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一
第四章
3. 停尸房、暗房、《少女之心》
戴太阳镜的青年留着长发,穿一件瘦瘦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白色的力士球鞋,一身城里人的装束,听口音不像是本镇人,宗天一以前也从没见过他。伯仲诊所在邳镇开业后,他才开始出现的。他跟武医生的关系很奇怪,既不像镇上人猜测的是保镖,也不像诊所的普通职工,有时没待几天便消失了,再过一段时间,又像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突然出现在诊所里,来无影去无踪,谁也不晓得他从哪里来,又去哪儿了。有人猜测戴太阳镜的青年是武医生的徒弟,理由之一是武医生不仅去银行存款取款,只要是外出,戴太阳镜的青年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也有人说,那个青年是武医生的干儿子,因为有人曾在街上亲耳听他把武医生叫“干爹”……
总之,戴太阳镜的青年的真实身份,在邳镇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越传越离奇。但真正弄清楚他跟武医生之间关系的是宗天一。那时候,他每过一段日子都要陪妈妈去伯仲诊所治病,每次将妈妈送到武医生那间宽敞的诊室后,武医生就让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带他出去。起初,宗天一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诊所的走廊里等候,由于牵挂留在诊所内的妈妈,宗天一过一会儿就走到门口,耳朵贴近房门听里面的动静,他这样做一是出于好奇,因为迄今为止,武医生没给妈妈开过一味药,他很想知道武医生怎么给妈妈治病的;二是妈妈毕竟是跟武医生单独在一起,他心里放不下。但诊室的门密不透风,而且里面还加了一层厚厚的布幔,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有一次,宗天一正站在诊室门口,耳朵贴着门想听到什么时,门突然一下子开了,武医生走出来,眼睛像锥子似的盯着宗天一,什么也没说,只是拖长音调喊了一声:“杜——威——!”话音未落,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二话不说,抓着宗天一从诊所门口离开了。
杜威拽着宗天一的胳膊,一直把他带到卫生院大院里的一幢单门独院的平房里才松开。杜威说那是武医生向卫生院租借的房子,“租金很低,等于白住。卫生院现在等于是让我们养起来了,这点钱算啥?”
宗天一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杜威知道宗天一被武医生逐出诊室,心里有些不悦,就解释了一句:“我干爹给病人治疗时最讨厌人干扰。这会影响治疗效果的。”
宗天一听到“干爹”两个字,噢了一声,“原来你们真是……”他只说了半截话,后半句话刚要出口时又咽了回去,改口道:“你叫杜威?”
对方点点头。宗天一说:“我叫……”但没等他自我介绍,杜威打断了他:“我知道,”他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气说,“我不单知道你叫啥名字,还知道你和你妈的病情……”
“你说错了,我没有病。”宗天一纠正道:“我是来给我妈治病的!”
“你咋知道你没有病呢?”杜威冷笑了一声,“每个病人一开始都不承认自己有病。但我干爹知道。他只要看你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仅看出你本人,还能看出你的父母……”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话太玄乎了,本来想怼他一句的,但想到镇上关于武医生的种种传说,只好又把话咽回去了,说出口的是一句:“可是……他至今没给我妈开过一味药。”
“这你就不懂了。”杜威再次打断了他,“我干爹治疯病从来不用药物。裴疯子不是治好了吗,干爹也没给他开一味药。”
“那他是怎么治病的呢?”宗天一睁大了眼睛。
“发功。”杜威嘴里吐出两个陌生的字眼。
宗天一本来想问什么叫“发功”,但一看杜威脸上那种神秘的表情,知道再问下去他也不会回答,只好知趣地住了嘴。
从那以后,每次武医生在诊室里给妈妈治病时,宗天一都要被杜威带到那座单门独院的平房里去等候。
那座平房从外面看十分简陋,红砖灰瓦,跟邳镇上的大多数房屋没啥区别。说是单门独院,其实只有两间半屋子,一间是武医生的卧室,一间是客厅,卧室的门始终紧闭着,宗天一在一次杜威打开半扇门时,看见里面只有一张床,异常宽大,几乎把整个房间都占满了。至于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他没有看清楚。一个男人,不,两个男人的卧室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呢?宗天一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听杜威说过,有时他也去里面睡,“不过,有时我一个人在客厅睡……”杜威指了指那套样式很笨的木制沙发,补充道,“这是仇木匠为了答谢我干爹送的。”那会儿,他和宗天一坐在沙发上。杜威的话让宗天一深感诧异。他无法想象两个男人住在同一间屋子是啥样的感觉。不过,想到杜威叫武医生“干爹”,宗天一心里的怪异感便减轻了一些。不管怎么说,人家是父子呢。他无法想像跟自己的父亲睡在同一张床上的感觉,父亲失踪时宗天一还很小,他已经没有什么记忆了。他的心头掠过一丝儿伤感,不禁有点羡慕起杜威来……
也许因为住着两个男人,又是临时租借的缘故,屋子里十分凌乱,除了那套沙发,几乎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而且,屋子里总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至于究竟是什么气味,宗天一又说不上来。虽然是水泥地,但屋子里还是很潮湿,地上到处是蟑螂爬过的痕迹。有一次,宗天一还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只壁虎,像荡秋千似的,把脑袋伸得很长地朝下面张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他吓得尖叫起来。
杜威笑嘻嘻地说:“你真胆小,这有什么好怕的,这东西浑身都是宝,我和干爹经常吃……”
宗天一听了,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从小最害怕的就是壁虎,还有癞蛤蟆和蛇。
“当然,癞蛤蟆、蛇也是好东西……”杜威说。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吐了。
“这几样东西称得上美味佳肴……”杜威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拿起一双吃完饭随手扔在茶几上的筷子,走到墙边的煤炉子前,掀开一只正在咕咕作响、冒着蒸汽的大铁锅的盖子,夹出一块已经煮得变了形的东西,吹吹气,用牙齿咬了一块,放在嘴里嚼着,一边嘟哝:“呵,味道真不错!”说着,向宗天一伸了伸筷子,“还欠点儿火候,再熬一熬会更好。你要不要尝一口?”
宗天一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吐了。
“我以前也像你这样,见了这些东西就想吐,后来才适应,”杜威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宗天一说,“这可是上好的汤药,以后你慢慢就晓得这东西的妙处啦……”
宗天一觉得,杜威的神态酷似武医生。
杜威和宗天一在一起时,并不总是这样闲聊。有时,他把宗天一扔在客厅,自己钻进另外那半间小屋子,一待就是好长时间。宗天一无所事事,只好躺在沙发上打瞌睡。有一次,宗天一正睡得朦朦胧胧,突然有个东西砸到身上,他睁开眼,抓过来一瞧,是一本小书,宗天一疑惑地抬起头,见杜威站在小房间门口,对他挤了挤眼,“别睡懒觉,有时间多读书。我干爹说,书是人生最好的养料。”说完又回到那个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的有道理,他拿起那本小书,封皮上几个字跳入眼帘:《少女之心——曼娜回忆录》,宗天一像被一块磁铁吸住了,好奇地翻开书,见里面的字都是手写的,密密麻麻,像蝌蚪一样,但字迹很工整,读起来并不费劲:
在我十八岁那年,我还在一所中学读书,当时,由于我的一门学科不及格,而且对于学习也不重视,所以我放弃学业,报考了一所体育学校,以前我曾经想当一个风流的电影明星的梦想也就这样成泡影,但凭我那优美健康的身姿及体育技能,没费什么力气便考中一所体育学院。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继续读下去——
突然,他猛地搂住我的身体,一只手开始解我的上衣钮扣,另一只手伸了进去,将我那白色的乳罩扯开,一下握住了我那软绵绵而富有弹性的乳头。一股说不出的快感传遍了全身,浑身上下顿时感到酥软无力,发热。我下意识言不由衷地问:“表哥呀,别……你要干什么?哎呀?唷!”“让我摸摸嘛!”他说,一边忙着来回地抚摸。我一只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只手不自觉地伸到他那硬挺的地方,再一把握住那“咚咚”发跳的东西,一股陶醉的暖流像过电一样通过手心开始在我全身荡漾开来,真让人觉得幸福无比呀!……
宗天一浑身一阵发热。他想起家里的那本《金瓶梅》,由于是繁体字和文言文,读起来很吃力,他一直没有读完。相比之下,这本手抄书显然更有吸引力。他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如饥似渴地读下去。不知过了多久,杜威又从小房间出来了,手里拿着那架经常挂在胸前的相机,对准了宗天一。他警觉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你、你要干什么?”
“给你照张相。”杜威做了个鬼脸,“你看书的样子很酷。”
宗天一意识到自己还拿着那本小书,脸一红,像烫手似的把书扔到沙发上。
“别不好意思。我干爹说,书是好东西,是人类进步的阶梯……”
“可这是本黄色书。”宗天一咕哝了一句。
“我第一次看到这书时也像你这么想来着,可我干爹说……”
杜威每次说话都把“干爹”挂在嘴边,像一只鹦鹉似的。宗天一觉得有点儿可笑,忍不住打断他,讥讽道:“武医生……我是说你干爹,他知道的可真多!”
“当然,干爹是我的人生导师嘛!”杜威有几分得意地说。“他可不只是一个医生,他什么都懂,比如……”他瞥了一眼那本小书,拿起来翻了几页,“这可是人生哲学第一课,值得好好学习,否则你啥也不懂,啥也干不成!”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得挺深奥的,不禁对他有些钦佩起来,“我不懂你说的什么……”
“我以前也不懂。我干爹说,世界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搞懂了男人和女人的小事情,才懂得人生的大道理。一个男人如果连女人都没搞懂,它能有啥出息呢?”杜威说着,再次将那本手抄书扔到宗天一手上,“这本就送给你了。读完你就啥都懂了!”说罢,转身回小房间去了。
宗天一觉得,杜威说话的口气很像武医生,关键的是,他也像武医生那样,长了一双鹰眼。他想,杜威是个蛮不错的人,尽管说话云山雾罩,不着边不着调,但对人还算仗义……
宗天一胡思乱想着,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看杜威究竟在小房间干什么,他把门推开一条缝,里面黑洞洞的,连窗户也用厚厚的帆布布帘遮着,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团红红的微弱灯光,朦朦胧胧,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像见到了传说中的鬼火那样,宗天一有些恐惧,脊梁上冒出一层冷汗。这当儿,那团“鬼火”倏然熄灭了,屋子陷入完全的黑暗。宗天一正不知所措时,突然感到有一只手将他推到了门外。接着,杜威从里面走出来,随手把门反扣上了。“你要干啥?”他沉着脸训斥道,“你不晓得暗房里是不能透半点儿光的吗?你差点把我这几天拍的照片全毁了!”
宗天一这才知道里面是冲洗照片的暗房。由于刚从暗房出来,也或许是因为生气,杜威的脸格外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宗天一心里的紧张尚未平复过来,他端详着杜威的脸,仿佛想看清楚他究竟是人还是鬼。“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见了鬼呢!”
杜威甩了甩沾满显影液的双手,问宗天一:“你怕鬼吗?”
“谁不怕……鬼呢?”宗天一觉得杜威问得有点儿怪。
“这么说,你见过鬼喽?”杜威奇怪地笑了一下。
“这个……没见过。”宗天一摇了摇头。
“我见过。”杜威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就在这间屋子里。”他见宗天一满脸惊讶地注视着自己,补充道,“我不是亲眼见到的,是用相机拍到的。”
宗天一想起杜威经常挂在胸前的那架相机。但他对杜威的话半信半疑。他觉得杜威是在故意吓唬自己,以惩罚他刚才擅自闯入暗房的行为。他意识到这家伙是个不一般的角色。
“我晓得你不信,我一开始也不信。”杜威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扯起搭在沙发背上的一块毛巾,仔细地擦着手,“但我听干爹说,这座小平房以前是卫生院的停尸房,就不得不信了。”他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又说:“等照片洗出来,我给你看看吧,到时候你就信了。”杜威瞟了瞟宗天一,“我不仅在这间屋子里拍到了鬼,还在诊所——在你妈妈的身上也拍到了!等会儿我给你也拍一张吧,看你妈妈身上的鬼是不是跑到你身上来了……”
宗天一觉得自己的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这才想起还在武医生诊室里治病的妈妈,他没等杜威把话说完,就突然冲出屋子,往诊所飞奔而去。在他身后,传来杜威开心的大笑声:“哈哈,害怕了吧?你这个胆小鬼!”
当宗天一以百米赛跑的速度跑到武医生的诊所时,诊所的门大开着,只有武医生一个人坐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后面,闭着眼像在养神。他身后那道严严实实的门帘掀开了,里面的那张床上有些凌乱,像是刚刚有人躺过。
“我妈呢?”宗天一神经质地喊道。
武医生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睛,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一点,我就捉到了,就差一点儿……”
宗天一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继续大叫大嚷,“我问你我妈呢?她在哪儿?”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把桌子上一块镀金的怀表震得差点掉到地上。
那块怀表原本是装在武医生上衣口袋里的,还系着一块心形翡翠,但现在那块翡翠却不见了。
“孩子,你妈妈身上藏着一个鬼,就是那只鬼把你妈的心窍迷住了。”武医生缓缓睁开了眼睛,“我刚要捉住时,他(她、它)就跑了、跑了……”
宗天一不明白武医生说的“他”究竟指的是妈妈,还是他说的“鬼”。他觉得武医生的话跟杜威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原来一寸不乱的头发有几绺耷拉下来,脸上显得有些沮丧。
宗天一盯着武医生,仿佛要从一幅画上面找出什么可疑的瑕疵,突然,他转过身,撒开腿狂奔起来。他从诊所跑到街上,穿过布满行人的街上。不少人停下脚步朝他张望,以为发生了什么。
“你看见我妈了吗?”宗天一迎面拦住一个刚从菜场出来,挑着两只空篮子的熟人问。
“没有。”那人摇摇头,反问了一句:“早上我去买菜,不是还看见你陪着你妈去诊所吗?”
宗天一又接连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晓得。他们从宗天一脸上焦虑的神情,猜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宗天一从街上一直跑进了邳镇小学。在紫瓦屋门口,他看见了刚放午学回来的妹妹顾筝,正坐在家门前那棵海棠树下。
“小妹,妈妈呢?”宗天一一把抓住了顾筝的肩膀,连声问,“你看见妈妈回来了吗?”
“妈妈躲到绣楼里去了。她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一句话也不说……”顾筝噘着嘴巴,略带责备地反问道,“你不是陪妈妈去诊所看病么,怎么让她一个人回来啦?”
宗天一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妈妈自从得疯病后,经常一个人跑到绣楼上一待就是好半天,吃饭时才肯出来。
宗天一和顾筝在那座周围长满荒草、四壁爬满藤蔓的绣楼上找到妈妈时,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枚心形翡翠,满脸惊恐,不停地嘟囔:“我没病,我没病。我不要去看病!”
“好,你没病,妈,咱们不去看病了……”宗天一上前轻轻抱住了妈妈,跟妹妹一起搀着她回家了。
从那以后,妈妈再也不肯跟宗天一去伯仲诊所看病,一提起“诊所”两个字,脸上就现出惊恐的表情。
4. 红缨枪和龚校长
绣楼坐落在一片荒凉的园子里,四周长满了蒿草及野葡萄、酸枣树,经常有野兔和刺猬出没,每年春天和夏天,院子里成群的蝴蝶、蜜蜂和蜻蜓飞来飞去,显得十分热闹。园子与紫瓦屋隔着一堵布满青苔的围墙,中间有一个半月门,门是木板做的,因年深月久,在风雨剥蚀下早已腐烂不堪。小时候,宗天一经常同小伙伴们从半月门钻过去,在园子里捉蜻蜓、躲迷藏,玩打仗的游戏。宗天一还花五毛钱,专门到镇上的铁匠铺打了一支红缨枪,缠上红布巾,自封儿童团长,率领几个小伙伴,向被当作日本鬼子炮楼的绣楼发动进攻。绣楼实际上只有半边,听大人们说,另一边是被日本人的迫击炮轰塌的。剩下的这半边堆满了残砖碎瓦,木质楼梯如同齑粉,脚一踏碎木屑四溅。宗天一和小伙伴们每次攻下绣楼后,都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在绣楼上撒一泡尿,时间一久,绣楼里充满了刺鼻的尿骚气。同白天的热闹相比,一到夜晚,园子里就沉寂下来了,变得阴森森的,别说小孩,大人也很少进去。邳镇上没人不知道,明代宰相郑居仁那个叫芸娘的小妾就是在绣楼里上吊自尽的。早年间,还有人在夜里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放声大笑,一会儿嘤嘤哭泣,据说那就是芸娘的鬼魂。但这也只是一种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上初中后,宗天一就很少进园子了。但自从上次听杜威讲到“鬼”以后,他也想起了绣楼和芸娘的传说。那天,他和妹妹顾筝好不容易把妈妈从绣楼里弄回家,整整一天,心里都怔忡不宁,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拿着红樱枪,带领两个小伙伴往绣楼上发起冲锋,那两个小伙伴是王成和巴东。他冲上绣楼,回头一看,王成和巴东没有跟上来,再转过身,看见绣楼上有一个人,披头散发,长衣飘飘。他紧握红缨枪叫了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衣服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淌水。他认出是妈妈……这当儿,宗天一醒了,发现自己浑身都被汗浸湿了。
那段日子,砖瓦厂开窑出砖,宗天一经常加班,每天很晚才回家,上班之前反复叮嘱妹妹,别让妈妈再到绣楼上去。
已经放暑假了,顾筝在家除了做作业就是看小说。那些小说都是从妈妈的皮箱里翻出来的。《悲惨世界》、《巴黎圣母院》、《呼啸山庄》、《简爱》、《安娜·卡列宁娜》、《飘》……顾筝越来越迷上这些外国小说了。每当她捧着小说看时,妈妈就坐在她身边,拿着一把掉了几根毛的鹅毛扇替她扇风,一边扇,一边哼着听不清歌词的歌儿,显得特别安静,一点也不像病人。顾筝想,妈妈也许真没有病,哥哥压根儿就不应该带他去伯仲诊所治病的……
天气一热,家里就更少做饭了,一日三餐都吃食堂。但暑假期间小学校食堂关门,顾筝只好去街对面的中学食堂打饭。平时都是哥哥去食堂打饭,若是到砖瓦厂上班,这差事就交给顾筝了。中学食堂的伙食比小学食堂差远了,做的菜难吃不说,价格还比小学食堂平均高好几分钱。以前去打饭,顾筝总是不敢点肉菜,但自从哥哥在砖瓦厂做临时工后,就大不一样了。“每餐要买肉菜,哥现在有的是钱呢!”哥哥把餐票塞到顾筝手里时说,一副财大气粗的口气。这让顾筝觉得,打饭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每到开饭时间,顾筝就拎着一个铝制的饭盒,从家里出来,准时出现在中学食堂。那个饭盒有三层,第一层装饭,第二三层装菜,足够两三个人吃一顿的。到中学食堂打饭的人很多,去的稍晚一点,便要排很长时间的队。
那天中午,顾筝排了好一会儿队才打到饭。回到家时,却发现妈妈不见了。她刚才去食堂打饭时妈妈还在家里的,一会儿的工夫咋就不见了呢?顾筝把饭盒放到桌子上,到外面转了一圈,也没看见妈妈的影子。再次回到家时,顾筝听见她和妈妈住的卧室里传来人的说话声,不是平时妈妈的自言自语,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门虚掩着。顾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门缝往里看去,见一个男人正双膝跪在妈妈面前说着什么。那个男人背对着门,顾筝只能看到他的后背和有些秃顶的后脑勺,而妈妈卷缩在床边,双手绞在一起抱在胸前,脸上浮现出悚惧的表情……
顾筝吃惊得差点儿叫出声来。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她听见那个人絮絮叨叨地说:
“……顾老师,自从你到邳镇后,我就喜欢上你了!这么多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着你。宗小天有你这么好一个老婆,还在外面沾花惹草,勾引女教师女学生,真他妈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他在邳谷山失踪,说明老天都看不过去,把他给收走了。真是大快人心啊!……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心里很难过。好在我终于把那个靠造反起家的校长赶下台了,当上了校长,可以给你继续发工资,虽然只能发一半,但已经够你和两个孩子的生活费了,按照政策,你疯了这么多年,学校没有义务把你养起来。现在知青可不像以前那样被当做宝贝疙瘩了,好多人回城后连个工作都找不到,跟他们相比,你算是幸运的呢。当然,我本来是可以把全部工资发给你的,这样你们娘仨的日子会好过许多,可宋乾坤……宋副省长只是宗小天的前任继父,我原来还以为他们是亲生父子呢!害得我信以为真,拍了那么多马屁,原来是拍到了驴屁股上,你知道那次宋副省长为什么来看你吗?他是来撇清和宗小天的关系的——他被打成走资派刚‘解放’,生怕跟宗小天那个当了叛徒的亲生父亲沾边儿呢!还有他的前妻,那个叫安娜的洋女人,也就是宗小天的妈妈……算了,宗小天的背景太复杂,不说了。我现在只关心你。在别人眼里,你是个疯子,但在我眼里,你是邳镇上第一大美人,比我家里那个黄脸婆强他妈一万倍都不止。每次我不得不跟她同房时,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要不那玩意儿就硬不起来。老天爷作证,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愿意像宗小天那样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宝贝儿!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仨的,宗天一初中毕业后,也别读高中上大学了,找份工作挣钱养活家里吧,我可以让他在中学上班,就当是顶你的班,政策上也说得过去。宝贝儿,你听得懂我的话吗……”
顾筝见那个人说到这儿,一把抓住妈妈的手,把整个脸埋进去,像鸡啄米那样亲吻着。妈妈拼命挣扎,想抽回自己的手。这当儿,她看见了正从门缝往里面窥视的顾筝,尖叫了一声。那个人被吓了一跳,松开手,回过头也看见了顾筝,脸红一阵白一阵,慌乱地站起身来,理了理耷拉到额头的乱发,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顾筝认出,那个人是邳镇中学的龚校长。
龚校长以前是副校长,也住在邳镇小学的教工宿舍楼里,跟紫瓦屋面对面。龚副校长调到邳镇中学之前,是邳镇小学的教务长,人很瘦,说话时声音又尖又细,开会讲话不用扩音器也让人觉得刺耳;他从前总是穿一件中山装,胸前口袋里插一支钢笔,调到中学当副校长以后,口袋里的钢笔就变成了两支,再后来,中山装改为西装了;他上班时胳膊下总是夹一个公文包,走路时低着头,皱着眉,像在思考什么问题似的。龚副校长的老婆在小学食堂当炊事员,膀阔腰圆,绰号“大面团”,一袋面粉轻轻一抓就能扛上肩,说话粗声大嗓,总像在跟人吵架似的。实际上,龚副校长和他老婆经常在家里打架,每次都要被老婆揍一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挨过揍后,龚副校长就住在中学的办公室,几天不回家,直到他老婆三番五次去请才肯回来。
龚副校长的儿子叫龚小鹏,与顾筝是同班同学。龚小鹏跟他妈妈一样胖,同学们背后就给他取了个绰号“小面团”。“小面团”格外贪吃,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大堆零食,上课时嘴巴也像老鼠一样咯嘣咯嘣嚼个不停。邻座的同学烦死了,却又不敢声张。因为他跟他妈一样力气大,喜欢找人打架,看谁不顺眼就要找人岔子。不过,“小面团”对顾筝倒挺友好的,从来不找她的岔子,还经常从口袋里掏出好吃的东西往她手里塞:“这是我妈从食堂里拿出来的,可好吃呢!”顾筝不接,他也不生气,只咕哝一句:“咦,你这么瘦,咋还不肯吃东西呢?”
龚副校长成为“龚校长”后,全家就搬到中学新修的宿舍楼,他老婆也调到中学食堂当炊事员了。除了在食堂打饭时经常见到龚校长的老婆,顾筝很少看见龚校长本人。如果不是今天突然在家里撞见,顾筝几乎都快忘记他的模样了。整整一天,顾筝脑子里都在琢磨龚校长当着妈妈说的那些话,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些话实在过于费解了,尤其是龚校长跪在妈妈面前的那副古怪姿态,让她惊讶不已。
晚上,哥哥宗天一从砖瓦厂加夜班回来,顾筝几次三番都想把白天见到的那一幕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从那时起,顾筝就处于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担心龚校长什么时候突然又出现在家里。
那段日子,宗天一白天在砖瓦厂做工,有时太累了,晚上就在砖瓦厂同工人们挤一宿,即使回家,往往已经半夜了,冲完澡,便钻进那个用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扎到床上倒头就睡,第二天不等天亮又去上班,也没有察觉妹妹的情绪有什么异常。
暑期即将过去的时候,宗天一在砖瓦厂连续一个月的加班终于结束了。下班之前,他到财务室领取了这个月的工资,厚厚一摞,揣在口袋里,宗天一觉得特别充实。这段时间太忙,顾不上照顾家里,他想犒劳一下妈妈和妹妹。回家时特意绕到供销社餐馆,买走了最后两笼包子。
天还没有刹黑,西边天幕上还残留着一抹殷红的晚霞,空气仿佛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街道两边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香椿树焉头耷脑,一动不动。宗天一走进邳镇小学大门时,见看门的雷大爷正在用一个塑料脸盆往地上洒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灰尘味儿。
宗天一快步往紫瓦屋走去。家里的门敞开着,屋里空无一人。正是食堂开饭的时辰,宗天一寻思妹妹多半去中学食堂打饭去了,他把那两笼还散发着热气的包子放到桌子上,见卧房的门虚掩着,便叫了一声“妈”,没人答应,却听到一阵奇怪的呻吟。
宗天一脑子里咯噔了一下,紧走几步跨到房门口,顿时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他看见一个秃顶男人光着两条瘦骨嶙峋的大腿,趴在赤身裸体的妈妈身上,妈妈仰躺在床上,嘴巴被一只手捂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叫。这当儿,那个男人听见动静,回头张望了一下,微弱的光线下,宗天一看清他是中学的龚校长。对于十五岁的宗天一来说,他已经不止一次在书中读到过或梦见过这样的场面。羞辱和憎恶使他觉得一股热血往脑门上涌,他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回头跑进自己的小房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支卸掉了枪杆的红缨枪。当他反身出来时,正好与从妈妈卧房里仓皇跑出来的龚校长碰了个正着。他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手中的红缨枪投出去。龚校长本能地往旁边一躲,红缨枪便从他的右眼扎了进去,溅起一股血浆……
这当儿,顾筝提着饭盒刚走到家门口,正好看见龚校长一只手捂着右眼,鲜血如同喷泉似的往外涌,另一只手扶着门框,嘴里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杀人啦,快救命啊!”
顾筝手里的饭盒“当”地一声掉到了地上。她朝屋里一看,见哥哥宗天一拿着一把没有枪杆的红缨枪,枪尖还在往下滴血,急忙跑过去,一迭声地叫道:“哥,哥……”
宗天一呆呆地站在那儿,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反应。
一刹那,宗天一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脑子里闪过的唯一念头就是逃。他把刚领回的工资塞到妹妹手里,趁着混乱溜出了小学校园。
他一口气跑到了砖瓦厂的集体宿舍。所谓集体宿舍,不过是一座用废砖瓦搭建的工棚,住在里面的都是跟他一样在砖瓦厂做工的大哥大叔,平时对他很照顾,由于白天太累,此时都已早早地睡下了,见宗天一不声不响地进来,以为他根本就没回家,像以往那样跟他们挤一晚,都没有在意。
宗天一在一个值夜班没回来的工友床上躺下了。但他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个不堪入目的场面,以及一只汩汩冒血的眼睛,耳边回荡着龚校长的惨叫声,那只握过红缨枪的手不停地哆嗦着。直到后半夜,他才迷糊了一会儿。
天刚蒙蒙亮,宗天一就被一阵急促的叫喊声惊醒了,他睁开朦胧的眼睛,看见王成站在床边,用力摇晃着他:“宗天一,你醒醒!”
宗天一浑身一激灵,睡意全消了,一骨碌爬起身。“啥……事?”
“还啥事呢,镇上到处传说你杀人了,派出所正在组织民兵捉拿你,还打电话问我爸,你是不是躲到砖瓦厂来了,正好被我听见……”由于紧张,王成说话结结巴巴,“快,进山去躲一躲吧!”
宗天一没想到王成这样仗义,心里一热,顾不上说什么,一咬牙,跑出了工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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