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9日下午,“逸仙高研讲座·春阳台”第二讲在春阳台剧场举行。北京大学人文特聘教授戴锦华老师主讲“碎镜中的世界残像——由奥斯卡看美国社会与今日世界”,广东省唯品会慈善基金会沈旻理事长主持活动。
讲座伊始,戴锦华老师提醒我们,在谈论奥斯卡之前,我们首先应该意识到,人类在2023年似乎整体迈过了一个临界点:通用人工智能的运用、脑机接口技术的合法化,许多我们曾难以想象的变化已悄无声息地发生,重新形塑着我们和我们生存的世界,也重新定义着我们思考问题的图式。一种我们对其未来似乎全然无知的新格局似乎已悄然开始。
电影是二十世纪的艺术,也是二十世纪的记录者与形塑者。电影的二十世纪性使其最为直接地遭受着当下时代新技术革命的冲击和改写。曾经,数码技术终结了胶片产业,改变了电影传播的媒介方式,而现在,新技术的涌入带来电影产业的又一次震动。电影对于技术演进结果的直观反馈,为我们透视电影工业乃至世界文化的变革提供了途径。本次讲座的主题,也即从碎镜的裂隙中探视世界残像,经由近年奥斯卡入围名单抵达对美国社会的洞察,从而反思我们置身其间的今日世界、审视我们正在经历的历史时刻和时代变局。
《奥本海默》:
好莱坞的魔镜残像
2024年3月,《奥本海默》当选第96届奥斯卡最佳影片并包揽数项大奖,这部电影的胜利似乎早就毫无悬念。《奥本海默》的获奖不仅源于其自身的艺术成就,还与去年好莱坞经历的规模空前、旷日持久的大罢工密切相关,这场罢工使得好莱坞的六大电影公司产量极低,高水平电影的生产面临停摆。这样的业界生态为我们撕裂了现实的一角,使我们得以藉此窥见新技术革命对电影产业的强烈冲击,好莱坞的危机已在碎镜边缘浮现。
▲戴锦华教授在讲座中
这场罢工又被称为人类朝向AI的第一声反抗。随着好莱坞普遍采用ChatGPT生成剧本底稿,编剧面临着失业和薪资空间压缩的生存风险;而演员加入罢工浪潮,则是因为数码合成技术的使用模糊了演员身体的所有权边界。本应迸发着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人文艺术领域已不再是人类的专属,通用人工智能汲取了人类历史长河中海量的精神文明成果,却以此为原料为大资本公司生成产品,创造价值,而非以人类之名分享人类的财富。作为新兴前沿技术,通用人工智能以席卷的姿态动摇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法权结构、资本归属乃至人类社会的原本样貌。
▲《奥本海默》海报
回归电影本身,《奥本海默》通过色彩的混用与并置、时空的回溯与倒错展现出一个极端复杂的意义表达结构。电影围绕原子弹之父的生命故事展开,但奥本海默本人却似乎在影片中消隐,成为一条线索,非美活动委员会(HUAC)对于奥本海默的审讯被交错剪辑于全片之中,以此重现出双重危机下的黑暗时刻:二战的博弈与战后的麦卡锡主义,两个危机时刻在这部电影中相遇,在交错中不断地相互面向。在这样一个时代的追问中,奥本海默的精神肖像得以勾勒成形。
双重危机之间如此准确的对话,为我们呈现出一种深深的“当下感”,这正是好莱坞一直以来的强项,也正是好莱坞电影的魔力所在:通过精妙的叙事、震撼的画面、细腻的情感再现真实场景,打动全球观众。在好莱坞电影中,现实问题被精准地碰触,却在叙事和电影逻辑中逐渐被消解,最终电影以美好情感收束尾声,现实问题余留在外、悬而未决。观众从现实的窗口进入,从梦的窗口离开,带着艺术留下的触动鼓起勇气重新面对生活。在某种意义上说,《奥本海默》是一次回归,它重拾起好莱坞电影先前长久地丧失了的这份精妙,让我们再度经历这种感同身受的体验。
▲活动现场
《芭比》:
PC逻辑与后女性主义
《芭比》的颗粒无收似乎是今年奥斯卡为数不多的争论点之一。其实,无论是导演格蕾塔·葛韦格(Greta Gerwig)作为好莱坞电影工业中极为罕见的女性支柱性导演的地位,还是影片本身作为一部大型广告在全球范围内受到的欢迎,都足以体现《芭比》从未被低估。相比于为《芭比》没有摘得奥斯卡奖项而愤愤不平,我们更应该冷静下来思考,这部电影为何如此触动我们?
▲《芭比》海报
戴锦华老师认为,《芭比》是一部后女性主义电影,它不再具有以往女性主义的那种强烈的对抗性和批判性,而是以调侃、戏仿的态度,在现实与幻想世界的双向观照中完成着讽刺。芭比世界是女性的理想世界吗?导演通过反复的对比告诉观众,芭比世界不过是现实中父权制的翻版,幻想世界成为现实世界惟妙惟肖的镜像。芭比世界中的“女巫”是现实世界中的“母亲”,解救芭比的咒语则来自现实社会中女性在看似平等、实际双标的境遇下遭受的隐性歧视,而这样的咒语并不能引起芭比世界中女性的共鸣。这反映出,在父权制的逻辑之下没有真正的反叛,只有权力的转换。
与传统好莱坞电影截然相反,《芭比》并非通过幻想来实现对现实的接受与确认,而是现实世界的脆弱性呼唤着幻想世界的拯救,幻想世界稳固地存在着,为现实世界提供支撑。现实以咒语的形式修复了幻想世界,而现实的缺陷却没有被触动。父权制变得更加隐蔽,不仅表征于现实世界中,也深深扎根于镜像下的芭比世界中。这一次,现实困境在影片结尾未能得到解决,却通过幻想世界的观照得以呈现,而非消解于电影叙事之中。与好莱坞式的叙事失效同步的,则是PC逻辑(Political Correctness,政治正确)的显现。这部后女性主义的影片向我们提出疑问:相比于将父权制秩序下的权力进行转换,我们是否有更好的选择?也许,这才是《芭比》远远超出商业广告的深刻内涵所在,也是能够引导我们思考的真正价值所在。
好莱坞的离轨与全球化困境
《坠落的审判》获得第96届奥斯卡最佳原创剧本奖项,这并不算太让人诧异。某种意义上说,《坠落的审判》更像是理想状态下的好莱坞:它用大量细节俘获观众的情感,基于现实逻辑还原真实场景,并以温情的结局呈现出人性的善良面向,这与好莱坞影片复制再生产社会价值取向的思路吻合,也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主流呈现。然而,《坠落的审判》的获奖又并非那么符合常理:相比于《芭比》,《坠落的审判》呈现出一位女性电影艺术家的颠覆性表达,对于建立在性别本质主义之上的父权逻辑有着近乎摧毁性的力量,这股力量之沉重已然超过奥斯卡的承受限度。奥斯卡对这部影片的接受态度,似乎也能够看作是对于PC逻辑的某种更为激进的回应。
▲《坠落的审判》海报
此外,《坠落的审判》的特别之处还在于其法国电影的身份。奥斯卡本质上是一项国别性的奖项,之所以让人产生奥斯卡代表世界的错觉,既是因为好莱坞的全球性席卷,也是因为美国霸权的世界性延伸。然而,回溯过去数年的奥斯卡获奖名单,我们会发现奥斯卡已经离轨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去年狂揽奖项的《瞬息全宇宙》,就是一部美国亚裔主导、亚裔演员主演、表现亚裔家庭的母女关系、使用拼贴的香港电影桥段的影片,这样一部“非常不好莱坞”的电影获得奥斯卡奖项,已然显示出奥斯卡自身的不稳定性。
▲《瞬息全宇宙》、《寄生虫》海报
再向前追溯,韩国电影《寄生虫》于2020年斩获奥斯卡四项大奖,这才是奥斯卡离轨的转折点所在。一部外语影片,既不同于美国电影的主流价值,也不同于好莱坞一贯的碰触现实问题而以幻想加以消解的风格,却能够在美国的国别电影节上脱颖而出。这无疑表明,好莱坞已然意识到它在重现美国生活、把握全球电影观众的意义上遭遇了全面的危机,意识到其整体的价值体系在美国社会和今日世界中的共识度正在降低。奥斯卡对这样一部苦涩尖锐、结局悲惨的外国电影的认可,可以被理解为好莱坞给它自己开下的一剂猛药。
近五年来,奥斯卡的入围名单迅速地国际化,一次又一次地“偏离”原轨,这恰恰一次又一次地表明好莱坞的危机和好莱坞既有模式的失效。这不仅是由于电影工业的危机和电影作为公众文化的失效,其背后折射的实际正是我们正在经历的全球化进程的碎裂。在全球化进程受阻的背景下,奥斯卡入围影片的国际化正是好莱坞应对世界困局的一种尝试。
▲活动合影
此外,美国霸权的失落也迫使好莱坞给自己开具另一剂猛药,以“2025光圈计划”为代表的PC逻辑正试图为好莱坞营造更加平等、包容的形象,对于性别、性向、种族问题的强调体现出奥斯卡前所未有的政治化、激进化倾向。然而,若我们对比传统文化批判理论的议题与追求便会发现,与性向问题的独立与突显相伴随的正是阶级问题的“消隐”:阶级的向度在好莱坞遮天蔽日的PC逻辑中蒸发殆尽,而这本是好莱坞应当关注的真正症结所在。
回到讲座最初所谈论的时代变局,新技术革命对人类社会的冲击已由体力劳动领域蔓延到专业技术、艺术创作领域,AI技术对各类行业的大规模覆盖,压缩了人的发展空间,也动摇了原本社会地位最为稳固的中产阶层。贫富分化和阶级矛盾的问题正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姿态显现在整个人类社会面前。人的权利如何保障、创造力应于何处发挥,阶级分化与固化已然成为相当窘迫的社会议题,而好莱坞的PC逻辑却选择将其边缘化、对其避而不谈。因此,好莱坞的危机、大众文化的危机、文化工业的危机并不仅仅存在于电影工业内部,而是折射着时代变局下全球性的危机与挑战,这值得我们进一步地思考。
伴着剧场外和暖的春光,讲座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
整理:李思澄
海报:林 蓉
初审:潘 悦
审核:区瑞珍
审核发布:谢 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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