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洋开着警车翻过了红军岭,整个徐村已经尽收眼帘。他一眼就发现了山头上,那四个显目的大字“共同富裕”。
徐海洋立即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惊叫道:“爸,徐清风什么时候,把这四个字改了啊?”
“今天早上才改的。”
徐美菊一边拿手机拍着那四个字,一边说道:
“几十年了,徐清风还是大山里的土疙瘩,他还相信这个?有钱的人都润到国外去了,谁来跟他共富啊?”
徐明山听到她又说徐清风是土疙瘩,心里就来气了。他最不愿意听她说徐清风是土疙瘩,于是就回道:“我们山里人都是土疙瘩,土疙瘩也有土疙瘩的活法。有走到,也有回来的。”
徐美菊知道他心里还有气,就笑道:“哥,我活到现在还是喜欢我们山里人的真实纯朴。听说徐清风建起了一个新祠堂,还招来了一个台湾富婆,他还是很有工作能力的。”
“姑姑,那个台湾富婆叫冯丽华,是我们徐村三杰,国军中将徐卫华的儿媳妇,她来我们徐村转让了三千亩土地,现在办了一个食用菌基地,就在前面,我带你去看看。”徐海洋指着前面的一大片塑料大棚说道。
“我在电子地图上看到过,有几百亩的面积吧。这里的气候,确实适合食用菌的生长。我走遍了世界各地,还是感觉这里的山水最美最亲。”
徐海洋一边朝塑料大棚开去一边说道:“姑姑,这些塑料大棚种植的都是香菇,现在远销北京上海深圳,还有出口的。那些冷冻车,都是来远输鲜菇的。”
“我知道,我在国外就见到过徐村香菇。”
几百亩的塑料大棚整齐排列,就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正是收货香菇的时候,每一个塑料大棚里,遍地都是刚刚冒出土的鲜菇,像一朵朵漂亮的小花伞,密密麻麻,甚是可爱。
“姑姑这些大棚都是覆土香菇,是把香菇棒覆在土下出菇的,还有一些大棚里面是架子菇,都是放在架子上出菇的。”
徐美菊把鲜菇放在嘴边闻着嗅着道:“还是这些透着香土气息的香菇味道好啊。”
许多采收香菇的村民,正在忙忙碌碌,不停地把一框框刚刚采收的鲜菇,送到路边的冷藏车里。
有人看到了他们的到来,就对徐明山说道:“老书记,你是来找徐书记吧,他就在前面那个大棚里。今天的鲜菇特别多,来不及采收,他还在安排人。”
徐美菊看到大棚里那么多采菇人,不解地问道:“你们这么多人还来不及采啊?”
“这两天天气变化大,所有的菇棚都突然爆长,出现菇潮了,必须在两三个小时里采收,送进冷库。不然时间长了,鲜菇开花了,品质下降,就不值钱了。”
徐美菊跟着徐明山和徐海洋看了几个蘑菇棚,就听见里面传来徐清风在大声打电话:“冯总,我已经组织一百多人采菇了,我还在组织人手。你放心,我保证一定在最佳采摘期采完,不会让一个香菇开花。”
听到徐清风熟悉的声音,徐美菊心里感到一阵颤栗。几十年过去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亲切。她知道几十年来,他一直都在回避着自己,就是自己为他的子女安排工作,都被他拒绝了。他就是这么固执倔强的男人。
徐美菊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进是退。冒然相见,他又会怎么对待自己。
徐明山在旁说道:“他们今天这么忙,我们还是先回家吧。”
“爸,姑姑从加拿大回来,我从县里回来,他在忙,也要跟我们见一面吧。这个蘑菇基地是冯总的,又不是村里的,他来忙什么?”
“蘑菇基地是冯总的,也是村里的。冯总不在的时候,组织人都是村里安排的。”
徐美菊笑道:“徐清风真是服务到家了,成为冯总的后勤部长了。”
这时,徐清风听说老书记来了,已经在朝他们走过来。
他看到徐明山,首先有点歉意地说道:“师傅,我早上按照你的意见,已经把山头的大字换了。冯总这边急需人采摘香菇,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汇报。”
徐清风淡淡的一句话,就把徐明山早上憋在心里的不快,全都吹散了。他连忙说道:“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冯总不在,村里就应该帮他解决困难。她解决了许多村民就业,增加了村民们的收入。”
徐美菊看到徐清风过来,心里还是难免有些波动。这么多年没见,徐清风还是那么高大威武,那走路的身影步伐还是那么熟悉。几十年来,她一直都想能给徐清风一个解释。可是,他一直没有给过自己任何机会。
她知道徐清风就是因为自己的背离,才退伍回家的。他本来在部队是很有发展前途的。她一直担心自己会毁了他的一生,后来看到他坚强地挺了过来,把徐村的各项事业,都搞得风风火火,心里才释然了。这说明,她一直没有看错徐清风。
徐美菊一直没有搞清,自己当年面对蔡铭的强暴,自己没有拼命反抗,那是一时冲动,还是心有所动。如果他们当时不是被人抓住,她就不会跟着蔡铭离开。那时的徐清风在她心里就像是一座大山一样,牢固的不可移动,充满了她的整个心间。她最后跟着蔡铭逃离,也是不敢再面对徐清风,不敢去和他做任何解释。
徐美菊看到徐清风的眼神跟自己一扫而过,微微一笑。但愿这几十年的难堪,就在这一笑中而过。
徐清风走过来,对徐海洋恭喜道:“徐局长,听到你又高升局长了,又给我们徐村争光了。恭喜你啊。”
“清风叔啊,我们家早都是正职了,只有我还是副局长,我以后还会努力的,一定给徐村争光。”
“你已经进步很大了,你现在已经是全县最年轻的局长了。”
“这都是我姑姑教育的好。我当副局长后,还是第一次回村,我姑姑也是刚从加拿大回来。你这个书记,应该招待我一回吧。”
徐清风笑道:“我招待你去喝豆浆,吃油条,你局长会不会给面子呀。”
“清风叔啊,能吃到你请的豆浆油条,就已经是最大的面子了。”
徐明山看到徐海洋一副得意的样子,心里又来气了,就又对他训斥道:“你当局长了,就要更注意影响了。你以后回来,再开着警笛招摇,我就把你的警笛扔到水沟里去。”
“爸,这算什么事呀。姑姑回来了,我是给姑姑鸣笛开道啊。”
“海洋,哥的教育是对的,你还是要多向你清风叔学习,工作作风要踏实些。家里已经准备好了,在等我们回去吃饭。”徐美菊说道。
“好的,家里的饭菜我都已经准备好了。清风叔,我和姑姑好容易回来一趟,你就跟我们去陪一下吧。不需要你请客的,你请的豆浆油条,我下次回来吃。”
徐清风朝他们笑笑:“师傅,今天来了一百多人采蘑菇,我真的走不开。你们先回家去团聚吧。”
徐明山点点头说:“他是闲人不知忙人的事,你去忙吧,忙完了去我家坐坐。”
徐明山说完,就和徐美菊一起上了车。徐美菊在车窗口又和徐清风微微一笑。
徐清风也朝他们微笑着,挥手送他们的警车远去。他顿时感到心里有点空虚。
几十年了,他一直都是在回避徐美菊,不想和她相遇,还是不期相遇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他甚至想转身回去,只是看到徐明山站在那里,才勉强地走了过来。
她那轻轻的一个不照而宣的微笑,怎么能抚平他内心的伤痛。当年,他得知徐美菊跟着上海下放学生蔡铭跑了,他整个人都崩溃了。他顾不得任何军纪军法,狂奔几千公里跑回家,却再也没有见到徐美菊。他却因为自己的冲动,擅自离开军营,失去了提干的机会,提前退伍回家。
在这段失魂落魄的日子里,是师傅徐明山给予了他力量,把他从痛苦中拉了出来,扶他走上了正确的人生道路。
几十年了,徐明山也是坚定地和他站在一起,许多年都是不让徐美菊回村。有次,已经是县领导的蔡铭,要带队到徐村开现场会,徐明山亲自打电话,对着县里大发雷霆:“县里任何领导都可以来,蔡铭不能来。他敢来我徐村显摆,我们这个会就不开了。徐村永远不欢迎他进村。”
从此,蔡铭真的没有再来过徐村,徐美菊也很少回来,就是偶尔回来,也是悄悄地来回,有意和徐清风避开。
前几年听说徐美菊已经出国去加拿大定居,不回来了,徐清风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她这辈子永远不回来才好。
他们互相躲避了几十年,还是突然就相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见到徐美菊,徐清风心里还有难免起了一些波澜,埋藏在心里的许多事,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徐清风不敢多想了,他没有时间回味过去的往事,又回到各个大棚里,巡查村民们采菇。
一些采完香菇的村民,已经开始成群结队地回去了。她们见到徐清风都在热情地打招呼:“书记,以后忙再叫我们。”
冯丽华也给徐清风打来电话:“徐书记,感谢你今天帮我组织了这么多人,采收了这次菇潮。这些鲜菇及时采收入库,保持了好价格。”
“不用谢,冯总,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也代表村民感谢你,给他们带来了增加收入的机会。以后遇到困难,还找我。你的困难就是我的困难,我一定帮你解决。”
徐清风把所有的蘑菇大棚,都选查了一遍,天已经黑了,他才放心地往村里走去。他突然感觉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和欣慰,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从早忙到黑的忙绿生活。
他一直就把冯丽华的蘑菇基地当成自己家的一样,每次看到她遇到困难,就比自己家里出了问题还要着急。
其实,他一直都是这样,几十年如一日,把村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件事情,都看得比自己家里的还重。
他每天都是这样,天亮时出家,迎着升起的太阳,走遍全村的每一块角落,直到太阳落山,天黑时回家。
他每次走在这片土地上,心里都会有一种神圣的责任感。他总是感觉到,徐村是千年古村,是著名的红军村,祖先们留下了那么多的名胜古迹,有着那么辉煌的过去,出过那么多著名的人物和英雄,现在到了自己手里,自己有责任守护好这个村子,各方面工作都不能落伍,绝不能给祖先们丢脸,绝不能对不起子孙后代。
徐清风走回徐村时,远远就看见徐明山家门口停满了车,聚了许多人。他知道徐美菊回来了,这时他家的大事,也是全村的大事。大家都赶来热闹一番。
徐明山家五间三层楼房,也是全村最宽敞高大的住房,正在灯火辉煌,热闹非凡,一阵阵喝酒划拳的喧闹声,形成巨大的声浪,不停地爆发出来。
徐清风不能不佩服师傅,治家有方,把五个子女都培养成了县里各部门的主要干部,最小的就是公安局副局长徐海洋,而且他的五个儿媳女婿,也都是县里各部门的干部,所有的亲家也都是县里的领导。
村里许多人都在骄傲地传颂,县里开会,徐家人独占了一半,我们徐村就是县里的半壁江山。
徐清风总是感到自愧不如,自己的孩子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还都和自己把关系闹得很僵。
徐清风一直和徐家人保持着很微妙的关系,他一直把徐明山当成领导师傅恩人一样敬重,和别的人都是明显保持着一种距离。他不只是和徐美菊一直是死不相见,和他的子女们也都是能避就避。
虽然他们见到徐清风,都是尊敬的叫他叔,可是他很难接受他们经常回来,对村里的工作指手划脚,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特别是不能接受他们挂在嘴边的思想政治教育。
徐清风不止一次地当面回击他们:“你们都是县里领导,管县里的大事,我只是村里书记,我管不了外面的大事,我只能把村里的事情做好。我只要觉得对村民有利的事情,你们全都反对,我也要干。”
为此,徐明山不止一次的批评他:“你怎么就和我的儿女们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是我的孩子,也是徐村的子孙,他们也是为了徐村好,也是能为徐村做事的。他们是有徐美菊培养大的,你不能心里怨恨徐美菊,就来迁怒于我的儿女们。”
徐清风每次被师傅骂的低下头,就是改不了这个禀性。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和他们搞不到一起去,是否与徐美菊有什么关系。他就是闻不了他们身上的那股味儿。
徐清风看到徐明山家正在热闹,正要绕路避开,就看见皱校长急匆匆地找来:“徐书记,我正要找你。”
徐清风一看他异常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他又有什么重大发现。他知道这些年一直在寻找挖缺徐村的红色资源,他正在准备写一本全面反映徐村红军历史的书。他每次有了新的发现,都会这样兴奋地来告诉自己。
“徐书记,徐老头今天突然头脑清醒了许多,他想起了当年许多革命故事,给我补充了许多革命资料。他现在就想见你。我想趁他头脑清醒的时候,让他多回忆一些。”
“他今天又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当年红军在徐村镇压地主恶霸徐老太爷的故事。”
徐清风看了一眼热闹喧嚣的徐明山家高楼,转身跟皱校长朝徐村新祠堂走去。
“他想起徐老太爷一家是怎么被镇压的了?”
“是的,他一直在说是孙子镇压爷爷。徐村镇压了几十个地主恶霸,徐老太爷家镇压了十几口。徐老太爷家,当时的子孙比现在老书记徐明山家的还多。”
“皱校长,有些事情你只能记下,留给子孙,不能说出去。”
“我知道,我知道。书记你放心,我都是正面宣传徐村辉煌的红军革命史。”
徐明山远远地看到徐清风快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又转身离去,心里又充满了遗憾和不安。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把徐清风看得比自己儿女还亲密,徐清风在任何地方,也都注意他的感受和意见,从来没有不给自己面子。他就是明明心里有不同意见,也只是收藏在心里,不像自己的儿女,都是直接和自己对抗,从来不考虑自己的感受。
徐明山已经接连给徐清风打了几个电话,就希望他能来自己家,跟自己一家人聚聚。特别是徐美菊,她回来一趟不容易,子女都长大成人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现在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徐明山看到徐清风和皱校长远去的背影,也没有了和家里人团聚的兴趣,也远远地跟着他们朝新祠堂而且。他知道皱校长一直在整村里的材料,也在整自己家的材料。他一直怀疑那些写到县里举报自己的材料,都是皱校长写的。举报材料上还说自己就是徐村新的徐老太爷。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啊,我怎么能跟一百年前的徐老太爷相比?徐老太爷是被红军镇压的地主恶霸,我是当了几十年村支书的共产党员,我一家都是共产党员,都是国家干部。
徐明山为此调查过皱校长好久,跟他就像死敌一样,水火不容。不管皱校长怎么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他从来没有写过一个字的举报材料,自己只会宣传徐村光荣的历史,怎么会写黑材料,给徐村泼脏水呢?
徐明山盯着皱校长不放,是他怎么也想不出,徐村除了皱校长,还有谁能写出那样的黑材料,更使他内心感到恐怖不安的,皱校长和徐清风从来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他就是徐清风的笔杆子,他干的事情,都是徐清风指使的。如果是皱校长写的自己黑材料,那也是徐清风的意思。那就是太可怕了,就像有些子女跟自己说的,他一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培养了徐清风,徐清风跟他根本不是一路人,他表面尊敬自己,心里就是想把自己干的事情,全部翻过来。
徐明山一直不认为自己培养了徐清风是错误,自己培养徐清风有因为徐美菊的原因,自己心里对他有歉意,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在村里找不出比徐清风更加能干的人,而且徐清风确实比自己干的更好。
徐清风就是自己给徐村留下的最大的政绩,是自己最大的骄傲,他怎么会暗地里指使皱校长,写自己的黑材料呢?
徐明山一看到徐清风和皱校长在一起,心里就会紧张。他远远地跟着他们,直看到他们进了新祠堂,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了。
那个徐老头又看见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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