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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如果还活着,是938岁,肯定老态龙钟,但是,读她的词,感觉她还活着,二三十岁,最多四十岁,青春不老,风韵长存。她最为脍炙人口的当然是《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许多读者就是这样走进她的艺术世界的。多少年来,李清照在读者心目中,定格为郁闷、忧愁、凄凉、孤独、深沉、面色苍白。其实,这只是她心灵肖像的一部分,她还有春心不能自持、风情万种的一面,即使忧愁,也是甜蜜的。
李清照处在男性霸权的时代,女性是男性的附属品,对女性的性别歧视是制度化、道德化的,就是女性自己,也内化到潜意识里去了。李清照却相当叛逆。她在《词论》中,将上下百年的男性词坛权威纵笔横扫,说他们根本不懂得“词别是一家”,写词都不在行。诗和词,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更准确地说,是姊妹关系。
李清照18岁和太学生赵明诚结婚。那时没有自由恋爱,都是包办婚姻,但传说李清照比较独特,她的婚姻不完全是包办。她和赵公子是在庙里相遇的。两个人互相是怎么看上的?李清照是不是长得很漂亮?散文家在《乱世中的美神》中说“她一出世就是美人胚子”,其实没有文献根据。李清照也不是神,是人。“有暗香盈袖”,她是袖子里带着菊花香气的女人。
有一点可以肯定,她的眼睛很水灵,她的《浣溪沙》中有“眼波才动被人猜”。这个“波”字,很出彩。当然,“眼波”并不是她的发明,比她早的王观的《卜算子·送鲍浩然之浙东》中就有“水是眼波横”,但那是静止的,李清照的眼波是动态的,互动的,心照不宣。这个“眼波才动”,成为李清照少女时代灵魂的截图,很调皮,很狡黠。词的最后一句是“月移花影约重来”,被王实甫用来写崔莺莺与张生的密约。
有时,她春心不能自持。在《点绛唇》中写自己打罢秋千,“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表面上是见了陌生男人,害羞,慌慌张张溜了,可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眼睛直勾勾的,装作是在嗅青梅。
中国古典诗词绝大多数没有人称,无人称往往就是第一人称。这是女词人的自我形象:含羞逃离,只穿着袜子、金钗掉了都顾不上,不言而喻,慌慌张张;溜到门口,却“倚门回首”,可见慌慌张张是假的,或许是有意吸引眼球;回头是看人家,还是等人家看自己,由你去想象;《女论语》不是规定女孩子“笑勿露齿”吗,用花挡住嘴巴,就是露齿也不会暴露。汉语中“眼神”这个词,太神了,是英语的glimpse(一瞥)赶不上的——glimpse是有意的,“眼神”妙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外部行为有规矩约束,但是,眼神——心灵的讯息,你抓不着,管不了。
这一点机灵、狡黠、诡谲、小花样,交织着自持与自得,正是女性的青春之美,美在刹那间的回首,风情万种,欲盖弥彰。这是超越时代的美。漂亮的脸蛋,充其量不过百年,波德莱尔在《恶之花》中对他的爱人说:“不管你现在多么纯洁温柔,将来都免不了要变成腐烂的肉体为蛆虫所吞噬,发出腐臭。”而情感的灵动带来的艺术之美,则拥有穿越千年的生命。
也许李清照就是以这样的眼神,吸引了赵明诚。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赵明诚不得不佩服她的词。
对这位在艺术上自信得眼空无物的女士,赵公子多少有些不服。元朝人写的《嫏嬛记》,记载了鬼鬼怪怪的事,大多不可信,但其中这则应该是可信的——关于李清照很著名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把这首词寄给在外做官的丈夫,赵明诚很自尊,觉得自己的才情不一定比她差,于是闭门谢客,花了三天三夜,写下五十首,和她的词混在一起,请朋友陆德夫品评哪一首好。陆先生推敲了一番,说几十首词里面有三句写得好。哪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那是李清照的。赵明诚不得不服。
陆德夫说得不错,但他只是出于直觉认为精彩,没有讲出道理来。当然,这是差不多一千年前的水平。古人的局限不是我们懒惰的理由,我们来彻底地分析一下这首词。
“薄雾浓云愁永昼”,为什么要“薄雾浓云”?因为是写“愁”,大白天,光线要暗淡。光是“薄雾浓云”这样对称的词组,算不得有才气,才气表现在“愁永昼”。为什么觉得白天太长了?因为“愁”,所以难以消磨,烦闷,百无聊赖。“瑞脑消金兽”,香炉的形状是兽形的,“金兽”其实应该是铜的,“瑞脑”是瑞脑香,冒出香味来。这是很华美的环境啊,应该舒心,然而看着香烧完,过程很慢,有点难熬。再加上“佳节又重阳”,每逢佳节倍思亲。更关键的是“又”,又一年过去了。年华消逝,女性普遍的隐忧,而丈夫又不在身边。“玉枕纱厨”,豪华的玉枕,透明的蚊帐,“半夜凉初透”,也不是太热,但是失眠了,思亲的苦闷。如果只写到这里,还是宋词一般的水准,精彩就在“东篱把酒黄昏后”,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的典故,这个“愁”发生了质变,典雅了。“把酒”,不在室内,而是跑到篱笆边,和陶渊明的菊花做伴。“莫道不销魂”,“销魂”用来形容像陶渊明那样饮酒,欣赏菊花,真切感受到陶渊明都忽略了的香气充盈着自己的衣袖,意味着郁闷变成了自我陶醉。“莫道不销魂”,用了反问句,强化而委婉。更精彩的是“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西风,这秋天的信使,卷起帘子来,提示时光荏苒,年华消逝。但是,从“愁永昼”到“把酒黄昏”,孤独的愁苦和陶渊明的菊花、暗香交融,即使身体消瘦了,这样的“愁”也是令人陶醉的。江淹在《别赋》里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但是,在李清照笔下,离愁别绪带上了潇洒的诗意。
李清照显然偏爱“瘦”字。“人比黄花瘦”,这个“瘦”字把人体的消瘦变成花的凋零,但又回避了凋零。在《如梦令》中,是“绿肥红瘦”,瘦得高雅,瘦得美。
唐朝的女性以肥为美,张萱的《捣练图》和周昉的《簪花仕女图》中,女性都是很肥硕的,唐三彩,大红大绿,很富丽,出土的唐女俑,都是胖胖的,以水桶式的身段为美,连书法,如真卿的字都是丰腴的。那时,一般来说,以瘦为苦。杜甫诗曰:“荒岁儿女瘦,暮途涕泗零。”到了宋朝,宋人不用唐朝的三彩,而是流行汝窑那样单色的瓷器,宋徽宗的字就是瘦金体,时代风气以瘦为美窥于一斑。
李清照晚年国破夫亡,在著名的《声声慢》中,忧愁以那么精致的意象群落展开,没有未来,无所期待。和孤单得“凄凄惨惨戚戚”不同,早期虽然和丈夫有地理上的距离,相思是苦的,但有未来,可期待,因而令人销魂、陶醉,即使人“瘦”了,也像菊花一样高雅优美。这种感情相当丰富,难以用一个“愁”字言传。李清照早期的“愁”,和杜甫、李白那样的忧愁,和她晚年的“愁”,在性质上是不同的。其内涵如此丰厚,用语言直接概括出来,其实是个世界性的难题。李清照死了七百年以后,英国诗人雪莱在《西风颂》里偶然地让人豁然开朗——“甜蜜,虽然忧愁”(Sweet though in sadness),后来又偶然地被徐志摩借用到《沙扬那拉》里,干脆写成“蜜甜的忧愁”。“人比黄花瘦”的忧愁当然是苦的,但其中不仅有回忆,而且有未来,有期待,所以又是甜蜜的。这样解读“人比黄花瘦”的内涵,也许可以弥补赵明诚的朋友陆先生出于直觉的品评之不足。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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