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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夏曦生前的皮质挎包里，王震找出那用塑料扎实包裹着的一封信，很显然这是遗书，早就写好了的。信的文字内容，朴实坦然。王震摊开这一封信的时候，肖克也仔细地看着。
弼时、贺龙、德峰、王震、肖克诸同志明鉴：
你们见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离开了人间。在死之前，我还想诉说心里话。这些文字，都是我的个人观点。
关于我在湘鄂西苏区所犯的错误，已经详细做过检查并且写成文字材料上交，恕不重叙，见谅!
湘鄂西苏区中央分局工作，我的过大于功。那次取消各级党组织，是犯大错;搞“肃反”扩大化，更是对革命的犯罪。
中共中央遵义会议之后，我才逐步认识自己错在执行了极左路线。王明同志是极左路线代表人物，当过中共中央主要负责人，我曾竭力追随他，学习他做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现在看来，所谓越左越革命是多么可笑。我不愿意推卸责任，然而王明同志确实误导了我。我很痛心，为什么偏要迷信他走错路。而我偏偏背离，引导我走上革命道路的毛泽东同志。
你们清楚，我出身富裕农户，自幼家庭殷实，衣食无忧。识字读书长大以后，逐渐懂得革命道理。为了追求理想，义无反顾参加革命。革命，是有很多风险的，需要流血，可能被杀乃至株连家庭。我们之所以革命，不是为了个人享福升官发财，而是为了解救劳苦群众，实现人间大同。如果我不参加革命，就可以在长沙里谋个公职，平稳生活，过自己的小日子，这点，你们都能亲身体会，因为你们曾经情况与我相似。贺龙同志虽然自幼贫寒缺衣少食，但是由于努力奋斗已经当上官府军长，他主动加入共产党，更显自己思想进步和革命伟大。干革命是对的，我很乐意并且坚定不移。既然参加革命，我就没有想过回头，而且时刻准备，牺牲自己的生命。
除了革命公心，我也怀着个人私欲，喜欢表现，胸襟不够宽广，求全责备，缺乏容人之量。当初我奉命撤销湘鄂西特委，但是没有妥善安排周逸群同志，而只让他担任地方工作，结果被敌人暗杀，我必须承担全责。周逸群同志是军政双全的优秀共产党员，我敬仰他同时也嫉妒他，我对不起周逸群同志，当然我也对不起贺龙同志。贺龙同志像大哥，恩重如山。
段德昌同志是著名红军高级将领，能征惯战立下赫赫功劳，参加领导创建了洪湖苏区，受到洪湖人民群众拥戴。然而他骄横跋扈，性情暴躁易怒，缺乏革命者的修养，不愿意严格遵守革命组织纪律。他始终没有正眼看我，妄自尊大，两人每次见面，他就不给我好脸色，或者冷嘲热讽，或者针尖对麦芒，多次公开挑战我的权威，肆无忌惮，平日不知尊重别人，致使中央分局机关内多数工作人员不待见他，所以，联名控告他欲回到洪湖有通敌之嫌疑。我很厌恶段德昌，曾经也认为他有通敌之嫌疑，所以在有关人员控告下，同意执行枪决他。平日见面时他总是骂我，临受刑前他还口无遮拦……坦率地说，宣布处决段德昌时，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就是被人打黑枪，即使贺龙同志当场杀我，我也接受。投身革命就不会怕死，然而忠厚善良的贺龙同志没有杀我，缘于他是共产党员，而且是严格遵守党纪的共产党员，当时，他的心里非常难受，我看见了，自己心里也是倒海翻江的反复思想斗争。衷心地感谢贺龙同志，留给了我这条命……段德昌同志仿佛是冤家对头，我曾经恨之入骨，不仅是我，邓中夏同志也十分厌恶他，如果邓中夏同志或者别人长期留在湘鄂西根据地担任领导工作，时间待久了也会痛恨段德昌分庭抗礼目中无人……
柳直荀同志之死，我承认是因为自己私心加上江奇挑拨所致。我曾经总是记恨着，恨他揭发大革命失败以后我擅自离开湖南省委书记岗位赶往南昌参加南昌起义……
重用老乡江奇，我有大错，当初只看见他很机灵顺从听话，就视之如心腹，而不知道他竟然是国民党反革命军阀何健派来的奸细。用人失察，我的内心愧疚不已……
王炳南同志那个人，本是土匪出身，恶习难改，组织纪律观念淡薄。几乎每次见我就放言无忌，破口大骂，丝毫不讲情面，自己有错拒绝批评还要抵赖，始终与我对着干。我担任分局书记，是党中央派遣来的，不是个人攫取权力，而且忠于职守。难道我接受任命当书记，就是犯罪行为么?我是血肉之躯，也有自尊，王炳南同志那样当面敌视我，我怎么不发怒。江奇建议判处王炳南死刑，我没有反对。如果不是贺龙同志压着，王炳南极可能犯上作乱。临刑之时，王炳南高呼“打倒王八蛋夏曦”，而不是高呼“打倒蒋介石”，我心里气坏了……
每次处决内部人时，我也有锥心之痛，作为中央分局书记，没有流露出来而已。那时候我每日绷紧的脸部神经，就是证明。由于书生气太重，凡事追求完美，我容不下农家出身有偷鸡摸狗习惯而且仗势欺人的三任警卫员，为了所谓深明大义，在他们犯那些错误的时候，我竟亲自开枪击毙。他们中弹流血时，我的心里也滴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我是坚定不移的布尔什维克。
回首那些“肃反”往事，我极痛悔。
面对你们这些领导同志和亲密战友，我必须吐露心曲。一家之言，请同志们酌情采信，若有错误之词，尚请同志们谅解!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是非，任由历史和众人去评价。
革命必须牺牲个人生命的时候，我就责无旁贷坚决立即上前。
如果将来有机会，请你们把这封信交给毛泽东同志阅读一下!我对不起革命兄长毛泽东同志和恩师徐特立先生。我的学长何叔衡、邓中夏、蔡和森、向警予、郭亮、夏明翰早已经为革命而牺牲了生命，必要时我也情愿随他们而去……
请你们看在我忠于革命的份上，照顾一下湖南益阳我的老父母，他们养育了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错……我必须用生命赎罪，真心诚意赎罪!
最后，我衷心祝愿中国革命早日成功!革命航船有了英明舵手毛泽东，必将驶向成功!
非常感谢同志们的帮助，这些大恩大德我来世报答!
再见，亲爱的同志们!
致以布尔什维克的敬礼!
夏曦绝笔
王震肖克一起看完这封信后，同时流下泪水。贺龙任弼时一起看完这封信后，同时哀伤，贺龙匆忙走到一个角落里，抑制不住抽泣。
长征结束已到达陕北的毛泽东，得知夏曦不幸牺牲的消息后，深感震惊之余，扼腕痛惜不已……随后，毛泽东亲自就给夏曦父亲夏墀燮先生写信，其中的文字语言有：“东与曼伯，少同砚讨，长共驱驰，曼伯未完之事，亦东之责也。”
红二方面军政委任弼时曾经评价：“夏曦同志本质不坏，错在土地革命时期紧跟王明。”
红二方面军总指挥贺龙过后评价：“夏曦同志的一生是两头好，中间错。他原来是在湖南搞学生运动的，牺牲之前在红六军团做了一些工作，但是，中间犯了严重错误。”
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吴德峰评价：“夏曦同志曾经误入歧途，后来幡然醒悟并且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改正错误。”
红六军团长肖克事后曾经评价：“革命者犯错误是难免的，对于一个同志的功过，应该根据历史事实，做出实事求是、公正的评价。从本质上而言，夏曦这个人不坏。”
夏曦从十六岁离乡到长沙湖南一师范学习，同毛泽东、蔡和森创办了新民学会，走上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他为解放劳苦大众奔走呼号，书生戎马度关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毕节人民没有忘记夏曦，不仅在他牺牲的七星河畔建起了“夏曦同志纪念碑”，还在毕节市风景优美的城区，为他筑起了一座毕节最大的坟墓。夏曦在天之灵，可得安息!
毕节素有“鸡鸣三省”之称，乃川、滇、黔三省交汇之处。七星关位于毕节市杨家湾镇七星村，与赫章县野马川镇江南村隔河相望。这里自古是云贵川三省的交通要冲，兵家必争之地，为贵州著名的三大关隘之一。在离摩崖处不远，一座高耸云间的“夏曦同志纪念碑”就矗立在七星河畔。1985年，在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五十周年时，毕节市人民为了缅怀这位革命先烈，修建了这座纪念碑。公道自在人心，夏曦同志是终究一位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俗云人死不记仇，夏曦同志是好人犯了错误。
夏曦出生地紧邻桃江县城。桃江县城有座风景秀丽的凤凰山，这里古树参天，白鹭翻飞，曾是楚国屈大夫作《天问》的地方，解放后一直成为县委县政府所在地。当年翩翩少年夏曦，常在这里流连忘返。哪里曾想夏曦战斗到最后一息的毕节，也有座凤凰山，同样山青水秀，鸟语花香。山上的毕节烈士陵园既是毕节市城区的风景名胜，还是国家级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夏曦就长眠在这异乡的凤凰山上。占地共一百二十亩的陵园始建于1958年。当年，毕节市政府拨专款新建夏曦墓。这是陵园中最大的一个坟墓。陵墓以江底石堆砌五级台阶，墓长达三米、宽二米、高一米二，以黑白大理石交叉镶嵌而成。正面立黑色大理石墓碑，镌刻肖克将军亲笔书写的“夏曦同志之墓”六字，左右两边还立有夏曦之子夏震雷等人题写的石刻。夏曦墓不远处，是红军川滇黔边区抗日先遣队司令员阮俊臣，支队长席大明等近二十名革命烈士之墓。1986年4月，夏曦墓落成时，中宣部副部长亚马、原红二六军团领导肖克将军参加落墓仪式。陵园有两幅门联，概括了夏曦光辉短暂的一生，其中正门一幅颇长，上联为：烈士永垂，精神不灭，愿作千秋雄鬼，何须马革还乡，纵绝世豪情血染山河壮;另一幅则为：“浩气枕雄关有铁骨忠魂不死;光辉昭绛汉看江山社稷长春”。遵照毛泽东主席指示、王震将军亲自过问，中共湖南省委、湖南省人民政府比较关心夏曦同志的后辈。
夏曦烈士的一生，留给人们一些启示。俗云，跟什么人学什么人。还有俗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性两面，善恶;生而为人应该尽量扬善，抑恶。夏曦赤诚忠心，天地可鉴。评价一个人时应该客观公正，不能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至少，夏曦的本质不坏。别人如果处在湘鄂西中央分局书记那个位置，能够保证比夏曦做得好么?他已为革命牺牲，就应该被谅解。
夏曦烈士，你在地下安息吧!
(完)
姚忠泰
创作于2021年春季
加工于2022年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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