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六
第三章
1. 去机场
去机场接北京来的客人,本来是昨天就说好了的,可当宗天一早晨被杜威的电话从床上叫起来后,还是显得有些不情愿。
“不是说中午十点半的飞机吗?用不着这么早吧?”宗天一登上停在他家楼下的那辆奥迪,像没睡醒似的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
“都快八点了,你还没睡好?”杜威正在听歌,关掉音响,转过脸瞟了宗天一一眼,语气暧昧地说:“我看你精神不大好,是练元极功练的,还是……房事过度?”
宗天一坐在副驾驶座上没有吱声,他闭着眼睛,伸出两个手指捏住太阳穴来回按摩了几下,同时从胸里呼出一口长气。这是修炼元极功的规定动作之一。
杜威把宗天一的沉默当成了首肯,继续说:“女人有孩子后,一般都把精力转移到孩子身上,对房事没啥兴趣了。莫非你老婆是个……例外?”
杜威的话近乎有点淫邪了,宗天一不得不反诘道:“你孩子都上小学了,这一点难道你不比我清楚?”
“我老婆怎么能跟你老婆比呢?”杜威狡黠地笑了两声,自嘲地说,“姜黎黎跟梦菲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滋味儿可不一样!要不,你会跟以前的老婆离婚么?”
“既然如此,你干嘛不也跟姜黎黎离婚呢?”宗天一呛了他一句,“你身边的美女可不少,你也没少吃夜草,你跟那个美女副总编张昕有一腿吧?”
“你这是从哪儿听到的谣言?”杜威斜了他一眼问,“是不是王晟说的?”
“是他说的和不是他说的又怎么样?你俩的关系除了姜黎黎,大概没有几个不知道吧?”
杜威继续申辩道:“是王晟自己对她有兴趣,反倒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吧?真是岂有此理!”
“我接触过张昕,可不是个善茬,就王晟那性格,能是她的对手?”宗天一撇撇嘴,冷笑道,“听说张昕至今还是单身?我建议你留点心,别聪明一世,栽在女人手上喽!我这可是掏心窝的话,你爱听不听!”
本来是扯几句玩笑话,现在宗天一似乎动了真,杜威反倒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只好不再往下说,踩了下油门。奥迪无声地驶出了宗天一住的“巴黎豪庭”小区。
天气有些阴晦,城市的上空雾霾沉沉,像要下雨的样子。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马路上被车辆挤得水泄不通,奥迪像小爬虫似的慢吞吞地往前蠕动。好在接机的时间还早。他们不用太急。
“照这天气,飞机很可能晚点……”杜威瞥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间,咕哝道。
“所以我说不用去这么早嘛!”宗天一把身体往后伸了伸,脑袋靠到椅背上,闭上眼睛,做出打瞌睡的架势,但过了不到一分钟又睁开眼睛,朝向杜威说:“我就纳闷了,不就是接一个巴东吗?用得着你我两人兴师动众,亲自出马去接机……”
“当然用得着。”杜威目光朝着前方,神情严肃说,“巴东可不是从前那个巴东了,人家现在当上了北京飓风投资的大老板……”
“那又怎样?”宗天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虽然我只是个小老板,可认识的大老板多了,几十上百亿的都有,用不着对巴东这么低三下四的……”
“巴东可不只是一个老板,别忘了他老婆是开国将军的女儿……”杜威用余光扫了宗天一一眼,“他那位大舅哥也不是一般的人物,听说很多省长到北京办事都求他……现如今,光有钱还不行,就拿你来说吧,这些年也挣了不少,不也经常碰壁,弄得心灰意冷,还投到我干爹门下当大徒弟,练起了元极大法么?”
杜威的话似乎触到了宗天一的痛处。他重新闭上眼睛,把头靠到椅背上,不吱声了。从驾驶室前方的后视镜里,杜威看见宗天一额上的抬头纹变得格外显眼,再加上那张略显苍白和虚胖的身体,使他显得有点儿苍老。杜威记得,宗天一比自己还小两岁。似乎是为了缓解刚才的争执,他用一种朋友之间才有的贴己口吻说:“老宗,有件事你得帮帮我!”
“你杜威现在可是东江文化产业界呼风唤雨的人物,”宗天一眼皮也没抬地说,“能有什么事求我?”
“别逗了,老宗,”杜威认真地说,“集团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大众艺术》玄幻版前不久发表的一篇玄幻小说被人起诉到法院去了,说是剽窃……”
“告就告呗,你们《大众艺术》上发表的作品被人告剽窃也不是第一次。”宗天一不以为然地说,“要赔偿也是作者,跟杂志社没多大关系吧?”
“可这次不一样,原告这回把我们和作者作为共同被告一起告了,如果输了,要支付同等的赔偿金。”杜威说,“问题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原告的代理律师是你……妹妹。”
宗天一的脑袋从椅背上一下子抬起来,惊讶地看着杜威。“你是说……顾筝?!”
“不是她是谁?下个月就要开庭呢!”杜威苦笑道,“顾筝毕业后这么多年,我跟她一直没见过面。想不到这次见面,竟然要在法庭上。”
“我这个妹妹脾气倔强,毕业后这么多年,跟我也很少见面。”宗天一叹了口气说,“她喜欢自作主张,从来不听我的。”
“你们毕竟是兄妹,又从小相依为命……”杜威闪烁其词地说,“你能不能跟顾筝约一下,我和她见一面?”
“你们不是在东大读书时就认识么?”宗天一有点奇怪,“你自己约她就是了,何必让我多一嘴?”
杜威期期艾艾地说:“顾筝现在是大律师,不一定买我的面子吧?”
宗天一见杜威为难的样子,就说:“顾筝这两天在凤凰岛度假村参加一个会,你说不定能碰上她呢!”他见杜威半信半疑,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她的名片,如果碰不上,你就给她打电话……”
“好,我试试。”杜威接过名片,放进了驾驶座旁边的工具箱。
奥迪驶出市区,不一会就驶入了机场高速。从市区到机场最多只需要半个小时。去年才投入使用的东江国际机场位于省会大江市与娘子湖区的结合部,从大江市区和从娘子湖城区到机场差不多等距离,也都是刚修建不久的高速公路。奥迪车驶出市区,进入机场高速后,一路上畅通无阻,半个多小时就到机场了。
杜威在停车场停好车,拔下车钥匙,正要下车,却见宗天一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便催促了一声,宗天一抬起手指着腕上的表说:“离飞机到达还有一个小时呢,要等你去等,我待会儿再去……”
杜威见宗天一那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犹豫了一下说:“那好吧,你就在车上休息会儿,飞机到达后你再来……”说完,就把车钥匙扔给宗天一,一个人往候机楼走去。
杜威记得,上次去北京拜访巴东,宗天一也是找各种理由推脱,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其实,要认真论起来,宗天一和巴东才是真正的老乡和朋友,自己和巴东还是后来通过宗天一才认识的。可有什么办法呢,宗天一的脾气就这么怪,他不愿意的事,你就是说塌天也别想强迫他去做。这么些年,宗天一已经够给他面子了,作为大众艺术杂志理事会的副理事长,会费就是五万,还不说干爹建武公祠时,宗天一捐了那么一笔巨款。当然,这些年他也没少帮助过宗天一,先是通过宋乾坤的关系帮他把梦菲从楚州调到省歌舞团,一家人不仅很快在省城安了家,而且把公司的生意都迁过来了;后来,杂志社发展三产业,杜威通过郎涛的关系在娘子湖和凤凰岛开发旅游文化项目,也拉上宗天一合作,让他的公司赚了不少钱。当然,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互利互惠嘛。杂志社能发展成今天的规模,离不开宗天一的支持。所以,两年前大众艺术杂志社改制,成立“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时,杜威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宗天一进董事会。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宗天一的脾气越来越怪了,生意做得一天比一天糟糕,像变了个人似的,平时除了去凤凰岛修炼元极功,就是待在家里,再不就是向大江市的大小寺庙“布施”,对凡是找到他的慈善机构有求必应,每年捐出去的款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还因此戴上了一顶慈善家的桂冠,不止一次上过电视和报纸。两口子经常为此吵架,有一次,梦菲找到杜威这儿来了,一边哭泣一边诉苦,说这样下去,不等女儿长大,宗天一没准就要破产了。
宗天一和梦菲结婚好几年一直没有孩子,后来还是他领着宗天一夫妇去找干爹求医,不久梦菲就怀孕了,孩子出生后,宗天一单独请杜威喝酒,从晚上喝到半夜,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才回家。现在,孩子已经三岁了,正在上幼儿园,宗天一每天都是亲自接送,当宝贝一样。想起梦菲那张像梨花带雨一样的面孔,比生孩子以前更加楚楚动人了,杜威心里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
机场候机楼主楼的形状像一个贝壳,全身呈乳白色,若是晴朗天气,在阳光照射下,通体透明,格外炫目。但今天是个阴天,乌云低垂,使候机楼看上去像一篼因放得太久已经变形的卷心白菜,显得有些暗淡。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浓浓的清洁剂的气味。进站口在候机楼的左翼,出站口在候机楼的右翼,杜威有一次步行从进站口到出站口,花了十几分钟。杜威这些年经常出差,差不多到过全国绝大多数省会城市和直辖市的机场,在他印象中,无论是规模还是现代化程度,除了首都国际机场,也就数这新修的东江国际机场了。据说每隔三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降,这也说明东江省的经济发展在全国举足轻重的地位。
接站口挤满了接站的人。刚到达一趟航班,旅客像潮水一样从出站口涌出来,接站的人一个个像长颈鹿那样把脖子竖得高高的,不时有人扯起嗓子大叫一声,欣喜地向某个旅客迎上去。有的则高举着一张写有接站对象名字的牌子,像树桩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立着,直到有人拎着行李包和拉着行李箱走过来,像地下党对暗号一样自报姓名……
杜威看了看飞机进出港时刻表,巴东夫妇乘的那班飞机是正点起降,离到站还有近一个小时。他从人头攒动的接站楼出来,走到门口的垃圾桶旁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软中华香烟,他发现把打火机放在车上了,便向一个正在垃圾桶旁边吞云吐雾的矮个子男人借火。他接过火时发现对方的手指被熏得焦黄,一看就是个老烟鬼。他点上烟,把火还给对方,然后转过身,背靠着墙壁,一边吸烟,一边想着上次去北京拜访巴东的情景。
那一次,杜威其实主要是去拜访“京城洪爷”洪太行的,事先,他已经找过宋晓帆,想通过她跟洪太行联系。宋晓帆和洪太行是表兄妹,从东江大学作家班毕业后没多久就去了美国,杜威同她也失去了联系,这一次,他还是找了“老爷子”宋乾坤打听到宋晓帆的联系方式的。
杜威终究没有见到洪太行,连自己表妹的面子都不给,让他领略到了这位“京城洪爷”的深不可测。听宋晓帆说,洪太行有个妹妹叫雁北,他平时也最疼爱这位妹妹,如果见不到洪太行,能见到他妹妹,请雁北跟他哥哥说说话,也算是没有白跑一趟。
杜威做梦也没有想到,雁北的丈夫是巴东!巴东从东江经济管理学院毕业后,起初在北京密云的6803厂当销售员,还来东江找过杜威和宗天一。说起来,巴东能在东江为6803厂生产的飓风摩托打开销售市场,他和宗天一没少帮过忙,当然,也从中牟了不少利益。后来,巴东在北京越混越好,很少再回东江,他们之间的往来越来越少,直到完全中断了联系。其间,偶尔也听到一些关于巴东的消息,说他娶了某个开国将军的女儿,而且当了大老板云云,杜威听了,想起以前听说的巴东和栗红恋爱的往事,不免有些感慨。
那次在兵马胡同9号,杜威没有见到巴东,却见到了洪雁北。他还意外地从宋晓帆那儿了解到洪雁北的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妻俩结婚多年还没有生育,这让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邀请巴东和洪雁北去凤凰岛一游,则大事或成矣……
杜威心里的“大事”,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股改。自从他接手大众艺术杂志社社长后,短短十年的时间,不仅让一个靠财政吃饭的杂志社扭亏为盈,而且吞并了省文联下属的另外两家杂志,组建起了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如今,集团除了下辖的三家杂志,经营业务还延伸到影视动漫和旅游地产等领域,并同娘子湖区政府开展双向合作,参股了好几家旅游酒店,其中就包括凤凰岛度假村,公司的总资产已经过亿。杜威作为大众艺术传媒的掌门人自然也名利双收,不仅连续五年当选为东江省优秀企业家,还当上了省政协委员、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在东江省企业界和文艺界,堪称炙手可热的明星人物。不久前,郎涛从省文化厅副厅长升任省委宣传部分管文艺的副部长。郎涛在娘子区当副区长时分管的也是文化工作,大众艺术杂志社的工作,一直得到了郎涛的大力支持,升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后,调研的第一站就是大众艺术杂志社。郎副部长不愧是留过洋的博士,观念比一般领导开放得多,对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明确指示下一步集团的目标是股份制改造,争取在深圳交易所上市,“为全省的文化产业升级做出表率”——这是郎副部长的原话。杜威深受鼓舞,但他也明白,集团现在无论是产值利税,还是资产,距上市的要求都还存在一定距离,要想在短时间上市,除非走捷径。
那次他到北京,就是去“走捷径”的。他事先曾经专门去向郎涛汇报过,但郎副部长既没有明确表示同意,也没有反对。这是一种领导艺术。郎涛虽然是学者出身,但在官场上浸淫有年,也知道什么事情只做不说,什么事情只说不做的道理。杜威对此心知肚明。跟郎涛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们之间也算有了一些默契。
从北京回来后,杜威便去省委宣传部向郎涛作了详细汇报,并提出了邀请巴东、雁北夫妇“到凤凰岛一游”的计划。
“那个巴东先生……巴总是东江人?”郎涛沉吟着问,在得到肯定回答后说,“请他回老家参观,这个创意不错,凤凰岛现在是全省的文化和旅游示范区,值得一游。”接着以建议的口吻道,“以你们大众艺术传媒集团的名义邀请吧。接待规格要隆重一些,办一桌欢迎宴席,我亲自为他们夫妇接风洗尘……”
“这个已经在计划当中了。”杜威连连点头,不无恭维地说,“只是我没想到部长亲自出面,他们一定很高兴!”
郎涛没有理会杜威的恭维,或者是习惯了,用指示的口吻说:“规格要高,但出席的人员不要多,也不宜太杂。人家既然是夫妇一起来的,我们也要尽量私人化……”
“我也这么想来着……”杜威一向擅长察言观色,立刻顺着郎涛的意思说,“部长到时候携何老师一起出席吧?外交上也讲究个对等嘛!”
杜威说的“何老师”是郎涛的妻子何丽。何丽以前在东江大学图书馆当管理员,后来调到图书馆系当了老师,杜威就一直称她“何老师”。
“哦,她平时除了给学生上课,还要陪女儿培优,太忙了。”郎涛漫不经心地说,“她爸爸最近身体不大好,更是没空……”
杜威知道何丽是东大老校长何首乌的女儿,也知道郎涛跟妻子的关系一直不大好,刚才提出那个建议,本意也是想讨好郎涛,此刻听了他的话,略微有点尴尬,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你的意见不错,为了营造私人化氛围,出席酒宴的人尽可能携夫人或丈夫出席。”郎涛转了个话题,“对了,你准备请那些人呢?”
杜威尚未完全从刚才的尴尬中摆脱出来,支吾了一下,“这个……我还没有完全想好,不过,除了集团的几位高管,宗天一肯定是要出席的,他不仅是我们集团和凤凰岛度假村的董事,而且跟巴东都是邳镇人,是真正的老乡。”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宗天一的太太梦菲现在是度假村酒店艺术团的团长,她和宗天一出席肯定没问题……”
“你不是把你太太从楚州调到你们集团工作了么?”郎涛忽然问,“夫妇分居这么多年,团聚到一起不容易,你可以把你太太也带上嘛!”
杜威没想到被郎涛反将了一军。“我太太?她刚从小地方来,除了算算账,啥也不懂,我可不敢献丑……”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部长,实话跟你说吧,要不是为了顾全大局,我早就离婚了!”
“哦,有这么严重?”郎涛似乎不大相信。
“是呀,我一提离婚她就寻死觅活,威胁要到省城来找领导告状,说我是陈世美,还把他爸搬出来……”杜威苦笑道,“我岳父是楚州市总工会的领导,前不久刚升任市政协副主席,我可惹不起!”
杜威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什么,便住了口。“看我这嘴巴,谈工作怎么扯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去啦!”
“没什么,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郎涛淡淡一笑,“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嘛!”
杜威听了,觉得郎涛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领导,同时觉得跟郎副部长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一些。尽管这些年他和郎涛交往频繁,也由于宋老这层关系,郎涛对他的工作一直都很支持,但杜威无论在公众还是私人场合,从来不敢造次。官大一级吓死人,官场上这个规矩他懂,何况郎涛的级别比自己高了远不止一级呢?
接机楼内响起广播通知:“从北京到东江国际机场的2278航班已经到站,请工作人员做好接机准备……”
杜威将烟蒂扔进垃圾桶,转身往接机口走去。
2. 度假村
杜威在机场接到巴东和雁北夫妇后,安排他们住进了凤凰岛度假村酒店。
度假村是凤凰岛唯一的一家星级酒店,虽然只是三星级,却也是集客房、餐饮、休闲娱乐为一体,除了能够容纳三百人的会议室,还有室外游泳池,保龄球馆等等,各项指标都远远超过了三星级旅游酒店的标准,比娘子湖大酒店也差不到哪儿去。由于近年来到凤凰岛的游客数量不断增长,入住度假村酒店的人越来越多,连一些原来在娘子湖大酒店举办的会议或商务活动,也纷纷改到凤凰度假村来了。
欢迎晚宴定于晚上六点,在度假村酒店的莲花中餐厅举行。杜威将巴东夫妇接到酒店后,就忙着晚宴的准备工作。欢迎晚宴是巴东夫妇“凤凰岛一游”计划的首场节目,也是大众艺术传媒集团股改上市的重要一环,不能出任何纰漏。从包厢到菜肴,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敢放过。当然,其中最重要的是参加晚宴的人选。他本来想邀请干爹武伯仲,却被一口回绝了。这几年,干爹和武公祠的名气越来越大,从岛外、区外乃至全省和全国各地慕名来访的人也日益增多,有的还是明星,干爹的“大师”派头也看涨,一般的活动都请不动他了。杜威只好作罢,临时换上了栗红,不,许可。许可现在不仅是干爹的助理,还是元极文化研究会的秘书长,代替干爹来参加宴会倒也合适。只是……杜威想到栗红同郎涛和巴东之间曾经有过的关系,有点儿犹豫,但很快他便打消了顾虑,毅然在名单上加进了“许可”。许可——栗红。他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嘴里掠过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
大约下午四点多钟,郎涛到了。
杜威刚走到度假村酒店门口,就看见郎涛乘坐的那辆尼桑轿车驶过来,车停稳后,守候在门口的酒店门童打开车门,郎涛从车里出来。
杜威赶忙小跑着迎了上去。
也许今天的活动算不上公干,郎副部长没有穿正装,而是穿了一件米色夹克衫,比平时少了一些领导派头,看上去风度翩翩,多了一份儒雅的知识分子气质。杜威看了一下手表,离晚宴还有一个多小时,便问了一句:“郎部长,要不要给你开间房,先休息一会儿?”
“巴总夫妇休息好了吗?”郎涛也抬起手腕看了下表。
杜威说:“他俩吃过午饭后,一直在房间休息。这会儿应该休息好了。”
“那好,我去看看他们吧!”说着,抬腿往酒店里走去。杜威紧走几步,跟上郎涛,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瞄了一眼郎涛腕上那块金光闪闪的劳力士手表。杜威的手表跟郎涛的一模一样,都是劳力士的,前两年大众艺术杂志社改制成集团公司后,为了庆祝这一盛事,杜威亲率部分员工去欧洲考察,名为考察,其实就是旅游,杜威本来想请郎副部长带队的,但他生怕违反了纪律,怎么也不肯。那次旅游,他们在欧洲跑了十几个国家,途径瑞士时,他特意买了两块劳力士,一块自己戴,另一块送给了郎涛。一开始郎副部长死活不肯收,后来勉强收下,却坚持要付钱,杜威拗不过,只好让他付了两千元。其实,那块劳力士花了两万多欧,换算成人民币近二十万元……
杜威陪同郎涛来到巴东夫妇住的房间,敲开门时,却只见巴东一个人在房间里。他们住的是套房,里面是卧室,外面是会客室,十分宽敞。大概是休息得不错,杜威觉得巴东的气色比在机场时好多了,此刻正坐在写字桌边面对着一台便携式电脑。见郎涛亲自登门看望,赶紧起身相迎。
“巴总,欢迎你到凤凰岛一游啊!”郎涛握着巴东的手没有马上松开,“听说你老家是楚州人?我小时候也在楚州生活过……”
“哦哦,真的吗?”巴东显得很高兴,同时指了指旁边的杜威说,“杜总也是楚州人,我和王晟——现在是你下属吧?还有宗天一,宗总都是邳镇人。跟你们楚州比,是乡下人……”
“巴总说笑了,你现在是京城商界的名人,东江的发展还得仰仗你的支持呢!”
“哪里哪里,部长言重了,东江的发展势头在全国也处于领先位置,我这次可是来学习的。”
“巴总太谦虚,你是商业天才,凤凰岛的开发刚起步,你可得多多献计献策哦……”
“郎部长过奖了,听杜总说你是海归博士,学者型领导,今后还请你多多指教。”
两个人一边寒暄,一边在沙发上坐下。背后是落地窗,窗帘大开,外面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天气仍然有些阴晦,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杜威趁郎涛和巴东说话的间隙,从茶几上拿起一只桃子递给巴东:“这是水蜜桃,凤凰岛的特产,你尝尝。”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怎么没见你太太?”
巴东接过水蜜桃,听了杜威的话,笑了笑:“哦,我太太刚才从机场来的路上就对岛上的风光赞不绝口,午休起来便去湖边散步了……”
杜威觉得,巴东的笑容有点儿勉强。郎涛没有察觉到这一点,顺着巴东的话头说:“听杜总说你太太是电视剧制作中心的编辑,对艺术作品和大自然的鉴赏能力,比普通人总是高一些……”
“我太太是北方人,这是第一次来南方,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巴东说着,把眼光转向杜威,似乎想让他为自己的话作证。
杜威下意识地避开了巴东的眼光。他能说什么呢?他跟巴东的交情远远不如宗天一和王晟,更谈不上了解。上次去北京,他虽然有幸造访过兵马胡同9号院,却没见到巴东本人。后来,他专程去了飓风投资的总部,才见到巴东。他的第一印象是巴东并不像传说的那样春风得意,谈起集团上市的事情,含含糊糊,语焉不详。宋晓帆曾经告诉过他,巴东虽然是飓风投资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但实际控制人其实是洪太行,杜威意识到,若想成“大事”,光靠巴东肯定不行,而洪太行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见一面都难,剩下的只能从雁北身上打开缺口了。
“巴东在飓风投资只是一个执行人的角色,我表哥和表妹的感情很好,你们搞定了雁北,就等于把太行搞定了。”这是上次去北京,宋晓帆对杜威说的话。回来后,杜威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郎涛听了,于是便有了这次巴东和雁北夫妇的“凤凰岛一游”。整个计划完美无缺,唯一遗憾的是,作为穿针引线角色的宋晓帆要赶写剧本,这次不能同巴东雁北一起回来。
不知不觉近一个小时过去了。杜威用请示的口气对郎涛说:“郎部长,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餐厅吧?”
郎涛说了声好,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巴东也站起身。三个人一起往房间门口走去,走到酒店大堂时,巴东对郎涛和杜威说:“你们先去餐厅,我去湖边叫我太太……”说完,便匆匆朝酒店外面走去。
包厢的名字叫“草长莺飞”。当杜威和郎涛走进包厢时,宗天一和大众艺术集团副总经理严奎、副总编辑张昕、王晟几个人都已经到了。从机场到度假村酒店后,宗天一就在客房里休息,这会儿也到了,正和王晟坐在包厢角落里低声说话,看见杜威陪着郎副部长走进去,也没有起身打个招呼。
郎涛和严奎、张昕、王晟一一握手,走到王晟面前时,杜威小声介绍:“王晟也是邳镇人,和巴东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东大研究生毕业。”
“知道知道,他是我父亲的研究生……”郎涛打量着王晟,微微颔首。
王晟迎着郎涛的目光说:“郎部长,你去娘子师范调研时,我们见过一次……”
“是吗?我不记得了。”
“我还是习惯叫你郎教授,在东大时,我听过你的海德格尔讲座,还给你递过一张纸条呢!”
郎涛对于王晟提起东大的往事似乎不感兴趣,仿佛那并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经历,只是敷衍地嗯嗯了两声。
“王晟现在是我的左右手。”杜威见他俩聊得挺热络的样子,插了一句,“欧阳主编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集团的编辑业务现在全靠他顶着呢!”说到这儿,他指了指另外两个下属,“还有张副总编辑和严副总经理,都是集团的栋梁,没有他们,我就是有三头六臂也玩不转啊……”
“主要还是靠郎部长大力支持和杜总的英明领导……”副总经理严奎朝郎涛和杜威堆起笑脸,用浓重的河南口音说,公鸭似的嗓门在装了隔音设施的包厢里嗡嗡直响。他的矮胖身材和总是皱巴巴的西装,同包厢里的环境显得有点儿不协调。
站在严奎旁边的张昕没有说话,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已近四十岁,但一点也不见发胖,仍然保持着苗条的身材,再加上知识女性特有的气质,显得别有一番魅力。严奎跟她站在一起,愈发衬托出自己的粗俗,对此,连张昕都意识到了,严奎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还想跟郎涛攀谈下去:“郎部长,关于集团的发行工作……”但郎涛仿佛没有听见,或者听不懂他的河南口音,已经转过身去了。
王晟在同郎涛礼节性地寒暄几句之后,退到了后面,继续去和宗天一说话。杜威则陪着郎涛在包厢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来,同时叫服务员泡茶。包厢很大,地上铺着天鹅绒地毯,天花板中央的吊灯形状像一朵巨大的荷叶,周边环绕着一朵朵小莲花,每朵莲花洁白如玉,光芒四射,将包厢里映照得格外明亮。
不一会服务员就把茶端上来了。杜威知道郎涛平时睡眠不大好,很少喝绿茶或红茶,所以给他点了一杯菊花茶,自己则点了一杯凤凰岛本地的绿茶。他一边喝茶,一遍环顾着包厢,目光从宗天一、王晟、张昕、严奎等人身上依次扫过,即使加上巴东、雁北夫妇和许可,总共也不到10人,而包房中间的那张大圆桌足可以容纳十五个人就餐……栗红从东大毕业后,郎涛就和她失去了联系。还有巴东,当初也曾狂热地爱过栗红。两对曾经的恋人今天突然在这里相见,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许可这会儿还没有到,也许不来了吧?杜威拿不准,自己究竟希望许可来,还是不希望她来呢?他想给许可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但刚拿出手机又放下了。
这种矛盾的心理使杜威越来越惶惑不安,似乎担心自己的心思被察觉,他趁郎涛低头看手机,悄悄起身往包厢外走去。
杜威刚走到包厢门口,就碰见了许可和梦菲。这两个女人虽然都很漂亮,气质却截然不同。如果说梦菲是一朵盛开的荷花,许可则像一枝含而不露的月季,杜威以前从未见过这两个女人在一起,甚至不知道她俩是否相识。此刻突然见她们手挽着手,像姐妹一样亲热的样子,几乎吃了一惊。“怎么,你们……”
“我很忙,晚上还要演出,可老宗非要让我来参加晚宴,说是从北京来了贵宾……”梦菲身上穿着演出服,一见杜威就说,“杜总,我们没迟到吧?”
“没有,没有……”杜威嗯嗯着,把目光从梦菲那张涂着厚厚化妆品的脸上转向许可,“你们进去吧!”说完闪开身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接着,没等梦菲和许可走进包厢,他就逃也似地往酒店大堂外面走去。
杜威刚走出度假村酒店,就看见了巴东和雁北。天气有点凉,巴东脱下的外套披在妻子身上,自己则只穿着衬衫,双手搀扶着雁北的肩膀,那副殷勤的样子,像一个忠心耿耿的仆从,此刻见杜威迎上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凤凰岛的风景太美,雁北被迷住了,恨不得饭都不吃。让你们久等了……”
“巴太太,我们为您和巴总专门安排了两天的游览观光活动,”杜威同样殷勤地说,“先尝尝凤凰岛的美食,再看风景不迟……”
但杜威没说完,雁北就挣脱开巴东的胳膊,认真地说:“杜总,请不要叫我巴太太,叫我名字就好了。”
杜威一愣,瞥了瞥巴东,对方脸上面无表情,仿佛没听见似的。他尴尬地咳嗽了一下,堆着笑脸说:“嗯嗯,洪、洪女士……洪老师……”
杜威陪着巴东、雁北夫妇回到酒店大堂,看见大堂一侧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热烈祝贺东江省青年律师协会年会隆重举行”,横幅下有一排桌子,几个年轻人正在忙着登记。杜威忽然想起宗天一给的顾筝的名片,便扭头对巴东说了声:“你们先去包厢……我有点事儿就来。”
杜威走到横幅下,还没来得及开口,负责登记的年轻人就问他:“请出示您的参会通知和身份证,以便给你办理参会手续。”
“噢,我不是来开会的,我打听个人……”杜威赶紧说,“请问,顾筝律师报到了吗?”
“您和顾律师是什么关系?”青年人警惕地打量着他。
“我是他的客户。”杜威说着掏出了自己的名片。
对方接过名片认真地看了一遍,才说:“顾律师已经办理了参会手续,住302房间,有事您可以打她房间的电话……”
“好的,谢谢。”杜威说完就走开了。
在去包厢的路上,杜威心里再次掠过一丝不安。他还没有拿定主意去不去见顾筝。他最关心的是此时此刻包厢里的情景,他尽量放慢脚步。从酒店大堂到包厢只有50米的距离,他走走停停,却用了近五分钟的时间。地上铺的亚麻地毯很厚,脚踩上去如同踩在云朵上,像腾云驾雾一样……
3. 在酒桌上
郎涛正在喝茶,茶杯里冒出来的水蒸汽把近视眼睛的镜片蒙住了,他只好把眼镜取下来放到茶几上。因此,当梦菲和许可走进包厢时,郎涛没有看清楚,他听见有人叫了一声:“郎部长!”嗓音清脆,带点儿娇嗔。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绿色长裙的女子从包厢门口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向他打招呼。郎涛认出是度假村酒店艺术团的团长梦菲。他以前来度假村调研时,曾观摩过艺术团的演出,对梦菲担任领舞的节目《荷花仙子》印象很深,杜威专门给他介绍,梦菲是宗天一的太太,从那以后,他就记住了这位省歌舞团的前歌舞演员,而对其丈夫宗天一反倒没什么印象。此刻,郎涛一看见梦菲那张涂满脂粉的漂亮脸孔,想到晚宴之后度假村酒店艺术团还要为巴东夫妇举行专场演出,这位团长少不了也有节目,便礼貌地站起身,握住了对方伸到面前的手,“哦,梦菲团长,晚上你有什么精彩节目?”
“先不告诉你,保密!”梦菲扮小女子状,故作神秘地笑道,把脸转向包厢环顾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人。后来,她把目光落到正在和王晟说话的丈夫宗天一身上,提高声音问:“老宗,你一大早就从家里出来,你和杜总接的北京客人呢?”
当梦菲撇下他向宗天一走过去时,郎涛才发现跟她一起走进包厢的还有一个人,一个跟梦菲年纪相仿的女子。郎涛没有戴眼镜,看不清楚。他只是依稀看见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衣裙,看上去像一个修女,雪白的脸庞像一朵云雾中的海棠花,影影绰绰。郎涛觉得有点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他想肯定是杜威邀请来参加欢迎巴东夫妇的客人。出于早年在国外留学时养成的尊重女士的习惯,他绅士般彬彬有礼地点点头,伸出手去,“这位女士是……”
但对方并没有伸出手来,而是冷冷地看着他。郎涛有点儿尴尬,自从他弃学从政,从副区长到副部长一路走来,遇到的从来都是众星捧月般的礼遇。为了掩饰尴尬,他收回手,从茶几上拿起近视眼镜戴上,当他把目光再次转向面前的黑衣女子时,不禁一愣,瞪大了眼睛。
郎涛认出来了,站在他面前的黑衣女子是栗红。
是的,栗红,他在东江大学时的恋人栗红。尽管时隔多年,但那丰满窈窕的身材,沉鱼落雁的脸庞,明媚而稍显沉郁的美目,使郎涛的心里仿佛被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他不禁失声叫了一声:“是你,栗红?”
郎涛的声音很大,使包厢里原本都在各自小声说话的人停下来,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过来。
“你认错人了。”
郎涛听见黑衣女子冷冷地说,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莫非他真的认错人了?他正感到惶惑不已,梦菲走过来,诧异地看着他们,“哦,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郎副部长,我给你介绍一下吧,这位美女是武伯仲的助理,元极文化研究会的秘书长许可。”
许可。郎涛念叨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如坠五里雾中。
“许可,这位是郎部长。”梦菲还没介绍完,但栗红已经转过身,朝包厢另一边走去,扔下郎涛一脸尴尬地站在原处……
这当儿,巴东、洪雁北夫妇和杜威先后走进了包厢。接下来,杜威请大家一一落座。巴东、雁北作为主宾,自然是坐上席,郎涛作为东道主请来的领导,坐次上席,其他人依次坐下。一切都被杜威安排得井井有条。不一会儿,服务员就开始上菜了。主打菜品是闻名遐迩的娘子湖大闸蟹,每一只足有半斤重,接连上了几道菜之后,杜威拖长声调说道:“请省委宣传部郎副部长致欢迎辞,大家欢迎!”
以郎涛的经验,应付这样的小型宴会,对他来说自然不算什么,但此刻,他显得怔忡不宁,几句简短客套的“欢迎辞”结结巴巴、颠三倒四,让坐在他旁边的杜威感到十分意外。其他了解郎涛的人也面面相觑,一向在会上做报告也很少用讲稿的郎副部长今天是怎么啦?“哦哦,郎副部长昨天没有睡好……”杜威对坐在上席的巴东和雁北小声解释着。他的声音很低,郎涛没有听见。
此刻,郎涛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坐在对面一直沉默寡言的许可,神情恍惚,脑子里纷乱如麻,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东江大学校园,在树林掩映的情人林,他和栗红互相依偎着窃窃私语,栗红缠绵热烈的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荡漾,在校门口的酒吧,在枫园舞厅和枇杷山下的那间教工宿舍,处处都能看见他俩的影子。耳边萦回着栗红充满激情的朗诵:“黎明的窗口我以一株小草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视野任你涂抹,任你塑造……”而他则把自己刚刚翻译出来的《海德格尔传》的章节念给栗红听:“1925年2月初,海德格尔把阿仑特请到自己的办公室。这是一个阴沉的雨天,她进来了,脱下雨衣,取下深深遮住面孔的帽子,流露出的是与往常不同的羞怯和腼腆,连嗓音也不那么明亮清脆。海德格尔就哲学、宗教、家庭、社会、兴趣、爱好等问题,和她进行了提问式的交谈。她似乎是靠着呼吸才飘出几乎听不到的‘是’与‘不是’。老师发现了她灵魂和精神的极高素质,她也体会到老师那不可抗拒的巫师般的魔力……”
郎涛记得,栗红听完,把伏在他胸前的脸孔抬起来,用那张性感的嘴唇堵住了他,低声喃喃道:“郎涛,你就是我的纪念碑……”
后来呢,同样是在那片他们幽会过无数次的情人林里,他用一种近乎冷酷的语调宣布了父亲,不,也是他做出的分手决定。而那时栗红正处于毕业前夕,她父亲因贪污罪被捕入狱,母亲也在接受审查,她因此受到牵连,被几家用人单位拒收,后来,他听说栗红被迫去了一家没有编制的民办大学,他曾经去那所民办大学打听过,却被告知栗红已经辞职,去向不明。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栗红的任何消息。整整十年过去了,栗红突然像仙女下凡似的出现在面前。郎涛懵了。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也顾不得失态,脱口叫出了一个久违却曾经刻骨铭心的名字:“栗红!”可她却说:“你认错人了!”她叫许可……“她真的叫许可,是武伯仲的助理吗?”他小声问杜威,“我以前去武公祠,怎么没见过她呢?”杜威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躲闪着他的目光,仿佛在刻意隐瞒着什么。这越发增加了郎涛心里的疑惑。他抬起头,朝对面望去。那张脸孔、那双眼睛……一切都那么陌生,一切又那么熟悉。他隐约看到那双冷漠而美丽的眼睛闪过一丝波光,犹如阳光掠过沉寂的水面,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乌云遮住,重新变得黯淡起来……
酒过三巡,杜威见酒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提议道:“梦菲,你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吧?”酒桌上唱歌讲段子,雅俗共赏,荤素不拘,这些年在社交场合上十分流行。
梦菲说:“要表演节目,也该是你杜总带头呀!”
“在你这个度假村艺术团团长面前,我可不敢班门弄斧。”杜威觑了觑坐在梦菲右边的宗天一说,“要不,你和老宗合作一首《夫妻双双把家还》……”
宗天一就坐在梦菲左边,却像没听见似的,不接杜威的话茬儿,梦菲打圆场说:“别,他那破嗓子,五音不全……还是我来吧。”
梦菲说着,从座位上站起身,双手叠放在胸前,清清嗓子:“这首《洪湖水浪打浪》大家都很熟悉,出自歌剧《洪湖赤卫队》,是我原来工作的省歌舞团的传统剧目,我到度假村酒店艺术团后,就把这首歌也带来了,现在把它献给从北京来的客人巴先生和洪女士,还有尊敬的郎副部长及在座各位……”
不愧是专业演员,梦菲这首歌赢来了满堂彩。包厢里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梦菲刚唱完,大众艺术传媒集团副总经理严奎自告奋勇道,“我给各位表演一段河南梆子《列宁在1918》吧!”说罢,拿起筷子在味碟上一边敲打,一边摇头晃脑地唱起来:
“列宁驾坐克里姆林宫,叫一声斯维尔德罗夫上前听分明,我命那瓦西里去把粮食弄(neng),天到这般时分不见回……斯维尔德罗夫见列宁着急,也唱道:叫一声列宁同志不要急,为此事我问过捷尔仁斯基,他也说彼得堡交通不便利,弄到了粮食却没有车皮,瓦西里工作一直很努力,你就放心吧,我那弗拉基米尔·伊里奇……”
在场的人大都看过电影《列宁在1918》,对这段剧情并不陌生,严奎连做带唱,再加上那一口地道的河南方言,逗得大家捧腹大笑。
“老严是河南人,以前专门学过梆子戏,唱功扎实。”杜威点评了几句,也忍不住跃跃欲试,“我以前在楚州市工人文化宫工作时,学过一点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不过记不全了,只会其中一小段《我们是工农子弟兵》,趁这个机会把它献给郎部长和北京来的巴总和洪女士……”
接着,杜威离开座位,走到包厢中央,挺胸收腹,拉开架势唱起来。杜威的唱功和做功都很地道,而且一边唱,一边用楚州话插几句道白,增加了原剧没有的喜剧效果: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来到深山
(来深山干嘛呀?)
要消灭反动派改地换天
(能打过人家吗?)
几十年闹革命南北转战
(够辛苦的啊!)
共产党、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
(别提那个XXX的,可把我们害苦啦!)
一颗红星头上戴
革命红旗挂两边
(这啥打扮?)
红旗指处乌云散
解放区人民斗倒地主把身翻
(嗨,地主招你惹你啦?)
人民的军队与人民共患难
到这里为的是扫平威虎山
(吹牛逼啵?)
包厢里响起一阵快活的笑声。当杜威回到座位上时,发现坐在对面始终一言未发的许可不见了,再看看旁边的郎涛,一副心不在焉、神不守舍的样子,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似乎是为了安慰,他端起酒杯对郎涛说:“郎部长也表演一个节目吧?你的德文歌唱的不错,今天给大家露一手……”但话未说完,郎涛的手机响了。“对不起,我去接个电话……”他向坐在上席的巴东和雁北欠欠身,离开座位向包厢外走去。
杜威见郎涛起身时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不禁有些忐忑。他发现巴东的神情也有些异常,除了不停地给雁北往碗里夹菜,就是怔怔地望着餐桌对面许可离去后留下的空位子,紧接着,他又发现坐在张昕旁边的王晟也不知啥时候不见了……
杜威心里更加不安了。
4. 爱,是不能忘记的
巴东其实一进包厢就认出了栗红——尽管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乍一看像个修女,目光冷凝、表情傲慢,可那白玉般的面孔、美丽的丹凤眼和性感的身材,正是自己分手多年杳无音讯,一直朝思暮想的恋人栗红……
然而,杜威在酒桌上介绍时却说她叫“许可”。她为什么要改这么一个陌生而俗气的名字呢?她想逃避什么?难道是以此表明想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吗,包括跟他之间发生的那段恋情?巴东心里一阵隐隐发痛,尘封多年的往事像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他记得在东江经济管理学院周末舞会上第一次见到栗红时,她穿一件猩红色的大摆裙,配上她修长性感的身材,宛如一只美丽的天鹅,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芬芳,巴东分不清是香水味儿,还是她的体香。他像被催眠了一般,傻傻的,站在那儿迈不动脚步。后来,栗红谢绝了一大群争先恐后请她跳舞的男生,走到他面前,那双美艳的眸子在暗淡的舞厅里像星星一样熠熠闪亮,“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她笑着问,“你不准备请我跳一曲吗?”他顿时从催眠状态中清醒过来,哦了一声,伸出手去,轻轻抓住了她的手。他俩在一双双嫉羡的目光下缓步走向舞厅,后来,他们的身体随着音乐翩翩起舞,有一阵子,巴东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飞翔起来,到后来,他不知道是他带着栗红在飞翔,还是栗红带着他在飞翔。他觉得自己和栗红的身体已经融为一体,难分彼此。这种男女合体的感觉真是美轮美奂、妙不可言。
在经院读书的那两年,巴东无数次为这种感觉所陶醉。他以为这一辈子跟栗红分不开了,直到那个夏天的周末,他从东江大学卖歌带回到租住房,打开门时看到那个小胡子,他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一场美丽而短暂的梦。而且奇怪的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做过梦。每次跟雁北睡在一张床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栗红和妻子进行比较,妻子那豆芽儿般瘦小、干巴的身体和栗红那丰腴性感的身体,就像一朵鲜艳欲滴的玉兰和一株因缺少水分和营养的兰草并置在一起,在他体内唤起的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两股来自不同方向的力量拉扯着,渐渐失去了活力。无奈之下,他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对着栗红的照片自渎……他为此感到惶惑、内疚,几次想跪在妻子面前,请求他能够原谅自己,可他终究鼓不起勇气……
“巴总,你也给大家唱首歌吧!”杜威忽然说,“你以前不是喜欢唱《故乡的云》么?要不就唱这一首?”
作为客人,自己的确应该唱一首歌,以答谢参加今天欢迎晚宴的郎副部长和各位。巴东岂能不懂这个礼节?他几乎就要答应了。可当他抬起头来朝酒桌上环顾了一下,发现对面座位上的那个位置空荡荡的,许可,不,栗红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巴东心里顿时空荡荡的。
这当儿,郎副部长拿着手机起身去接电话。热闹了一阵的包厢忽然变得安静下来。
王晟和宗天一这两位老朋友坐在斜对面,与栗红坐过的位置只隔着那个唱《洪湖赤卫队》的梦菲女士。巴东刚才进包厢时同王晟和宗天一打过招呼后,一直没再说话。他们甚至没有过来敬酒。不管怎么说,自己是今天的贵宾,而他们只是陪客。从礼节上他们应该给自己敬酒的。巴东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不过他也理解这两个昔日的朋友,尤其是王晟,对于自己今天的地位以及受到的礼遇,心里不平衡也在所难免。他甚至想主动过去给王晟敬酒。毕竟,他们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伙伴。可当他看见王晟垂着一只单眼皮、一只双眼皮,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神情,便打消这个念头,他拿起筷子,给妻子雁北夹了一条娘子湖的特产小银鱼。雁北面前的盘子里已经堆满了他给夹的菜。雁北的胃跟瘦小的身体一样,吃东西像猫儿似的,每道菜只尝一小口就不吃了……
这时,雁北忽然放下筷子,轻轻呻吟了一声。声音很低,巴东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关心地问:“你怎么啦?”
“我有点不舒服……”雁北一只手捂住胸口,皱着眉头说。
巴东见雁北脸色苍白,有点喘不过气来的样子,知道妻子的哮喘病又犯了,“我们回房间吧?”雁北闭着眼睛点点头,巴东起身去搀扶她,同时对杜威说,“杜总,不好意思,我太太身体有点不适,要回房间去服药。郎部长回来你跟他说一下……”
巴东搀扶着雁北回到房间,找出随身携带的“息喘宁”给她服下。由于呼吸困难,雁北的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色,白得有点吓人,服完药后才稍稍好转一些。巴东小心翼翼地扶雁北在床上躺下,见她额头冒出一层细碎的汗珠,又去盥洗间绞了块湿毛巾给她擦脸,然后倒了杯温开水端过来,但雁北把嘴巴转到一边,没有喝。他只好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握着雁北的手,在床边默默坐着。雁北的手跟她的身体一样又瘦又小,皮肤下的静脉像蚯蚓一样弯弯曲曲,清晰可见。巴东轻轻地握着,仿佛握着一件价值昂贵的瓷器,担心稍一用力就会碎裂。这种感觉持续了他和雁北近十年的婚姻岁月,每逢这种时刻,巴东的心里就会涌起一股怜悯的感情,但不知道是怜悯自己,还是怜悯妻子……雁北的睫毛微微跳动了一下。巴东知道妻子并没有睡着。难道她察觉到欢迎晚宴上有什么异常,或者认出了……栗红?
这么多年来,巴东尽量在雁北面前抹去和隐藏自己过去的任何痕迹,包括栗红,只有当自己独处时,才偶尔会掀开往昔生活的一角。但雁北具有一般女人不具有的近乎病态的敏感,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能引起她的警觉和怀疑。这一次,她不可能毫无察觉。要不,她为什么在栗红离开包厢之后突然发病呢?当然,也许是南方潮湿多雨的气候,使从小在北方长大的雁北感到水土不服,晚宴之前,她一个人跑到湖边散了会儿步,湖边观景台缤纷的花粉,最容易诱发她的哮喘病。但无论什么原因,都让巴东感到惴惴不安。结婚这么多年,他一直很少同妻子外出,离开北京外游的次数屈指可数,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妻子的哮喘病。这一次动身前,洪太行在电话里也再三叮嘱他,千万要照顾好雁北的身体。洪太行的口气,仿佛他不是作为丈夫偕妻子外出旅游,而只是他妹妹的一个仆从……
雁北的手那么冰凉,以至巴东觉得仿佛握着一个死人的手。他情不自禁地想到另一双手,饱满、修长、温柔,热烈,有一本书上说,从女人的手可以感知到她身体的全部,巴东每当握着栗红的手时,总是像电击似的感到一种强烈的颤栗,仿佛不是两只手相握,而是两个身体的相拥和交合。而握着雁北的手时,巴东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他的脑子里再次浮现出晚宴上栗红的面影,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使他有一种时空交错之感。他没有想到,时隔多年之后见到的栗红,不仅变得那么陌生,而且连名字也改了。但无论怎么变,她的眼睛都不会变。当他隔着大餐桌,与那双冷凝、沉郁却依旧美丽的眼睛相遇时,仿佛两颗燧石在茫茫宇宙间相撞一样,发出了也许只有他们俩人才看得见的火花。他的眼睛一下子模糊了。为了不让身边的妻子察觉,他赶紧用餐巾纸擦了擦眼睛。可当他重新睁开眼,对面栗红突然不见了。她为什么要中途离开,是为了躲避自己,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元极文化研究会秘书长许可”,杜威在酒桌上是这样介绍栗红的。她为什么会来到这座小岛上呢?她为什么要给自己改这样一个俗气的名字?许多疑问从巴东的脑子里冒了出来,像一串串气泡……
咚咚咚,有人敲门。
巴东从纷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他见雁北已经睡着了,便蹑手蹑脚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杜威。
“洪女士好点了么?”杜威的声音带着一种东道主应有的关心和体贴,“为了欢迎你们,我让度假村酒店艺术团特意准备了一台节目,请你们去观赏……”
“哦谢谢,我太太身体欠佳,可能去不了……”巴东表示遗憾地摊了摊双手说。他见杜威有点失望,想到他从机场到现在一直在忙碌张罗,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便做了个手势,“进来坐会儿吧?”
杜威似乎有话跟他说,也没有推辞。巴东陪他在会客室刚坐下,杜威就说:“郎副部长本来要陪你们看演出的,但家里临时有事回去了——他岳父病了。他委托我这两天陪你游览凤凰岛……”
“哦,谢谢郎副部长。”巴东一边表示感谢,一边心猿意马地沿着刚才的思绪想着,栗红为什么要改“许可”这个名字呢?
“另外,郎副部长让我请你转达对洪太行先生的问候,如果有机会,他愿意专程去北京拜访洪太行先生……”
“嗯嗯,这个,好的,我一定转告……”巴东支支吾吾。
“巴总,关于大众艺术传媒集团上市的事儿,还请你费心多在洪先生面前美言……”
“那是自然的,我们是老乡嘛!”巴东说。他知道这是杜威请他和雁北来凤凰岛游览的真正意图。起先他并不想来,可经不住雁北,还有他那位表姐宋晓帆撺掇,后来连洪太行也说话了,“你们结婚这么多年,还没带雁北回你老家吧?你就带她去玩一趟嘛!”大舅哥依然是一副命令的口气,听起来却有一种家人之间的亲昵。“至于业务上的事情,你和雁北商量决定,不必事事向我请示……”至于什么需要请示,什么不需请示,洪太行说的并不明确。但以巴东的理解,像大众艺术集团运作上市这样的大事,肯定不包括在内,他也没这个能力,必须洪太行亲自操刀才行……
“省里要在凤凰岛筹建一个艺术村,本人是筹建小组成员……”杜威仿佛告诉他一个重大秘密似地说,“我们准备在全国范围内邀请一批知名艺术家,包括电影电视剧导演、编剧,还有作家、画家入住艺术村,驻村创作的艺术项目减免税收,另外,每位入住的艺术家还可以在艺术村低价购买一栋别墅作为工作室,拥用全部产权……郎副部长邀请你和洪女士作为第一批入住艺术村的艺术家,怎么样?”
如果在以前,巴东对这类事情可能毫无兴趣,但此刻他心里却一动。由于栗红的出现,这个陌生的小岛似乎跟自己发生了某种联系。但他没有在杜威面前显露出这份隐秘心思,只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个艺术村也是你们集团投资吗?”
“不,艺术村的规划和管理都由省委宣传部和郎副部长统一领导,我们集团只是参加其中部分项目的投资。”
“嗯嗯,好的,我和太太商量一下……”巴东说着,似乎为了掩饰什么,转了个话题问道:“这两天的行程怎么安排?”
杜威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一边看一边用汇报的口气说:“是这样的,上午游览观光农园,下午坐船游娘子湖,后天去小龙山参观武公祠……”
“你看是不是这样,我太太身体不适,能不能把明天下午的活动改成去小龙山参观,听说,武公祠有一位大师能够治疗很多疑难杂症,我想陪太太去请大师看看……”
“啊,当然可以,”杜威高兴地说,“那位大师是我干爹,王晟和宗天一都知道的……”
见他提起王晟,巴东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我这个发小……在你手下表现如何?”
“怎么说呢,毕竟是东大毕业的研究生嘛!”杜威打着哈哈道,“就是脾气有点怪……你们小时候关系不错吧?”
巴东自嘲地说:“王晟的学习成绩一直比我好,他父亲又是我父亲的领导,他一直不大瞧得起我……”
“哈哈,是这样,文人嘛,总是自视清高。”杜威笑了笑,“巴总,以你现在的地位,王晟恐怕连巴结你都还来不及吧?”
“他是你的下属,你觉得他像是爱巴结人的那种人吗?”巴东反问了一句。杜威一时语塞,看了看巴东,似乎顾虑什么,没有往下说。
过了片刻,巴东想起什么,说:“过两天,我要陪太太回楚州老家省亲,还请杜总费心……”
“哦,这个我早就安排好了。”杜威说,“我准备让集团的副总经理严奎陪同你们回楚州……”
或许是看见巴东脸上的气色不大好,杜威收起小本子,起身告辞了,“巴总你早点休息吧,有事儿你呼我,我随叫随到!”
杜威殷勤得有些过分,但也不乏真诚。望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巴东心里产生了一丝感激之情。这的确是个异常能干和精明的人。他想,忽然冒出一个疑问:杜威知道栗红为什么改名叫许可吗?栗红在今天的出现,是纯属偶然,还是他刻意安排的呢?
5. 寻觅与游荡
晚宴上,王晟除了和宗天一聊天,几乎很少说话。甚至当酒桌上所有人都争先恐后给巴东、雁北夫妇敬酒时,他也没有去凑热闹。尽管他早就听说巴东这些年在北京混得风生水起,而且娶了一位将军门第的太太,杜威每次对他提起巴东时也都啧啧赞叹。可当他看到这位儿时的伙伴在晚宴上尽享尊荣,被众星捧月一般,他还是无法掩饰自己心里的不适。嫉妒?羡慕?失落?不得而知。当然,另外一个原因是他意外地遇见了栗红。
自打从东江大学毕业后,王晟就再也没见过这位漂亮而能干的浪淘沙文学社社长,关于栗红的不幸遭遇,他还是听顾筝说的。当时,他还曾为栗红的大好前途因父母的事情被断送而扼腕叹息。他怎么也没料到会在这儿遇上栗红,尽管她改了个名字,可当她和梦菲一走进包厢时,王晟就认出了她。栗红的变化太大了,一身黑色的衣裙,神情冷漠,跟过去那个穿红色大摆裙、洋溢着火一样热情的中文系才女简直判若两人。
好几次,王晟感到栗红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他觉得栗红已经认出自己来了,忍不住想主动跟栗红打招呼,可每次栗红都把目光转向了一边,像不认识他似的。“你认错人了,我叫许可……”王晟清楚地听见栗红对郎涛——郎副部长这样说,而郎涛和她以前曾经是一对恋人,关于他俩的传说在东大校园一度被传得沸沸扬扬……他看见郎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仿佛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他不知道栗红——许可——什么时候离开的。
栗红离开后没多久,郎涛也匆匆忙忙离开了。再后来,巴东也搀扶着他的太太离开包厢回酒店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显然让作为晚宴主持人的杜威感到有些意外和失望。王晟远远地看见他板着脸坐在那儿沉默不语,连严奎过去给他敬酒也没有理睬。包厢出现了令人难堪的冷场。就在这当儿,除了喝酒几乎一言不发的宗天一突然站起身往外走去,坐在他旁边的梦菲叫了一声:“老宗,你去哪儿?”
宗天一头也不回地说:“我去哪儿?回家!”他的口气有些生硬,走到包厢门口,忽然停下来,转过身冲梦菲喊道:“你、你不跟我回家吗?”
梦菲端着高脚杯,喝了一小口红酒,头也不抬地说:“晚上我有演出……”
宗天一冷笑了一声:“你心里只有演出,从来不关心女儿!”
听到这句话,梦菲穿着演出服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停顿片刻,突然转过脸向宗天一喊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别遮遮掩掩的……”
宗天一似乎被梦菲这句话激怒了,突然折回身,走到梦菲身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一种压抑的声音喊道:“走,跟我回家,别在这儿干啦!”他的样子十分吓人,像要动手打人似的。
梦菲使劲挣扎着,一边挣扎一边嚷:“别动我,你有什么权利命令我?”两个人纠缠在一起,乱作一团。
王晟同宗天一梦菲两口子都很熟,在他印象中,两口子感情一直不错,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在公开场合吵架,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他不知所措地把目光投向了主持今天晚宴的杜威。
宗天一和梦菲的争吵显然把杜威激怒了,他突然站起身,把手中的玻璃杯使劲往地上摔去,只听见哐当一声,玻璃杯连同杯子里的红酒迸裂四溅,发出炸弹一样的脆响,把端着酒杯过去正要给他敬酒的张昕和严奎吓了一跳,包厢里所有人都被惊呆了。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杜威便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王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包厢的。离开度假村酒店时,天已经快黑了。酒店门前是大片的绿草地,草地上开满了红白蓝三色的郁金香,这里一丛,那儿一丛,在微暗的暮色中显得分外妖娆。
从外面看去,度假村酒店像一朵盛开的荷花,横卧在凤凰岛南端,紧挨着的是新建成不久的观光农园,农园分为采撷园、农耕园、垂钓园和野炊林等几个部分,白天王晟上岛时,还看见农园里游客络绎不绝,男男女女、大人小孩,都是城里人装束,不少人在体验了田园生活后,拎着装满采撷果实的塑料袋走出观光农园,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情。集团以前曾组织员工郊游,来凤凰岛游玩过,是张昕带的队,王晟没有参加,事后,张昕带回去几只从观光农园采摘的水蜜桃给他尝鲜,又大又甜。
此刻,王晟从度假村酒店出来,走在观光农园边的小径上,透过葳蕤的木槿篱笆墙,依稀看见园内的桃花枝繁叶茂,晚风一吹,藏在枝叶间的桃子像星星似的映入眼帘,十分鲜亮可人。现在是四月份,再过一个月左右,端午前后,桃子就该成熟,观光农园又将迎来一波新的采摘高峰了……
一股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王晟的脑子清醒了许多,渐渐忘掉了刚才在度假村酒店里发生的一切。顺着那一缕木槿的清香,他顺手从篱笆墙上摘了一朵喇叭状的木槿花,放到鼻子下嗅着。暮霭越来越浓,从四面八方像潮水般涌过来,面前环绕观光农园的柏油小道向前延伸着,像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他沿着“小河”往前走,仿佛要寻觅什么似的,一直从凤凰岛的西面走到东面,沿途都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花坛和树林,蜂飞蝶舞、花团锦簇,像城市的公园一样美不胜收。但越是这样,越让王晟感到陌生。他不知不觉走遍了大半个岛子,没有看到一座农舍、一片农田和一个农人或渔民。以前的凤凰岛,每走几步都能见到几座虽然颓旧却颇有乡土色彩的农屋,长满大豆高粱和棉花的农田,在地里忙活的本地人,正在给从湖里拖上岸的渔船刷桐油的渔民,以及晾干的咸鱼……而现在,都不见了,一切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仿佛一片被收割后的庄稼地。那些人、那些农屋、那些庄稼地都到哪儿去了呢?仅仅十来年的工夫,一座岛就能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么?王晟感到一阵怅然,他隐隐听见了湖水拍打岸边的轰鸣声,一浪接着一浪,很有节奏,脚下的土地微微摇晃,仿佛置身在一艘颠簸的小船上。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湖边了。朦胧中,他依稀看见前面不远有一片椿树林。这是他以前在岛上见过的仅剩的一种树木。一看见那铜钱般圆圆的椿树叶以及熟悉的香椿味儿,王晟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浪,他紧走几步,穿过椿树林,果然看见了那座小小的坟茔和坟前的墓碑,像一朵蘑菇静静地安卧在那儿,背靠岛子,面朝着浩淼的娘子湖。对面不远,就是那座更小的岛子——尖角岛。
王晟在那座坟茔前蹲下来,用手轻轻拂去墓碑上的灰尘,依稀看清了上面的一行字:“田芳之墓——侄女田青青敬立”。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在王晟的心里,这几个字却像田芳那纯真的面庞和清澈的双眸一样清晰如昨。他眼前浮现出当年和老校长、田青青一起来给田芳扫墓时的情景,回想起田芳日记中的那些句子,泪水不禁打湿了眼睛……
王晟还是好几年前见过老校长。那次,老校长去省城参加全省乡村教育先进代表会议,他在《东江日报》上看到了出席会议的代表名单,便去宾馆看望老校长,恰好碰上骆正叔叔也在。两个老朋友聊的正火热,看见他很高兴。正是冬天,天气很冷,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他请两个老人在宾馆旁边的“三国城”吃了一顿火锅。临走时,老校长告诉他,田青青考上了高中,正在娘子湖一中上学,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照这个形势,田青青考上大学没问题呢!”听老校长那副慈祥骄傲的神情,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女儿或孙女。老校长虽然没有提一句田芳的名字,但王晟从那伤感的眼神里处处感觉到田芳的存在。临走时,老校长还问起他的个人问题,当听说他还单身时,轻轻叹了口气,那双粗糙的巴掌按在他肩膀上,迟迟没有移开……
去年春天,《大众艺术》杂志在娘子湖大酒店举办了一次笔会,会议间隙,王晟去了趟一中。当他看见田青青从教室里出来,朝自己走来时,头上两根用红丝绸扎着的小鬏辫一晃一晃,酷似他在娘子师范民师班上第一次见到的田芳。
田青青走到跟前时一眼认出了他,娟秀的脸蛋上掠过一缕绯红,叫了声“王叔叔”就垂下了头。
王晟发现田青青眼圈红了,知道她想起了姑姑田芳。田青青正在上课,王晟不想让她耽搁太多时间,就说了在省城遇见老校长的事,又问她有啥困难没有,是不是经常回凤凰岛。田青青说,她已经半年多没回凤凰岛了。王晟问为什么?田青青犹豫了一下才说,凤凰岛成了旅游开发区,岛上的居民连同凤凰小学一起都搬迁到了城关。
尽管凤凰岛变身旅游岛王晟早就知道,但听到这些消息,他还是觉得有些意外,愣怔了片刻才问:“老校长呢,他也搬到城关来了么?”
田青青摇摇头说:“老校长不愿意搬迁,为这事儿,他还跟支书长海叔大吵一通,辞职了。”
“那……老校长现在在哪儿?”
“他还在岛上,给烈士墓园守陵……”
王晟听了,好一会儿没说话。离开时,他把一个大众艺术编辑部的牛皮纸信封塞到田青青手里,那里面有一千元钱……
此时,凤凰岛已经被夜色完全笼罩,王晟头顶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夜雾还是下雨。远处传来度假村酒店夜总会的音乐声。艺术团的演出大概开始了。王晟漫无目的地走着,四周黑魆魆的,辨不清东南西北,他只是凭感觉向前迈动着脚步,像旷野上游荡的一个孤魂,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往哪儿去。
不知过了多久,王晟发现自己来到了小龙山下。
这儿已经不是十年前那座荆棘丛生、乱石遍地的荒山了,到处芳草如茵、绿树成林,鲜花盛开,像一座经过精心规划的山地公园。一条柏油路像一条丝带那样从湖边码头蜿蜒着通向山顶,远远望去,暮色中的武公祠像宫殿那样巍峨雄伟,灯火辉煌,把整座山照得如同白昼,王晟虽然一次也没有去过武公祠,但知道它的主人是杜威的干爹武伯仲,以前在邳镇开过诊所,现在成了名闻遐迩的元极功大师……
小龙山的背后,就是烈士墓园。一道高高的水泥围墙将它和武公祠分隔成两个世界。与富丽堂皇、灯火通明的武公祠相比,烈士墓园显得那么破败、荒凉,像一条废弃已久的旧渔船。那次给田芳扫墓后,王晟曾跟着老校长来烈士墓园祭拜过,他特意采了一束迎春花放到白雪烈士的墓前。他看见墓碑前有一束尚未凋谢的玫瑰。老校长说,这是骆正给白雪献的花。“每年清明节,他都要来烈士墓园扫墓,每次都要给白雪献上一束玫瑰……”老校长说。此刻,王晟耳边仿佛响起了老校长的声音。他沿着山脚绕到墓园,看见大门一侧那座石头屋,大门虚掩着,从里面透出一道昏黄的灯光。他走到门口,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老校长——”
老校长正在屋里抽烟,铜烟斗一闪一闪,像萤火虫,花白的头发在灯光的辉映下,仿佛一束即将燃尽的炭火,将石头屋的四壁照得斑驳发亮。
“你来了……”老校长对王晟的出现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仿佛他昨天才来过似的。
“嗯,我到度假村酒店参加一个活动,顺便来看看您。”王晟说,“我刚才去了田芳的坟地。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来看她了……”
老校长拔下铜烟斗,掀起眼皮看了王晟一眼,含糊不清地咕哝道:“不在于看她多少次,只要你没忘记她……”
王晟说:“我听青青说,岛上的居民,还有小学都搬迁到城关去了,就您没有去……”
“我离不开岛子,”老校长说,“我不能扔下他们……”他说到“他们”时,朝外面的墓园瞥了眼。
王晟明白,老校长说的“他们”是长眠在陵园的那些烈士们,心里不由涌起一种感动。
这当儿,一股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噗地一下把那盏昏暗微弱的油灯扑灭了。石头屋里顿时漆黑下来。一阵细碎声过后,老校长划燃火柴,重新把油灯点亮了。微暗的灯光下,老校长脸孔显得那么枯索、削瘦,额头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刀刻斧斫似的,看上去比上次在省城开会时苍老多了。
王晟瞧着那盏布满尘垢的油灯,纳闷地问:“您为啥不用电灯呢?”
“我倒是想用,”老校长冷笑了一声说,“可黑三这小子给我把电线掐断了……”
“黑三……是谁?”
“聂长海的表弟,武公祠的保安部长,还兼着岛上的民兵连长……”老校长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一个野蛮的家伙。”
“他凭啥要把电线掐断呢?”
“凭啥?”老校长白了王晟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啥也不凭,他们就是不想让我留在岛上,嫌我碍手碍脚!”
老校长跺了跺脚,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王晟想起田青青说的那些话,“这么说,您跟聂支书真的闹翻了?”
“他现在完全跟那个武伯仲穿一条裤子,两个人合伙把凤凰岛卖了!”老校长眼睛里仿佛要冒出火来,“他们不仅卖光了岛上的土地,还侵占大伙的土地补偿款……连死人也不肯放过,还想把烈士墓园搬迁到尖角岛去,你说,我能让他们得逞吗?”
老校长那双喷火的眼睛朝向王晟,似乎要他做出回答。王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想安慰老校长几句,可面对老人那张刚毅严峻的脸孔,他觉得任何安慰都显得轻飘,甚至多余。他心里有点儿难过,不仅因为墓园里那些烈士,还因为田芳……
回到度假村酒店,王晟看见杜威在大堂里踱来踱去,一副心神不宁的神情。一见他,就走过来说:“你去哪儿啦?我让张昕和严奎到处找你,想让你去陪巴总看演出,到处找不到你。”
“噢,我去小龙山溜达了一圈……”
杜威听了,满脸狐疑地问:“去小龙山……你是不是去武公祠找许可啦?”
杜威的话提醒了王晟。他想起许可——栗红在元极文化研究会当秘书长,刚才倒是真应该顺便去看看她的。王晟心里这样想,却反问道:“你说的那个许可,我不认识,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杜威明知王晟故意装蒜,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话,一时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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