和安安的全家福。安安穿着洁白的短裙,扎着两根翘翘的小鬏辫,被爸爸妈妈抱在中间,像个美丽的天使,脸上的笑容那么灿烂……看上去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梦菲生下安安后,宗天一像得了个宝贝似的,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整天待在家里守着安安,把生意都抛到一边去了。可是现在……他不忍往下想了,“到底怎么回事儿,老宗?”
宗天一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慢慢说:
“跟梦菲结婚后,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幸福,你们也以为我很幸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我们没有孩子。你知道,我以前那个乡下老婆红隼给我生过一个儿子,叫小小,宗小小,可后来生病死了,当时我在外地,小小生病时我都没回去看过一次,红隼就是因为这个跟我离婚的。当时我已经跟梦菲好上了。那会儿,我刚在楚州城成立分公司不久,生意忙,一年上头很少回红石谷,儿子出生时我也不在家。我刚认识梦菲时,她还在楚州城南门外的红月亮歌舞厅当陪舞小姐。我的公司和红月亮歌舞厅在同一条街上。对,就是你去过的那条小街。周末或晚上闲下来时,我经常去红月亮听歌、跳舞,我就这样和梦菲认识了。那时候,梦菲刚从乡下来,才十五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满脸稚气,跟客人说话时连眼皮也不敢抬,怯生生的,像一株含苞待放的含羞草,客人给她小费都不敢接,经常挨老板呵斥。不过,她的歌唱得真好听,一次,听她唱《山路十八弯》:“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耶,没有这十八弯就没有美如水的山妹子没有这九连环就没有壮如山的放排汉十八弯啊,九连环十八弯九连环……”歌声一下子把我带进了少年时在邳谷山流浪的那些日子。她的嗓子是本色的,没经过任何的矫饰,有一股天然出芙蓉的质地,清脆嘹亮,像淙淙流淌的溪水,一直流进人的心田。后来又有一次,她唱了一首台湾歌曲《酒干倘卖无》,是电影《搭错车》的插曲。我并不是第一次听到,可那次,梦菲的演唱把我彻底打动了。过去了这么多年,我还记得每一句歌词:
多么熟悉的声音
陪我多少年风和雨
从来不需要想起
永远也不会忘记
没有天哪有地
没有地哪有家
没有家哪有你
没有你哪有我
假如你不曾养育我
给我温暖的生活
假如你不曾保护我
我的命运将会是什么
是你抚养我长大
陪我说第一句话
是你给我一个家
让我与你共同拥有它
虽然你不能开口说一句话
却更能明白人世间的黑白与真假
虽然你不会表达你的真情
却付出了热忱的生命
远处传来你多么熟悉的声音
让我想起你多么慈祥的心灵
什么时候你再回到我身旁
让我再和你一起唱
酒干哪淌卖无……
“她唱的那么真挚动情,仿佛在诉说自己的亲身经历,那天,我坐在最前排,清楚地看见她眼里盈满了泪珠,唱完最后一句,她已泣不成声,捂着脸跑下了舞池。
“我从此记住了这个叫梦菲的小姑娘。打那以后,我每次去红月亮都要点梦菲陪我跳舞,跳完舞,有时还请她在包厢里聊天。当然,都是要付钟点费的。我渐渐了解了梦菲的身世:她本名叫翠翠,父母都是邳谷山里普普通通的农民。翠翠有一个哥哥叫冬子,小时候经常带着她在山里玩耍,用背篓当渔网,在山溪里捉鱼,用弹弓射山鸡,砍柴打兔子……翠翠喜欢唱山歌,每次唱歌时,冬子再忙都要停下手中的活路,认真地听她唱歌。冬子说小妹,你的嗓子真好,比电视里的歌星也不差,以后等哥哥有了钱,一定供你去上音乐学院,把你培养成歌唱家!翠翠听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并把哥哥的话记在了心里。十二岁那年,翠翠的父母上山采药时,碰上泥石流,双双葬身在回家的路上。那时候,哥哥冬子跟着村里的大人去河南平顶山挖煤,一直杳无音讯。失去父母的翠翠守在家里,天天盼望着哥哥的消息。一直等了三年,村里许多人都从河南回来了,唯独没有哥哥的影子。人们告诉她说,冬子在一次冒顶事故中,被埋在了几十米以下的矿井深处。为了躲避赔偿,黑心老板从死亡旷工名单中删掉了冬子的名字。也就是说,冬子白白搭上了一条性命,连分文的赔偿金都没有。为了安葬父母,家里仅有的一点钱都花掉了,举目无亲、身无分文的翠翠听城里回来的人说:翠翠,城里有很多歌舞厅,急缺唱歌唱得好的人,听说很赚钱,你歌唱的好,为啥不去试一下?就这样,翠翠从乡下进城了。被歌舞厅录用后,老板嫌她的名字太土气,改成了‘梦菲’……
“从梦菲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孤苦无依的少年时代。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爱上了她。我发誓要完成梦菲哥哥未竟的愿望,供她上音乐学院,把她培养成一名歌星。我兑现了自己的誓言,不仅把她送到省艺术学校学习,还通过关系让她在歌舞团当上了一名正式的歌唱演员。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她。为了她,我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以前的婚姻乃至亲情。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和红隼生的那个孩子夭折后,心里一直很后悔,跟梦菲结婚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生一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但我们结婚好几年,梦菲都没有生育。我心里着急,带着梦菲到处求医,也没有效果。我渐渐变得焦躁不安,身体和精神都出现了不适。那时候,杜威的干爹武伯仲在凤凰岛成立了元极文化研究会,开班设坛招收弟子,省内外都很有名气,一次,杜威建议我拜他干爹为师,说不仅可以修炼元极功,还能够为梦菲治好不孕不育,我答应了。我和杜威是多年的朋友,这些年,我除了是《大众艺术》杂志社的董事,还参加了杂志社在凤凰岛开发的一些旅游地产项目。我和杜威不仅是老朋友,还是合作伙伴,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那会儿,武伯仲正在凤凰岛上修建武公祠,急需一笔钱,我听说后,毫不犹豫地给武伯仲掏了100万元。同时,我也拜武伯仲为师,成了他的正式弟子。拜师那天,我把梦菲也带去了。治好她的不孕不育,是我拜武伯仲以及给他100万元的真正目的。对此,我和杜威以及武伯仲都心知肚明。可我做梦也没有料到的是,我的这个如意算盘,最终葬送了我和梦菲的婚姻……”
宗天一讲到这儿停下来,叹了口气,手里的香烟行将燃尽,冒出袅袅青烟,透过烟雾。王晟见宗天一神情颓丧,显得有几分苍老,他不由一阵恍惚,想起在楚州城南门外那幢民房的顶楼,听宗天一讲述自己的传奇发迹史的情景。那时候,宗天一二十多岁,风华正茂,头上戴着青年企业家的光环,显得那么踌躇满志。现在呢,他刚过四十岁,作为一个商人,正当壮年,可看上去暮气沉沉,像个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老人。
香烟烧到了指头,宗天一被烧痛,拿烟的手哆嗦了一下,扔掉了烟头。
“有一阵子,我每次去小龙山,都要带梦菲去。”宗天一继续说,“我跟武伯仲练功时,她就在旁边看;那时,度假村酒店正在施工,我既是股东,又是工程的承建商之一,经常要去工地现场督查。我练完功,就把梦菲留在武公祠,让武伯仲发功给她治疗不孕不育。我平时跟武伯仲练功都在贵宾室,里面布置得十分舒适和奢华,不仅有供休息的卧榻,还有盥洗间,一天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练功练累了可以随时冲澡,饿了渴了打个电话,服务员很快就能送上可口的点心、小吃,咖啡或冷饮。服务条件比五星级宾馆也不差。能进贵宾室的都是元极文化研究会的金卡会员,会费每年上万元,由于我给武公祠赞助过一百万元,武伯仲给我赠送了一张金卡。好几次,我从工地回来,都看见梦菲待在贵宾室,里面只有她和武伯仲两个人。有一次,梦菲还穿着浴袍,像是刚刚冲过澡的样子,武伯仲则躺在贵宾室那张宽大的足以睡得下两个人的沙发上,眯着眼,仿佛睡着了。见我进去,他微微有点吃惊,打了个哈欠,含糊地说:‘刚给她发完功,你就回来了……’说完,就沓拉着拖鞋走出了贵宾室。武伯仲那依旧硬朗、健硕的身体,丝毫不像是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我忽然想起多年前在邳镇带妈妈去伯仲诊所看病的情景,那时候,武伯仲也是这副样子,与现在相比,既没有显得年轻多少,也没有显得老多少,仿佛时光停留在某一刻,从来不曾流逝过。我想起有一次从杜威那儿回到诊所,看见武伯仲和妈妈单独待在诊室里面。从那以后,妈妈的疯病不仅没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
宗天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却并没有点燃,拿在手里揉搓着,直到把烟揉碎。看着焦黄的烟丝掉落在茶几上,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表情,“安安长到两岁多时,我发现她越来越不像我,她的脸、嘴巴和鼻子都像梦菲,惟那双眼睛,既不像梦菲,也不像我,而是像一个人——武伯仲。发现这一点后,我觉得难以置信,很长一段时间,我茶饭不思,寝食难安,后来我就病了,病得不轻,住院时,我把安安也带去,给她做了一次DNA检测,结果是:安安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我不敢相信,又专门给自己做了一次检查,结果是我早已丧失生育能力。我一下子崩溃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就瘦了一圈。我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把生意上的事全丢给了副手。那时候,由于度假村酒店的演出忙,梦菲住在凤凰岛,很少回家,我就把安安给她送去,然后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都不出门,除了吃饭,就是睡觉。其实也睡不着,经常做梦,有时大白天也做梦。我梦的最多的是邳镇小学那座老宅,还有我妈妈,每次都梦见妈妈披头散发地在街头一边唱歌,一边走来走去,后面跟着一群小孩,大呼小叫:‘疯子,疯子!’有一次,我还梦见了我的父亲,他失踪时我还不满三岁。我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在老宅墙上的镜框里有一张父亲的照片,很英俊,是个典型的美男子,我长大后发现,像父亲那样,我也有一双蓝色的眼睛,这是我跟父亲长得唯一相像的地方。后来,我从父亲留下的那口旧藤木箱里看见过一张照片——就是你见过的那张——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938年,中间站着一个长相英俊的男人,男人身边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和金发女人是我的爷爷和奶奶。知道我为啥要打电话叫你过来么?就在昨天中午,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可是真正的白日梦。我梦见了照片中那个长相英俊的男人和金发碧眼的女人,也就是你说的我爷爷和奶奶:宗达和安娜。我还梦见了父亲,梦中的父亲是个少年,他穿着西装短裤,像电影里的资本家少爷。梦醒后,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想找到那张照片,折腾了半天,才想起照片跟那个旧藤木箱子好多年前就被我扔掉了。我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感。以前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毫无关系,但现在,我却发现自己出生后的每一步都跟他们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我突然对他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想知道我的来处和去处——这是不是基督教和佛教里讲的?在修炼元极功之前,我曾经差点儿信了基督和佛教。可现在,我啥也不信了,包括元极功。练了这么久,我也没有开天眼。我告诉你,武伯仲是个骗子,还有他那个干儿子、我们共同的朋友杜威,也是个骗子!我被武伯仲和杜威骗了,被他们骗了几十年……王晟,我听说你在写一本书,一本关于宗达——我爷爷的传记。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人,我特别想回到父亲最后离开人世的那个地方看看。我父亲临死前一定也梦见了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听说,人临死前都要寻找自己的来处。我现在就是。你知道,我现在最想回到哪儿去吗?”
宗天一说到这儿,嘴里轻轻吐出三个字:“红石谷。”
听到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地名,王晟再次吃了一惊。
2. 幻灭
半年多以前,当宗天一从医院拿到两份检验单——一份恶性肿瘤病理切片结果,另一份是女儿安安的DNA检测化验单,如同接连受到两次重拳击中太阳穴,一次比一次有力、致命,他眼冒金星,面前一片黑暗,觉得整个天都塌下来了。
俗话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宗天一头顶塌下来的不只是一片天,而是两片天、三片天。第一片天是他的生命,晚期肝癌,意味着他很快就要走到自己的人生终点;第二片天是安安,DNA的结果证明,安安不是他亲生的;第三片天是他和梦菲的婚姻。三片天空同时破裂,如同打碎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尖啸,把他的耳朵都震聋了。
宗天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在一个路口,他闯了红灯,差点撞倒一个带孩子过马路的年轻妇女,幸好是星期天,没有交通警察值班,否则恐怕要直接带他去交警队接受处理了。
自从安安上幼儿园后,宗天一就把保姆辞掉了。家里空荡荡的。梦菲大部分的周末都在凤凰岛度假酒店加班演出,那天难得留在家里过周末,带安安去新建成不久的欢乐谷游乐城玩儿,还没有回来。直到午后两点多,母女两才姗姗回家。见宗天一坐在客厅里发呆,梦菲有些诧异,问他吃过午饭了没,没有我去给你做一点?宗天一摇了摇头说不饿。安安怀抱着一个比她个儿还高的欢喜娃娃气球,一进家门就朝宗天一怀里扑来,在他脸颊上嗤地亲了一口。以往宗天一每次从外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在安安的小脸蛋上亲一口,安安学他,每次从幼儿园回家,见到他首先也要在他脸上亲一口。可那会儿,宗天一没有回亲安安,相反还往旁边躲闪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他马上意识到这对一个刚满三岁的孩子太过分,便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敷衍地问了句:“欢乐谷好玩儿吗?”安安噘着小嘴说:“爸爸不去,一点不好玩!”以往大部分时间都是宗天一带孩子,安安对他比对梦菲要亲,夜里睡觉都是他带着。此刻听了安安的话,宗天一心里不禁有些酸楚,眼圈都红了。他掩饰地转过脸,对梦菲说要上卫生间,把安安从身上放了下来……
宗天一在卫生间待了整整一刻钟的工夫。但当他回到客厅时,梦菲已经把安安哄到睡房里睡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望着茶几上的烟缸发呆,烟缸里的两颗烟蒂是宗天一吸完剩下的。
仿佛空气中还留着烟味儿,梦菲用纤细的莲花指在面前扇了两下,一边问:“老宗,自从我生下安安后你就戒烟了,今天怎么又抽上了?”
宗天一没有回答,而是把扔在沙发一角的手包拿起来,从里面抽出一张化验单,一声不吭地递给了梦菲。
梦菲接过化验单,目光在上面急速地扫了一遍,脸上的表情也急速变化着,由红到白,再由白到红。最后,她把那张化验单握在手心里,慢慢用力,一点一点地捏成团,那张涂满脂粉依然漂亮性感的脸上掠过一丝惨淡的笑意。“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你说咋办就咋办吧!”说完,她异常平静地站起身,往卧室里走去。
宗天一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梦菲会跟自己一样情绪失控,哭哭啼啼地解释、辩解,可她什么也没说。是啊,事已至此,她还能说什么呢?换句话说,她说什么还有意义吗?
过了一会儿,梦菲抱着还在睡熟的安安,背着一个鼓囊囊的行包,从卧室里出来,望着宗天一,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那一刻,宗天一忽然期望梦菲能说点什么,他甚至想从手包里掏出另一张肝癌诊断结果化验单给梦菲看。她看了以后还会带着安安离开家吗?但梦菲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径直向门口走去,临出门时,面无表情地对他说:“我把安安带到岛上度假村酒店的宿舍去住。你做出决定后通知我吧。”说完,抱着安安走出了家门。
3. 了结
两天前,省人民医院的刘大夫给宗天一出具诊断结果时,曾建议他马上住院治疗。宗天一和刘大夫很熟,以前他和梦菲看病都是找的刘大夫,因此说话很坦率。他问:怎么治疗,手术吗?刘大夫摇摇头说:发现太晚了,如果手术,可能会……刘大夫没有往下说。宗天一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问道:如果不住院治疗,我还能够……活多久?医生犹豫了一下说:半年左右吧。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就离开了医院。
在心里经历过一场狂风巨澜,开车回到家之后,宗天一已完全平静下来。当他坐在家里客厅的沙发上等候梦菲带孩子回来时,已然做出了他一生中可能是最重要的决定。因此,他只把安安的那份DNA检测结果给了梦菲,而把自己的病情诊断隐瞒了下来。
梦菲带着安安离开家后的第二天,宗天一忽然想见到王晟。两个人很长时间没联系,他连王晟的电话也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只找到了一个好几年前的BP机号码,他试着发了一条信息,居然发送成功了。这个书呆子,真的还在用这种早已过时的玩意儿!
那天,宗天一和王晟两个人聊了整整一下午,但他未曾把自己的病情告诉王晟。
他决定谁也不告诉。在走完最后人生旅程之前,他还有一些重要事情要了结,而且必须独自去完成。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
宗天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杜威。
在每个人或长或短的一生中,总会遇上一些关键节点或关键人物,不知不觉影响乃至改变人的命运。宗天一觉得,杜威和武伯仲就是这样的“关键人物”。从他多年以前带着妈妈去伯仲诊所看病,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开始,到后来在楚州城与杜威邂逅,再到杜威当上《大众艺术》杂志社社长,两人开始生意上的合作,一直到杜威带他去凤凰岛拜武伯仲为师,并捐出100万元。一切似乎都是为了导致最后的那个结果——安安的DNA检测结果。
当宗天一得知安安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而是武伯仲和梦菲苟合的产物后,他所承受的打击,丝毫不亚于自己患了肝癌。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不是毁于恶性肿瘤,而是毁在武伯仲和杜威这两个被自己视为朋友和师父的“关键人物”身上。他把全部的愤怒和仇恨都集中到了这两个人身上。
宗天一决定先去找杜威。他打了杜威的手机和办公室的电话,都无人接听。他只好把电话打到杜威家里。在楚州时,宗天一就认识杜威的老婆姜黎黎。他们俩结婚时,他送了一台电视机作为贺礼,杜威乔迁新居时,他去贺喜,又随过一份大礼。平时,姜黎黎对他十分热络,可这一次,姜黎黎一听他要找杜威十分冷淡,全然没有以往那股热情劲儿,仿佛宗天一不是杜威多年的老友,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姜黎黎说杜威出差了,宗天一问杜威去哪儿出差了,她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宗天一再问杜威啥时回来,姜黎黎还是一问三不知,再问,索性把电话给撂下了。
宗天一决定去找武伯仲。从市区到凤凰岛开通了直达高速,加上过轮渡,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就到了。
以前,宗天一每次到武公祠,工作人员都把他当贵宾接待,一到门口,就有穿着唐装的接待员迎出来,亲热地叫他“宗总”,连总是面无表情的保安部长黑三脸上也堆满笑容,亲自把他带进二楼的贵宾室,然后去向武伯仲禀报,不管多忙碌,不超过一刻钟,武伯仲就会来到贵宾室,见到他又是拱手又是握手,中式西式礼节一样也不落下。元极研究会的会员分金卡和银卡两种,两种会员卡价格不同,享受的待遇也不同,银卡会员只能在一楼大厅听武伯仲做练功报告,金卡会员则进二楼贵宾室,由武伯仲一对一地传授功法。可是这次,宗天一刚走到武公祠大门口,就被两个保安拦住了,让他出示会员卡。宗天一没带金卡,以前他进武公祠,也从来没有人让他出示金卡。武公祠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数十号人,谁不知道他和武伯仲的特殊关系呢?
“我是宗天一。”宗天一对那两个保安说,说着就要往里闯,但其中一个身材魁梧的保安拽住了他的衣袖,说:“你就是宗天一也要出示会员卡!”
宗天一说:“可是我今天没有带……”
保安说:“没有卡就不能进去,这是黑三部长定的规矩。”
“我是武大师的大弟子……”宗天一有些生气了,“难道黑部长没跟你们说过吗?”
两个保安仍然不肯放行。正僵持不下时,就见保安部长黑三从里面走出来,看见宗天一却招呼也不打一声,以往黑三见了宗天一总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可今天竟像不认识似的。他只好主动向黑三打招呼:“老黑……黑部长。这两个保安新来的吧?我没带会员卡……武大师在么?”
“大师不在,你有啥事跟我说吧!”黑山语气硬邦邦地说,那不耐烦的样子,像对待一个寻衅滋事者。
宗天一知道黑三在撒谎。平时黑三和武伯仲寸步不离,武伯仲如果出门了,他肯定会跟着,不可能留在武公祠。宗天一不仅生气,而且感到愤怒,觉得自己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侮辱。“你知不知道,为了修建这座武公祠,我给武大师捐了一百万?……”
“这个我不知道,”黑三绷着脸,连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让你进。宗总,你不要为难我……”
宗天一听出黑三话里有话,问:“为、为什么?”
但黑三不回答。这当儿,有几个会员出示会员卡,要进武公祠,被保安拦在门口。正是上午,进入武公祠炼修功法的人越来越多,有的面孔熟悉,一看就是经常来武公祠的会员,有的面孔陌生,像是初次上凤凰岛的元极功普通信徒。
一个认识宗天一的金卡会员主动跟他打招呼:“宗总,好长时间没见你来练功了……”
宗天一含糊其辞地嗯嗯着,黑三不客气地对他说:“你别堵在大门口,影响别人进出啊!”
宗天一像被人当众扇了两耳光,脸红一阵白一阵。这当儿,他看见武伯仲的助理许可从武公祠里面走出来,就叫了声:“许助理!”
许可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套装,手里拿着对讲机,武公祠所有员工都穿唐装,这是武伯仲的要求,但只有许可例外。半年前,在度假村酒店欢迎巴东夫妇的晚宴上,宗天一见过许可一面,两人虽然没说过一句话,但他对武伯仲的这位女助理印象很深。之前他曾听杜威说起过,许可毕业于东江大学中文系,是一位才女……
许可那张漂亮端庄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一丝笑意,但总算没有装作不认识他,“宗总,你这是……”
“哦,我找武大师,可我没有带会员卡,他们不让我进去,”宗天一有点儿尴尬地说。“武大师不在,他真的不在吗?”
许可略微犹豫了一下,既不说在,也不说不在,她左右看了看,略微放低声音,委婉地说:“宗总,大师他不会见你的……”
从许可那隐晦的表情和委婉的口气,宗天一明白了什么。可他还是有点不甘心,冷笑了一下,提高嗓门说:“哈哈,他这是躲着不想见我,他怕我找他讨还那一百万……”
宗天一的声音引起了门口几个人的注意,纷纷好奇地打量他。黑三警惕地瞪着他,朝那两名保安低语了两句什么,保安仿佛得了什么指令,转身朝宗天一走过来,似乎是要驱赶他。
许可见了,对宗天一低声说:“宗总,我把你的话转告大师,你还是先回去吧……”
宗天一从许可的话里听出了对方的好意,他犹豫片刻,只好转身离开了。他走到小龙山山脚下的停车场,回望山顶上像宫殿一样气势雄伟的武公祠,不由想起第一次跟杜威上山,在那座破败的旧庙里见到武伯仲的情景,一种强烈的羞辱和愤怒涌上心头。肯定是梦菲把最近发生的事告诉给了武伯仲,他才采取了防范措施。宗天一想,梦菲从家里出来后,也许带着安安直接投奔武伯仲了。他们才是一家人!宗天一再次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辱和愤怒。他的头忽然一阵晕眩,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干咳了几声,竟吐出一口又浓又稠的血,溅落在地上,像一朵黑色的玫瑰……
宗天一蹲在地上歇了一会儿,才把车开出停车场。从小龙山到湖边渡口是前几年新修的柏油路,公路竣工时,他还应邀跟杜威和武伯仲一起参加过剪彩仪式;现在,公路两边的树木已经丈来高,他却由武公祠的座上宾变成“不受欢迎的人”,连大门也不让进了。真是世事难料啊!宗天一一边驾车,心里一边感慨着。当他来到渡口时,一艘轮渡刚刚离岸,船尾掀起的雪浪花呈扇形扩展开来,像一面巨大的折扇。他把车停稳,从驾驶室里出来,抽出一支烟放到嘴边,还没有点燃,突然看见一个小女孩站在码头上扯着嗓门哭喊着:“爸爸妈妈,妈妈爸爸……”一边哭,一边左顾右盼,小女孩约莫三岁左右,扎着两条鬏鬏辫,脸蛋胖嘟嘟的,哭得那么伤心,绝望,像是跟父母走丢了。宗天一想起了安安,他不由自主地朝孩子走去,但刚走出去几步,从码头上的小超市里出来一对年轻夫妇,小女孩一见,顿时停止哭泣,张开了双臂。望着小女孩像小鸟一样扑进那对夫妇怀里,宗天一愣怔了一会儿,突然扔掉还没有点着的香烟,回到车上,发动马达,调转车头,向度假村酒店的方向驶去。
不一会儿,宗天一就来到了度假村酒店。他没有把车开进酒店停车场,而是停在靠近观光农园的一条林荫道边,然后,徒步向酒店走去。还没有到中午,酒店门口进出的人比较少,门童认识宗天一,老远就向他行礼,叫了一声“宗总好!”宗天一应了声,生怕被人认出似的低下头,匆匆往酒店里面走。刚进旋转门,忽然看见一对母女从酒店的侧门出来,他一眼认出是梦菲和安安。他本能地想退出去,但已被旋转门毫不留情地卷进了酒店。当他从另一扇门出来时,梦菲带着安安已经走远了。
宗天一迟疑了片刻,悄悄跟了上去。他走的不紧不慢,与梦菲母女保持着大约两百米的距离,为了不被发现,他戴上了开车时才戴的墨镜,看上去像一个笨拙的盯梢者。
正值金秋时节,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梦菲和安安头上戴着白色的遮阳帽,穿着休闲装。安安穿的那件迷你短裙,还是宗天一去年从韩国带回来的。安安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跑着,一对鬏鬏辫像蒲公英花迎风飞舞。梦菲在后面紧跟着,不时提醒一句:“慢点儿,小心摔倒!”不一会儿,她们就来到了湖边公园。公园草木丛生,花团锦簇,不少人在散步,做健身操,放风筝,大多是在度假村酒店住店的旅客。安安在花坛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追蝴蝶,一会儿捉蜻蜓,不时发出快乐的笑声。梦菲则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像一个尽心尽职的守护者。而这个角色,以前是他扮演的……
为了不被发现,宗天一在一个花坛边的长椅上坐下来。阳光透过对面的树叶洒下来,落到他面前的地砖上,斑斑点点,仿佛掉落的花瓣。他听到不远处又传来安安银铃般的笑声,忽然一阵迷惘,心里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之感。他不明白,他是怎么跟梦菲和安安变得这样形同陌路的,而就在不久以前,他们还是幸福的一家人。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对,一切都是从那张DNA检测单开始的。是这张该死的检测单毁掉了他的家庭和生活,如果没有它,此刻带着安安玩耍的应该是他……
宗天一的思绪像蜻蜓或蝴蝶一样飞来飞去,飘忽不定。然而,安安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是梦菲和武伯仲的,不仅有DNA佐证,还有安安那双酷似武伯仲的眼睛佐证。仅凭这一点,他就不能原谅梦菲。还有那个一直被自己当作师父的武伯仲。可是,难道梦菲不是他亲手领到武伯仲面前的吗?想到这一点,宗天一突然觉得脸有点儿发烫,脑子里浮现出多年前他把梦菲从红月亮歌舞厅带出来的情景,那时候,当他把梦菲救出“火坑”时,也许不仅仅因为喜欢梦菲,而且出于某种朴素的正义感。可当他把梦菲领到武伯仲面前,岂不等于又让她重新回到了“火坑”吗?
宗天一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走过去跟梦菲一起带安安追蝴蝶、捉蜻蜓。可当他抬起头,却发现梦菲和安安已经离开公园,向湖边走去,并且上了一艘游艇。眨眼间,游艇便载着母女俩往湖上驶去。
宗天一取下墨镜,望着远去的游艇和游艇上梦菲和安安越来越模糊的身影,觉得这几天积压在心头的恨意和愤怒渐渐消失了,仿佛一只被戳破后漏气的皮球,只剩下了虚弱和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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