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卷四
第二章
1. 春天来了
王晟下了渡船,在“黑牡丹”几个妇女的指点下,找到凤凰小学时,田芳正在给三年级学生上语文课。
凤凰小学坐落在离湖边不远的一片水杉林后面,四周都是庄稼地,中间那条仅容得下一辆马车经过的乡间小道蜿蜒而过,一直通到湖边码头。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旺,黄灿灿的,风吹过时,掀起一道道金色的波浪,远远望去,凤凰小学如同一艘被花海包围在中间的小船。
凤凰小学的校舍用的是岛上土窑烧制的青灰色砖瓦,远不如娘子县城关轮窑厂烧制的红砖瓦坚固,几间教室的砖墙裂开了一道道缝隙,大得能伸进去一只拳头,有的地方因倾斜得很厉害,不得不用木条支撑着;房顶的瓦片更是缺损严重,晴天阳光四射,雨天水流如注,窗户玻璃大部分已经破碎,只能用塑料布蒙着,被风一吹,塑料布便纷纷裂成了缝儿,如果是冬天,刺骨的寒风破窗而入,别说那些上课的孩子,老师也被冻得瑟瑟发抖。好在现在是春天,春风阵阵,花香缕缕,学生们待在破壁漏瓦的教室里,如同待在如花似玉的原野上一样,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田芳正在带领学生朗读课文《春》——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一切都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然张开了眼。山朗润起来了,水涨起来了,太阳的脸红起来了。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儿事去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刚起头儿,有的是工夫,有的是希望。
这时候,田芳就听见外面有个男孩子尖着嗓门叫喊:“田老师,田老师,有人找你啦!”
男孩子是二年级的学生。像许多缺乏师资的乡村小学那样,凤凰小学也采用“复式教学法”,一个老师轮流给几个班的学生上课。这会儿,田芳给三年级上课时,一二年级的学生要么在教室里自习,要么在外面玩耍,打篮球、乒乓球,只要别打架斗殴,干什么都行。
一开始,田芳以为又是哪个调皮的男孩子打架告状,就没理睬,继续带领学生们朗诵:
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是新的,它生长着。
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
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上前去。
田芳还没读完,破了一扇木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那个二年级男生站在教室门口,一边揩着鼻涕一边说:“老师,有个城里人来找你啦!”
看着男生紧张的神情,田芳也忍不住有些吃惊,心想,城里人……是谁来找我呢?她放下课本,往门口走去。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戴眼镜,穿黑色夹克,城里人装扮的年轻人,站在操场上,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
田芳认出是自己在师范读书的班主任王晟,不由愣住了,“王老师……您怎么来啦?”
王晟说:“你请了三天假,还不回校,老师和同学们担心你出了啥事,我来看看你……”
田芳说:“王老师,不好意思,那天我急着赶回来,没有当面向您递交请假条……”
“没关系,交给耿班长也一样。”王晟说着,从挎包里拿出那两份校报给了田芳,“你的作文在校报上发表了。喏,这是样报……”
田芳惊喜地叫起来:“真的呀?”从王晟手中接过报纸,抱在胸前,由于高兴,鼻翼像蜻蜓的翅膀微微翕动着,她展开报纸,飞快地浏览完文章,然后把目光从报纸上转向王晟,感激地说:“王老师,太谢谢您了,我这是第一次发表文章呢!”
“你不用谢我,是你的作文写得好嘛!”王晟一边说,一边打量着田芳。这是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端详自己的学生。田芳仍然穿着那套蓝底白花的印染布衣裙,跟王晟在渡船上见到的那几位妇女穿的衣裙十分相似,是凤凰岛人手工印染织成的,阳光照着田芳俊俏的脸庞,显得那么恬静和水灵,同学校时相比,多了一份教师特有的端庄。
田芳察觉到王晟在打量自己,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王晟收回目光,“对了,田芳,你还没有告诉我,啥时候回校呢!”
田芳听了王晟的话,刚才还洋溢着喜悦的脸上掠过一道阴影,支吾了一下说:“王老师,您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累了吧,走,去办公室喝口茶……”
王晟说:“也好,我还真有点渴了。”
“您稍等,我去安排一下学生。”田芳说完,小跑着进了教室。
趁这工夫,王晟环顾着操场,地上坑坑洼洼,长满了野草。操场两头各自竖立着两副篮球架,其中一副篮板掉了,只剩下一个光光的架子。操场东头的空地上,有两张砖头垒的乒乓球台,正如田芳作文里写的那样,没有拦网,台子上摆着几块砖头。在操场南边的土坡上,树立着一根旗杆,旗杆顶端,飘扬着一面鲜艳的国旗,湛蓝的天空下,国旗上的五星显得那么耀眼。王晟不禁想起田芳作文里写的“老校长”带领师生们升国旗的情景……
田芳安排好学生,从教室里出来,领着王晟朝办公室走去。
所谓办公室,其实不过是教室旁边的一间老房子,壁上还残留着一行字迹模糊、十几年前的旧标语:“抓纲治国,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
办公室打扫得很干净,但陈设十分简陋,除了几张粗糙的办公桌,连个摆放书本的柜子都没有,每张办公桌上堆满了学生的作业本,墙上的石灰好几处剥落了,露出青灰色的砖头和泥灰……
田芳去隔壁的宿舍倒了一杯开水过来,双手递给王晟。他喝了一口,好奇地问:“你作文里写的老校长呢?我真想认识他呢!”
“真不巧,老校长去村支书家谈事情,还没回来……”田芳说着,眸子仿佛蒙上了一层云翳似的暗淡下来。
王晟隐约觉得,田芳心里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心事。
接下来,田芳的话让王晟吃了一惊:“王老师,我只怕要退学,上不成师范了……”
话没说完,田芳的眼圈就红了。
2. 田芳
爹娘在那场特大暴风雨中葬身娘子湖时,田芳还不满五岁,哥哥田水生才十三岁,刚上初一。
许多年后,当田芳回忆起爹娘出事时的情景,还有一种心痛欲裂的感觉。她清楚地记得,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她和一群小朋友在红幼班里唱歌。红幼班是凤凰岛渔业大队的幼儿园,渔民们每次下湖捞鱼之前,都要把家里的孩子送到红幼班去,回岛后再把孩子接回家。凤凰岛上的渔民把进娘子湖叫“下湖”,把捕鱼叫“捞鱼”。秋天是捞鱼的黄金季节,每逢这时,渔业大队都要组织渔民下湖捞鱼,一出去就是好几天。在这段时间,被送到红幼班的孩子吃住都由大队指派的阿姨管,跟城里的托儿所和幼儿园差不多。虽然爹娘不在身边,但一日三餐不愁,吃饱喝足后还有老师教识字、唱歌、画画、玩游戏,孩子们比平时待在家里还要快乐。
在田芳的记忆中,红幼班是她童年的乐园。在那里,田芳和小伙伴经常听广播喇叭里孙敬修老爷爷讲故事,还认了不少字,学会了许多儿歌,例如:“小地雷,铁西瓜,叔叔怀里抱着它,鬼子梦里也害怕。早也怕,晚也怕,关住窗子睡着了,地雷就在他床底下。线一拉,就开花,炸的鬼子回老家,哇哩哇啦直叫妈……”又如:“一朵红花红又红,刘胡兰姐姐是英雄,从小生在旧社会,长大成为女英雄。”那天下午,老师教的是一首儿歌:“天上星,亮晶晶,数呀数呀数不清,最亮一颗在哪里,最亮一颗在北京,北京北京天安门,毛主席是我们大救星”……
红幼班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田芳一边唱歌,一边望着墙上的画像,觉得毛主席那么和蔼、慈祥,跟自己的爹娘似的。她唱着唱着,不禁思念起爹娘来了。爹娘每次下湖回来,都要给她和哥哥带一些菱角、莲蓬回来,自然,也少不了分几条大鲤鱼和莲藕,一家四口人围着小方桌,吃上一顿比过年还要丰盛的饭菜……田芳想到这儿,口水都流出了嘴角。
就在这当儿,田芳看见哥哥田水生背着书包在红幼班门口向她招手,哥哥脖子上的红领巾像一道鲜艳的火苗。田芳经常趁哥哥回家取下红领巾后,偷偷戴上。她最大的梦想是等自己上小学后,也像哥哥那样戴上红领巾。
爹娘下湖以后,哥哥吃住也在学校里,这时突然出现,莫非爹娘捞鱼回来啦?田芳脑子里一闪出这个念头,身体就像装了弹簧一般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向哥哥跑去。当她跑到哥哥面前时,才发现哥哥脸色阴沉,眼眶里闪着泪花。再一看,哥哥身后还站着同学聂长海,以及老校长。几个人的脸上都是阴云密布,像刚下过一场暴雨。
田芳一把抓住哥哥的衣袖,问:“哥,出啥事啦?”
哥哥没说话,却咧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妹子,咱爹娘没啦!”
田芳一听,觉得天突然黑下来了,把头埋进哥哥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爹娘死后,田芳就和哥哥田水生两个人相依为命,初中毕业后,田水生本来有机会去城关高中读书的,但为了照顾妹妹,便回到渔业大队当了一名会计。不久,公社解散了,渔业大队和农业大队合并在了一起,再后来,实行了联产承包制,集体的土地和渔业生产资料分到了各家各户,田芳和哥哥分到了两亩多地和一艘渔船。不久,哥哥结婚了,娶了原来农业大队二队的黄玉兰。田芳上小学一年级时,黄玉兰已经上五年级,长着一张瓜子脸,俊模俊样,在凤凰小学的女生中间很出众,平时傲气得很,对田芳这些低年级女生看都懒得看一眼。她怎么没料到,黄玉兰竟成为了自己的嫂子。
田芳从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在班上成绩都很好,一直名列前茅,当田芳考上初中时,凤凰岛初中已经被撤销了,她只能去城关中学上初中。那时,哥哥田水生和嫂子黄玉兰刚刚生下了女儿田青青,侄女青青眼睛眉毛像她爸,鼻子嘴巴像她妈,长得格外惹人喜爱,田芳周末从城关中学回到家,总要把青青抱在怀里,喜欢得不行。
田芳没有料到,哥哥田水生和嫂子黄玉兰的感情不久便出现了裂痕,经常争吵,争吵的原因为了打麻将。自从集体解散后,凤凰岛人都体验到了自由的滋味,干完家里的那点活计,如果不想挣更多钱,尽可以由着性子玩儿,岛上不像城里,没啥可娱乐的,很多人都迷上了打麻将,无论男人女人,只要能凑足四个人,就摸上了麻将。哥哥田水生和嫂子黄玉兰也一样,每天只要有空,哪怕放下家里的活儿,也要找几个人打一场麻将。久而久之,两口子因为输赢,也为了家务活,经常吵得不可开交,有好几次,田芳从城关中学回家,总是看见他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有一次,黄玉兰竟不管不顾地扔下才三岁的青青,跑回娘家,一待就是十天半月,没办法,哥哥只好又当爹又当娘,白天除了干活,回到家里还得照顾女儿青青。田芳每次从城关中学回到家,看见满脸疲惫的哥哥,心里很不好受。
那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步伐越来越大,每个人都想着怎么先富起来,凤凰岛上越来越多的人不满足下田种地,下湖捞鱼,纷纷把目光投向岛外的世界。不少人走出凤凰岛,到娘子湖、到省城甚至更远的南方去闯荡,有的还真闯出了名堂,发了财,很快就将全家迁出了凤凰岛。岛上人口逐渐减少,不少土地撂荒,连凤凰小学也有几个老师先后辞职,跑到南方去了……
不久,田水生在跟黄玉兰又吵了一架之后,一气之下也跑到南方打工去了。
去南方之前,田水生到城关中学见了妹妹田芳。那天,田芳正在上体育课,哥哥在操场上找到了她。田芳看见哥哥背着行李卷,手里还拎着一只蛇皮袋,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就问:“哥,你这是要去哪儿?”
“妹子,我要到南方打工去啦!”哥哥咧开嘴巴冲她笑了笑。
田芳觉得,哥哥笑得有些勉强,“你去南方……”她疑惑地看着哥哥,“嫂子和青青呢,你不管她们了?”
“你嫂子那脾气,我受不了。哥来找你,一来是跟你道个别,二来么……是来跟你说一声,有空回家,帮哥多照看照看你侄女。我谁都不惦记,就惦记青青……”
哥哥说到这儿,苦笑了一下,脖子上的喉结吃力地蠕动着,仿佛使劲把什么东西咽进肚子里,然后,一转身走了。
田芳望着哥哥远去的背影,愣怔了好一会儿。
哥哥去南方后,嫂子黄玉兰在家里没过几天,就带着青青回了娘家。田芳回到家,大门紧锁,家门也进不去,回到学校后,心里黯然神伤了好几天。
第二年的五一节,田芳从城关中学回到凤凰岛,去了一趟嫂子黄玉兰的娘家,黄玉兰的娘家在以前的农业大队鸭子湾,湾子坐落在小龙山下,小龙山是凤凰岛唯一的一座山,村前有一口池塘,正是夏天,池塘里碧波荡漾,长满了层层叠叠的荷叶,老远就能闻到一缕荷花的芬芳。
黄玉兰的娘家一幢三间的瓦房,就座落在池塘旁边。
那天,田芳没见到嫂子黄玉兰,只看见侄女青青,握着一根竹竿儿,在门口的池塘边捉蜻蜓。小脸蛋虽然沾了几团泥巴,却还是显得很清秀。她看着侄女那张酷似哥哥和嫂子的脸蛋和眉眼,颤声问:“青青,还认得我么?”
“认得,你是姑姑。”
田芳听了,把青青紧紧搂进怀里,半晌才松开。
“青青,你妈呢?”她问。
“妈妈到南方找爸爸去了。”青青回答,“妈妈说找到爸爸就回来,给我带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
“你妈去南方……多久了?”
“过年前就去了,妈妈说回来过年的,可现在快半年了,妈妈和爸爸都没回来,他们骗人……”青青说着,眼里突然扑簌簌地滚出一串泪珠。
田芳心疼地再次把青青抱在怀里,她双手捧着青青的脸,替她揩干眼角的泪痕,仔细端详着侄女,一年多不见,青青长高了一些,一对眼珠乌亮乌亮的,像两颗晶莹的黑宝石。青青已经六岁,快到上学的年龄了。她想,哥哥和嫂子都去了南方,啥时能回来呢?无论如何,不能耽误青青读书……
那天,田芳从鸭子湾回来,想了很久很久。
这年夏天,田芳初中毕业了,她没有继续升学念高中,而是回到凤凰岛,在凤凰小学当了一名民办老师。
接她回岛上的,是凤凰小学的老校长俞解放。
3. 退学
快到中午时,还没见老校长回来,王晟就打算回师范了。
田芳说:“王老师,吃了午饭再走吧!”
“不了,下午还要上课呢。”王晟欲言又止。他本来想等老校长回来认识一下,顺便谈谈田芳退学的事儿。“退学的事,你再考虑考虑……”他一边往外走,一边用建议的口吻说。
田芳却没有应声。王晟见她垂着眼睑,满腹心事,就不再说什么了。
刚走到办公室门口,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毽子,蹦蹦跳跳地从外面跑来,跟王晟撞了个满怀,差点儿摔倒在地。王晟赶紧扶住她,见小姑娘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眉毛,睫毛忽闪忽闪的,煞是可爱,他转过脸看看田芳,正要说什么,田芳主动对他介绍道:“王老师,这是我侄女田青青,正在读三年级……”
王晟哦了一声,笑道:“哦,难怪跟你挺像的。”
“她长得像我哥嘛!”田芳也笑了,伸手亲昵地摩挲着侄女的头发,“青青,叫王老师呀!王老师读过研究生,比大学生还有学问呢!”
青青听话地叫了声“王老师”,低下了头。
田芳一直把王晟送到湖边码头。在渡口,王晟站下来,回头望了望刚才走过的那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深深吸了一口气,赞叹道:“岛上的景色真好,连空气都是甜的,下次有空,我一定要来好好逛逛……”
田芳说:“好呀,王老师,到时候我给您当导游,去爬小龙山!”
“好,田芳,咱们一言为定!”王晟笑呵呵地说。
两个人就在渡口分手了。
田芳回到学校,学生们已经放学回家了,今天是星期六,只上半天课,喧闹了一上午的校园沉寂下来,操场上空荡荡的。每到周末,学校就只剩下田芳、青青和老校长,食堂师傅也回家去了,吃饭都是自己做。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去。老校长打了大半辈子单身,一直以校为家,田芳呢,自从哥哥嫂嫂去南方打工后,也把学校当成了家。青青上小学后,也跟她一起吃住在学校,只有放暑假寒假时,才去外公外婆家住一段日子。
已经中午了,老校长还没回来,田芳就像往常那样,煮了点面条和青青吃了,然后一个人来到办公室,给学生批改作业。
田芳一个人教三个年级的语文课,每天光批改作业就忙得不亦乐乎。可此刻,她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总是分心,耳边不断回响起上午王晟劝自己不要退学说的那些话……
上个星期,田芳从师范回凤凰岛,在校门口遇到侄女青青,听到的居然是刘诗贵辞职的消息。她一下子蒙住了。
刘诗贵是青青的班主任,田芳去师范民师班读书之前,她和刘诗贵是凤凰小学除老校长之外仅剩的两名教师。三个人一起承担了六个年级的全部课程。田芳去师范上学之后,她上的课就压到老校长和刘诗贵两个人肩上了。刘诗贵跟田芳的哥哥田水生和村支书聂长海是同学,中学毕业后就在凤凰小学教书,当了十几年民办教师,这些年,凤凰小学好几个跟他资格差不多的教师辞职的辞职,考公办的考公办,一个个都离开了,只有他还留在凤凰小学。这次民转公考试,刘诗贵和田芳是一起参加的,可最终田芳考上了,他却又一次落榜了。从那以后,刘诗贵情绪一直很低落,上课也没精打采,他的年纪越来越大,民转公的机会以后更加渺茫了。田芳心里有点歉疚,总觉得对不起刘诗贵。考上师范后,田芳只要一想到学校只剩下老校长和刘诗贵两个人,心里就放不下,白天在课堂里听老师上课,晚上回到寝室,满脑子想的却是老校长、刘诗贵和那些学生,当然,还有侄女田青青。这几年,她和青青朝夕相处,没有一天分开过,现在自己来到师范上学,把青青扔在学校里,虽然有老校长照顾,可田芳心里还是放不下。她觉得自己人在师范,心却还留在凤凰岛,所以,每个星期都要从师范回一次凤凰岛……
可现在,刘诗贵辞职了。田芳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像一艘突然遇上暴风雨的渔船,在漩涡中失去了方向。如果刘诗贵真辞职了,凤凰小学岂不只剩下了老校长一个人?田芳不愿意往下想了,撂下青青,急忙往办公室走去。
往常这会儿,老校长和刘诗贵多半都在办公室批改学生作业。可那天,田芳却看见只有老校长一个人,对面那张堆满作业本的办公桌边没有看到刘诗贵。一刹那间,田芳心里像灌满了铅,变得沉甸甸的。
老校长见她进去,放下手里的蘸水笔,从那把颜色发黑的破藤椅上站起身,“田芳,你怎么又回来啦,不是跟你说了,青青有我照顾,你不用每个星期来回跑么……”是那种父亲对女儿的责备口气,但田芳从老校长闪烁的目光看出,他明显在回避着什么。
“老校长,刘老师……他辞职了?”田芳的声音有点发颤,刚刚站起身的老校长听了,突然又坐回到了那张藤椅上,“你都知道啦?”他装做若无其事地说,“这些年,刘诗贵的媳妇在县城做小买卖不容易,他去帮忙张罗也好……”
几年前,刘诗贵的媳妇就去了县城,在水产市场租了个铺面,一边卖鱼,一边供儿子在城关小学读书。两口子聚少离多,这是事实。刘诗贵曾不止一次说,如果考不上民转公,大不了去县城跟老婆一起当鱼贩子。现在,他终于迈出了这一步。可以后凤凰小学怎么办呢?田芳望着空荡荡的教室,想起自己刚从城关中学回到岛上,在凤凰小学当教师的情景,那时候,凤凰小学还有一百多学生,七八名教师,教室里书声琅琅,歌声阵阵,操场上欢声笑语,每天早上老校长带领全校师生举行升旗仪式,师生们站满了操场,场面那么隆重、热烈,校园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可不到几年的工夫,曾在城关十几所乡村小学排名前三的凤凰小学就掉到了倒数第二名,不但学生人数从一百多名锐减到五十多名,老师也一下子减少了三分之二,到田芳考上师范时,包括老校长在内,竟只剩下三个人了……
老校长的目光和田芳碰在了一起,但很快闪到了一边。这可不像老校长以往的风格。田芳想。老校长一向严于律己,秉公处事,在全校和凤凰岛人心目中德高望重,在田芳心里,对老校长更是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自从爹娘罹难后,她和哥哥在凤凰小学的寄宿班,跟每个失去父母的孤儿那样,受到了老校长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有一天夜里,田芳患急性脑膜炎,高烧达41度,老校长把她背到大队卫生所打了半夜点滴,高烧还是没退下来,没办法,老校长又跟赤脚医生一起,半夜里把渡口的老艄公从床上叫起来,连夜驾船送他们出岛,住进了城关的人民医院,田芳后来听哥哥说,那天要是晚几个小时送到医院,命就没了。因此,在她心里,老校长跟自己的父亲一样,老校长呢,也把她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尽管老校长把学校的每个学生都当成自己的孩子,可对田芳似乎更亲一些。这一点,她感觉得出来……
“辞职就辞职吧,赶明儿我跟长海商量一下,去城关找教育组给我们派一个老师来吧!”老校长显得很轻松地说。
但田芳听出老校长是在安慰自己。这些年,岛上的许多农民和渔民都经不住外面的诱惑,一个个离开了凤凰岛,凤凰小学的教师每考上一个“民转公”,就想方设法调到城里和离城关不远的小学去了,让上面“派”一个老师来谈何容易?
就在那天,田芳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退学,回凤凰岛!
4. 老校长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老校长才回到凤凰小学。
老校长快六十岁了,但像凤凰岛上大多数上了年纪的男人那样,身体结实而硬朗,头戴一顶蓝毡帽,身上的中山装也是蓝色的,只不过褪了色,有点发白了。打小时候起,老校长就这身装扮,如同一幅定了格的老照片,印在田芳的记忆里。如果不是上衣口袋里插着一支钢笔,显示出作为凤凰小学校长的身份,他看上去跟岛上的那些老农民和老渔民没有任何区别。
老校长一进学校办公室的门,田芳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儿,她知道老校长又在村支书聂长海家里喝酒了。老校长不打麻将,也不大抽烟,唯一的嗜好就是喝点酒。他的宿舍里除了一堆杂物,沿着墙根摆满了空酒瓶儿。老校长虽然嗜酒,但平时很少喝,只有到了周末才喝点儿。他喝酒从不择菜,有菜没菜都能抿两口,田芳打小就知道老校长这点嗜好,她有时在湖边的野地里挖到野韭菜,回来后加两个鸡蛋炒上一盘菜,给老校长下酒。老校长夹上一筷子香喷喷的野韭菜炒蛋,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田芳的手艺真不错,学校食堂的师傅也比不上……”那口气,像夸奖自己的闺女似的。
自爹娘过世后,田芳就学会了做饭,手艺比岛上哪家的主妇都不差。哥哥田水生也这么说,成家后,还总挑剔嫂子黄玉兰没有她做的饭好吃。老校长每次喝了酒,黝黑的脸膛变得又红又亮,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一向严肃的脸上堆满笑容,话也比平时多了,从老校长嘴里,田芳知道了凤凰岛上许多过往的掌故,包括解放前的那场血腥屠杀,老校长一家怎么遇难,他自己死里逃生。也许因为过去了许多年,老校长讲到自己的悲惨经历时,脸上看不到多少悲伤,显得十分平静。这给幼小的田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长大后,田芳才意识到,老校长通过自己的言传身教,让她理解了人应该怎样面对苦难……
老校长每次去村支书聂长海家谈完事情,总要留在他家喝一顿酒的。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们是一边谈事情一边喝酒。在凤凰岛,能经常和老校长边喝酒边谈事的,也只有聂长海了。这不但因为聂长海的媳妇小满是岛上最能干贤惠,饭菜也做得最好的女人,还因为老校长和聂长海之间的特殊关系。
聂长海是岛上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他被推荐到省城上大学,多亏了老校长。老校长那会儿是凤凰岛管理区的贫协主席,凡推荐工农兵学员,他的意见举足轻重。聂长海在那一班孤儿中,不仅成绩好,而且各方面的表现都很出色,备受老校长器重,聂长海高中毕业一回到凤凰岛,老校长就培养他入了党。后来推荐他上大学,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聂长海大学毕业后,放弃留在县城工作的机会,回到凤凰岛,也是听了老校长的意见。凤凰岛管理区解散后,据说上级本来是准备让老校长当村支书的,可他却推荐了聂长海。岛上人说,老校长对聂长海比对自己的儿子都要好。有一阵子,田芳的哥哥田水生暗地里还抱怨老校长“偏心”,“要是推荐我上省城读两年大学,我也一样能干!”但田芳知道,哥哥也就是私下说说而已,心里清楚,他比不上聂长海……
聂长海如果不能干,他能当上凤凰岛的“岛主”?岛上的人都说老校长是真正的伯乐,慧眼识英雄,给凤凰岛找了个好“岛主”,一点也不算夸张。
自从田芳那天说了要退学之后,老校长一连几天神情凝重、眉头紧锁,仿佛背上了什么沉重的负担。田芳知道,老校长是不想她为了学校的工作耽误了“个人前途”。为了这事儿,老校长拉着聂长海跑了一趟县教委和城关教育组,却没有什么结果。
“您又喝啦?”田芳丢开还没批改完的学生作业,倒了一杯开水,递到老校长手里。
老校长嗯了一声接过水杯,耷拉着眼皮,走到他那张靠窗的办公桌坐下,好一会儿没说话。
“师范的王老师今天来了,”田芳说,一边察看着老校长的脸色,“他是我们民师班的班主任……”
老校长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来干啥?”
“他来家访的,”田芳说,“还劝我不要退学……”
田芳这句话似乎引起了老校长的兴趣,两道花白眉毛跳了一下,“哦,你没告诉他,我也不同意你退学么?”
“我没说……”
“唉。”老校长瞟了田芳一眼,叹了口气,“你呀,脾气跟你哥一样犟。当初他去南方打工,我怎么也劝不住,你也一样,认准的路,几条牛都拉不回,丫头,你应该留王老师多待一会儿,等我回来,跟他唠唠的……”老校长说,像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带着一丝责备和关心的口气。
“丫头”两个字,让田芳心里一暖,这是小时候老校长经常对她的称呼,自打在凤凰小学当上老师后,他就很少这样称呼自己了。一时,她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老校长低着头,咕咚喝了一口水,心思似乎又转到了别处,老校长那副郁郁不乐的神情告诉田芳,尽管他在村支书聂长海家喝了酒,但并不顺心……
聂长海打小就很有主见,老校长在寄宿班的那群孤儿当中认准了这个“人尖儿”,证明他没看错人。这些年,眼瞅着聂长海一步步成长起来,成了凤凰岛上说一不二的当家人,老校长像喝了半瓶地瓜酒那样,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以往,每逢村里有什么大事,聂长海总要来小学听听他的意见,或者为了学校工作上的事儿,老校长也经常去聂长海家商谈商谈,顺便在一起喝一顿。那会儿,老校长虽然没有了“贫协主席”的头衔,可还兼着村支部的委员,说起来跟聂长海是上下级,可实际上呢,两个人的关系跟爷儿俩似的,聂长海对老校长那份敬重,即使儿子对父亲也不过如此。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校长和聂长海之间这种特殊的关系渐渐发生了变化。尽管两人还是经常在一起喝酒,逢年过节,长海媳妇小满照例要做满满一桌酒菜,专门请老校长去家里喝上一顿,但两个人扯的闲话越来越多,工作上的事儿却谈得越来越少了,前些年老校长退出支委会后更是如此,村里许多事,聂长海不再跟他通气,养殖场、窑厂和酒坊几家队办企业包给私人好几个月后,老校长才知道。他心里虽然有些不快,但并没说啥,自己已经不是支委了,村里的事不和他通气,聂长海没有做错。作为凤凰岛上党龄最长的老党员,老校长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在感情上一下子不适应。人老了,思想观念也跟不上趟了,少管一些年轻人的事儿,彼此都省心。老校长这样宽慰自己,以后两人在一起喝酒,聂长海不主动提起村里的工作,老校长也决不过问。他们之间似乎渐渐形成了一种默契。
但这种默契前不久被打破了。事情还要从小龙山说起。小龙山过去一直是农业大队的养殖基地,是集体放养耕牛和鸡鸭的地方,分田到户后,岛上的农地竹林分掉了,几家队办企业也分掉了,小龙山一直荒着。前不久,村支书聂长海不声不响承包了小龙山,在山上搞起了畜牧养殖。老校长听说后,一反两人之间业已形成的默契,去找聂长海。
这一次,两个人谈的很不愉快。老校长反对聂长海承包小龙山,而且把整座山变成养殖场。老校长态度十分坚决,几乎动了肝火。他压着火气质问村支书:“长海,你知道小龙山是啥地方吗?”
“啥地方,不就是山上有一座观音庙吗?”聂长海不以为然地说,“村里老人担心惊动了菩萨,会给岛上带来灾祸。我是共产党员,不能搞迷信,这么大一座山,荒在哪里,太浪费了……您要是反对我承包小龙山,我可以让给别人么。”
村支书最后那句话明显有点赌气。但老校长打断了他,“我不只是反对你承包,谁承包我都反对!”
“那……为啥?”
“你忘了,山上躺着百十号人的冤魂么?”
老校长颤抖的声音,让聂长海一怔。老校长说的“百十号人的冤魂”,是指解放前凤凰岛上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秘密驻扎在凤凰岛的共产党东江省委机关和军区总医院,因叛徒出卖,突然被娘子县的地主还乡团武装包围,省委机关和军区医院的近百名干部、伤兵和医护人员,以及农会积极分子惨遭杀害。当聂长海还在读小学时,就不止一次听老校长讲起这场悲惨的往事。现在见他如此激烈地反对自己在山上建养殖场,颇有些意外,但他没有马上反驳老校长,多年来形同父子的感情,使他无法和老校长为了这么一件事吵翻。
“长海,难道你忍心让鸡鸭在山上整天拉屎拉尿,让那些人不得安宁么?……”老校长嗓音喑哑地说。那会儿,他和聂长海已经喝了一会儿,一瓶地瓜酒只剩下了不到一半。两个人的脸都喝红了。“你别忘了,躺在山上的除了岛上的几十个父老乡亲,还有几十名解放军干部战士……”
老校长说的“岛上的几十个父老乡亲”中,包括自己的爹娘和姐姐。他就是因为这场屠杀变成孤儿的。
同样作为孤儿的聂长海,不难理解老校长的感情。
“几十年了,每年清明我都要去给他们烧纸。我本来还想抽个空和你商量,等咱们村有了积蓄,把墓园给修整修整呢,”老校长说到这儿,瞪了聂长海一眼,“没成想,你竟然要在小龙山放养鸡鸭……”
聂长海有点儿惶惑不安,原本想说:“革命烈士流血牺牲,不就是为了今天让更多人富起来,每个人都过上好日子吗?”但老校长没等他开口,便撂下还没喝完的酒杯,气哼哼地起身拂袖而去了。
村支书第一次意识到,小龙山烈士墓园在老校长心中的地位,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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