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过去近九十六年了么?军到三湾的一幅幅画面,早已淡出;五天的驻扎,却使恒河沙数般的这个小村庄被如椽巨笔轻轻一划──就圈入煌煌史册……
村口枫树坪,两株古枫、一株古樟──三湾村最年长者。见证了自然的雨雪风霜,农人的日日作息。年轮啊年轮,那一轮,那一轮中那一段极短的弧,最值得大书特书……枫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红。樟花开了又谢,谢了又萌。
身在三湾,放眼望去,九陇山北麓,绿水青山环绕。
翻越了大山口,就看见那枫樟巨树了。旌旗低垂,扛在旗手肩上。队列越走越长,兵员越走越少。挑伕一支支挑着,马匹一捆捆驮着,多是“汉阳造”。人脸上,马身上,汗珠亮晶晶的,有的枪身烤蓝也亮晶晶的──为数不多的新枪。枪的原先主人有的在还乡途中。不少人丢下枪开小差,还有人扛着枪开大差。一营一连的一个排,就在排长的带领下,放哨时逃跑了。一团团长钟文璋、二团团长王兴亚,先后兵败逃亡,如微尘不知所终。现在是人少枪多,兵少官多。
月圆兴兵,中秋起事。秋收暴动,当是之时,兵员五千多。号称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四个团。文家市合兵,只有两千多。
工农革命军三个团,均受挫败,还有个第四团反水。秋暴十天以后,湖南省委前敌委员会书记毛泽东主持前委会议。他力主并议决“向萍乡退却。”不按中央和省委令去长沙“扑城”。他指着地图上罗霄山脉中段说:“我们要到这眉毛画得最浓的地方去当‘山大王’。这是共产党领导的‘山大王’!”
向南!向南!
从文家市出发,沿着南北向的青黛罗霄山脉,向萍乡行进……突闻那里有敌重兵,只得折回小枧,绕道芦溪,遇敌。撤退时,秋暴总指挥卢德铭断后中弹落马,黄埔二期、秋暴前军阶最高的非他莫属(上校团长)。卢殒于芦,毛泽东痛失股肱。军心涣散,人数不满一千,马数四十有八。连吃败仗,折损大半,又正疟、痢流行,病号腿脚都软了。
这些天,队列中,总看见头发很长、身穿灰白细布衣裤的毛泽东手持竹杖,跛脚边走边和士兵们谈话。这个秋暴最高领导显然认为这是此刻重要军务。在宿营地,召集地方党组织负责人、团营军官开会、谈话,调查研究。三十三岁,初上战场,就独当一面,独撑危局。但是,“军旅之事,未之学也。”他的右脚在浏阳遇险后受伤。
这是第一支高举共产党旗帜起义的军队(南昌起义打的是国民党左派的旗号,叫国民革命军。)
向南!向南!
告别莲花,抵达永新。经过桥头,进入九陇山区。驻过九陂村,再向前行三十里,翻过婆婆坳,三湾到了。
这是1927年9月29日,午后的阳光正猛。
三湾村地属江西省永新县,是茶陵、莲花、宁冈和永新四县又是湘赣两省交界之地,几十户人家。
军过九陂时,驻扎一天。三湾几个来赶墟的村民,见军队正准备开拔。狂奔赶回,冲到枫树坪,大喊“九陂发兵了!……”,村民们如惊弓之鸟,纷纷躲到附近山上,藏身树后、树上、草丛、山洞,有人偷偷向山下张望。
军到三湾。
石碾上梄息的麻雀见人来飞起,狗不敢近人,远远应付地叫几声。家家户户铁将军把门。“泰和祥”、“协盛和”杂货店铺闼子门紧闭。只有树上知了依旧大声吟唱。
有人窥见:这群兵不用枪托砸门砸窗,不捉鸡鸭鹅,不杀猪狗羊,村里转了转,不入民宅,回到枫树坪休息;疑似伤病员,仰靠在刚收获的稻草堆上。人群中走出一穿白褂裤大个子,圈着手掌,朝山上喊的是湖南话:“我们是劳苦大众的军队,你们不要害怕,天下穷人是一家!老乡们,回家吧……”几个“大檐帽”又上山喊话……
傍晚,群众陆续下山回家了。冷冷清清的三湾村热闹起来。后来,三湾人唱山歌:“一九二七那一年,三湾来了毛司令。……红旗飘飘进村来,九陇山沟闹革命。”
当晚,在“协盛和”杂货店,毛泽东主持召开了前委扩大会议。秋暴第二十天,前委又开会了。空前扩大到所有营长、六七个连级、一参谋……
会场在前厅堂。黄铜白瓷吊顶洋油灯,两张黑漆硬木方桌拼接,上有玻璃风罩的洋蜡台,一笔筒,一石砚,几支公鸡牌白杆铅笔,成叠毛边纸,绿色纸包的地球牌香烟,洋广杂货店里自然不缺洋油、洋焟、洋火。这是一个罕见的明亮夜晚。
桌边条凳上坐着十几个与会者。每个人心里都在说:“此会不比寻常!”
秋暴以来,军事主官领导一切。三个团各打各的。团这一级才有党支部,连只有党小组。基层官兵与党隔的很远。前委,难以掌握部队。就象抓在手里的一把豆子,手一松就会散掉。本来很少的政工干部,又被军官们当成“卖狗皮膏药的”,投闲置散,放着河水不洗船。
前委书记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部队不能再跑了,如果再跑,剩下来这些人也要全部垮掉,这样还革什么命?有句古语,叫危急存亡之秋,说的就是现在。现在部队情况,一团打乱了,二团打没了,三团二营也没了。四团叛了。一个师,还有吗?没有了。我的意见,宣布一条:想回家的,不想干的都可以走,还要发给路费。与其偷偷地走,不如公开地走。凡是走了的,将来想回来,我们都欢迎,气度大一些嘛。
毛提议:一是改编。一个师缩编为一个团。
二是支部建在连上──这句话,包括多层含义:军队由党领导──班有党员(或党小组),排有党小组,连有党支部,营、团有党委,连以上设立党代表,兼任党的支部书记。[湘赣边界所有秋暴部队均受前委指挥。]
三是连以上建立士兵委员会。它由军人大会民主选举产生,以士兵居多。参加连队的行政和财务管理,维护士兵权益,实行官兵一致,实行军队民主化。
原来行军中、宿营地,跛足的他,拄杖跑前跑后、会上会下,不同的谈话对象、自己的身份也不同:支部书记、党代表、前委书记、政治局候补委员、兄长、同乡、老师……这些谈话、会议、筹划,酝酿了今晚的提议。
这提议挽救了这支部队,更重要的是在神州大地上打造了一支新型的人民军队。
这是一个灯烛辉煌的秋夜,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山村。山村,中国有很多很多。秋夜,年年岁岁都度过。今晚,此地──伟大的光荣和绚丽的梦想,借着树梢清风吹拂,借着云端月光流淌,纷纷扬扬地洒向枫树村!
晨光熹微,大红雄鸡高唱,一呼百应。四围山丘上,周遭竹林里,山雀扑楞着翅膀,叫着,闹着。
军号吹响了。前委改编令及团营连(队)干部名单颁发全团。立即引起震动:连里也有党代表!何挺颖由连指导员跃升为团党代表!在撤退中,他的连逃兵最少,引起毛的注意。在九陂村的长谈中,大革命时期就是北伐军的团指导员关于军队党的建设的真知灼见,让毛泽东激赏不已。何有军队基层党的工作经验。一些原来就是党员的工农,参加秋暴,由于种种原因,失掉了组织关系,看到自己连里有了党代表,空荡荡的心充实了,希望之火温暖着全身。
战士们惊喜地发现,军官们四菜一汤的小灶消失了,官兵们在一口锅里撹稠稀。平时打骂惯了士兵的军官,被大会批评,皮鞭被扔掉。
药农带着后勤人员上山采药,他们肩背药囊,腰系绳索,手握药刀;挖宿根,砍藤蔓,采花叶,刨块茎。企盼着伤病员能药到病除。
“大兵来了!”平素这句话就能把娃娃吓哭,现在全村的少年儿童都争先恐后地跑到枫树坪和大人们看热闹。
大樟树下,毛泽东正在向全体官兵讲话:贺龙同志两把菜刀起家,现在当军长,带了一军人,我们现在不只两把菜刀,我们有两营人,还怕干不起来吗?……你们都是起义出来的,一个可以当敌人十个,十个可以当他一百。我们现在有几百人的部队,还怕什么?……没有挫折和失败,就不会有成功!
娃娃们只听懂了、记住了讲话中“大家都是娘生的”,跳着脚满世界跑,满世界喊着这句话。
几十人离队,走的、送的,有人哭了。
钟家祠,昨天还是师部,今天是团部驻地。门前,一面白铜旗尖、红旗竖边绣有“工农革命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黑字,缀着五角星和镰刀斧头图案的军旗。红旗在秋阳中飘舞。
这是翠谷清溪间最热烈的颜色。
毛泽东在正厅召集新任命的团营连(队)党代表十二人开会。他们是何挺颖、宛希先、何长工等,连党代表有罗荣桓、熊寿祺等七人。毛泽东对他们寄予厚望。通过党的健全组织和良好运转,使党对军队的指挥,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通达每个士兵。连队重大事项由党支部议决,连长不得擅权。毛还强调在士兵中发展党员、充实基层的重要性。
钟家祠门前有口井,年久失修,驻军后用水量大增,井水变得混浊。毛泽东得知,立即借来铁锹,动手修葺。战士们一齐上手,加深拓宽,井一口变两口,又用鹅卵石砌井栏,井水重新清澈。村民们命名为“红双井”。一个红字,寄托着他们对共产党的深情,一个双字,象征着军民一家的厚谊,这里土地属于红土,这个队伍属于人民。
枫树坪。前委书记发出进军令。军旗猎猎,昂扬前指,今日目标宁冈古城(镇)。七百余人,三路纵队,队列整齐。左肩扛枪,步履坚定。全村的父老乡亲挥手惜别,娃娃们追着队伍跑,毛泽东回过脸来笑问:来呀,敢不敢跟叔叔上高山!
娃娃们摇摇头,都停住了脚步,有的往家跑,边跑边回头。
向南!向南!
向着罗霄山脉的中段,向着井冈山的北麓!
这是失败退兵。这是胜利进军。
这是整编──师编成团。这是铸魂──党指挥枪。
这是一个几百人的战术行动,合兵以后一千多里行军的最后行程。这是武装割据、建立第一个农村革命根据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起步。
虎啸深山,龙归大海!
滴水穿石,星火燎原!
三湾啊三湾,你这青翠山岰里的小村庄,和五百里莽莽苍苍井冈一道,成为我中国人民解放军全体将士永远的精神家园!
四季常青的老樟树,芬芳远溢,散发着故乡的气息……
红红火火的老枫树,你挥动千万条臂膀,你的每一片鲜红树叶,都张开五指,热烈召唤和欢迎着一切慎终追远、认祖归宗的人们!你高高的树冠,像一组激荡的红帆,像两支辉煌的火炬,鼓舞我们向前!
【文/马达时,本文为作者向红歌会网原创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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