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野外弥散着高爽怡人气息,田野里的庄稼在阳光照射下悠悠地挺立着腰杆,孕育于身的籽粒在不停躁动中渐渐走向成熟。田埂两旁的蒿草森然如林,可没住人头。团雾般的蚊虫带着嘤嘤嗡嗡的叫声,烦人地在头顶上空上下左右飞舞。
四京打着饱嗝,喷着酒气,一边用折下的青草秸秆剔牙,一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李豁子离婚,踉踉跄跄顺着田埂往前走。时不时抬起左手里拎着的油烙锅盔,傻傻地看着,脸上泛着似哭似笑表情。
忽然,“唿隆”一声,一只野兔箭一般从身旁苞谷地里窜出,没等四京反应过来,闪电般消失在路旁野草丛里。四京惊出一身冷汗,忍不住骂了一声:操你八辈子祖宗!看老子明里咋收拾你?骂完,醉眼朦胧地环视一下四周,心有余悸地停下蹒跚的脚步,使劲晃了晃脑袋,稳一稳心神,用十二分力气咔咔猛咳两声,身上似乎又来了胆气,继续哼咛着赶路。
想去镇上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麦收后,他几次给老婆提念头说想去镇上一趟。老婆每次听他这样说,都横鼻子瞪眼训斥他:没是没非,去镇上死去!
四京有一个长处,从来不顶撞老婆。就是老婆蹬鼻子上脸,骂遍他八辈子祖宗,他也不回应一句。老婆每次开骂,四京都一副嬉皮笑脸样子,任由她骂。说死不让老婆媳找到理由与借口,跟自己纠缠不休。
常常是老婆骂得连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才不得不住了口。骂完了,老婆余怒未消,扭头看一眼四京那副不温不吐的德性,只好无奈长叹一口气,仍以骂字了结怨气:老天爷枉叫你枉披一张男人皮!
四京一点儿不计较,嘿嘿一笑,顺着老婆的话意溜着说:要不行,明里给老天爷说说,咱俩打个调儿,你做男人我做女人,咋样?听他说这些话,老婆厌恶地瞪他一下,再不说什么了。四京一天到晚听任老婆把自己骂成这个样子,始终坚守拒不应战态度,倒让日子过得还算平稳。
四京一味迁就老婆,他瘫痪在床的老妈心里老大不愿意。每次听儿媳粗声恶气训骂儿子,老太太心里就忍不住犯嘀咕:这哪里是骂儿子一个人,分明连自己也在骂呀。时间久了,心里窝不住蹦蹦上窜的火气,质问儿媳:还把四京当不当个人?哪行一天到晚骂条狗一样骂人?
儿媳哪会把她放在眼里,常常是老人一句话没说完,儿媳便霹雷闪电般甩给婆婆一串子带着驴屎蛋气的狠话来:当初咋瞎了眼嫁到你们这个晦气人家儿,老里老不中用,小里小不中用。嫁个男人窝囊得连猪狗都不如,家里里外外指望姑奶奶一个人上下打理。真是背了八辈子时了!
儿媳嘴头子功夫何等了得,婆婆哪里是对手。老太太本想出口恶气,压一压儿媳气焰,不成想招来更大恶气。老太太招惹不过儿媳,只好回头骂儿子:咋积德住你这个废物,身上没一点男人气儿!一个家,就这样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地混悠着过日子。
四京不止一次私下里劝妈:你忍着点吧,我娶个媳妇容易吗?咱这家底,当初谁原意嫁进来?我那时都二十六七了,一直提不成亲,你不也整天愁得睡不好,吃不好?人家能嫁到咱家,也算咱烧高香了。你知道,从我老爷那代起,咱这门一直单传。好坏到我这辈,有了俩儿子。咱祖坟上总算多一个续香火人了,你忍着点吧,我的好妈!你还不知道你儿子那点能耐。
四京的话还算管用,妈听后呆了很长时间。无奈摇了摇头,随着一声悠长沉闷的打嗝声,心气缓解了许多,眼睛死死瞪着床帮,出了好一阵子神,叹息了一声,说:都是命啊!谁叫你恁不争气,她又那样凶狠霸道呢?
妈的话不是随便瞎说,四京确实不怎么争气。年轻时为找媳妇天天发疯一样跟妈闹,埋怨妈没本事,让自己一大把年龄了光棍一条。四京明明知道妈这些年不容易,父亲去世早,妈年纪轻轻守了寡。妈生性刚强,说啥不肯改嫁,担心改了嫁,两个孩子受委屈。一路走过来,妈真不容易,不知顶住了多少人的威逼利诱和骚扰,硬是顽强地撑着这个家,一把屎一把尿把四京和姐姐拉扯大。因四京迟迟说不到媳妇,姐姐陪他陪成了大姑娘。姐姐的婆家为此不知陪了他家多少小心与不是,担了多大耐心,一直恭敬而顺从地等待。一直到四京定下娶亲日子,姐姐才赶在他结婚之前出了门。也许是盼媳妇盼得久了,或者从小在妈和姐姐溺爱中养成了啥事不用操心也不会操心习惯。从小到大,四京确实啥心不会操,啥事不会做。妈一病不起瘫在床上后,四京一下子没了抓手,时时处处离了老婆像没了魂似的。日子一长,家里的大小事务媳妇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四京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岁月,听凭老婆随意使唤调遣。心里想,只要一天三顿饭有人做,夜里能睡安稳觉,何乐而不为。
然而,日子已久,四京心里也隐隐觉得对不起妈,对不起老婆。为了姐弟俩,妈一辈子吃多少苦。自己没本事,家里啥事都依赖老婆。时间长了,老婆心有怨气,在家里越来越蛮横,骂他如同喝凉水。实话说,如今四京在家里说句话不如放个屁,为此,让妈也跟着受了不少委屈。
有一次,四京去姐家帮忙收秋,两天后才回来。妈一见他,呜呜哭了起来。原来一次吃饭时妈说了句:饭不要做得太稀,以免尿多麻烦。哪知老婆眼一瞪,哗一下把饭泼到地上,冲着妈骂骂咧咧吼叫:你美上天啦!顿顿端吃端喝还不满意,谁是你丫鬟呐!
四京试摸着劝老婆不要对妈那样子,媳妇哪里听得进去,对着四京便是一顿臭骂。四京只好闭上嘴巴,悻悻地退到一边,再不说一句话。
昨天吃罢早饭,四京圪蹴在门前楝树下那块石板上闷着头吸烟。老婆突然换了一副晴朗面孔,笑盈盈对他说:你不成天念叨着去镇上?那就明儿去吧。四京晃了晃头,怕是听错了。直瞪瞪看了老婆半天,一脸憨痴痴的样子,迟迟疑疑问:什么,去镇上?真的!媳妇马上收起脸上难得一见的笑意,咬着牙骂道:看你那二百五样,连句话都听不明白,真叫人恶心!你不是老嚷嚷想去镇上?那就明儿去!
这下真听明白了,是叫去镇上,四京一下子像喝了糖水一样,里外舒坦。镇上离村里五六十里路程,一年难得去一次两次。老婆把持家里经济大权,平日里四京花三块两块钱,也得伸手跟老婆要。今天老婆同意他去镇上,肯定不会让他两手空空白跑腿,钱的事儿不用愁了。接下来,四京像小时候巴望过年一样,扳着指头等老婆给钱了。
老婆这次似乎特别恩赐。晚上,老婆把四京叫到他们住的里间,手里攥着一叠钱,像领导吩咐工作一样嘱咐四京:这三百块,按这个地址到邮局打给我妈。这一百,你到表叔那儿还给人家,是我上次去镇上办事带的钱少借人家的。这二十五块,是你明儿上午的饭钱。四京吃惊不少,张大了嘴巴,瞅着媳妇,结结巴巴说:吃,吃饭都这么多呀?媳妇眼一瞪,狠狠用右手食指戳一下他的头,骂道:你是猪,光知道吃!还有别的用处呢。说着,压低嗓门对着四京耳根吩咐:你吃饭,饱了就算了,哪能花这么多钱?记不记得街东头二憨锅盔店?四京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嗯嗯应着:记得。媳妇忍不住馋馋地咽了一口唾沫,说:那儿家儿烙的锅盔好吃里很,别忘了称几斤回来。说着,用手指敲敲四京的头,带着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的语气叮嘱:别叫你那老不中用的妈知道了!记住没有?四京一听,心里憋鼓鼓的,当着老婆面又不敢发泄,只好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这才带着莫名的兴奋,夹杂着莫名的憋闷,装好钱走出了里间。
四京想去看看妈,问问她最近身体咋样,可担心媳妇说他透露去镇上消息,只好打消了念头。两个儿子上学去了,家里省下的三个人常分散三处,很少有聚集一起时候。四京记忆里,这个家从来没有合家欢聚的镜头。妈享受不了到孙绕膝的欢乐,四京也很少和两个儿子一起逗笑玩耍。媳妇把两个儿子当做私有物,不让奶奶有机会接近,连四京这当爹的也不让过多接近。孩子们对他这个爹没多少父子情分,他就像跟这个家没多大干系的外人。百般没趣时,四京喜欢一个人到房后的黄土坡上躺下来,仰脸朝天,随心所欲地哼唱《李豁子离婚》、《小寡妇上坟》,以此来遣散心中的郁闷。有时候,想到在家里那没意思样,四京不止一次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头,恨恨骂自己没出息。为啥生这副德性,叫老婆瞧不起,让老妈活受罪。顺从老婆,讨好老婆,将就老婆,不是自己的本意啊。自己何尝不想活得男人一点!可老天爷偏让自己这样窝窝囊囊,不能踢,也不能咬,像老婆骂的那样枉披了一张男人皮。自轻自贱地奉迎老婆,完全是万般无奈之举,有啥怨气好发泄呢?一想到这里,幽幽间,四京不觉滋生出一丝念头:就顶撞一次老婆,该如何?然而,这念头在脑海里刚一闪现,四京立马像真做了一样,吓得浑身冒汗,不知所措。睁大眼惊恐地私下里看了又看,发现除自己之外,四周连个人影都没有。这才长出一口气,苦笑两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再给一百个胆,我敢吗?
晚上,四京给妈送饭。看到妈一脸苍老的皱纹,眼窝深陷,颤颤巍巍艰难吃饭的样子,心里刀绞一般难受。从妈屋里出来,他忍不住流下泪来。谁知一不小心,竟没擦干鼻窝里的泪水,叫老婆看到了。老婆不由分说,从他手里夺过饭碗,狠狠摔到门外,随口撂出一兜篓刺耳的话语:啥你先人那毛,又和你死妈叽咕啥了?还挤猫尿里!是不是又在说老子咋对她不好了吧?四京连忙解释,媳妇哪里听得进去,挥手对着四京就是一巴掌,嘴里骂个不停:日死你妈,你娘们合着伙来挤兑老子!你说,这个家没有老子,能走到人前头吗?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劈头盖脑一顿臭骂,夹着飞溅的唾沫星子,连珠炮般砸向四京。四京低着头,缓缓走出房门,独自圪蹴到门前楝树下的石板上,耷拉着头一声不吭。隔着窗户,四京听到妈悠长的打嗝声音传了过来。
一直到村子里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了,四京才在老婆吼声中蹭蹭摸摸回到屋里。老婆像不知道啥叫累似的,又对着他骂了一阵,这才气呼呼脱下衣服睡下来。等了好一阵,四京觉得老婆火气消了,嗫嚅着问:明里,明里还去不去镇上?媳妇终于恢复了平静,恶狠狠地低声怼了他一句:谁说不去了?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说罢,一扭身再不搭理他了。
早上,天刚麻麻亮,四京踏上了去镇上的路。昨晚憋了一肚子的气,一旦走出没有一点快活劲儿的家,一个人晃悠在四不居邻的荒野上,一股说不出的舒心通透感觉瞬间溢满全身。处身这里,四京有的是自信与自由,想说什么,想唱什么,可以尽情说,尽情唱,再不用看老婆那副凶样子,再听不到老婆刺破耳朵的叫骂声。四京浑身轻松,仿佛个头一下子蹿高了许多。天格外蓝,云格外白,四周景色格外清新养眼,身心格外轻松舒畅。四京像回到了小时候,和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割草拾柴放羊,嬉戏玩耍,无忧无虑。那时光,是快活之后,还是快活,哪有什么忧愁?不知不觉间,随口而出的调子响了起来。阒无人迹的旷野上,四京很唱了一阵。唱完,嘴里默默念叨:要是能永远这样子多好!也许心情舒畅缘故,几十里路程,不知不觉中便被两脚甩倒了身后。镇里的楼房已扑进眼帘,各种车辆的鸣笛声钻进耳朵。四京心里止不住一阵阵兴奋,他加快了步伐,很快踏上快一年没来过的街道上。
按照媳妇嘱咐,他先到邮局汇走了给岳母的钱,接着赶到表叔家还了借人家的钱。一看时间还早得没影,便漫无目的地顺着街道溜达。快活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四京游逛的兴头依然很浓时,抬头一看太阳,已有点偏西了。乍然间,他感到肚子确实饿了。他走进一家烩面馆里坐下来,缓过一口气,大声喊:来一大碗烩面。掌柜应了一腔:好的,您稍等。然后,掌柜带着一脸笑意,问四京:老乡,还要点什么?四京一愣怔,回头之间看到了柜台后面货架上摆放的酒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儿,随口应道:来四两二锅头,加一盘青菜。掌柜含笑应答:好哩,马上好。
四京平生第一次彰显了做人的气派,虽然心里略略掠过一丝担忧与不安,但这担忧与不安很快便跑到了天上。紧接着,一股豪气贯通全身,他心里颇富豪气地说:哼,咱今里也当回男人吧!
想着这儿,四京挺了挺腰杆,拿眼扫视了一圈,猛地觉得自己比同在饭馆里吃饭的其他高出一大截。情不自禁之下,低声吹了两声呼哨,神情也显得得意了。
四京酒量本来不大,在家里老婆从来不让他喝酒,理由是喝酒伤身体。其实,四京结婚前喜欢喝几口。妈就他一个宝贝儿子,啥事都由着他。近一二十年,生活一天天好起来,有时家里来了会喝点酒的客人,妈有意让他陪客喝酒,经经场面,日后好当家。妈瘫倒在床上后,四京不能理事,家里大小事务由老婆一人操持。一来二去,老婆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人。妈在儿媳面前碰了两次壁,再也不敢或者不愿招惹儿媳了,只能背着儿媳唉声叹气地生闷气。四京对老婆百依百顺,任何不顺心的事敢怒不敢言。老婆一天比一天凶狠蛮横,打骂自己也就算了,后来竟然连妈也一同骂。四京眼睁睁看着妈跟着自己一起受委屈,心里憋气,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吃着饭,喝着酒,四京很快全身热气喷涌,眼睛发花,周围一切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吃完饭,结完帐,他打着饱嗝,仄楞着身子走出饭店。正要踏上回家的路,忽然想起媳妇让买锅盔馍的事。于是拐到街东头二憨锅盔馍店,把兜里剩下的钱全部买成锅盔,这才歪歪哒哒折向回家的路。
四京摇摇晃晃地拎着锅盔馍,嘴里依然哼着小曲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里赶。刚才野兔那一惊,倒让他的酒气跑了不少。又往前走了一阵,他停止了哼唱。心里止不住泛起嘀咕来:锅盔馍真就不让妈吃一口?这叫咋说哩。哎,老婆呀老婆,你太有点不近人情啦。那必定是生我养我的妈呀!你咋能这样对她?要是咱儿子明里长大了也这样对咱,你咋想?
想着想着,四京不由得心里烦躁起来。眼看着快到家了,四京心想:我能做贼一样偷偷把锅盔馍只让老婆和儿子们吃?独独迈过瘫倒在床的老妈?不能,绝对不能!那样的话,我还是人吗?
一时间,四京心里乱成一团麻,一百个假想从脑海里轻轻划过,但无一例外地全被他一一否定掉了。那咋办?能有啥两全其美办法?四京百思不得其解。走到离村子三四里路的小河边了,四京咋着也捋不出一个好办法。他干脆停下来不走了,就势仰脸躺在河堤边草地上,直愣愣看着天空发呆。晕晕忽忽中,竟睡着了。
四京走进了梦中,身上窜跳着使不完的勇气和力量。他傲然回到了家里,当着老婆面,理直气壮地把锅盔馍送一块给妈。老婆脸上跟变脸术一般,似哭似笑,似怒似乐,让人捉摸不定。突然间,四京冲着老婆吼道:你记着,从今以后,老子再不怕你啦!嘴里这样说着,心里依然隐隐约约惊惧不安。总感到老婆那副模样,随时都会使出什么令他意想不到的花样来,让他刹那间便有灭顶之灾。梦中,四京意识里,始终昏昏迷迷,似是而非的。迷蒙之中,他有点怀疑自己了:不会做梦吧?我啥时候突然就男人模样了?犹疑不定着,隐约听到俩儿子蹦跳着唱歌的声音:麻衣雀,尾巴长,接了媳妇忘了娘!朦胧之中,四京感到儿子们是故意唱给自己听的。一股怒气像决堤洪水一般陡然迸发,他冲着儿子们破口大骂道:日你妈,你们也来欺负老子!手一抡,刚要追打孩子,一下子醒了过来。这才发现自己身上汗津津的,心口咚咚跳个不住。四京猛地坐起来,用手搓了搓胸口,长长出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扭头一看,太阳已经坠到西山边上了。四京叹了一口气,自语道:该回去啦。
回去了咋办,回去了咋办?四京又犯起难了。这时,耳边又传来了梦中儿子们唱的歌:麻衣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四京顺着声音一看,前方不远处,有几个放羊的小孩,仰着脸,拉着羊,边往村子里走,边毫无顾忌地可着嗓子吼唱。
不知怎么,四京的脸登时火辣辣的,觉得那几个孩子们故意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像灌了辣椒水一样,火滋辣辣的。抬头四面瞅了瞅,除了几个渐渐远去的小孩外,没有一个人影。四京心一横,索性又在地头草地上坐了下来。昨天到今天,心里一直在两股力量撕扯中受着煎熬。媳妇待妈太不像样了,自己这几十年活得太没人样了。从小娇生惯养,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知道啥叫操心,窝窝囊囊的,一点也操持不了家务,啥都全靠老婆,全听老婆的。让老婆成了如今这样子,让妈整天心里塞着套窝子苦熬日子。老婆的熊样子实在是可恶,四京心里不止一次翻腾过收拾她一顿的念头,可一想到当初说媳妇的种种难处,好不容易窜上来的发泄念头,顷刻间化为乌有。他不止一次想到,一旦与老婆闹翻了,她万一赌气离开了家,家里的日子咋过?自己废物一个,啥都不会做。妈瘫在床上,不仅理不了事,还需要别人伺候她。没了老婆,这家还叫个家吗?四京越想,心里越烦,越烦越觉得六神无主。无奈之下,他用力扯拽自己的头发,扯到发根生疼,愣是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
有时候,老实人真要用心想一件事情,保不定也能蹦出一俩出人意料的妙招来。一连两个钟头的心里翻腾,竟让四京真的想出一个让他都觉得惊险刺激的办法来。
天上的星星早开始眨巴着晶亮亮的眼睛了,暗夜裹挟了周围一切。凉风徐徐吹来,四京心里顿宽敞许多。他一撅屁沟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向家里走去。
离家越来越近了,已看得到窗口透出的电灯光了。两个孩子在门前嘻闹着玩。走近房后,四京停下来,稳了稳神,歪歪趔趔向屋里走去。老婆在灶火里做饭,四京分明听到了她自言自语的骂声:这个死鬼,都啥时候了,还没回来!
四京一声不吭,悄悄走进里屋,连两个玩耍的孩子也没发现他回来。借着外面映进的昏黄灯光,他迅速从柜子顶格上拿出上次剩下的两包老鼠药。然后,悄悄把锅盔馍放到堂屋茶几上。折回里屋后,把一包老鼠药悄悄拆开倒到墙角,另一包一大半倒进茶缸里搅拌后,轻轻倒在床底下。剩下的一少半摊在床头柜上,包药的纸扔在床头边地下,故意把茶缸歪倒在一边。
一切就绪后,四京踢跳着躺在床上来回打滚,嘴里痛苦地哼叫不已。两个孩子听到了,跑进屋一看,吓得大哭起来。他们扭身跑出屋外,边跑边哭叫。
老婆听到俩孩子哭叫声,慌了神,急忙停止了做饭,火急火燎跑进屋。拉开电灯,看到四京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哎呦声连天,嘴里吐着吓人的白沫。老婆不知咋回事,俯下身子问四京:你这是咋了?
四京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嘴里含含糊糊嚷道:我不活了,我不活了。老婆以为四京得了啥紧病,吓得手脚无措,平时的凶恶劲儿跑得无影无踪。她俯下身子,一个劲儿追问四京:你说呀,到底咋了?四京不回答媳妇的话,仍不停地滚动着喊叫:不活了,不活了。
恰在这时,妈有气无力的声音传了过来:京啊,你是咋了?啊,咋了啊?媳妇更加慌了神,一边喝斥两个儿子去奶奶屋里说没事,一边扫视床边。她忽然发现床头柜上的老鼠药和歪倒一边的茶缸,心里一下子明白了。这阵仗让老婆吃惊不小,她连哭带叫地对着四京吼叫:你,你,你是不是喝老鼠药了?直到这时,老婆才闻到四京嘴里散发着的浓浓酒气。脸一下子吓得煞白,急急忙忙去活肥皂水,然后用力掰开四京的嘴往里灌。四京不再踢腾了,顺着媳妇的意儿把肥皂水喝进肚里。然后,哇哇地大口大口吐出来。忙活了好一阵子,四京稍稍安定一些,媳妇急忙跑出去喊来了村里的医生。医生问了问情况,开了点药,对四京老婆说:喝得不多,不用去医院,在家歇两天就没事了。
这一折腾,一家人晚饭也没吃成。老婆经这一阵子慌张,又累又怕,气喘嘘嘘。此刻,她的脸红里透黄,黄里带白,往日的凶恶神情一点没有了。停了好一阵子,老婆才慢悠悠问四京:好好的,为啥寻短见?
四京瞭了老婆一眼,他看到了老婆难得一见的温柔眼神,这让他感动极了。结婚十几年了,啥时候见过她这样温柔过?刹那间,一股不知是愧疚还是激动的滋味涌上心头。四京突然脸往墙里面一扭,呜呜哭了起来。
老婆见状,也忍不住眼睛湿润润的。待四京情绪稳定下来,她继续温声追问:你到底说说,这是为啥呀?四京慢慢回过头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话没说出来,泪水又不听使唤地流下来。抽泣了好一阵子,吞吞吐吐说道:我活着有啥意思呀?家里家外全指望你一个人忙乎,我一个大男人,上不能养老,下不能养小。没有一点男人样,活着让人笑话啊!
突然之间,老婆像不认识自己男人似的,拿眼盯了他好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在自己眼里没有一点脾性的人,心里竟然窝着这么大的心事与勇气。一起生活十几年了,他俩从来没有在一起交谈过什么。当初嫁到这个家纯粹是万不得已。谁让自己那时候偏偏喜欢上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呢?那么多追自己的同村小伙,细想想,哪个不必四京强十倍八倍?女人哪,你把身子交给一个不该交给的男人后,你的身价就一落千丈了。还上哪里想什么白马王子,英俊郎君!如不是那时候犯浑,凭自己高中毕业,有一副还算姣好的容貌,何愁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可偏偏鬼迷了心窍,发疯一般迷上那个男人。到了弄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赔了夫人又折兵。看来,率性挥洒自己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的。自己的丑事不仅害得一家人抬不起头,也最终深深伤害了自己。常言说得好:好事不出名,坏事传千里。家门口是没谁敢娶愿娶自己了,只能远嫁到离家近百里的穷山旮旯里。自己根儿里哪就凶狠到这个地步,一点不把四京母子当人对待?还不是四京抽不上台的窝囊样太让自己失望?同心里相像的男人相差太远?还不是匆忙嫁到这里时,心里一直憋着无处发泄的委屈?有时细细想来,自己做得确实过分,许多时候也在心里暗暗责备过自己。可不知为什么,事到临头,总是控制不住感情的野马,一次又一次把沉闷于胸的“气”,无休止踢腾到四京娘俩身上。
四京还在抽抽搭搭流着泪水,那样子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委屈和悲哀感觉。老婆深深地叹了一口长气,用手摸了摸四京的脸,劝慰道:好好歇歇吧。以前我有不是。放心吧,今后我不会再那样对你和妈了。
四京听得出老婆话里饱含的真意,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竟然小孩般哇的一声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四京的思想是复杂的,一是觉得今晚的做法虽然有点损,但值得。再就是老婆今晚态度的急转弯,既让他大出意料,又让他惊喜不已。这么多年了,四京终于第一次感觉到郁闷已久之后放声痛哭,竟这么舒畅。
老婆像是窥透了四京的心思,不加劝阻,听凭他发泄心中的苦楚。她知道,他早需要这样的发泄机会了,只是自己一直没给他提供。已经下半夜了,四京渐渐恢复了平静。身上的酒劲儿早已散尽,心口小兔一般不住蹦跳着。他扬起泪眼婆娑的脸,像小时候跟老师作保证一样对老婆说:你放心,我以后会像个男人一样,让你让妈让娃们过好日子的。
老婆温存一笑,再次用异样的眼神看看四京,仿佛心中期望已久的男人突然来到眼前。她含笑看着四京,悠悠说:你会做到的。
2011-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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