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五年七八月间,来自全地区四面八方的函授学员,聚集在专署所在地一家中等宾馆里,带着惶惑不安和焦急期待的心情,开始接受教育学院老师新一轮课程面授与前两科的结业考试。
白天我们一边参加学科结业考试,一边认真听老师讲授新课,一边随堂做笔记。晚上无事可做,大家有仨仨俩俩结伴走出宾馆到夜市闲逛的,有在住室里看电视,看闲书,说闲话的。个别特别用功的学员,神情专注,心无旁骛,伏在房间桌子上细心整理白天所做笔记,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
一天晚上,同县几个学员饭后聚在一个房间里,正看着电视,说着闲话。忽然窗外狂风大作,霹雳电闪。没多大一会儿,外面便风声呼啸,大雨如注。突如其来的阵势,给人一种世界末日即刻到来感觉。巨大的噪音,搞得电视看不成了,话也说不成了。看书吧,雷声隆轰隆,震耳欲聋,本就不太专注的心思,如何也做不到郭建光那样八千个雷霆也不惊。
所有人干脆扔下手中口中忙着的活计,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凝神倾听窗外太空里发出的狂虐喧嚣。闪电一个比一个明亮晃眼,雷声一阵比一阵猛烈刺耳。突然间,伴着两道刺眼的电闪,窗外爆出脆响的炸雷。让人心惊胆颤的爆裂声,像一只魔手乍然撕裂开沉闷得犹如闷葫芦一般的暗黑夜空。窗玻璃震得隆隆作响,耳朵鼓胀得隐隐生疼,汽笛一样呜呜了好一阵子。
恰在此时,屋顶的电灯突然闭上了眼睛,室内霎时间一片黑暗。然而,隔不了三两秒钟,外面闪电光亮如强烈的电焊弧光一样,闪闪烁烁频繁照射进室内,忽明忽暗的,像是置身于神话般的世界。
突然停电,引得室友们兀然一惊。黑暗里,大家借着闪电光亮,相互对视着。那情景与氛围,有点像前几天在工人文化宫里看到的跳舞场面。遗憾的是,住室狭小逼窄,条件简陋。没有宽阔的场地,没有扑朔迷离的灯光,没有繁闹热烈的氛围,没有炫彩亮丽的灯光,没有舞者翩翩摇曳的身影,没有悠扬的音乐伴奏,有的只是窗外轰然炸裂的雷声和散立室内对着窗外发呆着的我们。
不知过了多久,雷声终于像超负荷运动之后困乏了的老虎,起初灌满威势的吼叫越来越没有了气势。及至后来,闷弱的雷声心有不甘地间或发出一两次有气无力呜呜声后,归于沉寂。只有闪电颇具不知衰竭耐力一般持续闪耀,把起初炫目贼亮的光变得温柔散淡起来,照进室内,已有点很无奈很没有力度了。
经过暴风雨一番强力洗礼之后,谁都无意入睡。身处黑暗中,大家竟显得格外亢奋。屋里总得有点光亮吧,不知谁唧哝一声说:“找服务员要根蜡吧?”大家像突然间醒悟到了什么,一起涌到屋外走廊里,围到服务台前问服务员:电什么时候能来?服务员说:啥时来,说不清。已经给大家备了蜡烛,每个住室两根,暂时照明吧。
无电的夜晚,有蜡烛照明,也很不错了。大家领取了蜡烛,回到各自房间里。
电视不能看,书不能看,就剩下了说说闲话了。说没多大一会儿,便没了兴趣。同县一个学友随身带来一把口琴,在大家说话声暂时沉寂下来后,突然吹了起来。这一下提起了所有人的兴致,都不约而同地随着他吹奏的乐曲哼唱起来。
口琴声成了集结的号声,没多大一会儿,邻住室几个外县学友寻声赶了过来。虽然大家平日里见了面知道是同学,相互间却从未打过招呼。在这个特殊时刻、特殊环境里,所有人一点没有额外的客套和拘谨,一个个喷张着青春的热情和率真,不待让座便自己或坐沙发上或坐床上或站立在地上,跟我们一起唱了起来。宾馆里顿时喧闹起来。那几天,宾馆里除了参加函授学习的学员外,没别的顾客,谈不上影响他人休息。服务员可能在单调寂寞的环境里,也希望有一点生气遣散郁闷吧,不仅没有制止和抱怨我们的行为,反而围在门口面带笑意,听我们南腔北调地瞎哼唱。
那时候正热播电视连续剧《济公》。刚从文化孤寂中走出来的人们,乍然看到带有神话色彩的剧情,一个个喜不自禁,把电视剧当作工作生活之余最惬意的享受。尤其剧里的主题歌深受大家欢迎,几乎人人都能哼唱两句。我们跟着同学的口琴唱一阵后,同乡老周激情难抑,忽然扯着身上有破洞的背心,扭扭哒哒吼唱起来:“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背心破。”
老周的突然转调与改词,惹得大家猛一愣怔,随即招来一片掌声和笑声。紧接着,所有人跟着老周一齐吼唱起来,住室里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大家仰着脸,梗着脖子,可着嗓子尽情笑唱,谁也不去管别人或者自己的调子是否准确。只要能尽情吼几腔,便是最大的快乐,最美的享受。
那一刻,大家忘掉了一切烦恼与不适,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了。不知过了多久,大家不只是困乏了还是腻味了,歌声渐渐间停了下来。一个邻县学友见此情况,突发奇想,对大家喊叫道:“喂,弟兄们,哪一个会跳舞呀?教弟兄们跳一阵吧。”
他这么一说,室内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互相审视着所有的人,希望能有一个确实会跳舞的人站出来,教大家赶一下时髦。然而,沉静了老半天,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提议者有点着急了,他把搜寻的目光一遍遍掠过屋内每一个人的脸,想从中挖出那个明明会跳舞却不愿或者不好意思站出来的人。
突然,他眼睛一亮,像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呼着跑到我跟前,二话不说拉住我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大家喊道:“这位老弟一定会跳。让他教大家跳一出吧。”那一刻,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怎么也不明白这位素不相识的学友何以说我会跳舞?我竭力摆脱被他拉着的手,满脸发烧,额头冒汗,结结巴巴说:“你,你误会了。我,我真的不会。”
学友哪里肯听我解释,一个劲儿说:“别谦虚,别谦虚,好歹都是自家弟兄,没啥不好意思的。”其他几个外县学友也跟着起哄道:“教一下吧,都是自己人嘛。”
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求助本县几个学员出面解释。直到老乡们郑重地对大家说我确实不会跳舞,那位学友才心有不甘地松了手。尽管如此,他依然半信半疑,带着疑惑眼神看着我,似是自言自语地对大家说:“哎呀,真不信你不会跳舞。”一边说着话,一边指着我对其他学友说:“你们看这位兄弟,高大英俊,天生就像是跳舞的料。”
好不容易从困窘中解脱出来的我,这才稳定了心神,对他说:“老哥,跳舞是城里人的事儿。我是个地道乡下人,上哪儿学跳舞?”学友依然显得很失落,心有不甘地对我说:“话不能这么说,谁也没规定说跳舞非得是城里人的事儿,咱乡下人咋就不能学了?”
跳舞风波刚一落拍,大家意兴未尽,谁也没有回房间休息的念头,继续七嘴八舌说着闲话。期间,不时有人插一些黄段子逗大家一笑。正说笑间,忽见一个学友领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走了进来,他看着那男子对大家说:“各位兄弟,这位是这一带很有名的算命先生。别看年轻,自小门里出身,给人算命打卦已经十多年了。刚才在我们住处给几个弟兄看了相,算了命,都说很准确。你们谁有兴趣了,不妨叫叫这位师傅给看看?”
学友话音一落,那男子面带微笑对着大家说:“兄弟是本地人。在市区周围百十里内,若说我肯定知道的人很少,如果说我爷爷某某某,几乎无人不知。他老人家去世多年,他对相学八卦的研究造诣很深。解放前,咱这一代的达官显贵们,没谁没请他老人家看过面相,占卜过吉凶。说来大家可能不信,民国时期咱这里的国军最高统帅叫王凌云,就是毛主席在《中原我军占领南阳》一文里提到的那个王凌云,我爷爷是他家里的常客。他时常请爷爷给家人和自己看面相问吉凶。大家没事的话,我讲一个小故事吧。王凌云当事时候,家里除了大老婆,还娶了几房姨太太,其中最宠爱的是小姨太。有一年,王凌云请爷爷到他家给小姨太看面相,爷爷从小姨太祖宗八辈说起,一直说到她家眼前,无一差错。连王凌云都连连点头夸奖爷爷:老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小姨太半张着嘴看着爷爷,对他说的话将信将疑,她怀疑爷爷是否事前了解过她家的事情。爷爷为了证实自己的学问不是凭空胡诌的,扭头对王凌云说:‘王长官,如果你不忌讳的话,这里没有外人,我能说出姨太太身上一处除了你除了她自己,还有她家中父母才知道的小隐私。’王凌云很不以为意,对爷爷说:‘但说无妨,我听着就是。’爷爷看看王凌云,又看看小姨太,幽幽说道:‘那我就不知高低,信口胡说啦。长官,姨太太右臀部与大腿交接处,是不是有一个小红瘤?上面是不是长着三根绒长的白汗毛?’王凌云和姨太太一听,同时张大了嘴巴。他们带着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爷爷,大半天说不出话来。王凌云呢,虽知道姨太太那部位长个红瘤,可长几根汗毛还真一点也不知道。为了验证爷爷的话是否当真,他带着疑惑口气对小姨太说:‘宝贝儿,老先生说的可当真?’小姨太面带惊慌,涨红着粉脸迟迟疑疑说:‘是,是有三根白汗毛。’王凌云不再说话了,对爷爷的敬意平添了几分。从那以后,把爷爷留在他身边,做他的专职参谋,专管占卜吉凶。”
算命人一口气说这么多,搞得大家将信将疑的,无不差异地看着他。其实,心里可能都在嘀咕:说那么玄乎,不像生活里发生的事儿吧?然而,还是有几个学友忍不住了,对算命人说:“算一个付多少钱?”算命人很大气地一笑,说:“这要看我算的准确度、应验度咋样啦。不准确的话,不付钱。准确度高于百分之八十以上的话,你随便给点茶水钱。一块也行,两块也中。再多了我也不会收。”
那个劝我跳舞的学兄,首当其冲,让算命人给自己算。算命人简单问了他的基本情况,然后从他家祖坟所处的地理位置说起,一一说到他父亲辈弟兄几个,舅舅家弟兄几个,哪家日子过得咋样,谁在家务农,谁工作在外,一直说到学友家里的弟兄姐妹们。算命人话音刚落,学友不假思索,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张二元纸币,递给了算命人。他心悦诚服地说:“你说对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真是神算!”
接着又有几个学友争相走到算命人跟前,求他给自己算。结果所有算过的学友都掏出两元钱递给了算命人,都连连赞叹:算得真准!准确度确实百分之九十以上。
在给一个外县学友看相时,算命人说:“兄弟,我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生了一副克妻相。算命人这样说着,转脸看着大家,指着那位学员说:大家看这位老弟的鼻子尖,向一边稍稍歪斜,这迟早要伤及妻子的。”说着,算命人对那位学友说:“你家族算得上望族,吃卡片粮的人多,经济上很宽裕。可我要说句大实话,兄弟你的家庭并不和谐幸福,尤其你跟你妻子,三天两头不是吵嘴就是打架。我在这儿说句打嘴话,你这次来学习的前三天,是不是和妻子打了一架?”算命人很会把握时机,他用自信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屋里所有人,然后停下话头,含笑看着那位学友,让他现身说法。学友吃惊地看着他,脸上顿时漫上一层红晕。他很不好意思说道:“你说的一点都不差。我来学习前,确实和妻子刚打了一架。”算命人继续对学友说:“你天生这副夫克妻相,夫妻之间不和睦算是很小的事儿。庆幸的是,你妻子娘家不在你家东南方向而在西北方向吧?如果妻子娘家方位颠倒一下,恐怕你妻子早被你克死了。”算命人说出此番话后,学友脸上露出很为难很窘迫的表情。他问算命人:“你是否有破解之法?”算命人淡淡一笑说:“你要知道,啥事儿啥拿法。既然我给你看透了,当然有拿捏的办法。不然你看看有啥用?”接着,算命人吩咐学友,让他回去以后如何如何用他说的办法去做,家里的矛盾自然会化险为夷,夫妻之间的误解与不和也随之化解。
事情过去许多年了,不知那位学友回去后是否按照算命人的破解之法如法炮制了,他的家庭是否走出了感情危机,化险为夷了?算命人对他家里情况几乎了如指掌,直到今天,我仍存疑惑。可静下心一想,在那样一个特殊环境里,几个县的学友偶然聚集在一起,算命人即便买通了人做托儿,可那天们晚上被他看过面相的学友们分属不同县市,他们一致算命人确实算得很准,之前从未见过如此神算的先生。
对于算命,我从来就半信半疑的。然而,许多亲历过算命的人都说,面相学及算命术,确有准确独到的地方。是啊,不然的话,何以有那么多人,包括一些很有学问和地位的人,那么笃信这门至今依然被视为伪科学的学问呢?
那天晚上始终没有来电,好在雨后天气凉爽,没有燥热感觉。雷声和闪电早已不知遁迹何处了。算命人走后,所有人都散去了。我和室友打开窗户,伸头窗外,仰望天空,浓云已经散去,夜空如洗,深蓝的天幕上闪烁着密匝匝晶莹明净的星星。一阵阵凉风吹进室内,清爽宜人,比电扇扇起的风不知要舒服多少倍。
在这个很少停电却停了电的城市里,我和室友们度过一个难以忘怀的雨夜。
2012-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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