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卷 一
第一章
1.文学社
高考时,顾筝报考的并不是东江大学法律系,而是中文系,是入校后学校临时调剂,把她转到法律系的。顾筝最初的理想也不是当律师,而是成为一个诗人或古筝演奏家。为此,她满心不悦,整整一个学期都郁郁不乐。在顾筝眼里,法律系那些课程枯燥无趣,味同嚼蜡,实在引不起她的兴趣。顾筝的选修课除了一门《中国现代法律制度研究》,其余几门课都是中文系和外文系的。每次听法律系的课程,她总是心不在焉,打不起精神,对外系的选修课却听得津津有味。不仅如此,顾筝还报名参加了浪淘沙文学社。浪淘沙文学社是中文系学生会发起成立的,大多数社员也都是中文系学生,顾筝是唯一的一位法律系女生,反倒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浪淘沙文学社招新时,顾筝鼓了好大勇气才去报名的。由于被调剂到法律系,没能进自己心仪的中文系,她总觉得有几分自卑,尤其是在那帮个个都仿佛才高八斗的中文系学生面前。
浪淘沙文学社的招新处设在体育馆门前。体育馆是一座 1930 年代的民国建筑,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屋檐上的琉璃瓦熠熠生辉,据说是一位著名的华侨领袖捐资兴建的,体育馆门前的空地上还竖着这位侨领的半身塑像,慈眉善目,像个和蔼的老爷爷。塑像四周是一片茂盛的海棠树。顾筝入校后第一张照片就是在体育馆门前拍的。
新学期开学不久,体育馆门前摆满了招新社团的摊位,每个摊位一张课桌,课桌上挂着社团的招新启事和海报,五花八门,琳琅满目,飞碟研究会、无线电爱好者协会、老子学会、黑白棋社、新视听发烧友联谊会、易经学社、五月的鲜花合唱团、青年政治家俱乐部、新湖畔诗社、琵琶乐队、气功研究会、浪淘沙文学社……
浪淘沙文学社的摊位在最边上,再往左就是体育场了。同其他招新社团报名者的络绎不绝相比,浪淘沙文学社鲜有人问津,显得冷冷清清。负责招新的是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顾筝找他们要了一张登记表。
“你是哪个系的?”一个脸孔瘦削,戴眼镜的男生把登记表递过来时问。
顾筝正要填表的笔停了下来,“法律系。”
“法律系?”旁边的女生重复了一句,打量着她,“你有……作品吗?”
提交作品是浪淘沙文学社招新启事上对报名者的要求,顾筝从女生的表情和语气感觉到了某种压力。她瞟了对方一眼:高挑身材,一头披肩长发黑得发亮,皮肤很白,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审视着顾筝,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味道。
顾筝避开对方的目光,一声不响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叠稿纸,递了过去。女生接过诗稿,埋头浏览起来。
那是顾筝前不久写的一首诗《海棠树下》:
那架葱茏的葡萄藤哪里去了
那盆淡雅的紫丁香哪里去了
喷水池旁的景德镇花盆
在蓝色的暮霭中
叙说着遥远的温情
海棠果落满整整一个秋天
当年它开得那样火红
长条石椅曾经容下两个人
如今惟有一只小花猫
向客人传递着黄昏的寂寞
晚风摇响一串笑声
摇响海棠树圆圆的年轮
摇响年轮灌制的唱片
但唱片不是圆的
留着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
女生一目十行地看完诗,抬起脸来,对顾筝说:“好一句‘唱片不是圆的留着一段无法填补的空白’!真有点儿舒婷的味道……”
“是吗?”顾筝听到女生这样夸奖自己,心里很高兴。舒婷是顾筝喜欢的女诗人。
“真的,”女生诚恳地点点头,“你一定也喜欢舒婷对吧?”
“我喜欢,”顾筝犹豫了一下说,“《双桅船》……”
“太巧了,我也喜欢这首诗!”女生像小孩那样拍掌,顺口朗诵道:“雾打湿了我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
女生的朗诵声情并茂,像专业播音员,很富有感染力,脸上的神情跟刚才判若两人,对顾筝热情了许多,她同那位男生交换了一下目光,转过脸来,“同学,祝贺你,你被录取了!你很有文学才华,真不敢相信你是法律系的!”她语速很快地说,向顾筝伸出手来,“认识一下吧,我叫栗红……”
栗红是浪淘沙文学社的社长。顾筝在文学社的刊物上见过这个名字。她们俩就这样认识了。
栗红是中文系的,比顾筝高两届,她写诗,也写小说和散文,是个多面手。不过,相对于写作,她的朗诵水平似乎显得更加出色。顾筝第一次参加浪淘沙文学社的活动——中秋诗会,就领略到了栗红的才情。作为文学社社长,她不仅是中秋诗会的主持人,还亲自朗诵了一首诗,只不过不是她自己的作品,而是女诗人舒婷的代表作《致橡树》。那时候,大学中文系的女生,有几个不狂热地喜欢舒婷呢?
《致橡树》这首诗,顾筝上初三时就读过,还抄在日记本上,诵读过不知多少次。诗中那些绵密的意象和富有音乐感的句子不止一次地敲击过她少女的心房,她就是因为这首诗喜欢上文学的。
那天,顾筝的节目不是朗诵诗,而是弹了一首《高山流水》。那只古筝从小学到大学一直跟她形影不离,进大学后,这是她第一次弹奏它。那天,浪淘沙文学社的诗会是在外文系下面的小树林里举行的。中秋时节的夜晚,天气有些凉了,又圆又大的月亮像一只灯笼悬挂在冰湖一般透明的夜空,皎洁的月光透过参差错落的枝叶洒落下来,地上仿佛落满了水银,清凉凉的。有的同学都穿上春装外套了,可栗红还像夏天一样穿着件白底红花的连衣裙,头发挽成一束,蓬松地垂在脑后,再加上她那张满月形的脸蛋和漂亮的丹凤眼,那种优雅、浪漫、洒脱的气质,跟诗的意境特别吻合。“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她朗诵到这一句时,婀娜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高高举起,十只指头舒展着伸出去,看上去像一株婷婷而立的橡树。那一刻,不仅是顾筝,全场的男生女生也无不为之倾倒……
栗红朗诵《致橡树》的情景像一幅画那样,成为顾筝大学时代一道美轮美奂的风景,挥之不去,深深镌刻在她的记忆中,很久很久……
其实,栗红和顾筝在性格气质和兴趣爱好上都迥然相异。倘若拿花 来做比喻,栗红像牡丹,艳丽、热烈、开朗、奔放、甚至有点儿张扬,给人一种咄咄逼人之感;顾筝则像一朵蔷薇或者海棠花,端丽、腼腆、内敛,有那么一点儿……另类。
这样完全不同类型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要好的朋友呢?不仅周围人百思不得其解,连顾筝也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栗红是本市人,父亲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厂长,似乎是为了将自己跟一般的小市民区别开来,栗红很少讲本市方言,总是讲一口带点儿东北口音的普通话。她的父母都是北方人。正是凭借这一点,栗红大一时应聘到校广播台做了播音主持,不过,自从担任浪淘沙文学社社长后,她就没在广播台干了。栗红的兴趣广泛和多才多艺由此可见一斑。
大概是受了干部家庭的影响,栗红对“仕途”也怀有强烈的兴趣,她先是担任中文系学生会主席,后来又当上了校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作为候选人,还差点儿选上了校学生会主席。
栗红其实是个挺复杂的人。比如她一方面多才多艺,很有文艺范儿,一方面又迷恋“仕途”,另一方面呢,却经常我行我素,甚至有点儿放浪形骸,有一种那个年代的大学生特有的叛逆精神。
有一次,顾筝去栗红的宿舍,看见她穿着一套半透明的丝绸睡衣,露出两条性感的大腿,丰满的胸部几乎半裸着,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水味儿。尽管女生宿舍不会有男生闯进来,但还是很少有人这样裸露的。更让人惊讶的是,面对顾筝诧异的目光,栗红丝毫也不介意,跷着二郎腿,嘴里嚼着口香糖,手里拿着一本《中国先锋诗选》,斜睨着顾筝,问她:“你读过伊蕾的《独身女人的卧室》吗?”
“中国先锋诗歌”是本学期中文系的一门选修课,但顾筝没有选这门课。她毕竟不是中文系的,对文学也没有中文系学生了解得那么细致。她平时对文学书的阅读侧重于外国文学,对中国的当代文学比较陌生,熟悉的大多是一些外国的经典作家,如英国诗人雪莱、拜伦,法国诗人兰波,美国诗人狄金森以及苏联诗人叶赛宁等,这个书单在中文系学生们眼里肯定显得有些业余,但顾筝并不介意,就像她不介意自己是否读过《独身女人的卧室》这首诗,和“伊蕾”这个名字一样。
“我给你朗诵一下吧!”栗红兴致勃勃地说。
这小屋裸体的素描太多
一个男同胞偶然推门
高叫"土耳其浴室"
他不知道在夏天我紧锁房门
我是这浴室名副其实的顾客
顾影自怜--
四肢很长,身材窈窕
臀部紧凑,肩膀斜削
碗状的乳房轻轻颤动
每一块肌肉都充满激情
我是我自己的模特
我创造了艺术,艺术创造了我
床上堆满了画册
袜子和短裤在桌子上
玻璃瓶里迎春花枯萎了
地上乱开着暗淡的金黄
软垫和靠背四面都是
每个角落都可以安然入睡
你不来与我同居
整首诗分十四节,每一节都以“你不来与我同居”结尾。顾筝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大胆表现女性隐秘心理的诗歌。她被那种毫无顾忌的自白震惊了,仿佛看见一个女人一丝不挂地站在大街上搔首弄姿,袒露出自己最私密的部位。那一刻,顾筝感到了一种强烈的羞耻,仿佛朗诵这首诗的不是栗红,而是她自己。她突然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起来。
那次,顾筝本来是拿着刚写完的一首诗去给栗红看的,可为了掩饰突然涌上来的恶心,她一声不响地跑出了栗红的寝室。寝室里其他几个女生愣住了,栗红也有点蒙,扔掉书本,趿拉着拖鞋追出来,边跑边喊:“顾筝,顾筝!你怎么啦?……”
2.“蕾丝”
一连两个星期,顾筝都没有再去栗红的寝室找她。而这之前,她俩每个星期都要见面的。顾筝甚至没有参加浪淘沙文学社主办的一个讲座。这是她第一次缺席文学社的活动。
就是在那段时间,中文系的男生女生中开始传播关于顾筝和栗红的流言蜚语的。一次晚自习时,顾筝在教室里听到前排有两个女生在交头接耳:
“听说中文系的栗红和法律系的顾筝是‘蕾丝’,真的吗?”
“嗯,我亲眼所见,那还有假?”
“哦,难怪她俩那股亲密劲儿……”
顾筝认出其中一个胖女生是浪淘沙文学社的,跟栗红住同一间寝室。其实,顾筝并不知道“蕾丝”是什么意思,但她从那两个女生诡谲鄙夷的神情猜出肯定不是什么好词儿。出于本能的敏感和自尊心,她什么也没说,拎起书包,悄悄离开教室,直接去了图书馆。她好不容易在一本大百科全书里找到了关于“蕾丝”的词条,还没看完,她的脸就腾地红了,心虚地左右瞟了瞟,生怕有人看见似的,赶紧把书放回到书架上,逃也似地从图书馆出来了。
从那天开始,顾筝心里就被一种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仿佛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接连几个晚上都睡不着觉。她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
又过了几天,一个中午,顾筝吃完午饭,刚从食堂里走出来,就被栗红在门口拦住了。她手里拿着饭盒,显然也刚吃完饭。“顾筝,你这阵子干嘛去啦,你是不是躲着不见我?就因为伊蕾那首诗?……”
栗红连珠炮的诘问,惹得食堂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纷纷把目光投向她们。顾筝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才好。栗红大概见周围人多,不是说话的地方,也住了口,拉了一下顾筝,往食堂旁边的操场走去。
由于是午休时间,操场上没有什么人,显得有些空旷。在椭圆形跑道上走了几步,栗红站到顾筝面前又拦住了她,追问道:“说呀,你这小冤家,我到底哪儿得罪了你,不仅不见我,连文学社的活动也不参加啦!”一副大姐姐对小妹妹的亲昵口吻。自从两人成为好朋友后,栗红和她说话总是这种口气,顾筝已经习惯了。但今天,她却感到有些不适,仿佛她们刚认识不久似的。
顾筝不知说什么才好。说自己听她朗诵那首诗时的“羞耻感”吗?这算是什么理由呢?难道她连艺术与生活的区别都分辨不清吗?可那个跷着二郎腿,大喊‘你不来与我同居’的栗红,实在让她感到陌生和惶恐,这种感觉,跟她以前从哥哥卧室里见到那本手抄本小说《少女之心》时一样。她觉得自己心里的某种禁忌被戳破了,这比从栗红身上发现的那种陌生感还要让她不安。
后来,顾筝吭吭哧哧地说了那个关于她俩的传言。其实,相对于栗红朗诵《独身女人的卧室》时的陌生感,她并不在乎什么“蕾丝”。她不过是找个借口搪塞栗红的追问罢了。
没想到,栗红听完她的话,咯咯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脸涨得通红,眼泪都出来了。“妈呀笑死我了!”她弯着腰,一边笑一边用手背揩着眼睛,伸出食指点着顾筝,又点一下自己的鼻子,“有人说咱俩是‘蕾丝’——同性恋?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我从高中就开始恋爱,到现在追我的男生还在排队呢!”她直起腰来,旁若无人地说,“可我一个都看不上眼,至于我会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嘛,你想不想知道?”
栗红的神情,像是开玩笑,又像很认真的样子,顾筝一时没回答她,显得有些懵懂。她是个毫无恋爱经验的女生,对男女方面的事儿几乎一无所知。
1980 年代中后期的大学校园,女大学生对爱情乃至贞操,早已不像她们的学姐那样保守了。每逢周末和节假日,校园里都会举办交谊舞会,临时用食堂改成的舞厅经常人满为患。参加舞会的不仅有大学生,还有不少校外的社会人。女生宿舍门口总是停放着一辆辆高档轿车,车主人有年轻的,也有半老头,一个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手腕上戴着名表,在舞厅里横冲直撞,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在那些漂亮女生身上扫来扫去,一旦锁定目标,便像钓鱼似的将她们钓到车内,绝尘而去,留下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
但栗红不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女生,她的生活品味比许多人要高出一大截。她很少去那类总是散发着浓浓的剩菜剩饭馊味儿的“食堂餐厅”跳舞,尽管她的伦巴和探戈在文学社的女生中无人能比,还在全校的交谊舞比赛中得过亚军。在栗红眼里,“食堂餐厅”那种地方档次实在太低了。
每次谈起又有某某女生被社会上的老板钓鱼时,她总是嗤之以鼻,哼出两个字:“下贱!”。
无论从个人事业,还是感情婚姻上,栗红都是一个对自己期望值甚高的人。再加上优渥的家境和出众的才貌,说追她的人“还在排队”一点也不夸张。追她的男生校内校外的都有。顾筝就知道,浪淘沙文学社也有几名男生明里暗里地爱慕着栗红。但栗红不止一次地公开宣称,她是一个恋爱上的理想主义者和婚姻上的现实主义者,绝不会凭着一时的感情冲动,轻而易举将自己交付出去的。她的这一“宣言”,肯定吓跑了不少男生。
这会儿,栗红见顾筝一脸懵懂的神情,扑哧笑出声来,摆摆手说:“算了,我还是不说了,要是说出他的名字,怕吓你一跳。”
顾筝怎么也不敢相信,栗红喜欢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郎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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