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五
第一章
1. 巴东的理想
巴东从小就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理想。巴东的理想是做一个有钱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巴东的理想如同一粒埋在心底的种子渐渐生根发芽,不断成长壮大起来。上高中时,老师布置了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理想》,班上大多数同学选择的都是当“解放军战士”“科学家”“人民教师”或谁谁那样的“英雄”,唯独巴东选择的是当一名“百万富翁”。那时候,“百万富翁”这个词对很多人都还很陌生,巴东是从一部叫《百万英镑》的美国电影里知道的。
巴东的选择多少显得有些另类,但中国社会已经开始多元化,经商的风气蔚然成风,挣钱已不再是离经叛道。学校还邀请过一位白手起家成了万元户的校友给学生们做过讲座呢!
作为邳镇砖瓦厂曾任分管推销采购的副厂长,后来又升任厂长的巴光明的儿子,巴东对钱的理解比一般人家的孩子体会深得多。在巴东心目中,有钱和没钱,钱多和钱少太不一样了。每次父亲出差回来,总要给他带回来一大堆邳镇人一辈子都难得见到的各种玩具和巧克力奶糖之类的糖果,小伙伴见了无不垂涎三尺,有的甚至厚着脸皮伸手向他讨要;连一向看不起他的王晟也被他用一颗大白兔奶糖收买,答应让他抄作业;再比如,平时家里几乎鸡鸭鱼肉不断,父亲从担任副厂长起,经常喝得满脸红彤彤的,而大多数工人包括老厂长王胜利家,一个月上头也难得有几餐荤腥。由于营养充足,巴东比其他人家的孩子长得壮实健康,个头也比许多小伙伴高半个头。这使巴东从小意识到,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了钱,不仅可以买好吃的东西和好看的衣服,还可以拿来贿赂王晟。有了钱,他可以从邳镇中学转学到大名鼎鼎的楚州中学,复读几年,直到考上东江经济管理学院,经济管理学院虽然被省城许多正规大学瞧不起,被称为“野鸡大学”,但每年的学费几千,没有钱能进去吗?这一切都多亏了巴东有个当砖瓦厂厂长的父亲。后来父亲被人举报,丢掉了砖瓦厂厂长的职位,但父亲用攒下的钱在楚州买下的房产,够他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开销了,可父亲毕竟没有当厂长那会儿要风得风,要钱有钱了。巴东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靠花别人的钱是不能长久的,哪怕这个人是他的父亲。他自己必须学会挣钱。
巴东就是这样才去读东江经济管理学院的。
东江经济管理学院,是东江省第一所民办高校,创建于1980年代后期。其时,如同所有的民营企业那样,民办高校还是新生事物,一开始,学校没有文凭授予权,学生毕业后参加全国统一自学考试,拿的是自考办的文凭,毕业后国家也不包分配,而且要缴纳一笔价格不菲的学费,可那时巴东已经在邳镇和楚州的中学复读了好几届,许多比他小几岁的同学都考上了北京、上海和省城的大学,跟他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同学的王晟都考上东江大学的研究生了,自己如果再复读下去,面子上实在过不去。所以,当巴东的父亲征求他的意见是继续复读,还是去读东江经济管理学院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东江经济管理学院的任课老师都是从东江大学、东江工学院和东江师范学院等几所高校聘请来的兼职教师,刚建校时,连像样的校舍都没有,除了一栋简陋的三层楼房作为教学和行政办公室,教室都是从南湖边一家集体所有制工厂租借的厂房。该厂以生产轮胎为主,此时已濒临倒闭,靠出租厂房勉强维持。至于学生住宿,只能在附近的居民区租房了。
巴东第一次去东江经济管理学院报到时,见学校那副破破烂烂的寒酸模样,不但不能跟正规院校相比,甚至还不如自己读了几年的楚州中学,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每次去逛街,看到那些正规院校的大学生,总觉得低人一头,连校徽都不好意思佩戴。
那是巴东第一次体会到强烈的自卑感,他发现,自卑是一种令人难受的感觉,比没有钱还难受。他产生了退学的念头。就在萌生这个念头不久,宗天一到北方出差路过大江,顺便去看他。
那时候,宗天一的生意越做越红火,经常省内省外地跑。巴东上经院读书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宗天一在南湖边的一家小餐馆里请巴东吃了顿火锅。
听巴东说了退学的打算后,宗天一沉吟了一会儿才问他:“你将来打算干啥呢?”
“那还用说,跟你一样做生意赚钱呗。”巴东不假思索地回答,“你别忘了,我中学时就跟你合伙做生意赚过钱呢!”
巴东说的是宗天一只身离家几年后回到邳镇,跟砖瓦厂做的一笔煤炭生意就是他介绍给父亲巴光明的,宗天一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中介费”。那是巴东平生第一次赚钱,也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做生意的天赋。
“对呀,你还是我在邳镇做第一笔生意的财神爷呢!”宗天一哈哈一笑,“既然你将来拿定了要做生意,何必在意学校是不是名牌、正不正规呢?真正做生意的人几个是靠文凭和学历发财的,就拿我来说,连初中都没读完,这不照样干得风生水起么?”
看着宗天一那副自信的神情,巴东心里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很久以来,巴东把宗天一当成学习的榜样,并且认定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自身条件,自己都有理由比宗天一干得更出色。况且,经院再不济也是大学,出去后总不至于连初中未毕业的宗天一都不如吧?
宗天一似乎看出了巴东的心思,给他斟满一杯啤酒,半是安慰半是鼓励地说:“巴东,我早就看出你有做生意的天赋,比你爸还强,我也知道你志向远大,将来肯定会大有作为,没准我还要指靠你呢……”
巴东本来想从经院退学后,跟宗天一学习做生意呢。此刻听他这样说,快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了。是的,我不能太没有出息,否则,宗天一也会瞧不起自己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杯,痛快地将满杯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走出小餐馆,头也不回地回学校去了。
2. 初恋
东江经济管理学院的学生毕业虽然要参加全国自学统考,但因为单独设考场,监考老师也是由学院的教职工担任,考场纪律比较宽松,不少学生公然在考场上抄题,监考老师也视而不见,所以绝大多数学生都能顺利过关,很少有考试不及格拿不到文凭的。学院的学习气氛本来就很差,这样一来,逃课旷课的学生就更多了。正当豆蔻年华,不学习不上课,跳舞、恋爱就成了学生们打发青春的主要方式。每到晚上或周末,临时当成舞厅的食堂熙熙攘攘,挤满了成双成对的情侣,与门可罗雀的自习室和图书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有段时间,东江的大中专学生中间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学在东大中工,爱在艺校经院”。“东大”指东江大学,“中工”指东江工学院,“艺校”指东江省艺术学校,“经院”指的就是东江经济管理学院。
为什么说“爱在艺校经院”呢?艺校是一所培训戏剧和舞台表演人才的职业艺术学校,美女多,个个赛若天仙,谁不想在艺校找个漂亮女友呢?至于经院,由于录取分数线低于一般高校,在校女生也比男生多,其中不乏漂亮女生。一般来说,成绩好的女生长相都很一般,漂亮女生的成绩普遍较差,所以经院的漂亮女生多一点也不奇怪。
尽管在那些正规大学的学生眼里,经院算不上正规大学,私下里鄙夷地称之为“野鸡大学”,不少男生却对经院的女生垂涎三尺,经常去泡经院的大学生舞会,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想找个美女。外校男生凭着胸前的名牌大学校徽,俘获了经院不少女生的芳心,相比而言,本校男生若非特别出色,很难获得漂亮女生的青睐……
巴东算是一个例外。大二时,他喜欢上了学校广播台的一位播音员,叫栗红,长着一双美丽的丹凤眼,身材修长而丰满,脸上挂着一种冷凝高傲的表情;栗红不仅天生的美人坯,还有一副好嗓子,在迎新文艺联欢会上,主持人栗红一首台湾校园歌曲《外婆的澎湖湾》唱得声情并茂,几乎征服了所有人,包括巴东。
联欢会上,巴东也唱了一首歌,是费翔的《故乡的云》。读中学时就有人说他长得像费翔,正巧他也喜欢费翔,平时不但把从杂志上剪下来的费翔彩色照片贴在宿舍的墙壁上,还收藏了费翔在大陆出版的各种歌带,费翔的每首歌巴东都会唱,稍加化妆,连扮相都酷似费翔。巴东唱的《故乡的云》和栗红唱的《外婆的澎湖湾》成了迎新联欢会上最引人瞩目的两个节目。就是从那天开始,巴东悄悄喜欢上了栗红。就因为这,他报名参加了广播台的学生播音员招聘。
巧的是,那天负责招考的“考官”正是栗红。
栗红对巴东也略有印象,问他,你歌唱的那么好,为啥不报考学生艺术团,却来报考播音员呢?巴东望着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本来想说,我就是冲你来的呀!可临到嘴边却成了:“我喜欢播音……”
栗红似乎看出了巴东言不由衷,嘴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又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随后让他朗诵了一段《白杨礼赞》,这篇文章巴东曾经在中学语文课上读到过,朗诵起来自然得心应手。
过了两天,巴东就收到了广播台的录取通知。
虽然是学生播音员,但巴东对广播台的工作比专职还要认真投入。隔三差五地往广播台跑,有事没事找栗红“请教”。一开始,栗红对巴东爱理不理的,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但她除了是广播台的专职播音员,还兼任一门播音艺术选修课,老师对待学生,焉能不理不睬?两个人接触多了,渐渐熟悉起来。有一天傍晚,巴东录播完节目正要离开广播台,路过栗红的办公室,见她还没有下班,心里一动,便走进去,鼓起勇气说:“栗红,你还没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按身份,巴东本来应该把栗红叫老师,但他觉得自己和栗红年龄差不多,他也不想因为师生这个身份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所以没有叫老师,而是直呼其名。说完话,巴东有点忐忑不安,像一名犯人等候着法官的判决。他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甚至觉得十有八九会遭到拒绝。
但出乎意料的是,栗红稍稍犹豫了片刻,就同意了。
那是巴东到经院上学后第一次请女生吃饭,地点就在校门外的雨桐餐厅。那是一家新开业不久的餐馆,主营中西简餐,老板为了招徕经院学生,把餐厅设计得很有小资情调,平时来这儿的也大多是经院的学生。
巴东给他和栗红各点了份牛扒,要了一瓶干红。由于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饭,两个人都有些拘谨,很少说话。餐厅人不多,光线朦胧,巴东看不清栗红的脸,只是感觉到她的神情有些忧郁,巴东隐隐感到,栗红那张高傲的面孔下似乎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伤痛。正是这种感觉,让巴东心里产生了一种怜惜和爱慕交织的感情。但他又不知如何表达这种感情,所以只好不停地劝栗红喝酒。栗红呢,则来者不拒,每次刚把酒斟上,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不知不觉,一瓶干红已经见底,巴东也喝得有点晕晕乎乎起来。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栗红忽然撩了撩乌黑的长发,扑哧一笑,斜着眼睛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出来……吃饭吗?”
“为、为什么?”
“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栗红仰起脸来,注视着巴东说,“23岁的生日,没有人跟我在一起过,没有,他妈的一个人也没有!”
栗红结结巴巴地说完,又端起酒杯,一口喝干酒杯里的酒,然后猛地挥了一下手,手指差点碰到巴东的鼻尖,巴东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他觉得,与平时的高傲冷漠相比,栗红醉眼朦胧的神态增添了一种放荡之美,更迷人……
那一刻,巴东觉得自己堕入情网了。那时候,他除了知道栗红毕业于东江大学,别的一无所知。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爱上了栗红。
在经院。巴东的学习成绩虽然不怎么好,但他唱歌唱得好,又是校广播台的学生播音员,人长得帅,在经院学生中颇为引入注目。单从外表和兴趣爱好看,巴东和栗红成为恋人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大二上学期,巴东和栗红的恋爱关系就公开了。
以前虽然也有女孩子喜欢过巴东,但巴东从来没当过真。他早就认定自己绝非平庸之辈,这辈子是要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的,所以在选定未来人生道路之前,他不想过早谈女朋友,并且当成了一条戒律。但在遇到栗红之后,这条“戒律”一下子崩坏了。他心里燃烧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欲望,觉得只要能够跟栗红在一起,什么人生目标或事业都可以忽略不计。换句话说,如果没有栗红,生活对他毫无意义。很久以后,巴东才知道这就是书中常说的爱情。只有真正爱上一个异性,才会产生这种强烈的爱情。而这种爱情,对巴东来说是第一次。也就是说,栗红是他的初恋。初恋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也是最危险的。
巴东就这样毫无准备地坠入了一场热恋。
栗红喜欢跳舞,经院每周末的学生舞会,巴东都要陪她去跳舞,从第一支舞曲到最后一支舞曲,场场不落。久而久之,他们俩成了舞会上公认的王子和公主,舞会上成双成对的恋人不少,但相貌出众,而且舞跳得好的,却要首推巴东和栗红。
那时候,经院的学生在外面租房同居早已司空见惯,不久,正式确认恋爱关系的巴东和栗红就住在一起了。
栗红不仅喜欢跳舞,还爱逛街,看电影,购物。巴东几乎每个星期都要陪她去外面看电影,下馆子,再不就是买衣服,到处游玩,这都是花钱的项目。不到半年下来,巴东不仅花光了父亲按月给的生活费,还把他以前的积蓄花得一干二净。父亲从砖瓦厂位置下来后,手里早已没有以前阔绰,巴东不好意思找父亲要,就开始倒卖流行歌曲录音带到各个高校,一段时间下来,赚的钱居然够应付他和栗红的花销了。
栗红对此毫不知情。她似乎根本不关心巴东的钱是怎么来的。她自己花钱时也很大方,每个月发了工资,都要去学校附近的歌舞厅和酒吧消费一次,每次都喝得酩酊大醉。栗红在经院当播音员只是临时工作,工资并不高,消费几次也就所剩无几了。但巴东觉得,这是栗红爱他的一种表现。想到栗红也像他爱她那样爱自己,他心里就有一种类似做爱达到高潮的快感。为了这种快感,他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但同时让他困惑的是,栗红跟他在一起时,很少谈自己的过去,包括她在东江大学的经历,她的家庭、父母,她从来只字不提,有时巴东问起来,她也闪烁其词地搪塞过去,栗红始终对自己保留着什么。东江大学的毕业生一般都分配到省市乃至中央的机关事业单位,栗红却到经院这样的民办大学当了一个既没有正式编制、也没有住房的播音员,巴东觉得有些奇怪,但没有细问。他觉得,只要两个人真正相爱,对方的身份并不重要。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不满足,总觉得自己虽然拥有了栗红的身体,可她灵魂的大门却一直紧闭着。但即使这样,巴东仍然毫无保留地爱着栗红,为了爱,他什么都愿意做……
有一段时间,巴东很少上课,每天都要去卖录音带。录音带是巴东从前进四路购来的。前进四路是大江市著名的音像市场,大大小小的音像店不下百家,顾客从本市的音像发烧友,到来自省内外各地的小商贩川流不息,把一条小小的前进四路挤得水泄不通。每家店铺都放着流行音乐,像比赛似的把音量调得一个比一个高,震得人耳朵发麻。巴东每次去前进四路,一泡就是小半天。他知道哪家店卖的录像带是正品,哪家店卖的水货,哪家的贵,哪家的便宜。当然,巴东最感兴趣的还是港台歌星的歌带。从邓丽君、罗大佑、张明敏、张雨生、齐秦,到谭咏麟、费翔、梅艳芳、林忆莲、王菲,港台歌星热,在大陆特别是大学生中兴起了一波又一波,至今方兴未艾。巴东每次去各所大学校园兜售歌带,卖得最好的也都是港台歌星。但这些歌带正规出版的很少,大部分都是从沿海地下工厂仿制的走私货,尽管工商部门查处得很紧,但进价便宜,一盒正品需要5元钱的歌带,走私品一元钱就能进到货,以三四元的价卖出,利润比卖正品歌带高了两到三倍。不少音像品商贩当然愿意买这些走私歌带。巴东的顾客都是大学生,是走私港台歌带的最大消费对象。因此,巴东每次去前进四路,购进的绝大部分歌带都是走私货,然后拿到东江大学、东江工学院和东江师范学院等几所大学的校园去卖。巴东每进一次货,不到一个星期就卖完了,而获得的收益,则可以供他和栗红一个月的开销。巴东从贩卖歌带的过程中体验到了一种奇妙的快感,他觉得,自己从音像市场及销售过程中获得的东西,远远超过了在课堂上学到的经济管理知识。渐渐地,他有点乐此不疲了……
春末夏初的一个周末,巴东在东江大学校园待了一整天,带去的几十盒港台歌带差不多卖光了,只剩下一盒费翔的《冬天里的一把火》这盒带子集中了费翔的全部代表作,每一首巴东都百听不厌,尤其是《冬天里的一把火》,他还在上学期经院的流行歌唱比赛中得过三等奖。栗红说,她之所以从一大群追求自己的男生中看中巴东,不单是他长得像费翔,还因为他唱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把她的心唱得暖哄哄的。为栗红这句话,巴东暗自骄傲了好长时间。所以,他舍不得卖掉费翔的这盒歌带,想带回去跟栗红一起听。
春末夏初正是东江大学校园樱花盛开的时节,那天天气不错,春风和煦,阳光灿烂,东大校园樱花开得如火如荼,这里一片,那里一簇,吸引了不少校内外的游客。巴东的心情也不错,离开东大时,顺手采摘了一束娇艳的樱花,藏在卖掉歌带后空出来的挎包里,带出了校园。
经院是三年专科学制,一转眼,巴东就要毕业了,他和栗红从相恋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年了,今天正好是他俩相爱一周年的日子。巴东想好好纪念一下。他想好了,回去见到栗红时,首先献上这束美丽的樱花,然后陪着心爱的人去郁金香餐厅吃晚餐,那是一家新开的西餐厅,在南湖边上,离经院不远,典型的意大利风格,牛排和烤肠的味道都不错。巴东曾经和栗红去吃过一次。他打算吃完晚餐后,再回校园的舞厅跳舞。因忙于贩卖歌带挣钱,巴东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陪栗红跳舞了。
可是,巴东做梦也没有想到,当他兴冲冲地回到他和栗红两人合住的出租屋,敲开门时,迎面看见的却是一个脸上长满疙瘩,留着小胡子的男青年。小胡子只穿了一条肥大的花短裤,赤着上身,胸前露着一丛茂密的胸毛。见到巴东,小胡子脸上掠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甚至带点挑衅地斜睨着他问:“你是谁?”
“我是……”巴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把目光越过小胡子的肩膀,看见房间里凌乱不堪,栗红蜷缩在床上,披头散发,半个身子裸露在外面。
一刹那间,巴东什么都明白了。他觉得血往脑门上涌,不顾一切地往房间里冲去,小胡子堵在门口,试图拦住他,巴东挥起拳头朝小胡子的胸部捣去。小胡子个儿小,比巴东矮一截,比较灵活,躲过了巴东的拳头,夺门而逃,但刚跑出去两步,巴东就从地上捡起一只空啤酒瓶,撵了上去,对准小胡子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小胡子连叫也来不及叫一声,就直挺挺地倒在了门外的走道上。这时,躺在床上的栗红惊恐地捂住脸,尖叫了一声,像刀子扎进了巴东的心里。他觉得自己的心碎了……
小胡子被送到医院缝了十几针,才抢救过来。巴东后来才知道,小胡子叫张小波,父亲是省里的一位大领导,家就住在离经院不远的南湖小区。那个小区里住的都是省级高干。张小波不是经院的学生,连正式工作也没有,但仗着是高干子弟,经常进出各大学校园的舞厅勾引女学生。栗红就是张小波趁巴东不在勾引上的。被巴东碰上之前,他们已经趁他外出卖歌带在出租屋里幽会过好几次了……
巴东不仅为小胡子赔偿了全部医疗费,还被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据说,小胡子的父亲本来指示有关部门要对巴东提起刑事诉讼的,但经院领导考虑到巴东马上就要毕业了,出于为学生的前途考虑,出面找小胡子的父亲求情,才网开一面,没有追究巴东的刑事责任。
巴东从派出所出来回到出租屋,栗红已经不知去向,屋里像被洗劫过一样,所有的物品,包括巴东给她买的衣服,一样也没留下。
据说,栗红搬出去后住进了南湖小区张小波的家里。听说这个消息后,巴东跑到了南湖小区,小区门口有哨兵站岗,巴东在门口转悠了半天,也没能进去。
这是1992年夏天,国家对大学生开始实行双向选择,不包分配了,像经院这样的民办高校,毕业生更是要自谋出路。本来,巴东已经和父亲巴光明商量好了,准备毕业后在大江市找个工作安家立业的,父亲已经答应给他在大江买房了。可现在,由于他和栗红关系的突然破裂,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栗红给巴东的伤害太大了,这种伤害不是短期能够愈合的。大江成了巴东的伤心之地。他想离开这儿,离得越远越好。
巴东决定去北京找工作。
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巴东就背着一只装满歌带的帆布挎包,从大江火车站登上了开往北方的列车。
那趟列车的终点是北京。
3. 北上
列车穿过广袤的平原、起伏连绵的山川一路北进。随着大江市渐行渐远,巴东以这种决绝的方式告别了自己不堪的初恋和大学时代。等待他的不仅是一座陌生的城市,而且是充满未知和挑战的前途。但巴东相信,无论如何,他的未来不会比当初宗天一被通缉后,逃进苍苍莽莽的邳谷山时更艰难。既然初中未毕业的宗天一都能从那样的逆境创造出今天业绩,何况自己一个大专生呢?
巴东买的是站票。
1990年代初期,火车的时速最快不到200公里,从东江省省会大江市到首都北京,至少要二十个小时,也就是说,旅客需要在车上度过一天一夜,这样长的时间,如果买的是卧铺票,在车上睡一觉醒来,终点站北京就到了,倒也不觉得累,但能够买得起卧铺票的大多是干部和生意人,一般老百姓和学生,只能坐硬座,在硬棒棒的座位上连续坐一天一夜,那种滋味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的。如果买的是站票,意味着要在拥挤的车厢里站整整二十个小时,从车厢接头到走道上,每一节车厢里都挤满了买站票的旅客,他们大都是外出打工的民工,身上散发出一股体力劳动者特有的气味儿,烟味儿、汗臭味混杂在一起,使硬座车厢里的空气异常恶浊,像打翻了一缸泔水似的,令人窒息。巴东记得,还是读中学时,有一年放暑假,父亲利用出差的机会,带他去北京旅游。巴东是第一次坐火车。父亲那时还是厂长,两人乘坐的是卧铺,他跟着父亲一上火车就进了卧铺车厢,车厢里很安静、整洁,跟在大江市住旅社时看到的差不多,卧具叠得整整齐齐,躺在上面十分舒适。卧铺车厢里的旅客一个个彬彬有礼,显得很有修养,说话时都把声音放到很低,很少有人大声喧哗。那时,巴东以为火车上所有的车厢都像卧铺一样,不知道还有硬座车厢,还有买站票的旅客。
巴东没有想到,当他第二次去北京时,在火车上经历的与第一次相差竟然如此之大,而区别的原因就在于卧铺票和站票,他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金钱的力量,以及有钱和没钱的巨大差别……
巴东知道,连许多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在北京都很难找到工作,何况他一个民办院校的学生呢?因此,动身前他又去前进四路购了几十盒歌带,打算在火车上卖掉挣点钱,供自己在北京找工作期间花销。他已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像以往那样,巴东进的也都是港台歌星的歌带,他从一个车厢转到另一个车厢,来来回回地叫卖,嗓子都快冒烟了,列车到达邯郸时,挎包里的歌带才卖出去不到一半儿。
巴东趁乘务员不注意,悄悄溜进了软卧车厢。听父亲说,乘坐软卧的旅客不仅比硬座旅客有钱,而且更有身份,都是有一定级别的干部。他想混进去碰碰运气。
巴东是第一次进软卧车厢。在他眼里,比起拥挤不堪的硬座车厢,硬卧车厢已经够舒适了,想不到软卧车厢比硬卧车厢更高级。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一尘不染,脚踏上去软绵绵的,像踩在沙滩上。软卧的铺位也不像硬卧是敞开的,分隔成一个个单独小房间,每个房间的门都关着,上面有编号。因为是中午,旅客们都在午休,走道里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巴东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他原以为软卧车厢跟硬卧车厢那样也是敞开的,可以挨个儿向旅客兜售歌带呢。
巴东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敲响了一个卧铺间的门。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保养得很好的红润脸庞,那人约莫五十多岁,看上去像个级别不低的领导干部。巴东把手里的歌带递过去,满面堆笑地说:“邓丽君、梅艳芳的带子,您要不要买两盒去听听,保证原装盒,不是盗版……”但没等他说完,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上露出冷漠的表情,一句话不说,就把门关上了。
巴东站在紧闭的卧铺门口,望着门上的编号,愣怔了一会儿才离开。接着,他又敲开了隔壁卧铺间的门,这次开门的是一个中年女人,头发烫得像刨花卷儿似的,脸又白又胖,像一篼大包菜。“邓丽君、梅艳芳的带子,您要不要买两盒去听听……”巴东刚开口,胖女人就像碰到苍蝇似的用肥厚的手掌在鼻子下面挥了两下,满脸厌恶地哼了一声:“怎么到处都是这些港台歌星,就没有大陆的么?”
胖女人的耳朵和手上戴满了金银首饰,一身珠光宝气,像个贵妇人,巴东一时语塞,嗫嚅道:“大陆的……”
“我不喜欢港台歌星,我就喜欢大陆歌手,”胖女人操着一口浓浓的京腔。“苏小明的《军港之夜》,还有彭丽媛的《谁不说俺家乡好》……你有吗?”
巴东正要回答,突然发现胖女人嘴角浮现出一缕讥讽的笑意,马上意识到对方并非真的要买歌带,果然,没等他回答,胖女人就缩回脸去,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关门时扇起的风携挟着一股刺鼻的脂粉味儿,呛得他打了个喷嚏。
巴东接连敲开了好几扇卧铺间,遭遇都是大同小异,一盘歌带都没有卖出去。
快到软卧车厢尽头了,尽管巴东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敲响了最后一个软卧间的门。敲了几下都没有反应。里面的旅客大概午睡了,巴东想,正要走开,谁知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巴东捉摸他跟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年纪,留着平头,面孔微黑,眉毛很浓,一双眼睛不大,却炯炯有神,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条袖筒是空的,巴东瞟了一眼,发现这人只有一条胳膊。巴东不由想起邳镇砖瓦厂的老厂长,王晟的父亲王胜利,也只有一条胳膊,邳镇人把只有一条胳膊的人叫“一把手”……
“你找谁?”
“我找……”巴东面对“一把手”带点儿审视的目光,心虚地垂下头,支吾着,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歌带往背后藏。但马上被对方那双敏锐的眼睛捕捉到了,“你是卖歌带的?”“一把手”问了一句,显得颇有兴致地伸出手,“都有什么歌带?”
巴东吸取了前面的教训,避而不答,反问道:“您喜欢什么歌?”
“我么?”“一把手”紧绷的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不像刚才那样严肃了,“让我想想,我喜欢……费翔的歌,你有吗?”
没想到这个年纪的人也有喜欢费翔的,巴东有些意外。他赶紧从挎包摸出一盒费翔的歌带,递了上去。“《冬天里的一把火》,正版的,您要不要?”
“正版的?”“一把手”接过去,仔细端详着歌带上面费翔的照片,又抬起头打量着巴东,像发现了什么地说:“小伙子,你跟费翔长得很像呢!”
这样的话巴东当然不是第一次听见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一把手”显然被自己的发现迷住了,咕哝道:“你要是能唱费翔的歌,就更像了……”
巴东说:“我在学校比赛中唱过费翔的歌,还得过奖……”
“是吗?”“一把手”笑呵呵地说,“你可不可以给我唱一遍?如果唱得好,你这挎包里的歌带我全买下了!”
“真的吗?”巴东睁大了眼睛。
“当然是真的,”“一把手”认真地说,一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随后,巴东就跟着“一把手”进了软卧间。软卧间除了他们俩,没有别的人。“小伙子,你唱吧,我洗耳恭听。”“一把手”坐在铺位上说,一副充满期待的神情。
于是,巴东清清嗓子,唱了一首《故乡的云》: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
它不停地向我召唤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别再四处漂泊
踏着沉重的脚步
归乡路是那么漫长
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
吹来故乡泥土的芬芳
归来吧,归来哟
浪迹天涯的游子
归来吧,归来哟
我已厌倦漂泊
我已是满怀疲惫
眼里是酸楚的泪
那故乡的风
那故乡的云
为我抹去创伤
我曾经豪情万丈
归来却空空的行囊
那故乡的风
那故乡的云
为我抚平创伤
为我抚平创伤
或许因为人在旅途,对歌曲的情境感同身受,巴东唱得很投入,也很动情。唱完后,眼里竟然湿湿的。“一把手”不仅听得很专注,而且像巴东一样眼里泪光闪烁,脸朝着窗外,神情有些苍凉、伤感,半晌,才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喃喃道:“小伙子,你唱得真好……”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叠钞票递给巴东。“你这挎包的歌带归我了。”
巴东原本以为“一把手”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手”不由分说,把那叠钞票塞进巴东手里,同时将他背上的挎包“抢”了过去,并开玩笑地说:“这挎包一起送给我吧,要不,这么多磁带我没地方装呢!”
“送给您,都送给您!”巴东连声说,双手把挎包送到“一把手”手上,便要往软卧外走,却被他叫住了。“你买的是站票吧?就在我这儿休息吧……”
巴东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一把手”的挽留。一个素昧平生,而且很有身份的人不仅慷慨地买走了他的全部磁带,还要留他在豪华舒适的软卧间休息……太让他难以置信了。
“一把手”似乎猜测到了巴东心里的疑虑,又说:“这间软卧本来有三个人,那两个在石家庄下车了,我一个人闷得慌,正想找说话的伴儿呢,你就当是学雷锋,陪我说说话吧!”
巴东听了,也就打消了心里的顾虑,在软席上坐了下来。“一把手” 跟招待客人似地把放在茶几上的瓜子水果一股脑往他手里塞,巴东越发觉得受之有愧,就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抽出两张递给“一把手”,说:“磁带不值这么多钱,我应该退给你……”
“一把手”抓住巴东的手挡了回来,笑笑说:“我买你这些磁带可不是学雷锋,我准备拿回去作为奖品,奖给6803厂的青年工人呢!”
“6803厂?”巴东念叨着这个奇怪的厂名。
“一把手”哦了一声,略一思忖,从车厢衣帽钩上取下外套,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巴东,说:“喏,这是我的名片。”
巴东双手接过来,就看见名片上印着几行字:“国防科工委6803厂厂长:路胜平”,地址是:“北京市密云县五里界”,下面还有联系电话。
“密云县五里界……在哪儿?”巴东看着那行陌生的地址,问了一句。
“离北京市区很远的一个山沟沟……”“一把手”回答,同时打量着巴东,“你是大学生吧?去北京干啥?”
巴东犹豫了一下说:“找工作……”
“哦,你打算找啥工作呢?”“一把手”饶有兴趣地问。
“啥工作……我还没想好,”巴东支吾道,“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呢!”
“敢闯到软卧车厢卖磁带,我看你是个做推销的人才……”“一把手”半是夸奖半是玩笑地说。
巴东听了脸一红,心想,多亏碰上他,要不自己说不定一无所获,被乘务员碰上,还得被赶下车呢。
这当儿,“一把手”起身去洗手间,巴东看见茶几上放着一本厚厚的书,便拿起来看了看,封面上写着《夜与昼》,是一本小说。巴东很少读小说,但还是被这个书名吸引了,便翻到开头一页,看下去:
火车甩下了广袤的华北平原,果断地驰上了永定河铁桥。芦沟桥在夏日黄昏中,背衬着黯然的灰蓝天空缓缓向后移动。古老的建筑身处现代,总默默透露着这种苍凉的孤寂感。一个个石栏柱上蹲伏的石狮镀着黄昏之光。一孔孔拱形石券洞下,古老的河床里,夏水苍苍莽莽,沙滩草色青青。
离北京城还有十五公里。一种就要进入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兴奋照例像每次回北京一样又涌上来。
他眯起眼凝视着车窗外已渐渐远去的芦沟桥,凝视着西北天际隐约浮现出的起伏山脉,眼前一片苍茫混沌。正是这崇山峻岭的太行山、燕山把北方的蒙古高原、松辽平原与华北大平原分割开了。
三四千年前,或许更早吧,人们为着通商交往,从华北大平原沿着太行山东麓一线高地北上(他眼前隐约浮现着几千年前的跋涉: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看不到头的马队……),在一个古渡口越过太行山上东流下来的永定河,进入西北东三面环山的北京小平原,然后在一个分歧点路分三岔。西北一路出南口穿越燕山直上蒙古高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东北一路出古北口穿越燕山径奔松辽大平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正东一路,沿燕山南麓直赴海滨,然后北上出今山海关去辽河平原(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而从蒙古高原、松辽平原来华北平原,则逆行同样路线。三路在分歧点汇合,越永定河古渡口南下(马队,马队,驮着货物的马队……)。
这个伟大的古渡口就是现在芦沟桥所在地。
这个更伟大的南北交通枢纽的分歧点,上面出现了最初的居民点(一个年迈的父亲领着年少的儿子,牵着两匹驮着行李的老马,疲惫之极。父亲叹口气站住了:咱们在这儿落脚吧。几天后,永定河旁出现了第一间小土房……)。
而在最初居民点的迅速发展中,诞生了一座城市。
那便是燕国的中心:蓟城。
随后,在历史的演变中,它先后成为秦朝广阳郡治所,隋朝涿郡,唐朝幽州,辽代陪都南京,金代的中都,最后到元朝,它终于崛起为全国性的政治中心:元大都。从此,它以其必然的力量取代了长安、洛阳、汴梁等历史名城,夺占了中国最中心的位置。明朝开始称北京。
是历史指定了它的地位。多民族相互通商往来,相互冲突战争,相互交融混合的历史最终造成了北京这个独一无二的中心。
中心便是重心,是平衡点,是交汇点。南国水乡的富饶婉丽,北方草原的粗犷豪放,西部大漠的苍凉凄越,东部沿海的热情繁华,都各有特色,别张一面,但惟有它们的集中交汇点——北京,才能整个浑然地代表中华民族的个性和文化。在中国,有哪个城市,哪个地方,能像北京这样把戈壁滩如云马队的剽悍与苏杭丝绸鱼米之乡的热情,最悠古的文明与最现代的气氛都凝缩于一身呢?
几千年的文明史,一百多年的近代史,近在眼前的现代史,敏感的当代史,都正在这个京都中冶炼着。
他即将踏入京都……
小说中的描写恰好契合了巴东此时的心情兴趣,他一下子被吸引住了。正在这时,车厢的喇叭里传来广播员的声音:“旅客们,终点站北京就要到了……北京是我们伟大祖国的首都,是全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一座千年古都……欢迎您来到北京!”
“一把手”从洗手间回来了。他见巴东拿着那本书发愣,就说:“这本小说是写改革的,我刚读完,很不错。你要是喜欢,就拿去看吧!”
巴东手里拿着《夜与昼》,说喜欢不是,说不喜欢也不是。
“一把手”的行李只有一只像他身上的军装那样褪色的旅行包,很快就收拾好了。他们一起向车厢出口走去。
下了列车,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到出站口,一个穿军便服、司机模样的年轻人迎上来,从“一把手”手里接过旅行包,朝停在出站口的一辆吉普车走去。“一把手”转身对巴东伸出手来,说:“小伙子,再见。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啥名字呢!”
“我叫……巴东。”
“这名字很有诗意嘛!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一把手”握住巴东的手摇了两下,吟哦道,“祝你在北京顺利找到工作,如果需要帮忙,你随时可以和我联系……”说完,迈着军人的步伐,向吉普车走去。
巴东觉得“一把手”的手很有力,把自己的手都握痛了。他忽然想起手里还拿着那本《夜与昼》,急忙叫起来,“等一等,您的书……”但出站口人流如织,太嘈杂,“一把手”没听见,钻进车里,接着,吉普车屁股后头冒出一股黑烟,便一阵风地开走了。
4. 北京,北京
巴东站在北京站前的广场上,神情有几分茫然。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来北京,但这次跟几年前来北京的心情完全不一样。那次,他和父亲巴光明是来北京旅游的。他们把天安门、故宫、颐和园、八达岭等北京著名的景点挨个儿逛了一遍,还品尝了烤鸭、炸酱面、豆汁儿、炒肝、爆肚等小吃,巴东感到兴奋和自豪,他眼里的首都北京雄伟庄严、富丽堂皇、活色生香,充满了不可言说的魅力,他满脑子里想的是恨不得把眼里看到的一切装进照相师的镜头带回家去,在邳镇中学的同学们面前展示炫耀一番。巴东从小就爱虚荣,这一点现在也没变。那一次,他和父亲照了很多照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以后还会来北京,不是作为游客,而是作为一个求职的大专毕业生……
作为游客和作为求职者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此刻,巴东望着北京站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小,马路上那些穿梭的车辆也变成了一只只甲壳虫。与此相反,不远处那一栋栋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却变得更加高大巍峨,直耸云霄。巴东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蚂蚁,随时可能被这些庞然大物般的建筑和潮水似的车辆压成齑粉。一种强烈的恐惧、不安和自卑感袭来,巴东忽然有点后悔来北京了,他差点掉头回到火车站,买一张票回大江去,但与生俱来的虚荣心和那场刚刚破碎的初恋使他犹豫了。不,我决不能回去!巴东想,如果就这样灰溜溜地回到大江,太没出息啦,不仅栗红会看不起我,就连我自己也会看不起自己的。巴东心里冒出一股不服输的豪情,就像小时候跟王晟打赌打架输了那样。他想,无论如何,我不能永远比王晟矮一头,他抬头望着远处的一幢摩天大楼说,哼,走着瞧吧,我不会轻易当逃兵的,北京,我一定要征服你……
这时,北京站钟楼的时针指向了下午三点。一个骑三轮车的红脸汉子走过来,用浓重的东北口音问巴东:“兄弟,住宿不?”说着塞给一张巴掌大小的广告,巴东接过来一看,每晚住宿费只有五元钱。“前进饭店……在哪儿?”他一边问,一边看广告上的地址,“西单白庙绒线儿胡同……远吗?”“不远,天安门过去两站路就到了。”红脸汉子打量着巴东问,“你是学生吧?我们店住的学生老多了,都是找工作的,你不会也是找工作的吧?”他舌头像上了弹簧,说话的节奏特别快,“住我们店你算占大便宜了,不用乘公交车,我拉你去,一分钱不花,而且交通方便,出门走几步就是长安街……”
巴东犹豫一下,上了红脸汉子的三轮车。
从北京站到西单的确不远,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到西单后,红脸汉子又拉着巴东在一条小胡同里七弯八拐地走了一会儿,巴东的脑袋被转得晕乎乎的,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想到红脸汉子说的“出门走几步就是长安街“,心想这“几步”可真远,不禁产生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正当巴东开始后悔时,三轮车拐进了绒线儿胡同,没多远,三轮车停住了,他抬头一看,迎面是一栋三层的筒子楼,墙壁是用赭色的粘土糊起来的,颜色暗淡,散发出一股陈旧的气息。有的地方墙皮脱落了,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灰砖,像一块块结痂的伤口。筒子楼的上方挂着一块铝合金制作的匾额,上面写着四个大大的宋体字:“前进饭店”。像所有的老式房屋一样,筒子楼的大门很低,进门时得把头低一下,否则就会碰上门框……
巴东下了三轮车,望着前进饭店低矮的大门正发着愣,红脸汉子对他说了句:“你进去登记吧,我还得回火车站拉客呢!”就撂下他,踩着三轮车风风火火地跑远了。
红脸汉子没有说假话,巴东住进去的一个房间总共四张床,就有三个人是进京找工作的大学生,另一个是从山西吕梁来的乡下人,是来北京投亲访友的。
房间约莫10平米左右,住四个人,不仅拥挤,而且由于窗户很小,空气不流通,屋子里有一股难闻的气味儿。好在巴东睡在靠门的床铺,时不时把门开一条缝,透点新鲜空气进来。
另外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河南郑州大学的,另一个是辽宁大连工学院的,跟巴东一样是应届生,满口的北方话,让巴东这个南方人觉得很难懂。郑大那个学生叫秦文贵,床铺跟巴东挨在一起,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脖子有点歪,嗓音尖细,比较健谈,一有空就拉着巴东聊个不停。他有个亲戚老梁是个大干部,新闻联播里经常见到,秦文贵这次就是奔他来的。“其实也算不上啥亲戚,就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老梁被打倒后下放到我们村,我爹关照过他,他一直说要报答我。这不,一毕业我爹就让我找他来了……”秦文贵说。“你见到……老梁了吗?”巴东问。“老梁下基层视察工作去了,他上班的那个大院有好几道岗哨,根本进不去。不过我打听到了,老梁后天回北京,到时候我就可以见到他了。”秦文贵说着,满怀期望的样子。巴东听他一口一个“老梁”,想到这自己刚到北京,两眼一抹黑,不禁有点羡慕,忍不住问:“你想让……老梁给你介绍个什么工作呢?”秦文贵满有把握地说:“老梁那么大的干部,安排个工作还不是小菜一碟?我爹已经跟老梁打过招呼了,请他帮忙给我在中央电视台安排一下。我是学新闻专业的,当个编导没问题吧……”
秦文贵那副轻松自信的口气,把巴东吓了一跳。
大连工学院那名学生天亮就出去找工作,还没回来,房间里只剩下巴东和秦文贵,还有那个吕梁人。听秦文贵说,大连那个学生已经来了好些天了,每天早出晚归,送出去的求职简历都能装订成一本书了,还是没找到工作。“在北京没关系想找到工作,比登天还难!”秦文贵鼻子里哼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问巴东,“你呢,在北京有啥关系没?”巴东回答说没有,秦文贵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摊摊手说:“那就只能碰运气了,运气好没准能找到。可是,世界上运气好的人总是少数,大多数人都是倒霉蛋,就说他吧……“他嘴巴努了努卷缩在墙角床铺上的那个吕梁人,忽然压低了嗓门,“瞧见那个老汉么,他是来北京找亲戚的,在火车上把地址弄丢了,下了车找不到亲戚家,只好住在这儿,身上带的烙饼都快吃光了,还欠着饭店的房费……”巴东哦了声,远远地望了一眼,见那人扎着羊肚白头巾,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褶子,看不出实际年龄,心想这人真是够倒霉的。但眼下巴东还顾不上同情别人,自己能不能在北京找到一份工作还是未知数呢!
第二天一早,巴东跟大连工学院的那学生一样,早早起了床,在胡同口的小吃摊上买了两根油条和一碗豆浆吃了,就出去找工作。按照那个学生介绍的经验,巴东在公交站旁边的报刊亭买了一张北京交通图和几份报纸,按照报纸上刊登的招聘广告,一家一家去找工作。
求职简历是巴东昨天晚上在街上的打印店打好的,为了省钱,他本来只想打印二十份的,但那个学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二十份哪够啊,我投出去快一百份了还没影儿呢!巴东咬咬牙,就印了一百份,头天出门时挎包里装了五十份,回来时就只剩下没几张了。
巴东接连跑了两天,打印的简历已所剩无几,但工作一点眉目也没有。北京的单位不论大小,架子都很大,接待求职者的都是小办事员,想见到负责人比古代拜见皇帝还要难。有一次,巴东在复兴路上看到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楼,大门旁边挂着好几个牌子,其中有一个牌子上写着“国家海洋局”几个字,巴东小时候曾经想过当一名海军或者海员,乘坐军舰或远洋巨轮在浩瀚的大海上航行,那场面多么壮观威风啊!巴东心里一动:如果能在“国家海洋局”找到工作,自己少年时代的梦想不就实现了么?巴东决定进大楼碰碰运气。可刚走到门口,一名军容整齐的哨兵就拦住了他,问他找谁,巴东说是来找工作的,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一份简历,但哨兵面无表情,眼皮也没有抬一下,就把他的手挡开了:“这是国家机关,不是人才市场,你不能进去。”巴东只好退了出来,他站在马路边,仰望着那座气象森严的大楼,再次产生了一种渺小的感觉……
后来,巴东在复兴门一家青年人才服务中心,看到有许多招聘信息,但如果跟用人单位联系和面试,需要向服务中心缴纳15元的中介费。巴东正犹豫着,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走过来说,“我昨天登记的,今天就接到了服务中心的电话,通知我去用人单位面试……”巴东听了不再犹豫,交了钱,并按照要求填了表,填写联系电话时,他写上了前进饭店的电话号码。
回到绒线儿胡同,天已经快黑了。巴东在外面跑了一天,精疲力竭,一进房间就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床上。大连工学院那个学生也刚回来,正在收拾行李。这学生比较内向,平时很少主动跟人说话,此时却主动问巴东工作找的咋样了。巴东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说:“别提了,简历都快递光了,连个面试都没见到,没办法,今天下午我去了一家人才服务中心,交了15元钱……”
他话未说完,那个学生啊了一声,“你去的是复兴门那家吧?”
巴东说:“是呀。”
“你上当了,那个服务中心是骗人的,前几天我也去那儿交钱登记了,到现在也没人跟我联系。”
巴东半信半疑:“不会吧,有个女生跟我说她头天登记的,第二天就通知面试了!”
“那是他们雇的托儿,我也碰到过……”对方言之凿凿,巴东明白自己受了骗,一时无语,见那个学生忙着收拾东西,问他这是干啥,学生叹了口气说:“我来北京半个多月还没找到工作,带的钱快花光了,只好打道回府啦。”他瞅着巴东,苦笑了一下,“我的北京梦破灭喽,但愿你运气比我好……”
那学生收拾完行李,就匆匆离开饭店,去赶回大连的火车。房间里只剩下巴东一个人了,想到自己前途未卜,心里不禁有些黯淡,不一会儿,竟然昏昏沉沉睡着了。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栗红在南湖上划船。湖面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他和栗红面对面坐着,划船的艄公戴着一顶尖顶斗笠,脸上蒙着头巾,分不清是男是女。忽然,栗红指着湖岸一片掩映在树林中的红瓦白墙说:“瞧,我家就在那儿……”他顺着栗红指的方向望去,发现那是南湖小区,门口的岗亭前站着两个解放军战士。他正纳闷栗红的家怎么会在哪儿,那个解放军战士忽然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他,大喝一声:“举起手来!”他害怕地往后躲闪,不小心掉进了湖中……
这时,巴东醒了,浑身直冒冷汗,真像从水里爬上来似的。秦文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床前惊讶地看着他,“你咋的啦,睡着了还大呼小叫的,吓我一跳……”
“哦,太热了。”巴东支吾着,抹了一把满脸的汗。屋里潮湿不通风,加上这几天气温越来越高,又闷又热。巴东起身到门边拉了下电扇开关,天花板下那架老式吊扇不情愿似地慢慢转动起来,发出吱吱的叫声。
“你还没吃饭吧?喏,这个给你……”秦文贵说着,塞过来一个塑料袋。巴东一看,是一把烤羊肉串,烤得金黄金黄,还冒着油星子,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味儿。巴东这才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不好意思地推托着,“怎么好吃你的东西?”
“你客气啥,北京这么大,你我能认识,也算有缘么……”秦文贵歪着脖子把羊肉串往巴东手里塞。“也不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刚才在吃喝大世界吃过了,还喝了两瓶啤酒,这是没吃完的……”
吃喝大世界是西单的一家风味美食城,一出绒线儿胡同就是,天南地北的小吃都有,价格比胡同里的北京小吃还便宜。巴东这两天的晚饭就是在那儿吃的,一碗四川凉粉和两屉小笼包花了才不到五毛钱。前进饭店的不少旅客也都在那儿吃。
此刻,原本对秦文贵的歪脖子和女人似的尖嗓门看不顺眼的巴东,忽然觉得这人挺仗义的,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再仔细打量秦文贵,发现他气色不错,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神情,正疑惑时,秦文贵得意地一笑,“嘿嘿,我见到老梁了!”
“哦,咋样,他答应帮你找工作了么?”
“老梁亲口对我说,小泉子,工作的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秦文贵模仿着巴东并不认识的老梁的口气说。
“小泉子?”
“哦,小泉子是我的小名,老梁当年下放时就住在我家,我娘经常给他做好吃的,馋得我直流口水……”秦文贵说着,有点惋惜地皱了皱眉,“不过,老梁这次给我找的工作不是中央电视台,是朝阳区文化馆……”
能在北京找到个工作就不错了,秦文贵却还挑肥拣瘦的,巴东想到自己还没有着落,心里不禁有点酸溜溜的,就顺口说了一句:“文化馆是正经的事业单位,也不错么……”
秦文贵显然没有察觉到巴东的心情,依旧踌躇满志地说:“中央电视台是块肥肉,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老梁怕影响不好,让我先去朝阳文化馆过渡一下。老梁亲口答应,过两年一定想办法把我从朝阳区文化馆调进中央电视台……”
巴东觉得秦文贵的话云山雾罩,但又不得不信。他对这个人越来越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秦文贵就离开前进饭店,回郑州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巴东和那个吕梁老汉。一百份简历像丢进水里的石头,连个泡也没冒一下。他想再去打印一些简历,可手里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连吃饭、付房费和出门搭公交车都成了问题。巴东只好待在饭店里等候那个人才服务中心的面试电话,从早到晚连房间的门都不出,吃饭时才去胡同口买几个馍馍,回到饭店借着开水吃下。等了两天,也没等来面试电话,巴东这才相信人才服务中心真是骗人了。困顿与失望使他心里越来越焦虑,他想写封信给父亲,给自己寄点钱来,但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一直等下去么?巴东长这么大,还从未落到过如此窘迫的境地。从父亲担任砖瓦厂采购员开始,巴东吃的和穿的就比别人家好,这使他从小在小伙伴面前就有一种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都是父亲给他带来的。即使父亲后来不再是厂长,但父亲的余荫仍然使他很长时间享受着这种优越感。他总以为这种优越感一直会持续下去,但他显然错了。他想起上次来北京旅游的情景,那时候,父亲还是砖瓦厂厂长,所有花费都由厂里报销,一路上吃的好,住的也好,每次住宿都是正规的招待所,房间宽敞不说,还有电视电话。此刻,巴东待在前进饭店这间潮湿简陋的房间,觉得自己仿佛从天上掉进了地狱,有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离开了父亲竟然如此脆弱。同时又有点儿羞愧,他已经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那样遇到困难就向父亲求助,他必须靠自己摆脱眼前的困境……
晚上,吕梁老汉从外面回来了。他欠了饭店的房费,服务员已经找他催了好几次,这两天在西单一家山西饭馆找了份差事,准备挣钱缴房费。这会儿,吕梁老汉走进房间,见巴东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床头上放着两个没吃完的馍馍,呀了一声,“咋,又吃馍?恁大的小伙,老吃这东西咋行!”说着,从衣兜里摸出两张烙饼递给他,“给,趁热吃吧!地道的山西烙饼,我在饭馆里烙的……”
巴东闻到一股浓浓的葱油和鸡蛋香味儿,但他不好意思接。吕梁老汉硬往他手上塞,“是老板让我带回来的,他见我饭量大,让我晚上饿了当夜宵呢!”见巴东还是不接,他咧着胡子拉茬的嘴巴一笑,说:“这小伙,还客气啥,你吃一张我吃一张,这总行了吧?”
巴东接过烙饼,想到自己竟然落到让一个素不相识的山里老汉接济的地步,心里更是不是滋味,差点掉下泪来。吕梁老汉见巴东愁眉苦脸的,就在他旁边坐下来,用安慰的口气说:“你是为没找到工作发愁吧?这有啥?老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雨下得再大,总有晴天的时候。你就说我吧,来北京找妞妞,地址弄没了,连路费也没有,还得找活儿干,挣回家的路费呢……”
“妞妞……是谁?”巴东顺口问。
“我婆姨呀!”吕梁老汉说。
在一起住了几天,巴东很少跟吕梁老汉说话,想起秦文贵跟自己说过的话,他好奇地问:“听说你是来北京投靠亲戚的,怎么变成找婆姨了呢?”
吕梁老汉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袋,用火柴点着,吸了一口说:“投靠亲戚也没错,我媳妇给那家亲戚当保姆,几年没回家,我想来看看,顺便托那家亲戚帮忙给我找份差事。听婆姨说,那家亲戚在京城里当大官呢……”
听来听去,吕梁老汉也没说清楚他婆姨当保姆的那家人跟他家到底是什么亲戚。巴东想起刚刚离店的秦文贵,不由感叹,来北京闯荡的人都有熟人可找,而且都是“大官”,唯独自己举目无亲,这么一想,他心里又黯淡下来。
夜里,巴东听见吕梁老汉在另一张床上呼哧呼哧鼾声大作,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后来,他索性起床,打开床头灯,拿起枕头下那本没看几页的《夜与昼》,书里忽然掉出一张名片来:“国防科工委6803厂厂长:路胜平”。 随着这行字跳入眼帘,巴东的心里忽然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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