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一
第二章
1. 邳镇传说
楚州位于东江下游,距东江省会大江市约二百五十公里,是一座拥有一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始于先秦,属楚国,因境内多江河湖汊,素有“云梦泽”之称;楚州市历史悠久,城内文化古迹甚多,始建于唐代的城墙,除了东门和西门在民国时期毁于战火,北门和南门至今完好无损。楚州不仅是明代宰相郑居仁的故乡,还是山西并州人彟的为官之地。传说彟在楚州当都督武士时,曾在距楚州城 50 公里的邳谷山屯守练兵,娶了当地一位貌若西施的民女为妻,生下一对儿女,次女名瞾,就是后来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
邳谷山自东江发轫,绵延近百里,像一条绿色的长龙从邳镇边迤逦而过,直入同楚州交界的邻省巴州市境内。直到 80 年代以前,邳谷山里都没有一条正规的公路,从楚州到巴州还得从东江乘船;如果穿过邳谷山去巴州,少说也要三天时间,山路崎岖险峻不说,野兽的威胁就够让人捏一把汗了。在许多人心目中,邳谷山区是个闭塞落后的蛮荒之地,曾流传过一句民谣:“好女不进邳谷,好男不当抢犯”。在邳谷方言里,“抢犯”就是土匪。1949 年以前,邳谷山一直是土匪聚集之地,新中国建立后,土匪倒是被剿灭干净了,却有一些作奸犯科之徒,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逃进邳谷山避难,有的一逃就是好多年,出来后物是人非,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史书上记载,邳谷山北麓的邳镇就是彟屯兵的地方。
据说,彟在楚州当都督武士时,本来有更大的升迁机会,却因眷恋家中美妻,几次谢绝了朝廷的擢升机会,在邳谷山下领兵屯守、安之若素。彟熟读老庄,深谙道家真谛,精通辟谷之术。传说他能一连数周不进食物,吸风饮露,进入到一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境界。彟白寿而终,死时 108 岁,鹤发童颜,看上去比他那个当皇帝的女儿瞾还要年轻。至今,邳谷山下还有一座据说是纪念彟修炼辟谷之术的百寿寺。除了百寿寺,邳镇上还保留着不少历史遗存,如武则天孩提时梳过妆的武瞾井,以及郑居仁被罢官回到楚州后,度过最后时光的一处别业“郑公祠”。
据楚州地方志记载,郑居仁从京城回到楚州时,轻车简从,并没有带多少珠宝银两,连追随自己多年的仆人也尽数辞退了,唯一带在身边的是小妾芸娘。芸娘原本是京城的一名艺妓,年方二八,不仅长得花容月貌,还能弹一手出色的琵琶。郑居仁朝廷失势后,经常独自来到一家叫楚云轩的艺馆,一边喝茶,一边听芸娘弹奏琵琶。楚云轩的老板也是楚州人,芸娘弹奏的也多是楚音楚调,到艺馆喝茶消遣的也以楚州人居多。楚云轩的老板姓褚,久居京城,与贵为宰相的郑居仁有数面之缘,却从未叨扰过他,虽为商贾之人,却颇有君子风度。郑居仁每次来艺馆,总要让芸娘弹奏一首楚州的民间小曲《采茶调》,那悠扬婉约的曲调,以及芸娘一颦一笑和眉宇间透露出的妩媚,都在他心里勾起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
其时,为官大半辈子的郑居仁已经厌倦了官场上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再加上他竭力推行多年的改革,因触犯了大多数豪绅富商的利益,遭到了朝廷保守势力的合力反扑,业已陷入举步维艰的境地,连起初对他鼎力支持的万历皇帝也开始动摇了。已届花甲之年的郑居仁预感到自己败局已定,遂流露出告老还乡的念头。
郑居仁辞官离京时,过去的同僚下属竟无一人相送,原本素昧平生的褚老板却带着芸娘一直将他送出京城。朔风飞扬,城柳依依。临别时,褚老板把一袭白色衣裙的芸娘推到郑居仁面前,说:“小的能结识大人,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今无别的相赠,只好把芸娘赠与大人为伴。前路坎坷,大人孑然一身,也好有个伴儿……”说罢,拱了拱双手,洒泪而别。
郑居仁携芸娘回到故乡楚州,并未在城中心的郑府久居,一则是他的那两房夫人对芸娘百般刁难,二则不堪忍受从京城蔓延到楚州的官场势利,过了不到半年,他便在远离楚州城的邳谷山下建了一座别业,带着芸娘离开郑府,在邳谷山住了下来。八年之后,郑居仁因病辞世,享年六十九岁,遗体被其子女迁回楚州城安葬;不久,芸娘也郁郁而终,死后葬在邳谷山下,按照她的遗愿,只立了一块墓碑,但上面光秃秃的,没有姓名,也没有碑文。
小小的邳镇虽处偏乡僻壤,却氤氲着一股厚重的人文气韵,让一些不速之客流连忘返。除了独特的人文景观,邳镇的自然风光也可谓得天独厚。邳谷山除了满山遍野的楠竹,还有银杏、香椿、苦楝、水杉、黄杨等数十种树木。邳镇东头的山脚下,有一株古银杏树,树高近百尺,树身三个人也合抱不过来,据说有八百多年历史了。
关于这棵银杏树,还有一段邳镇人老幼皆知的故事:民国时期,国民党的正规军和民团武装袭击邳谷山苏区,将留守的十几名红军战士俘获后,押到那棵银杏树下杀害了。面对着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红军战士大义凛然唱起了《国际歌》。歌声未落,枪响了,一排排子弹射进了红军战士的躯体,也射进了古银杏粗壮的树身。1949 年以后,邳镇人就将这棵银杏取名为“红军树”,至今,树上还能见到一颗颗铜钱大小的弹孔……
在邳镇,最多的不是银杏,而是香椿树。你如果是外地人,初到邳镇,看见街道边一排排枝叶婆娑、婀娜多姿的香椿树,一缕缕沁人心脾的芬芳扑鼻而来,空气中暗香浮动,整个镇子都笼罩着馥郁的气味儿,你会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个地方,甚至想留下来不走了……
1967 年,有两个外地青年,从楚州城徒步到邳镇,一进镇,就被满街的香椿味儿深深吸引住了。
这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是红卫兵。
1967 年,邳镇上来过不少红卫兵。他们有的来自首都北京,有的来自省会大江市,有的来自楚州城,一拨又一拨,浩浩荡荡,络绎不绝。他们身穿草绿色军装,挎包上扎着白毛巾,排着整齐的队列,唱着嘹亮的军歌,一举一动都很像邳镇老百姓在电影里见到过的解放军,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戴帽徽领章。镇政府组织居民以及邳镇小学的学生们在街上列队欢迎,高呼口号:“向红卫兵学习!”“向红卫兵致敬!”“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红卫兵向欢迎的群众一边挥手致意,一边高呼:“向邳镇人民学习!”“向邳镇人民致敬!”口号声此起彼伏,响彻云天。
正值酷暑炎热,有的居民学着电影里的群众欢迎解放军,提着水壶,拿着自己做的酸梅汤,给红卫兵小将喝。镇政府设立了专门的接待站,将红卫兵小将安置在邳镇小学的教室里,学校早已放暑假了,反正空着也是空着,吃喝都是组织群众做好以后送去的。红卫兵小将吃完饭后坚持付钱,说是要向解放军学习,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群众不收,他们就一遍一遍地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从“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唱到“第八不许虐待俘虏兵”,再到“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红卫兵小将睡好觉,吃好饭,便开始在镇上“闹革命”。他们先是“破四旧”,把镇西头一座早已荒废的关帝庙给砸了,然后又把一个因腐败撤职的副镇长五花大绑在镇上游街批斗了一番。接着前往“红军树”进行拜谒。红卫兵小将们面朝那棵参天古银杏举起拳头,庄严宣誓:“为了保卫社会主义红色江山永不变色,不让烈士们的鲜血白流,我们一定要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把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红卫兵小将们还走街串巷,深入学校工厂和居民家,或在大街上表演革命文艺节目、发表演讲,宣传“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道理,号召大家起来跟走资派斗争。每逢这时,街头总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比过年玩春景时还要热闹。
对于红卫兵的文艺节目,邳镇老百姓印象最深的是一对男女红卫兵,男的相貌俊朗、身材挺拔,眼睛瓦蓝瓦蓝的,有点像外国人,下巴微微上翘,这一翘,使那张原本显得过于圆润,有些女性气的脸庞变得硬朗了许多,给人一种桀骜不驯的感觉。女的身材苗条,眉似柳叶,面如满月,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明星,她的左眼下面有一颗并不显眼的痣,还是被眼尖的人看到了,并且马上指出,那是“美人痣”,长了这种痣的女人可是十足的美人坯子。但也有人提出异议,认为那不是美人痣,而是“泪痣”,一个女人如果长这么一颗痣,这辈子只怕命途多舛,要泡在泪水里了。人们正为此争论不休时,演出开始了。男的先唱了一首《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低沉浑厚的嗓音使这首歌的旋律更加悠远,听起来格外苍凉;女的用一把大多数邳镇人从未见过的乐器伴奏,镇小学的一位音乐教师认出那是古筝。接着,女的唱了一首《浏阳河》,这回是男的用一把笛子伴奏。女的嗓音清澈甜美,在笛子的伴奏下,这首湖南民歌被她演唱得情深意切、回肠荡气。男的看上去比女的要大几岁,显得成熟一些,但他俩的表演十分默契,仿佛不是两个人,而是融为了一体。有在场的妇女暗自思忖:这两个红卫兵会不会是“一对”呢?
他们猜对了,这两个红卫兵真的是一对恋人,男的叫宗小天,是东江大学的青年教师,女的叫顾影,是东江大学艺术系的学生。
2.蓝色火焰
宗小天和顾影是在一次文艺汇演中认识的。东江大学准备排演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参加全省青年文艺汇演,要从青年教师和大学生中间选拔演员。宗小天是东江大学艺术系 63届的学生,毕业后在艺术教研室当教师,主要讲授西方艺术史课程,顾影是艺术系民乐专业大三的学生,两人同时被选拔进《白毛女》剧组,分别担任了男女主角——顾影演喜儿,宗小天演王大春。
顾影的父母都是上海人,五十年代初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到大西北一个大型炼钢厂工作,六十年代才调到刚建成的东江钢铁厂,父亲是工程师,母亲在子弟学校教音乐。顾影不仅天生丽质,长得酷似母亲,而且深得教音乐的母亲遗传,从小就能歌善舞,颇有艺术禀赋,母亲虽然只是一个工厂子弟学校的音乐教师,但一直热爱艺术。她青年时代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艺术家,可终究只是当了一名小学教师,因此将全副精力用在顾影的培养上面,初中时就把顾影送到市工人文化宫的少年芭蕾舞队。芭蕾舞队的老师都是市歌舞剧院的名角,按照母亲的意思,是想让顾影长大后也成为一名芭蕾舞演员的,但后来在练习时,顾影不小心脚踝受了伤,也就让她断了这个梦想。不过,高考填写志愿时,顾影的母亲还是让她上了东江大学艺术系。东江大学是全国重点大学,艺术系又是全国的重点艺术教育培养基地,这儿出去的毕业生从事的也大多是专业艺术团体的编导和表演工作。顾影能顺利地考入东大艺术系,也算是了却了母亲的一番夙愿。
顾影曾听过宗小天讲的《西方艺术史》,他的父亲是东江省的副省长宋乾坤,母亲是一个很早就参加了中国革命的“国际友人”。这种特殊优越的家庭背景在大学生眼里显得有些神秘,而且,宗小天的父亲姓宋,他却姓宗,这多少让人有些纳闷。
顾影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和宗小天在一起担纲主演芭蕾舞剧《白毛女》。在《白毛女》剧组,他们俩除了集中排练,也没有更多的交流。宗小天多才多艺,不仅能弹吉他,还有一副好嗓子,但平时对人总是爱理不理的,性格有点儿阴郁、孤僻。宗小天家在本市,却很少回家,无论是周末还是节假日,他都跟家在外地的学生一样留在学校,仿佛他家压根儿不在本市似的。这让顾影多少产生了一丝好奇心。
1966 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早,刚进入五月份,天气就炎热起来,气温从 20 度左右一下子窜到 30 度以上,校园里的蝉鸣一天比一天密集,到户外山坡和树林里晨读的人逐渐增多,每天天没亮,操场上跑步的学生便将椭圆形的跑道挤得满满荡荡。几乎一夜之间,大学生们就脱掉春装,换上了裙子或短袖衫,大学生尤其是女生们的多姿多彩的夏装,使校园呈现出一派生机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
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白毛女》剧组照常在体育馆排演,那天排的是王大春在山神庙寻找变成白毛仙姑的喜儿那场戏。两个人有一场双人芭蕾,难度较大。顾影和宗小天不知练过多少遍了,但总是过不了导演这一关。导演是从市歌舞剧院请来的,姓虞,毕业于中央芭蕾舞团,三十多岁,头发很长,梳了个马尾辫,走路时辫子就在背后甩来甩去,看上去像个女人。据说他在《天鹅湖》中演过男一号,还在苏联国家芭蕾舞剧团进修过半年,排练时要求极严。“整部戏能不能成功,就看喜儿和大春,你们俩要是演砸,整部戏就砸了,大家也跟着你们玩完……”每次说戏时,虞导翻来覆去总是这句话,听上去与其说是鼓励,倒不如说像是威胁。顾影那只受过伤的脚踝开始隐隐作痛。有一次,宗小天趁虞导去上厕所的工夫,用手背拭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悄悄对顾影说:“每次马尾辫说这话,我都恨不得抽他两耳刮子,或者把他那根丑陋的辫子给揪下来!”剧组的学生背后称虞导“马尾辫”。在一起排了这么长时间的戏,顾影头一次发现,宗小天顽皮时像个大男孩儿,挺可爱的。
就在这时,体育馆外面的广播喇叭开始播送一份中央文件,播音员的声调比往常高了一些,语气也颇为严峻、庄严。整整一天,校广播台都在翻来覆去地播送这份文件。顾影后来才知道,这份中央文件就是著名的“五•一六通知”。
从那天开始,原本宁静的校园如同一锅煮开的水那样沸腾起来。没过几天,学校食堂门口的阅报栏,学生宿舍的宣传橱窗以及各个系乃至校行政楼门口,都贴满了大字报,一些名声显赫的教授及校领导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成了大字报批判的对象。很快,各个系都成立了大大小小的学生造反组织,这些组织起初是零散的,各自为阵,各有各的政治纲领和主张,局面十分混乱;渐渐的,他们联合起来,成立起规模更大的“造反兵团”,从校内走到了校外,斗争也从写大字报、大辩论,逐渐转向游行示威、开批斗会以及罢课和组织工人罢工等更加激烈的形式,学校基本上都停课了,行政和教学工作几乎陷入了瘫痪的状态……
《白毛女》剧组的排练也停顿下来。没有谁下指示,也不可能有谁下指示。剧组的不少学生都回各自系里参加运动去了,排练的人越来越少。不久,马尾辫导演也不辞而别,回市歌舞剧院去了,剧组变得群龙无首,实际上等于自动解散了。
顾影对政治素来不感兴趣,反正已经停课了,闲着没事时,只好去体育馆练那段总也过不了关的舞蹈。偌大的体育馆空荡荡的,寂静无声,只有顾影一个人。她朝着一面巨大的镜子,反复练着那几个舞蹈动作。“记住,你不仅要把你的四肢变成另外一个人,还要将你的情感也变成那个人……”她脑子里回响着马尾辫导演的声音。渐渐地,她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镜子里的世界才是真实的,镜子外面的这个世界反而显得那么虚幻,不可捉摸,包括她自己。她伸出手去,想触摸到镜子里的那个自己,可触摸到的却是一面冰冷的镜子。她一只脚尖着地,是芭蕾舞最经典的“金鸡独立”姿势,但身体的重心却向那面镜子倾斜着,仿佛要钻到镜子里去似的。这当儿,顾影那只受过伤的脚踝又剧烈地疼痛起来,脑子天旋地转,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突然被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睁开眼时,看见宗小天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那双眼睛湛蓝湛蓝的,仿佛万里无云的天空或澄澈透明的湖水,不,那分明是两团燃烧的火焰;她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两团蓝色火焰点燃了。不知是渴望还是恐惧,她轻轻地呻吟起来……
从那天起,顾影和宗小天成了一对恋人,当然是秘密的。由于俩人住的都是集体宿舍,他们把体育馆排练厅当成了主要的幽会场所。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他俩从体育馆一扇松动的窗户悄悄溜进排练厅。这儿成了他们爱情的伊甸园,两个人经常一待就是大半夜,有一次,顾影睡了一觉醒来,发现宗小天坐在身边,双手抱着膝盖,望着窗外发呆,那双蓝色的眼睛有点忧郁。顾影坐起身,从后面抱住他的脖子,轻声问:“亲爱的,你怎么啦?”
宗小天仍然沉默着,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窗外。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他在看什么呢?顾影心里突然一沉,想起白天在读报栏看到的一条消息:“东江省革命群众召开大会,批斗叛徒内奸宋乾坤!”“宋乾坤”三个字上打了三个醒目的黑╳。一个响当当的红二代转眼间变成了黑五类,宗小天的心情可想而知。顾影把脸埋进他的后颈窝里,“亲爱的,是因为你父亲吗?”
宗小天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不,他不是我的父亲。”他突然用力掰开顾影的手,转过脸来,黑暗中,一双眸子像两只火焰燃烧着,“他只是我的继父,而且,我母亲跟他早就离婚了……”
“那么,你的亲生父亲呢?”顾影有些惊讶,仿佛不认识似地看着他。
“他也是个大人物,一个叛徒,”宗小天冷笑道,“他已经死了,我从没见过他,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还活着,不过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我出生后就跟继父姓宋,叫宋喆。我母亲和继父离婚后才改姓宗……”
顾影再次吃了一惊,怀疑他是受了刺激在说胡话。“我不信,难道你母亲嫁了两个……叛徒?”
“事实就是这样。”宗小天说着,再次把脸转向窗外,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有时候,我真想跳进黑夜中,像一滴水,在水中消失……”他像朗诵诗歌那样一字一字地说,这神情毋宁说是迷惘,不如说是绝望。“爱情其实不过是一种鸦片,只有爱才能使我忘掉一切耻辱。”他显得那么伤心,孤单,像一个羸弱无助的孩子那样把双手举向空中,仿佛在祷告或求助。“亲爱的,你知道吗?革命使我成了一个可疑的杂种,我害怕革命!”他歇斯底里地喊道,“我真想找一个世外桃源隐居下来,忘掉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顾影被一股深深的怜惜之情攫住了,情不自禁地拥抱住宗小天。那天,他们在体育馆待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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