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一
第四章
1. 神医
这一年,邳镇卫生院的对面开了一家诊所,开诊所的医生姓武名伯仲,他的名字就是诊所的名字。
武医生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像个中学老师。他坐诊时总是穿着一件黑里子绣白色花纹的对襟上衣,梳着大背头,乌黑油亮;让镇上人感到诧异的是,他不长胡子,像个娘们儿。有人怀疑他并不是不长胡子,而是剃掉了,但据到诊所看病近距离接触过他的人说,他嘴上光溜溜的,不像是剃掉的;由于不长胡子,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也看不到有显眼的皱纹;有人猜他六十多了,也有人说他才四十多岁,都没个准头。
渐渐的,人们对武医生的年龄和胡子的兴趣转到他的医术上来了。起初,镇上人对武医生的医术抱着一种怀疑的心理,并没有当回事儿,去伯仲诊所看病的人也寥寥无几。近几年,镇上的私人店铺越来越多,五花八门,鱼龙混杂,私人诊所也陆陆续续出现过几家,但要么无人问津,要么过不了一段时间便关门大吉了。邳镇人对那些摸不清来头的江湖郎中总是不太信任,习惯了去公社卫生院看病。尽管公社早已解散,但人们还是习惯称镇卫生院叫“公社卫生院”。他们觉得,武医生胆敢把诊所开到卫生院对面,多半有什么背景,比如跟邳镇甚至楚州的什么领导是亲戚,要不就是给领导送了礼,否则能让他在卫生院门口开诊所?那不是同公家叫板吗?
但后来证明他们错了。
前先是邳镇一家姓仇的木匠得了肝病,家里人把他送到省城和楚州的医院,但没住几天院就给抬了回来,说是肝腹水晚期,肚子都大了,活不了几天了,与其在医院里白花钱,还不如回到家里好吃好喝,过几天快活日子。仇木匠还不满四十岁,手艺高,人缘也不错,镇上一半的人家都请他做过木匠活,见他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不免动了恻隐之心,纷纷登门探望。不久前还那么精力充沛的仇木匠躺在床上,双目无神,面皮寡瘦,身边围着他的女人和几个孩子,最小的是个女孩,刚学会走路,大的是个男孩,正在上初中,跟宗天一是同班同学,叫仇小苏,此时也请了假,跟全家人一起愁眉不展地围在病重的仇木匠身边,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神情。前去看望的人见了这个情景,无不伤心落泪。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听说武医生治肝病很有办法,何不去找他看看?”
“哪个……武医生?”有人问。
“就是公社卫生院对面新开业不久的伯仲诊所的武医生呗。”
“你咋晓得他会看肝病的呢?”
“听好些人这么说……”
“江湖郎中的话不可信吧?”
“要晓得梨子的滋味儿就得亲口尝一尝,不去试试咋晓得可不可信?再说人都这样了,死马当做活马医,总比躺在家等死强么!”这最后一句怕病人听见,是压低了声说的。很多人觉得有道理,仇木匠的女人本来已经绝望了,这时也动了心,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把仇木匠抬到伯仲诊所去了。
仇木匠在伯仲诊所治了一段日子,竟然痊愈了。身体原本瘦得像一片树叶,站都站不稳的仇木匠,奇迹般地又出现在邳镇的街上,黄皮寡瘦的脸上露出了健康人才有的红润。他的儿子仇小苏也回到邳镇中学上课了。仇小苏和宗天一同桌,自从他爹生病后,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上课了。
关于武医生治好仇木匠肝病的事迹很快风一般传开了。至于他究竟开的什么药,用的什么法子,很少有人知道。有人曾向仇木匠和他老婆打听武医生开的方子,他们都讳莫如深。但邳镇人对武医生开始刮目相看,能治好大医院都无能为力的肝病,可见他是有点真本事,非一般的江湖郎中可比。于是,去伯仲诊所看病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奇事。
邳镇乡下的朱家台子有一个叫朱老倌的农民,肚子里长了个瘤子,一开始只有鸡蛋大小,平时感觉不到,只是每天打嗝胀气,放屁不断,因此并没有在意,后来,瘤子越来越大,饭都吃不下去了,这才去医院。朱老倌先去的是邳镇卫生院,医生把听诊器刚放到他肚子上,就像被开水烫一下似地移开了,二话不说,赶紧挥挥手,“快、快送到楚州医院去吧,再不去就来不及了!”结果到楚州医院一查,癌症晚期。朱家人问要不要去省城医院,医生说:“他这病就是到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也没救,顶多让病人多受点罪。还是赶紧抬回家,好吃好喝伺候,没准儿还能多活几天……”朱家人只好把病人抬回来了,从长途汽车上下来,正要回朱家台子,碰上一个在邳镇做篾匠的同村人,好心地提醒道,“伯仲诊所的武医生专治疑难杂症,前不久镇上的仇木匠都要准备后事了,硬是让他从阎王殿门口拉回来了,你们何不去找他看看?”
没想到,篾匠不经意一句话,把朱老倌的命给救了。在伯仲诊所治了三个月后,朱老倌肚里的瘤子完全消失了,每餐能吃三大碗饭,下田栽秧,上山砍柴,干活比一个壮劳力还强。
再后来,镇上的裴疯子也让武医生治好了。提起这个裴疯子,邳镇的大人小孩,没有人不知道的。裴疯子大名裴永玉,是邳镇大地主黄耀祖的小儿子。黄耀祖有五个老婆,裴永玉是他的第四个老婆生的,黄耀祖三十年代就被红军镇压了,所以他一直随母亲姓裴,50 年代初毕业于东江大学国文系,年轻时在楚州市文化局当过干部,由于他父亲的原因,没能加入共产党,便退而求其次,加入了八个民主党派之一的民盟,还是民盟楚州支部的成员。1957 年,积极参加“大鸣大放”,结果被打成了“右派”。裴永玉划为右派后,被遣送回老家邳镇,同他母亲,也就是黄耀祖的四姨太一起生活,接受劳动改造,不久就疯了。裴永玉以前是个文质彬彬、风度翩翩的人,自从发疯以后,头发又长又乱,像一堆烂稻草,指甲留得很长很长,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裴永玉跟发起疯来就打人骂人的“武疯子”不同,而是个“文疯子”,每天在邳镇街上逛来逛去,高谈阔论,从古代到现代,从政治到文化,从国内到国外,像发表演讲似的,一边喊一边挥舞双手:“变天啦,变天啦……”
没成想,疯了几十年的裴疯子竟然有一天会被伯仲诊所的武医生治好了。裴疯子的病治好的显著标志之一就是他不再一天到晚在邳镇街上闲逛,发表演讲,也不再喊“变天啦,变天啦……”
武医生从此获得了“神医”的称号,名气很快从邳镇传到了更远的地方,许多患者慕名前来求诊,一时间,原来门可罗雀的伯仲诊所变得拥挤不堪、络绎不绝。相比之下,对面的公社卫生院冷冷清清,看病的人越来越少了,长此下去,卫生院也许就要关门了。为了改变这种糟糕的局面,镇政府一度想以“无证经营”为由取缔伯仲诊所,但最终没有下手。具体原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许多被治愈的患者联名向上面写信求情,也有人说是武医生通过关系打了招呼,邳镇政府才没敢贸然下手,但不管哪一种原因,伯仲诊所的名声越来响亮,赚的钱也越来越多。
据说,武医生每天都要去镇上的银行存款,提着一个装满钞票的皮包,身后还跟着一个胸前挂着相机、戴太阳镜的年青人;据说,那是武医生为了防止坏人打劫雇的保镖……
不久,宗天一领着他的妈妈出现在了伯仲诊所门口。
2. 诊所
其时,伯仲诊所因求医的太多,人满为患,已经租下对面公社卫生院的房子,正式搬进去了。卫生院以前占着一幢楼房,现在将三分之二的房间租给了伯仲诊所,剩下三分之一卫生院自己使用。即便如此,到卫生院看病的人也寥寥无几,卫生院的医生和护士大部分时间无所事事,而伯仲诊所每天川流不息,一派繁忙的景象。武医生一个人忙不过来,便从卫生院招聘了几位医生和护士过去帮忙,卫生院的院长大发雷霆,以开除相威胁,但还是没有阻止这股人才外流潮,毕竟,伯仲诊所开的工资比卫生院高太多。院长一气之下辞职不干了。这样一来,卫生院就等于名存实亡了。尽管“邳镇卫生院”和“伯仲诊所”的牌子并排挂在一起,但镇上的人看病,不再像以前那样说去公社卫生院,而改口说是去伯仲诊所了……
宗天一一大早上就领着妈妈到伯仲诊所排队。自从搬进卫生院之后,虽然每一个患者都是冲“神医”武医生去的,但由于求医的人实在太多,武医生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只好实行“分诊制”。据说这是从省城和楚州的大医院学来的管理经验,即先由武医生的助手接诊或预诊——从卫生院招聘过去的那几个医生,都成为了武医生的助手——一般的病不用到武医生那儿,助手们就给治了,除非是助手们无能为力的重病人或疑难杂症,才能转到武医生手上去。
宗天一领着妈妈经过几轮预诊,终于见到武医生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武医生的诊室非常宽敞,比那些助手的诊室大好几倍,设施也讲究气派得多,看上去不像一间诊室,倒像是办公室。实际上,这间诊室以前就是卫生院院长的办公室,院长辞职后,就变成了武医生的诊室兼办公室。武医生搬进去后,对原来的设施没怎么变,连墙上那行“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标语也没拿掉,只是把以前挂的领袖像换成了太极图,不过这一换,诊室的气氛完全变了。太极图对面的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都是病人赠送的,上面写着诸如“华佗再世”、“当代扁鹊”、“现世观音”之类的感谢词,还有一面锦旗上写着:“武医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你就是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最引人注目的是,诊室里放了一张床,被子叠的方方正正,有棱有角,十分整洁,用一块塑料布帘隔开,平时供武医生午休,偶尔也会让病人躺到床上,做进一步的观察和诊断……
当宗天一领着妈妈走进去时,武医生就坐在那张太极图下面,垂着眼皮,双手合十放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打坐。宗天一觉得,武医生身上的中式对襟衣衫的黑白图案,跟墙上那副太极图一模一样,二者互为映衬,给人一种高深莫测之感。
诊室里安静得出奇,同外面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宗天一扶着妈妈在武医生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自己则站在妈妈身边,害怕她跑掉似的,一只手按着她的肩膀。刚才在排队和预诊的过程中,如果不是他连哄带骗的,妈妈就差点儿跑掉了。
让妈妈来看病,宗天一费了不少心思,自从打定主意要给妈妈治病以后,他就开始跟妹妹顾筝一起做妈妈的工作。顾筝一开始不大信能治好妈妈的病:“哥,那个武医生真的把裴疯子治好了吗?”
宗天一说:“这还有假,那天我在街上亲眼看见裴疯子穿得整整齐齐,在两个干部模样的人陪同下上了一辆小轿车,镇上人说裴疯子头上的‘帽子’给摘掉了,这是他原来单位的领导接他回去重新上班呢。”
顾筝听宗天一讲着从镇上听来的传闻,讲得有鼻子有眼,终于信了。她说等妈妈病好了,我们陪妈妈一起去省城看外公外婆。宗天一说对呀,妈妈在东江大学读过书,我们一起带妈妈去东江大学看看,去看看外公外婆,还要带妈妈去北京上海玩儿!顾筝说那要花很多钱呢。宗天一说我算了一下,我在砖瓦厂做临时工挣的钱足够啦!顾筝的眼光停在宗天一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上,说:“哥,你真行!”……
现在,宗天一站在武医生对面,紧张地注视着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以前也曾不止一次见过武医生,但那只是在镇上偶尔遇见的,隔着一些距离,而此刻,武医生近在咫尺,连他脸上的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发现,武医生真的像传说那样,下巴没有长胡子,脸色红润,头发乌黑发亮,像抹了油一样,再加上他身上的黑白图案中式对褂,让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到底多大年纪。
宗天一等了好几分钟,武医生仍然垂着眼皮,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宗天一感到妈妈开始烦躁,想挣脱他的手站起来。他有点沉不住气了,轻声喊了声:“武医生……”
他的声音刚出口,武医生忽然竖起一只手指,对他示意了一下,“别出声,让我再看看。”
但宗天一分明看见他一直紧闭着双目,不禁有些疑惑。
又过了一会儿,武医生才缓缓睁开双眼,目光落到宗天一脸上,足足有一分钟之久,才咕哝了一句:“你早就应该来了。”
这句话让宗天一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担心对方误会了,说:“武医生,不是我看病,是我妈……”
武医生摆了摆手,似乎他的解释完全是多余的,“都一样,都一样。她的病就是你的病,你的病就是她的病,都是前世的业报……”
宗天一听了似懂非懂,他望着武医生,生怕说错话地小声问道:“我妈的病……能治好吗?”
武医生像念经似地说:“你的病就是你父的病,你父的病就是你的病……”
听到他嘴里说出“你父”两个字,宗天一心里不由得一紧,好奇而紧张地问:“我父……你晓得我爸?”
但武医生没回答,又垂下了眼皮,而且一只手不停地抚摸着下巴。宗天一发现武医生的手很白,很丰满,像女人一样。他听镇上人说,武医生亲自看病,收费比卫生院高好几倍,莫非他担心我出不起药费?
“我有钱,只要治好我妈的病……”宗天一嗫嚅了一句,“我在砖瓦厂上班呢!”
“你出去。”武医生说。
“什……么?”宗天一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出去。”武医生重复了一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宗天一不知所措,没有动。他发现,武医生的眼珠子往外凸得很厉害,看人时像聚光镜一样能照进人的心里——那是一双少见的“鹰眼”。
这时,一个戴太阳镜的青年走进来,用命令的口气说:“你听见了吗,武医生要给病人诊断,让你出去呢。”
宗天一曾听说武医生给病人诊断时,不允许其他人在场的,于是,他松开按在妈妈肩膀上的手,往外面走,但妈妈像小孩子那样使劲拽住他的胳膊,不肯松手,眼里露出害怕的神情。宗天一想安慰妈妈几句,但那个戴太阳镜的青年不耐烦地扯了他一下,他只好挣脱妈妈的手,向诊所门口走去。
宗天一刚走出诊所,大门就在他身后啪的一声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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