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卷三
第二章
4. 莱卡3D
一面是当局“保卫东江、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的高调宣传,一面是各路军政要员和达官显贵们纷纷撤离,这种混乱的局面持续了一段时间,时局既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变得更糟。人们一度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
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宗达奉命回延安开会,安娜没有像往常那样,以妻子和机要秘书的身份跟随宗达一起回延安。宗达乘坐的是美军观察组军用飞机,可见时间非常紧迫。
仅仅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宗达就从延安飞回了东江,乘坐的仍然是去时乘坐的美军观察组飞机。
宋乾坤陪安娜去机场迎接。当他们在机场接到宗达时,见他神情阴郁,脸色灰蒙蒙的,仿佛蒙着一层从黄土高原带来的灰尘。东江局的年轻人都知道,宗达和安娜是在英国时相识和相爱的,从英国到苏联,从苏联到中国,再从延安到东江,一直保持着西方人的生活习惯,都对宗达和安娜那种“革命加爱情”的浪漫经历歆羡不已,其中也包括宋乾坤。那时他才二十岁出头,还打着光棍呢。但令人困惑的是,宗达平时哪怕是从家里出去开半天的会,都要和安娜拥抱吻别的,这次从数千里之外的延安回来却如此冷淡,连夫妻间的礼节都忘了,宋乾坤觉得有点不合常理。
前两天,东江局有人传递小道消息说,由于宗达在东江局工作中,同党中央存在冲突,会上受到了中央严厉批评。宋乾坤原本不信,但现在见了宗达的反常神态,有点儿信了。他想,在中央挨了批评情绪低落,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宗达是知识分子出身,本来就有一副多愁善感的性格呢?
过了两天,宋乾坤从机要处门口经过,碰见安娜拿着一个文件袋从里面出来,两人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哦,是安娜……同志,”宋乾坤赶紧后退了半步,想到宗达从延安回来后,这两天在家休息,顺口问了一句,“首长休息的还好吗?”
“还不错,基本上恢复过来了,只是情绪……”安娜欲言又止,“对了,宋,我想下午陪宗达同志去户外活动活动,这对他尽快调整状态有好处,你有空一起去么?”
“当然可以,安娜同志,”宋乾坤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需要安排车么?”
“不用了,就在江边和山上转转。”安娜说完,转身向楼梯口走去。宋乾坤从后面注视着安娜的背影,觉得她尽管身穿灰布军装,但仍然显得风姿绰约,而且多了一种女革命者特有的英姿……
草草吃过午饭,宋乾坤来到1号办公室兼宿舍门口,看见宗达和安娜夫妇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出发了。
也许因为休息得不错,宗达的脸色已经没有两天前刚下飞机时那么灰暗了,上身穿着一件白色衬衫,下身穿了一条藏青色西裤,皮鞋擦得发亮,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礼帽,肩上还挎了一架相机,像个绅士。
宗达平时跟东江局的其他首长一样都穿八路军军装,宋乾坤第一次见他这身打扮,觉得很新鲜,不免多看了两眼,并赞叹了一句:“宗达同志,你今天看上去真潇洒!”
“是吗,安娜把我以前在国外穿的行头从箱子底翻出来,非要让我穿上……”宗达把手伸给走过来的安娜说。
“今天是安德烈36岁生日,按照中国人的传统说法,是他的本命年,一定要穿新衣服,对吗,宋?”安娜伸手挽住宗达的胳膊。今天她也特意打扮了一番,穿着一件紫罗兰色丝绸旗袍,头发也像中国女子那样绾了一个发髻,脸上还施了一层薄粉,穿着高跟鞋跟宗达站在一起,两个人就显得一般高了。宋乾坤在一旁看了,脑子里冒出“天作之合”这个词来。
“小宋,你会照相吗?”宗达走了两步,转过脸来问。
宋乾坤迟疑了一下:“会一点儿。”刚说完,宗达就从肩膀上取下相机,递给了他,微笑道:“秋天来了,今天算是秋游,可以多拍几张照片……”
宗达平时给人的印象总是很严肃,脸上很少露出笑容,难得今天这样轻松。于是,他接过相机,愉快地应道:“好的,首长,就怕我的技术不够好……”他一边说,一边把相机拿在手里打量着,“原来是莱卡3D呀!”
“怎么,你用过莱卡吗?”宗达瞥了他一眼。
“哦不,我只是在参加平型关大捷时,从我姐夫那儿见过,是从日军一位旅团长手中缴获的战利品……”
“你姐夫是谁?”宗达饶有兴趣地问。
“他叫洪虎,在八路军115师当副旅长,我在旅部当参谋,摆弄过几天相机……”
“噢,我早就听说你表姐韩英同志是红军中的女英雄,在延安时我还曾见过她一次,想不到你姐夫也是一员战将!”
像听见有人夸奖自己似的,宋乾坤脸微微一红,把话题转回到相机上,“首长,您这架莱卡3D相机可是地道的德国货,市面上很少有卖的……”
没等宗达回答,安娜把话抢了过去:“这架相机有年头了,还是我和安德烈在德国旅行时买的,那会儿,我们刚认识不久,买这架相机,花掉了他一本书的稿费,”这话是对宋乾坤说的,接着,她把脸偏向宗达问,“亲爱的,我忘了,你那本书叫什么来着?”
“准确说,是一本译著,罗莎·卢森堡的《社会改良还是革命》。”宗达纠正道。
“哦,是的,瞧我这记性,都忘了!”安娜·路易拍着手,像小女孩那样欢快地笑道,“我就是从读那本书开始崇拜罗莎·卢森堡的……”
说话间,三个人不知不觉走出了枫园,沿着枇杷山的蜿蜒小路迤逦而上。路两边布满荆棘,蝉鸣不绝如缕,像潮水一般往人的耳朵里灌。虽然夏天已过,午后的太阳还是有些暴烈,照在人身上,像背了一盆火似的。
快到半山腰时,宋乾坤看见前面有一片枇杷林,树上的枇杷黄灿灿的,把树枝都快压弯了。林子中间,隐约可以看到一幢茅草屋,里面住的大概是种植枇杷的果农。
宋乾坤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头,他顺手摘了一串枇杷,递给走过来的安娜,“喏,安娜同志,这可是最时鲜的水果,尝尝鲜吧!”
安娜刚要将那串枇杷接过去,宗达走上来,摆摆手说,“小宋,怎么能随便摘老乡的枇杷?《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到哪儿去了?”
尽管宗达说这句话时脸上带着笑容,但宋乾坤的脸还是不由自主地红了,他缩回手,拿着枇杷僵立在哪儿。
安娜见他那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回过头对宗达责怪道:“安德烈,一串枇杷也值得这么小题大做,你也太教条了吧!”她将宋乾坤手中的枇杷拿了过去,并拨开一颗放进嘴里,品尝着,“呀,真甜!你尝尝!”说着,又剥掉另一颗枇杷,往宗达嘴边送,宗达躲闪不及,只好张开嘴含住了那颗枇杷。
宋乾坤赶紧举起相机,按下快门,拍下了这个场面。他连拍了几张,觉得这架莱卡3D,比起表姐夫洪虎缴获的那件战利品好用多了。
安娜显然对宋乾坤的“见机行事”感到很满意,似乎是为了奖赏,像喂小孩那样把一颗剥了皮的枇杷塞到了他嘴里。他含着那颗枇杷,没有马上吞下去,而是细细品咂着。他觉得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在口腔里慢慢扩散,一直沁到心里去了……
几个人在枇杷林边小憩了片刻,又开始往山上爬。临走时,宗达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放到林中空地上,用一块石头压住。他做这一切时,表情和动作十分认真。宋乾坤和安娜·路易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没有说话,但两人脸上都显出一种尊敬的表情。
宋乾坤见宗达脚步蹒跚,就从路边捡起一根大概是果农砍伐的树枝,撅掉两端,当作拐杖递给宗达。宗达道声谢,接了过去。
枇杷山的海拔不到500米,再加上山势比较和缓,三个人没多久便爬上了山顶。此时,太阳已经西斜,满山的树木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放眼远眺,东江像一条玉带从枇杷山下飘过,一艘满载货物的轮船由西向东驶过来,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煤烟,将天空涂得乌七八糟……
宋乾坤是最先爬上山顶的。随后,宗达和安娜也先后跟上来了,两个人气喘吁吁,脸上都冒出了汗。宗达的脸色苍白,安娜的脸却红彤彤的,这一红一白,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宋乾坤刚想坐下来歇口气,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八角形的亭子,由于年久失修,风吹雨淋,几根朱漆圆柱斑斑驳驳,早已失却了原来的颜色。亭子中央有一块长方形的石碑,石碑上刻满了字。他好奇地走过去,仔细辨认碑文。这时,宗达也拄着拐杖走到了亭子前。
“小宋,你是第一次上枇杷山吧?”宗达揩着额头上的汗珠,用拐杖指着石碑上的字说,“这块石碑立于清末,石碑上刻的是白居易的诗《山枇杷》。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缓缓朗诵道:
深山老去昔年华,
况对东溪野枇杷。
火树风来翻绛焰,
琼枝日出晒红纱。
回看桃李都无色,
映得芙蓉不是花。
争奈结根深石底,
无因移得到人家。
“东江大学的前身东江师范学堂建校时,校筹备委员会专门派人请大书画家吴昌硕抄写了这首诗,刻在这块石碑上……”宗达如数家珍地给宋乾坤介绍着诗碑的来历。
宋乾坤赞叹道:“首长,您对东江大学的历史真熟悉啊!”
宗达说:“我从国外留学回来不久,曾在东大工作过一段时间嘛。”
这当儿,安娜也走进了亭子。宋乾坤建议道:“这块石碑真有纪念意义,安娜同志,我给你和宗达同志拍张合影吧?”
宗达和安娜都欣然表示同意。于是,宋乾坤举起那架莱卡3D相机,给他俩又照了一张合影照。
那天下午,宋乾坤给宗达和安娜夫妇拍了很多张片,一卷胶卷差不多用完了。临下山时,似乎是为了回报他的劳动,安娜提议道:“安德烈,给我和宋拍张合影吧!”
宗达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好吧!”从宋乾坤手里拿过那架莱卡3D相机,给他和安娜·路易拍了一张合影。两个人背后是辽阔的东江。那艘拖着煤烟的货轮已经驶过去了,天空和江面澄澈如玉,仿佛洗过一样。
在宗达按下快门前的那一刻,安娜伸出手,亲密地挽住了宋乾坤的胳膊。
然后,他们就下山了。
一个星期后,就发生了那件后来震惊东江的事件:宗达失踪了!宗达是一天晚饭后在枫园江边散步时失踪的。前一天,宋乾坤曾从情报处听说枫园附近有国民党特务活动的迹象,而宗达每天傍晚都有到江边散步的习惯,有时跟安娜·路易一起,有时是一个人,身边通常都要安排一到二名警卫人员。可出事那天,宗达身边却没有安排一个警卫,安娜·路易去八路军办事处送一份机要文件,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陪宗达散步……
意外就这样发生了。
宗达失踪后,东江局警卫处全体出动,在附近搜索了两天,都没有找到宗达的任何踪迹。有人猜测,宗达很可能是被国民党或日伪特务绑架了。
几天后,《中央日报》刊登了一篇署名“宗达”的《我的自白书》,随“自白书”刊登的还有宗达的一张近照。与此同时,国民党大大小小的报纸都竞相以“中共东江局领导人宗达不满党内斗争,主动投奔国民党”“放弃共产主义信仰,皈依三民主义”等为题,报道了宗达“脱离中共”的消息。
此事惊动了延安。很快,中共中央对东江局进行紧急改组,一批对“宗达事件”负有直接责任的干部被撤职,作为警卫参谋,宋乾坤更是负有直接责任,不久便被调回了延安……
回到延安不久,宋乾坤和安娜都受到了组织的审查。他们同东江局回来的其他干部一起集中在陕北公学的一排窑洞里,窑洞前面长着几棵高大的洋槐和枣树,树荫遮住了窑洞上方的大半个天空,夏天格外阴凉,冬天则可以遮挡漫天的风沙。
其时,宗达已被中央定性为“叛徒”,在党内受到了严厉批判,而他们俩一个是宗达的妻子,一个是直接负责宗达保卫工作的警卫参谋,接受的审查自然要比其他人更加严格。除了要仔细交代宗达“叛变”前后的各种细节,还要从思想上追根溯源,同宗达划清界限;一段时间下来,两个人写的材料便堆了厚厚一摞。
审查终于结束了。那天,当宋乾坤和安娜·路易走出窑洞时,有一种全身心获得解放的感觉。他们回延安时,夏天刚过,而现在已是仲秋时节了,望着近处日渐消瘦的延河水和远处高原上满目的秋色,想到因“宗达事件”引发的这场政治震荡,两个人心里都不胜感慨。
宋乾坤望着窑洞前面的那排洋槐树,说:“安娜同志,《解放日报》刊登的你同宗达的离婚声明,我看到了……”
“宋,我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安娜的声音很低,像一个小学生向老师请教问题。
“安娜同志,你没有做错什么。”宋乾坤迟疑了一下说,“错的是宗达,是他背叛了革命,而不是你……”
“也许一开始我就错了。”安娜喃喃道,“当初我认识宗达,从认识他到结婚,都因为他是一位成熟坚定的革命家,连列宁和斯大林同志都曾那么赏识他。这么多年,我追随他从欧洲到苏联,再到中国,一直把他当成革命的化身,当成偶像,可谁知他竟然会叛变革命呢……”安娜说着,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来,像两条小溪顺着双颊汩汩地淌下来。
看着安娜伤心的神情,宋乾坤不禁有些同情,他掏出手帕递过去,安慰道:“在我心目中,也一直把宗达当革命家和领导人尊敬,这不是我们的过错,革命就是这样严酷,时时考验着每一个人,迫使我们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做出自己的抉择。你已经做出了正确的抉择,所以不必过分自责……”
宋乾坤这样说,其实不单是安娜·路易,实际上也是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内心的这一种流露。
“解除和宗达的婚姻当然容易,可是……”安娜·路易说到这儿停止了,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宋乾坤马上明白了,他把目光投向安娜微微凸起的腹部,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他已经听说安娜怀上了宗达的孩子。这倒是个棘手的问题,他想。再次把目光投向那排洋槐树,看见两只云雀从远处飞来,歇落在树梢上,远远看去,像五线谱上的两个音符。
“过两天,我就要上前线去了。”他说,“安娜同志,我们还会再见吗?”
安娜没有说话。第二天早上,宋乾坤刚起床,漱洗完回到窑洞,就看见安娜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架相机。他眼尖,马上认出是宗达的那架莱卡3D。
“宋,就要分手了,把这架相机送给你做个纪念吧!”安娜说,略显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请不要把它当作一个变节者的私人物品。”
说完,她就把相机塞到宋乾坤手中,转身走了。
不久,宋乾坤便带着这架相机回到了抗日前线,在太行山,在冀中平原,他跟着表姐夫洪虎的部队,同日本鬼子进行了殊死的斗争,在烽火硝烟的战场上,他用那架相机记录下了一幅幅壮烈的场面,每次按下快门,安娜那张酷似嘉宝的面孔,便闪现在脑子里……
半年后,宋乾坤陪同受伤的表姐夫洪虎回延安治疗,专门去看望了一次在延安女子大学工作的安娜。正值春天,宋乾坤在路边的山崖下采了一束迎春花,见面时献给了安娜。
那天,他正式向安娜求婚,安娜同意了。其时,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9个月。半个多月后,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安娜没有让儿子随亲生父亲姓宗,而是随继父姓宋……
5. 父与女
已经过了中午12点,保姆从楼下上来,迈着小碎步走进宋乾坤的房间,小声问:“宋老,晓帆还没有回来,您要不要先吃点儿?”
“晓帆说回来吃午饭,肯定就会回来的,再等等吧!”宋乾坤靠在沙发上,头也不回地说,目光还停留在面前的那叠照片上。他捡出其中一张,放到近处端详着。
照片上是宋乾坤和安娜·路易的合影。他们都穿着八路军军装,站在延河边上,清澈的河水像玉带一样从他们身后飘过,远处是巍峨的宝塔山,以及连绵起伏的陕北高原。阳光洒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耀眼的波光,再反射到两个人的脸上,显得格外明亮……
有一阵子,宋乾坤闭着眼睛,头靠在沙发上,稀疏的白发从沙发靠背上耷拉下来,整个人好像睡着了,可他的大脑却特别活跃,一幕幕往事像放幻灯片那样在脑际浮现,又倏然消失。他仿佛又回到了在楚州中学读书时的青葱岁月,在同学剧社演出话剧《雷雨》,他扮演的周萍和崔莺扮演的繁漪的海报张贴在楚中校园里,赢来一双双歆羡的目光。画面突然变成了一支迎亲的队伍,一顶披着红缎带的轿子从楚州的大街上走过,坐在里面的新娘脸色苍白,泪眼婆娑,骑马走在轿子前面的新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这个男人正是他的父亲黄耀祖。接着,画面转到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带领锄奸队潜入邳镇那座他从小长大的深宅大院,几个红军战士将穿着绸缎睡衣的父亲五花大绑地从卧室里走出来,押到镇东头的老银杏树下,不久,静夜里响起两声枪响,像过年时放的爆竹那样清脆。他将自己亲手写的标语张贴到那棵粗壮的银杏树上:“判处黄耀祖死刑,为红军烈士报仇!”“工农红军万岁!”“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画面再次切换了,在中央社会部的窑洞里,两个穿着八路军军装的干部满脸严肃地坐在一张简易长桌边,他坐在窑洞中间,表情有点儿紧张。“你当初带领红军锄奸队潜入黄府,枪毙你的亲生父亲黄耀祖,究竟是因为他夺去你的恋人崔莺,以泄心头之恨,还是真正为了替红军烈士报仇?”“你走上革命道路,是因为信仰共产主义,还是为了自己出人头地?”类似的提问,他从军统特务头子白寿和嘴里听到过。“宗达事件”发生后,在五十年代后期的“东江叛徒案”,以及文革期间,他又曾无数次地接受过这样的审问……我回答了吗?怎么回答的?他记不清了。但他肯定回答了,否则不可能在历次的组织审查中过关。然而,他虽然过了组织审查的关,最终却没有过安娜·路易这道“关”。五十年代后期,他俩双双从北京调到东江省委工作,他担任省委宣传部长,安娜在省广播局工作,不久,他突然受到了审查。被审查的原因,是有人检举揭发他在解放前夕担任东江省委城工部长时出卖过党的秘密。检举信是写给中央的,中央和东江省委成立了联合专案组。他被专案组从家里带走时,只允许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本高尔基的《母亲》,译者是早已被定性为中共历史上最大叛徒之一的原东江局领导人宗达。这本书是宗达送给他的,扉页上还有他的签名:“乾坤同志惠正!宗达,1939年7月”。不过,“宗达事件”发生后,他就把扉页上的签名用橡皮擦掉了。但专案组的同志发现他把高尔基那本《母亲》带在身边后,严厉地质问:“你为什么保留大叛徒宗达翻译的书?你是不是宗达的同伙,要不,当年他为什么轻而易举就跑到国民党那边去?宗达失踪那天,他身边为什么没有一个警卫,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给特务造成可乘之机……”“你不仅娶了宗达以前的老婆,还抚养他的儿子,这充分证明你们是一伙的……”一个个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使他晕头转向,穷于应答。折腾了两个月,专案组也没有找到他叛变的确凿证据,只好放他回家了。可他刚进家门,看到的却是一张离婚协议。“对不起,宋,我是为了革命才来到中国的,我不能跟一个革命的叛徒继续生活下去了……”安娜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他依稀记得,当初在延安宣布跟宗达离婚时,安娜脸上也是这种表情。“可是,组织上还没有做出正式的结论……”他嗫嚅道,但安娜没容他说完,耸了耸肩,“可我无法面对同事们的歧视和不信任,还有宋喆,他已经小学毕业,你别忘了他随你姓宋,他的同学背后骂他叛徒崽子呢!”他看见安娜眼眶里冒出了几粒泪珠,不由垂下了头。安娜和他离婚后,带走了她和宗达的儿子。由于没有找到他“叛变投敌”的确凿证据,审查近半年后,中央决定恢复他的东江省委宣传部部长职务。不久,他同省委疗养院的女护士罗伊结了婚。一年后,女儿宋晓帆出生了……
“晓帆回来啦?”
“嗯,有点事耽搁了,赵姨,你们吃了么?”
“还没呢,饭菜早好了,宋老说一定要等你回来……”
“哎呀,都快两点了还等什么,老爷子一定饿坏了吧!”
楼梯口响起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房间门砰地一声打开了,随脚步声到来的还有一串悦耳的叫声:“爸,爸!”
是女儿宋晓帆。晓帆回来了。
宋乾坤微微睁开眼睛,仿佛刚从另外世界周游了一圈回来似的,迷迷盹盹地看见女儿像一阵风地走到自己面前,他松弛的脸上露出一丝慈祥的笑意,但不等脸颊的笑纹漾开来,就故意板起面孔,装作生气地皱皱眉,“呣,不是说好了上午就回家来的么?”
“还不是因为那部电视片,几个人在一起讨论来讨论去,就把时间给忘了!”宋晓帆说话连珠炮似的节奏很快,许是因为在父亲面前,不自觉地带点儿撒娇,“爸,你是不是又靠在沙发上打瞌睡了?早跟你说这样容易着凉,就是不听!”她一边嗔怪地说,一边搀扶起正要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父亲。
“別扶我,我还没有老到走不动路的年纪吧!”宋乾坤摆了摆手,话虽这样说,一只手已经握住宋晓帆的手。他觉得,女儿的手还像小时候那样,小巧、纤细,像一块温润的宝玉。
父女俩手牵着手,一起向楼下走去。
“对了,爸,东大摄影班那个杜威上午来过了吗?照片修复的咋样?”晓帆忽然问。
“呣,来过了,不错。”宋乾坤满意地点点头。
“嘻嘻,爸,我给你推荐的人才没错吧?”宋晓帆得意地说,“你不是想物色一位懂摄影的年轻人,陪你沿着过去战斗过的地方考察一趟么,这个杜威咋样?”
“这个么,我考虑考虑……”宋乾坤模棱两可地说。其实,他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长期担任领导干部的习惯,使他从不轻易地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别人,即使是自己的女儿。
宋乾坤一直很宠爱这个女儿。他和第二任妻子罗伊结婚时,正处于人生的低谷,安娜因“叛徒案”跟他离婚后,他独居了一段时间,没过多久便官复原职了,但持续不断的审查,使他的身心受到不小的摧残,所以复出后省委安排他到省疗养院去疗养。其时,罗伊在省疗养院当护士,专门负责他的护理工作。这位长着一双漂亮丹凤眼的年轻护士,不仅业务出众,而且对他照顾得特别细心,态度总是那么亲切、温柔,很少像某些护士那样不耐烦,给他打针之前总是先用纤细的食指和中指在涂过酒精的部位轻轻按一下,打完之后,再重复一遍这个动作。每当这时候,宋乾坤的身体便像触电似的微微一颤。当他离开疗养院时,心里竟产生了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后来,宋乾坤才明白,他舍不得的并非条件舒适、风景如画的疗养院,而是女护士罗伊。
不久,宋乾坤再次结婚了,第二任妻子便是罗伊,并于一年后生下了他们的女儿宋晓帆。那一年,罗伊刚满二十二岁,而宋乾坤已经四十多岁了。从此,他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年轻漂亮的妻子,活泼可爱的女儿,这样的幸福,对于一个从战争中走过来,并经受过复杂政治考验的中年男人来说,无疑是弥足珍贵的。他渐渐忘记了安娜以及那个后来改名叫宗小天的养子,把全部感情投入到了罗伊和女儿晓帆的身上。每次出差,他都要给母女俩带几样他们喜欢的礼物回去,每逢节假日,他再忙也要带女儿去逛公园、少年宫、博物馆。那时候,罗伊已调到省人民医院住院部当护士长了,经常忙得连节假日都没有,女儿跟他这个爸爸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多。时间长了,女儿似乎对爸爸更依恋,对妈妈变得有点生疏了。直到上中学后也是如此,连罗伊也有几分嫉妒,背着女儿调侃他:“老宋,你眼里只有女儿,把老婆都快忘了吧!”
罗伊说这话时,那双丹凤眼里荡漾的其实同样是一种做妻子和母亲的柔情蜜意。这使宋乾坤再次体验到了一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快意:身边有美妻爱女相伴,事业上也再上一层楼,他刚由省委宣传部长升任省委书记处书记兼副省长,工作比以前更忙碌也更重要了,其时,他的长篇小说《大江壮歌》出版了,凭借这部作品,他赢得了一顶作家的头衔,在党内赢得了“才子”的美誉。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处在人生中最美好、最得意的一段时期。可没过几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宋乾坤又一次被卷进了政治风暴,五十年代那场不了了之的“叛徒案”再度被人翻了出来,这一次,他不仅失去了省委书记处书记和副省长的职位,还被戴上“叛徒”的帽子投进了监狱。妻子罗伊虽然也受到了牵连,倒也没有像当初安娜那样跟他离婚,但被他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晓帆却嚷着要跟他划清界限,为了表示跟他彻底决裂,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宋卫红”,初中毕业、便到广阔天地的农村插队落户去了。晓帆下乡时,宋乾坤关在监狱里,没去为女儿送行,还是妻子罗伊来探监时告诉他的。“乡下那么苦,孩子怎么受得了……”在探视室,罗伊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宋乾坤只好安慰她:“到农村去锻炼一下也有好处……”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其实也不好受,毕竟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子呢!所以几年后,当他再次复出后回到领导岗位时,第一件事就是把女儿从乡下调到了东江钢铁厂文工团。晓帆中学时就颇有文艺天赋,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到文工团工作也算人尽其才。女儿回城后,尽管不再嚷着同他划清界限了,但同他的关系还是不冷不热,放着家里的大房子不住,偏要去住钢铁厂文工团又窄又挤的集体宿舍。这也就罢了,晓帆还背着父母,同东江钢铁厂的一个造反派恋爱上了,为这事儿,宋乾坤第一次动了肝火,让晓帆要么跟“造反派”分手,要么别再回这个家!可晓帆还是不管不顾地同那个造反派结了婚,为此,父女俩彻底“闹翻”了,晓帆也几年没回家,再次见面时,已经是粉碎“四人帮”了……
宋乾坤清楚地记得,那是1977年元旦,他参加完省委书记处的会议回到家,一进门就看见妻子罗伊和女儿晓帆相拥着坐在客厅的一把简易沙发上,母女俩的眼圈都红红的,眼角还挂着泪痕。几年不见,晓帆比以前消瘦了许多,那双酷似罗伊的丹凤眼显得更大了。见了他,便从简易沙发站起身,怯生生地叫了声:“爸……”。宋乾坤心里原本还有几分生气,但一见女儿像小时候犯了错误等着受罚的可怜样子,心一下子软了。“呣,回来了?回来就好……”话音刚落,晓帆就扑进他的怀里,眼泪扑簌簌地从脸上掉下来。那一刻,他彻底原谅女儿了。年轻人嘛,冲动起来总是容易心血来潮、不管不顾,自己当年为了参加革命同那个封建家庭决裂不也是如此吗?而且比晓帆走的更远,带着“锄奸队”把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杀了……不久,宋乾坤就把晓帆从东钢文工团调到省歌舞团当了创作员,尽管晓帆只是初中毕业,但受他的熏陶从小爱好文艺,已经在省报和《东江文艺》上发表了几篇作品,所以到省歌当创作员也算人尽其才。关键是,晓帆已经和那个被判刑的造反派离婚了,应该让她尽快从过去的阴影下走出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总之,晓帆一度偏离的生活轨迹又回到了正途,不久前,作为一名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晓帆进了东江大学中文系作家班,圆了她的大学梦,这当然不排除宋乾坤的帮助。但作为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的女儿,晓帆现在拥有的这一切,难道不是她早该得到的补偿吗?……
“好久没喝过赵姨的排骨藕汤了!”晓帆一见保姆端上来的大钵藕汤,便迫不及待地拿起汤勺,先给自己舀了一大碗,然后又要给宋乾坤舀,但被他挡住了,“少舀点儿,我血糖高,医嘱少沾荤腥……”
“是啊,宋老平时不沾荤腥,只有你回家才煨汤呢!”赵姨也对晓帆说,“你要是想喝藕汤,就多回家来吃饭呀,省得宋老在家里经常念叨你……”
赵姨是罗伊的表亲,以前在市内一家大集体工厂里上班,比罗伊大几岁,由于厂子不景气,刚过五十就提前退休了,闲在家里,罗伊就让她来帮忙料理家务。罗伊自从调到省外办当上处长后,比以前在医院时更忙了,家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的确需要请一个保姆。赵姨不仅爱整洁,平时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烧得一手好菜,尤其是她煨的排骨藕汤,晓帆每回都要喝几大碗的。自从她来了之后,罗伊就没再下过厨房。只可惜自从前两年宋乾坤查出糖尿病后,饮食就严格控制,再好的美食他也只能尝尝而已了。
菜早已凉了,赵姨把菜回锅热了一遍端上来后,就回厨房去了,餐厅里只剩下了宋乾坤和宋晓帆父女俩。
宋乾坤去北京开会,前几天才回来。离休后,除了党内规定传阅的一些文件或个别领导主动找他征求意见,他很少过问省里的工作。但作为中顾委委员,每年一次的中顾委全会,宋乾坤还是要参加的,主要是趁这个机会见见表姐夫同时也是老首长的洪虎将军。表姐韩英多年前就去世了,表姐夫身体也不大好,一年中几乎有三分之一时间住在301医院……
“你妈昨天还打电话回来,想在日本给你买几件衣服,却忘了尺寸,问我,我哪里晓得,幸好你赵姨还记得……”宋乾坤一边小口小口地品尝着藕汤,一边说。
宋晓帆揶揄道:“爸,我妈自从当上处长后,比你当省长时还要忙,又是出国又是考察的,只怕还要往上升吧!”
宋乾坤瞥了女儿一眼,“你最近的风头也不比你妈妈差哪儿去嘛。”
宋晓帆听父亲话里有话,忙问:“爸,你在北京听到什么啦?”
“你那篇小说获奖,你表姑父也知道了……”宋乾坤说,“连太行和雁北提起你都竖大拇指,让你把新出的书给他们寄两本去呢!”
太行和雁北是韩英、洪虎的儿子和女儿。
宋晓帆说:“不会吧?他俩平时可拿大,从不正眼瞧我的……”
宋乾坤说:“不要刚取得一点成绩就翘尾巴,你这才刚刚起步呢!”
宋晓帆见父亲一副认真的口吻,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在您这位老作家面前,我哪敢翘尾巴呀!”说罢,埋下头去大口喝汤,眨眼工夫,一碗藕汤已被她喝光了。
“最近东江大学没发生什么新鲜事儿吗?”宋乾坤问道。
每次回家,女儿总要讲讲学校发生的大事小事,让他获得了不少高校领域的信息,他虽然已经退下来了,但调查研究还是必不可少的。谁知这一问不打紧,宋晓帆“咦呀”一声,刚喝下去的藕汤差点儿呛出来,她赶紧用手捂住嘴巴,说:“爸,你别说,还真有一件事儿呢!”她停了一下,压低声音道,“何校长最近惹上麻烦了……”
宋乾坤哦了一声,“东江大学的教育改革最近搞得风生水起,他会惹什么麻烦呢?”
“爸,您先听我说么,”宋晓帆有几分神秘地说,“前不久,何校长去国家教委开会回来,在北京火车站上车时,碰到了鹿东进……”
鹿东进是新上任的东江省委书记。
“碰上他有什么好奇怪的?”宋乾坤咕哝了一句,漫不经心地听女儿往下讲——
“……那次,何校长购的是软席卧铺票,上了火车以后,依照规定办理换牌手续。可在火车即将开动时,突然有几个公安干警赶他离开铺位。何校长据理力辩,再三说他的铺号没错,可公安干警说,不管你错不错,总之你不能用这个铺位!何校长见公安干警气势汹汹,只得忍气吞声,提起皮箱转到别处去了。不一会儿,一位派头十足的大干部被恭迎进去。何校长事后向列车员打听,才知那位大干部是刚从国家审计署调任东江省委书记的鹿东进。鹿书记购的铺位靠近软卧车厢的卫生间,人进人出太嘈杂,味道又难闻,所以才让乘警逼着车厢中间的何校长换了铺位……”
“哦,不过是换一个火车铺位嘛,”宋乾坤轻描淡写地说。“芝麻大一点的事,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可没这么简单,您听我往下说呀!”宋晓帆像说书那样清了清嗓子,“何校长从北京回来不久,在接待香港一个文化教育代表团时,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了,这件事很快上了香港大大小小的媒体,矛头直指鹿东进书记,给他扣了‘官僚作风’‘特权习气’和‘不尊重知识分子’好几顶大帽子。鹿书记很生气,亲自打电话给何校长,要他针对境外势力的反共舆论写一份声明,以消除负面影响,可何校长拖着不肯写。结果您猜怎么着,教委原本准备将东江大学教育改革的经验向全国推广的,新华社还采写了一篇何校长的专访,称他为“敢吃螃蟹的教育家”,却因为这件事胎死腹中。您说这事儿是大还是小?……”
宋乾坤听了女儿的讲述,一时没有吭声,脑子里却闪现出这次在北京301医院听表姐夫洪虎跟他讲的那番话。“中央原本打算让你延期退休,接替调到中央工作的老袁,当一届东江省委书记的,”表姐夫说,“以你的资历,如果不是那桩所谓的‘叛徒案’,你早就担任更重要的领导职务了。况且,你在东江当了那么久的副书记和副省长……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有人向中央纪委写信反映,前两年你们东江在南湖边给老干部修建了几十套别墅,不仅动用国家财政给老区的拨款,还强迫一所小学校从南湖边搬迁,群众影响很坏。你作为审批这个项目的常务副省长,应该负主要责任……”
表姐夫洪虎长期在军队和国防部门担任领导,并不过问地方工作,但他是中顾委常委,对中央决策和人事变动比较熟悉。
“可是,这件事最后拍板是袁书记,并不是我……”宋乾坤说,像是替自己辩护。
“道理是这样,问题是,向中央举报你的是你以前的那个部下。”表姐夫说,他再次翻出了东江解放前的那桩‘叛徒案’, 指控当年东江省委和军区医院在娘子湖被还乡团包围,导致一百多名干部战士和伤病员被杀害的情报是你泄露的……”
“我这位部下的未婚妻是在凤凰岛惨案中牺牲的,他悲痛过度,加上又急于给未婚妻报仇,脑子里产生了妄想症。”宋乾坤苦笑道,“这些情况我多次向组织上反映过……”
“可是,‘南湖别墅’这件事一捅出来,事情就比较复杂了,”表姐夫皱着眉说,“中央领导同志很震怒,小平同志还做了批示,要求严肃处理……”
后来,宋乾坤就从省委副书记兼常务副省长位置上离休了,尽管他被破格增补为中顾委委员,但那纯粹是一种安慰。从北京回东江的火车软卧车厢里,宋乾坤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那位“老部下”的影子,心头掠过一道阴影。难道他这辈子都咬住我不放了吗?……
此刻,宋乾坤听女儿讲到新任省委书记鹿东进,忍不住想: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啊!但涌到嘴边的一句话却是:“也难怪,东进书记初来乍到就被人推到风口浪尖,搁在谁身上也够喝一壶的……”刚说完,他马上意识到这句话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便改口道,“何校长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不懂政治啊!”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偏向何首乌的,不单因为他跟何首乌在干校的那段交情,还因为在任期间,他对东江大学推行的那套改革方案一直都是大力支持的,并且推荐何首乌担任了东大校长。现在,新来的省委书记抓住这件事情小题大做,让他很不舒服。可有什么办法呢,鹿东进是京官,才五十岁出头,而且是搞技术出身,符合中央关于干部“年轻化专业化”的要求,比起他们这些打仗出身的老同志,锋芒和派头不只是大了一点点……
宋乾坤的心头涌起一丝酸溜溜的滋味儿,但他并没有让这种微妙情绪在女儿面前流露出来,而是换了个话题:“你们那个电视片《大江东去》,筹备得怎么样啦,啥时候开拍?”
《大江东去》是前不久宋晓帆和东江大学作家班几个同学发起创作的一部大型电视片,在宋乾坤和何首乌的支持下,得到了省财政和东江大学的专项经费支持。
“《大江东去》的剧本由我写初稿,二稿时我把郎涛也拉了进来。”宋晓帆说,“最近请几个学者开了个讨论会,基本定稿了,万事俱备,财政厅的专项拨款一到账,就可以开机啦!”
“呣,这部片子的主题不是‘从内陆文明走向海洋文明’吗?”宋乾坤赞许地说,“让郎涛参加进来好,他是从国外回来的洋博士嘛,学术素养和眼光都比你们作家班这些‘杂牌军’强……”
“杂牌军又怎么样!”宋晓帆噘了噘嘴巴,“爸,你也太崇洋媚外了吧。当年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叫你们土八路,还不是被你们打败了么!”
“哈哈,话不能这么说,现在可是改革年代,不能照搬战争年代那一套,教育和文化艺术都要面向世界,面向未来嘛!”
“您这话让郎涛听了,他肯定高兴……”
“哦,他高兴,你呢,高兴还是不高兴?”
听了父亲这句话,宋晓帆不知怎么脸一红。
父女俩说话间,午饭不知不觉吃完了。这时,赵姨进来收拾桌子,他们便起身走出了餐厅。
宋晓帆挽着宋乾坤的胳膊往楼上走去时,忽然说:“程国军……出狱了。”
宋晓帆的声音很低,宋乾坤没听清楚,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宋晓帆重复了一遍。宋乾坤没有说话。宋晓帆瞟了父亲一眼,见他的脸色阴郁下来,也沉默了。
程国军就是宋晓帆的那个“造反派”前夫。当年,就是因为他,父女俩的关系冷冻了很长时间,宋晓帆离婚后,虽然跟父亲的关系回到了从前那种亲密的状态,但全家人一直都像对待一块旧伤疤似的,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程国军”这个名字。此刻,宋晓帆突然提起来,父女间刚才那股融洽的气氛,一下子被打破了……
6. 约会
宋晓帆离婚后,先是在东钢文工团住了一段日子,调到省歌舞团后,单位分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单间,她就搬过去住了,虽然比以前离家里近了许多,但她并不常回家,偶尔回来一趟,也像走亲戚那样,陪父母吃顿饭就回省歌去,从不过夜。那时他们家还住在老省委大院,自从下农村插队落户到回城调到东钢后,她很少在家过夜,但父母还是给她保留了一间单独的卧室,里面的家具和床上用品都是上初中以前用过的,时光仿佛定格了似的,连她小时候玩过的八音盒和俄罗斯套娃都还在。但对宋晓帆来说,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这种情形到她上东江大学作家班后,开始发生了变化。
其时,父母已经搬进了南湖小区的这幢豪华别墅,楼上楼下,外带前后花园,不仅房子比以前大了好多,环境也比老省委大院幽静宽敞了不知多少倍。乔迁那天,她第一次走进这幢富丽堂皇的别墅,心情十分复杂。同在老房子里那样,父母照样给她保留了一间卧室,站在卧室里,宋晓帆觉得这么多年来横亘在她和父母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倒塌了。在溅起的烟尘中,她仿佛看见了胳膊上戴着红袖标的自己显得那么幼稚可笑;更荒唐的是,当她怀着同“叛徒”父亲决裂的豪情,走向“广阔天地”时,还为自己像父亲当年背叛封建家庭那样感到骄傲呢。那时候,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带领“锄奸队”除掉自己的反革命父亲的人,竟然会叛变革命!……
那天晚上,宋晓帆破例在家里住了一夜。她有一种久违的回家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无拘无束地跟父母说笑、撒娇,下再大的雨,也有父母这把大伞给她遮挡风雨雷电。她原本就是一株温室的植物,非要把自己当成野花野草,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去“经风雨见世面”,吃了苦头怪谁呢?
宋晓帆觉得自己像一个失足的浪子流浪多年之后回到故土,一股从未有过的羞愧之感涌上心头。
好在都过去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宋晓帆想。她又像小时候那样重新生活在父母这把大伞下了。她这样想一点也不夸张,从农村调到东钢文工团,在省报上发表第一篇作品,再到调进省歌舞团、上东江大学作家班,乃至这次她和郎涛一起策划的电视片《大江东去》,哪一步、哪一段路不是父亲替她铺平的呢?
然而,无论如何,她已经不是那个只会在父母身边撒娇的小女孩,而是一个已过三十岁的离婚女人了。她从小就很要强,这一点跟父亲倒挺相像的。但父亲老了,我不能一辈子躲在这棵大树下,宋晓帆想。我应该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和生活。
宋晓帆当然是有“自己独立的事业和生活”的,刚上东江大学作家班不久,就在一家全国性大刊物上发表了小说《香椿街》,虽然引起了一些争议,却也获得了文坛的充分肯定,几位著名评论家还撰写评论文章,称她为引人注目的文学新星。
她已经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作家了。
如果这是她摆脱父亲“荫庇”走出的第一步,那么前不久和郎涛一起策划的电视片《大江东去》,则是她迈出去的第二步。为这部片子,宋晓帆耗费心血最多的倒不是脚本,而是立项和筹措资金。为了争取省财政拨款,她跟父亲“蘑菇”了好一段时间,一开始,父亲很为难,作为一个已经离休的老干部,他显然不想在卸任之后,背上为子女走后门、谋利益的污点。为了打消父亲的顾虑,宋晓帆将《大江东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大肆宣扬了一番,搬出从郎涛那儿学到的一些时髦名词如“黄色文明”“蓝色文明”“农业文明”“商业文明”“现代化”“现代性”,好一通狂轰滥炸。她知道父亲一向坚定支持改革,最怕别人说他保守,就像文革期间怕别人说他不革命一样。这一招果然奏效,父亲答应给新任省委书记鹿东进写了个条子,鹿书记挺给父亲面子,没多久,电视片的财政拨款报告就批下来了。最近半年,宋晓帆把全部精力都扑在这部电视片上了,争取早日制作完成。宋晓帆相信,跨出这两步后,自己的事业才能真正“独立”起来,否则,只能永远被人当成靠省长父亲混日子的废物……
然后呢,然后就是“独立的生活”!
是的,她已经三十一岁了。作为一个女人,她还不算老,但毕竟已青春不再,她生命中最好的岁月和少女最珍贵的初恋,献给了一个如今已沦为囚徒的“造反派”,这是多么惨痛的损失!她还能挽回这种损失吗?或者说,她还能找到自己的爱情和幸福吗?
这样的担心不只是宋晓帆自己,也包括她的父亲和母亲。每次回家,她总是能从父母一个微妙的眼神或一句不经意的话中感觉得出来。他们都盼望自己尽快重新建立一个家庭,但又不好太露骨。当年,宋晓帆在跟“叛徒”父亲决裂时表现出的那种叛逆性格,使他们现在面对宋晓帆的个人问题时,多少有点儿忌惮,不敢直接过问,更不用说干涉了……
宋乾坤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把父亲送到卧室后,宋晓帆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宋晓帆的卧室跟父母的卧室都在二楼,中间隔着父亲的办公室兼书房。拉开卧室的窗帘,就能看到碧波荡漾的南湖,湖上的水鸟以及岸边的松林。午后的阳光穿过湖边的松林,照到浅绿色的丝绒窗帘上,斑驳迷离,让人恍若置身梦境。家具全换了新的,唯独宋晓帆儿时玩过的那些玩具保留下来了,她最喜欢的俄罗斯套娃和八音盒放在最显眼的床头柜上,跟它们摆在一起的是一个精致的镜框,镜框里镶嵌着一张她上幼儿园时拍的照片。
宋晓帆记得,这张照片是父亲用那架德国相机莱卡3D拍的,她头上扎着短辫,身穿一件粉红色的布拉吉,脸上洋溢着天真烂漫的笑容;由于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有点儿褪色了。
床对面的墙上,有一面足有一人多高的大镜子。此刻,宋晓帆站立在镜子面前,用审视的目光端量着自己。嗯,你还没有老,比起十几年前那个天真浪漫的小姑娘,增添了一种成熟女性的魅力。这样的魅力,也只有成熟男人才能欣赏……宋晓帆的脑子里闪过中午吃饭父亲提到郎涛时那副暧昧的神情。她明白父亲的心思,这是暗示自己跟郎涛交往太密切,猜测我们俩在恋爱呢!
宋晓帆自从到东江大学作家班后,跟郎涛之间的交往的确比较频繁,甚至称得上亲密了。这位从国外回来的哲学博士,东大最年轻教授的博学和敏锐,以及潇洒的外表、优雅的谈吐,都令宋晓帆歆羡乃至喜欢,对此,她一点也不想掩饰,但这只是出于对知识的崇拜,跟男女恋情无关。无论是从郎涛给作家班开设的课程,还是从电视片《大江东去》的撰稿过程中,原本只有初中程度的宋晓帆从他身上学到了不少知识。况且,郎涛比她小好几岁。作为一个成熟女人,在她看来还是一个愣头青呢!再说,父亲和郎永良教授曾经是五七干校的“战友”,两家也算是世交,郎涛和何首乌的女儿何丽青梅竹马,两家的父母早已给他们俩订了亲。因此,把她对郎涛的喜欢,当成姐姐对弟弟的那种感情,也许更合适……
只有宋晓帆自己清楚,她真正喜欢什么样的男人。但这属于一个女人的秘密,她能告诉父亲吗?
当然不能。
想到晚上的约会,宋晓帆的心加速跳动了几下,脸也有点儿发烫起来。这种初恋似的感觉,使她心里既惶惑又激动:难道我真的又恋爱了吗?她朝着镜子里瞟了一眼,脸颊绯红,像抹了胭脂似的。她有点不敢正视自己,看了看手腕上的表,两点刚过,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呢。于是,她从镜子前走开,坐到靠窗的书桌前,打开了一本小说。那是她在东大图书馆借的,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
在宋晓帆喜欢的外国女作家中,除了伍尔夫,就是杜拉斯。前不久她刚看完伍尔夫的《灯塔守望人》,最近又开始看杜拉斯。这两年,杜拉斯的两部小说在中国文学界,特别是女作家中很受青睐,一本是《广岛之恋》,另一本就是《情人》。
《情人》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讲述了一个15岁的法国少女与年轻的中国情人之间悲伤而沉郁的爱情故事。少女的身世有些凄惨,生长在法属殖民地越南西贡,因为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家庭仅靠母亲微薄的工资维持。母亲为了养活一家人想尽了一切办法,所有疯狂的办法,但贫穷的状况丝毫不曾改变。她有两个哥哥,其中大哥哥游手好闲且嗜赌,在她母亲的偏袒下,恶习不改。花季的年纪,也是女孩爱美的年纪,在那样的家庭状况下,虽然少女的穿着说不上有多寒酸,但也绝没有什么钱用于打扮。遇到富家公子前,她对爱情还处于似懂非懂的年纪。这个来自中国北方的男子对她一见钟情,疯狂迷恋她,开车接送她上学,给她花钱,给了少女无尽虚幻的尊荣……“我已经老了。一天,在一间公共场所的大厅里,一个男人朝我走来。他做过自我介绍后说:我很早就认识你了。我来这是为了告诉你,大家都说你年轻时候美丽,我却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时更美。……”每次读到这段文字,宋晓帆心里总是怦然一动,仿佛她变成了女主人公或者作者杜拉斯。其实,宋晓帆感兴趣的不只是小说中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伤感和唯美的情调,还有女作家本人的经历。杜拉斯66岁时,爱上了一个比他小38岁的情人,这个在普通人眼里近乎荒唐的浪漫爱情故事,对宋晓帆也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尽管她远未到66岁的年纪,正处于一个女人的繁盛之季……
但此刻,宋晓帆面对打开的书本,一个字也看不下去,满脑子都是她将要去见的那个男人的影子。
那个男人叫李鑫。
刚粉碎“四人帮”不久,一批五十年代被划成右派的作家重新出山,成为了文坛主将,翻开全国的文学刊物,到处都能见到他们的名字和作品,尤其是那几家权威杂志,几乎被他们包圆,占据了每一期的头条版面。文学界将这批作家称为“重放的鲜花”,他们的作品一发表便会引来无数好评,各种评奖也总是把他们的作品放在最显著的位置。由他们领衔的“伤痕文学”更是成为了一股领时代风气之先的文学潮流;很快,他们在赢得成千上万读者的同时,相继担任了各级文联作协以及出版社和杂志社的领导,一个个成了掌握文化界大权的举足轻重的人物。
李鑫就是其中的一位。
当宋晓帆还是一个刚开始在省报副刊上发表作品的文学青年时,就知道李鑫这个名字了,不只熟悉这个人,而且读过他许多的作品。一开始,宋晓帆心里对“右派作家”还有些抵触。要知道,文革期间,“右派”可都是红卫兵红小兵们口诛笔伐的对象啊!但在读了一些“伤痕文学”小说后,宋晓帆渐渐被他们征服了,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历史泥淖中拉了出来。她越来越觉得,“右派”作家描写的那些苦难,不但属于他们自己,而且属于每一个人,包括她和父亲。哪个时代没有自己的“伤痕”呢?于是,她根据父亲讲的故事,写了一篇《香椿街》。出乎意料的是,小说在艺术上虽然有些稚嫩,却在文坛产生了不小的反响……
宋晓帆就是在这种情形下认识李鑫的。
去年秋天,宋晓帆去浙江温州参加《文学青年》杂志社举办的一次笔会。受邀的除了跟她一样在文坛暂露头角的青年作家,还请了两位著名作家去讲课,一个是部队老作家邓铿,另外一个就是李鑫。
笔会举办地点在温州郊外的市委第二招待所。招待所还有一个名称“雪山宾馆”,听上去很有诗意,让人联想到“白雪皑皑”这个词儿。但实际上在位于中国东南方的温州,几年都难得下一场雪。不过,由于宾馆依山而建,环境倒挺幽静的,也很美,适合文人雅集。
两位著名作家的讲座安排在笔会第二天。上午开讲的是邓铿,邓铿以反映红军长征的短篇小说知名,七十年代初期,他的一篇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后,红遍全国,不过,粉碎“四人帮”后,他擅长的那种题材有点过时了,在不少青年作家眼里,邓铿早已是一个过气的人物,有人甚至纳闷,主办方为啥把他请到笔会上来:“都老古董了,能给我们讲什么!”因此,上午的讲座听众不到一半人,显得冷冷清清,有的只听了一半就中途退场了。
下午则是另一番景象。青年作家们不仅悉数出席,连笔会主办方的工作人员都参加了旁听。许多人都是冲李鑫的名气来的,以前只读过李鑫的作品,没见过本人。当李鑫来到会场时,包括宋晓帆在内,许多人都忍不住吃了一惊。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子,头发几乎全白了,像一座银光闪闪的雪峰,让人觉得那不是衰老的症象,而本来就是这样的。他的脸孔像久经风霜的土地,粗粝,富有质感,高耸的眉骨下,藏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下巴微微翘起,像一面高山峭壁,大约一米八的身材,丝毫没有老年人那样的佝偻,而像年轻人那样挺得笔直,使宋晓帆想起同样被划为右派的著名诗人曾卓写的一首诗《悬崖边的树》……
那天,李鑫的讲座题目叫《我是怎样创作<农场情话>的》,《农场情话》是李鑫的一篇获奖小说,也是他的成名作,讲的是主人公被打成右派后,在劳改农场受尽折磨,和劳动人民出身的女主人公相识到相爱的故事。宋晓帆读过好几遍,深受感动。现在,听到作者本人讲述小说的创作过程,尤其是李鑫那略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让她觉得格外亲切。“当年在劳改农场时,赶上大饥荒,犯人每天才供应四两粮食,肚子吃不饱,经常饿得咕咕叫,为了能填饱肚子,去食堂打饭时,我总是用一个搪瓷碗去打饭,由于视觉效果,食堂的师傅每次便会多给我打一些饭食。不是师傅有意照顾我,而是那个搪瓷碗下窄上宽,容易造成视觉上的错觉……我就是利用这种几何学原理,成功地诱导了食堂师傅,才使自己从那场饥荒中幸存下来的,并且赢得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李鑫讲到这儿,引起一阵会心的大笑。因为他讲的是《农场情话》中的一个细节。那个厨师就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后来成了李鑫的妻子。
李鑫的讲座风趣幽默,乍一听似乎没有多少深奥的东西,却蕴藏着一种曾经沧海的启示,让宋晓帆联想到前不久才看完的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苏联流亡作家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
……
李鑫的讲座赢来了一阵阵的掌声,其热烈程度,跟上午邓铿的讲座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不少青年作家纷纷上前请李鑫签名,把他围得水泄不通。宋晓帆晚了一步,被挡在外围。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李鑫正要离开会场时,才发现她还捧着笔记本站在原地。“哦,我还没有给你签名吧?”李鑫说着,向宋晓帆走过来。没等他走近,宋晓帆便迎过去,递上了自己的笔记本。
“写什么呢?”李鑫一边从上衣口袋取出钢笔,旋开笔帽,像是问宋晓帆,又像是问自己。略微思忖了一下,在笔记本上刷刷写下几行字:
“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摘自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赠……”
他停下笔,抬起头看了一眼宋晓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宋晓帆。”她有点慌乱地回答。
“赠宋晓帆女士。李鑫。”
他签下自己的名字,把笔记本还给宋晓帆,然后一只手插在裤兜里,穿过人群,迈着年轻人才有的轻捷步伐,走出了会场。
第二天,笔会安排到雁荡山游览。雁荡山位于浙江省温州市东北部海滨,是环太平洋大陆边缘火山带中一座日至纪流纹质破火地,史称中国“东南第一山”,素有海上名山、寰中绝胜的美誉。景区内最著名的景点有大龙湫、小龙湫、三折瀑和夫妻峰。
参加笔会的大多数青年作家是第一次到雁荡山,兴致很高,照例要拍照留影,每一个景点都不愿意放过,笔会主办单位温州市文联专门从摄影家协会请了个摄影家,由于照相的人太多,忙得不亦乐乎。为了照相,大家特意穿上了最新潮时尚的衣装,不论男女,无不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宋晓帆临来笔会前,父亲本来让她把那架老牌的德国莱卡3D相机带上的,可一想到相机太老了,经常出故障,临出门时又放回去了,现在见大伙争先恐后抢着照相,她不禁有点儿后悔。
要说雁荡山最优美动人的风景,显然要数夫妻峰。这并非是她的自然景观多么美,而是因为那个美丽的传说。从刚进景区开始,导游就不断地给大伙讲这个传说:
千百年前,石海洞乡一带曾是僰人的故乡。僰人中有一位勤劳勇敢的青年名叫石娃,为了给老母亲医治眼病,他不怕豺狼虎罴,翻山越岭四处求医。天宫玉女随玉皇大帝巡游,俯视石海洞乡的人间仙景。得知石娃只身一人照顾老母时,玉女深受感动,便悄悄来到人间,变成美女玉姑和石娃结成了夫妻。玉姑从悬崖上找来灵芝,到天泉洞取天窗泻下来的泉水,煎熬成药水,一勺勺地喂进婆婆嘴里。婆婆眼病很快痊愈了,一家三口男耕女织,过着人间幸福美好的生活。谁知好景不长,藏在天泉洞深处的“红眼怪”返回天宫,秘告玉女私奔人间的消息。玉皇大帝大发雷霆,立即派出天兵天将缉拿玉女。刹时间,石海洞乡天昏地暗,电闪雷鸣,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但他们二人毫不畏惧,相互紧紧地拥抱着,宁肯遭受电劈雷轰,誓死也不回天宫……
听完导游的讲述,再眺望那两座高耸的石峰,的确像一对深情拥抱不忍分离的情侣。参加笔会的青年作家,尤其是那些多愁善感的女作家们被感动得唏嘘不已,有的眼圈都红了。大家纷纷在夫妻峰下拍照留影,自己拍完不尽兴,还要请李鑫一起合影。
本来,李鑫和部队老作家邓铿都跟大家一起来游览了,可青年作家们偏偏只顾跟李鑫合影,仿佛邓铿压根儿不存在似的。李鑫有些过意不去,主动提醒:“你们别只找我一个人,也跟邓老师合一张嘛!”可别人愣是缠着他不放,生生地把邓铿凉在了一边。
宋晓帆本来也想请李鑫拍张合影的,但大伙争先恐后,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李鑫,她很难找到机会,便转而向在一边形单影只,显得很落寞的邓铿走过去,“邓老师,我可以请您合张影吗?”
落落寡欢的邓铿正在吸烟,对宋晓帆的邀请显然感到意外,赶紧扔下烟卷,“当然……可以。”
于是,宋晓帆和邓铿在夫妻峰下拍了一张合影。拍完照片,她对邓铿礼貌地道了一声“谢谢”,正要走开时,看见李鑫从人群中投来一道嘉许的目光。
笔会内容总是丰富多彩的。晚上有一场舞会,许是游览带来的兴致,跳舞的人不少,李鑫成了整个舞会的主角,女作家们都争相请他跳舞。邓铿没有来参加舞会,他有自知之明,担心又会遭遇白天那种令他尴尬的场面。
像白天一样,宋晓帆没有凑热闹加入到争相去请李鑫跳舞的队伍。在和几位男作家跳了几圈后,便坐在一边的茶座上,静静地欣赏着大家的舞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听见有人在耳边说:“我可以请你跳舞吗?”
宋晓帆看见一个身材高挑、笔挺的老年男子站在面前,彬彬有礼地向他伸出一只手来。
是李鑫。
她几乎想也没想就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把自己的手递到对方手中,接着,两个人步入了舞池。
正在播放的是一首舒缓轻捷的《春之声》圆舞曲。李鑫的舞步沉稳而不失矫健,他的手臂十分有力,轻轻地托着她的腰部,不住地旋转,如同蹁跹飞舞的蝴蝶,整个身体仿佛都飞升起来了。宋晓帆不由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种难得的愉悦。
“你很有个性,与众不同,”他听见李鑫在耳边说,“就像你那篇小说一样……”
“您看过我的小说?……”她有点意外,“哪一篇?”
“哪一篇……让我想想,《香椿街》——著名评论家叶笑言同志特地向我推荐过,所以印象很深……”
叶笑言是父亲的老朋友,曾经给她的新作《香椿街》写过评论。看来李鑫的话不是客套,真的看过那篇小说。宋晓帆想。
“全国短篇小说评选工作已经开始了,我准备推荐你这篇小说……”
李鑫是全国短篇小说奖评委会的副主任委员,他的意见无疑是举足轻重的。宋晓帆心里不禁有些激动。她抬起脸来,暗淡的光线下,李鑫那张充满雕塑感的面孔像木刻那样若隐若现,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烁烁闪亮。她觉得,那只托着自己腰部的手仿佛缠着树干的藤蔓,那么厚实、有力,而且温暖……
李鑫是提前离开笔会的,此后半年多,宋晓帆和他再没有联系过。只是在今年元旦前夕,她给李鑫寄了一张贺年卡,除了“新年快乐”几个字,一句多余话也没有。大约两个月前,她忽然收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寄来的一封信,确切说,是一个通知:
宋晓帆同志:
大作《香椿街》已荣获全国短篇小说奖,颁奖大会拟于╳月╳日在京举行,敬请届时光临。
中国作协全国短篇小说奖评选委员会
198╳年╳月╳日
宋晓帆简直不敢相信的自己眼睛,她把那张盖着大红印章的薄薄信笺看了几遍,终于相信是真的。她脑子里浮现出半年前在雁荡山结识李鑫的情景,耳边仿佛传来李鑫的那句话,感激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没过多久,宋晓帆赴京参加颁奖大会。开会地点在地安门东大街,中纪委招待所,距沙滩北街的中国作协不远。颁奖仪式很隆重,中国作协的几位主要领导人和大多数评委都出席了,唯独没见到李鑫;问会务组的同志,才得知他率领一个作家代表团出国访问了。宋晓帆心里一阵失望。由于惦记着回学校上课,领完奖后,她没顾得上去看望姑父洪虎将军以及表哥太行和表妹雁北,就匆匆回东江了。
后来很长时间,宋晓帆都为没能在颁奖大会上见到李鑫而怅然若失。她总觉得自己欠着谁一笔债,心头空落落的,暗自盼望着,但究竟盼着什么,她也说不清楚。直到今天上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是通过东江大学总机转到枫园作家班宿舍的。
“是晓帆吗?”她拿起话筒,便听到一个男性低沉而亲切的声音。
“是我……”声音有些耳熟,可宋晓帆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我是李鑫。”听到这两个字,她的心顿时急促地跳动起来,“我去南京开会路过,在东江逗留一晚……你有时间么?”
“有的,您住哪儿?”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枇杷山宾馆,204房……”
接完电话,宋晓帆又出了一会儿神,心仍然跳的很快,直到中午回家和父亲在一起共进午餐时才渐渐平静了一些。但此刻,随着和李鑫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心跳再次加快了……
大约下午四点半时,宋晓帆从家里出来了。她没有去隔壁跟父亲打招呼,只是向赵姨交代,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了。
宋晓帆出门时,感觉到赵姨的目光从后面打量着她,一直到走出院子,赵姨的目光才消失。她知道,赵姨是对自己的打扮感到新奇。她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这样打扮过了。在东大作家班上学期间,她在穿着上并不太讲究,有时功课忙,甚至都忘了化妆,但由于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加上又在文工团当过演员,所以哪怕是随随便便的穿着,也难掩身上的清雅脱俗气质。这样的气质,如果再精心打扮一下,会有一种怎样的魅力就不言而喻了……
宋晓帆穿过幽静的南湖大院,走出大门时,岗亭边哨兵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一直随着她走到马路上。平时经过岗亭时,她很少留意过哨兵的目光,但今天,她例外地朝哨兵莞尔一笑,哨兵脸红了,有些害羞地别过脸去。
正值三月中旬,尽管已是夕阳西下,但依然春意融融,熏风扑面。宋晓帆上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人不多,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宋晓帆,仿佛整个春天都集中到了她身上。一种强烈的自信和骄傲占据了宋晓帆的心间。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心情了。
枇杷山宾馆位于东江大学校门口一条僻静的马路上,紧挨着省妇女儿童保健院。宋晓帆走进宾馆大门时,大堂里安安静静,似乎没住什么人,一个年轻的服务员趴在服务台上看电视。电视上在播放女排比赛。最近几天,世界女排大赛正在紧密锣鼓地进行,球迷们都在关注中国女排和日本的决赛,连平时不大看排球的宋晓帆偶尔也关注一下。
当宋晓帆穿过大堂,往楼上走去时,服务员把目光从电视转到了她身上,神情有几分警惕。
在204房间门口,宋晓帆停下来,不禁有点儿紧张,李鑫那张充满沧桑感,充满男性魅力的面孔像木刻一般在她的脑子里若隐若现,那双深邃的眼睛有如夜空中的星星,烁烁闪亮……
她敲响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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