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焦大骂街”,其中有一句“你们这些不肖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扒灰”当然是指贾珍与秦可卿,但作者何以把这一段公案写的很隐晦?“养小叔子”说的又是哪俩货?王熙凤设计害贾瑞这个不能算,有迹象表明王熙凤对贾蓉颇有好感,但贾蓉毕竟是王熙凤的侄儿,也许答案在后四十回?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焦大骂街一事本身又有没有可能深度解读?
一、焦大骂街式愤青是怎样炼成的?
《红楼梦》里的焦大是怎么出场的?尤氏与秦氏请王熙凤到宁国府散散心,命管家赖二安排车辆送王熙凤到宁国府,偏巧仆人安排了焦大。
焦大给我的第一印象“粗鲁、蛮干”与“不好惹”,焦大作为宁国府的仆人,主人安排干活干就行了,虽然是天黑,可是荣宁街就是宁国府与荣国府自家的街道,院落虽然大,可是距离应不会太远,焦大不仅不愿干,反而先是辱骂了总管赖二,见贾蓉、王熙凤出来不仅不收敛,反而更加的气焰嚣张,把贾蓉也骂了一遍,还把宁国府的“爬灰”与“养小叔子”都抖了出来,真的是粗鲁、可恶之极。我越来越觉得他是宁国府最忠心的仆人,敢作敢当的好汉,人格很正派。
横空出世:焦大的出现没有任的伏笔,当尤氏问仆人派谁去送王熙凤与贾宝玉时,仆人唯唯诺诺的说焦大不仅不愿驾马车,反而在宁国府门前骂街!对面奴才犯上,尤氏不是责怪焦大,而是责怪谁安排了焦大,认为这是故意“惹焦大”,可见焦大在宁国府地位较高,至少尤氏惹不起,为何一位横空出世的仆人是主人都惹不起的?不仅是尤氏,秦可卿与贾蓉等宁国府的主人都惹不起?
人生末路:焦大是把宁国公贾演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仆人,自己挨饿却给主人偷吃的,自己喝马尿却给主人偷水喝,这样的一位老仆人可以说是宁国府独一份,按照推算他的年纪应比贾母大,至少古稀老人,本应安享晚年的焦大,却在宁国府与普通的的仆人一样,鞍马驾车,这样对待一位功绩卓越的老人,合适吗?这就是焦大的人生末路,也是封建制度没落之下仆人命中注定的人生末路。
黯然退场:焦大见宁国府越来越没规矩,把爬灰与养小叔子的事也抖了出来,吓得众小斯魂飞魄散,其实宁国府的众多的仆人都知道,只是他们明面上不说,暗地里使坏,焦大说出来是希望宁国府“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结果等待焦大的是满嘴的马粪,焦大被捆绑送进了马棚,安然退场的是其光辉的一生。
不知所踪:焦大这一次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场了,贾府新年祭祖时,如果宁国府按照王熙凤的处理意见,焦大应在铁槛寺守灵,祭祖时焦大应会出现。然而,他没有,唯一的一次出场之后焦大失踪了,也许他真的是自觉寻死了。
焦大的骂街与醉酒有关,但他说的都是实话。王熙凤在时赖二安排焦大,是不是借王熙凤的手除掉了焦大?焦大说出爬灰与养小叔子,贾蓉、王熙凤“装作没听见”,是否贾蓉知道自己的妻子与贾珍的出轨事?还是养小叔子说的是王熙凤与贾蓉的关系?红楼小人物焦大就这样不知所踪了,可怜还是可恨?
一位胡子八叉的老大爷被人围得粽子似的按倒在地,大把大把喂马粪,场面惨烈得不忍直视。这位被贾府下人侮辱的大爷绝非罪大恶极,而是对贾府太爷有过救命之恩的人。焦大是一个衷心护主、可以为主子赴汤蹈火的铮铮铁汉,是太爷可以性命相托的忠勇义仆。他身上凝聚着贾家创业初期最重要的忠义精神,也是一面鲜明的旗帜。没有焦大就没有太爷,没有太爷就没有贾府后来的一切。二十多年后焦大变成了人见人嫌的醉汉,到底是什么导致了焦大的悲剧?
第一,贾府新主子们忽视焦大。荣国府名誉董事长老爷(贾敬)不理他,荣国府总经理兼族长贾珍也不理他。甚至连尤氏这个对主仆上下都仁慈放任的女人,也很有微词。权当一个死的完了,多么的不屑与难奈!这次焦大开骂,明显是因为管家赖二处事不公。黑灯瞎火的晚上送王熙凤宝玉秦钟回府,赖二不安排那些年富力强的小厮,偏偏让年老力弱的焦大去干。 赖二才是制造麻烦的魁首,焦大的话虽然对人不敬,可句句属实,也属有理。如果尤氏贾蓉有一点决断,立马派人了解情况,换个人干活就能大事化小。可但没有人去纠正赖二,还焦大一个公道。而是任凭事发展,焦大就顺势骂开了。焦大开骂以后,贾蓉依然不去关注焦大为何不满。而是持强凌弱,直接把焦大捆起来,强行厄令他闭嘴。致使醉焦大由骂奴才迅速演变成骂主子。这下问题搞大,不仅焦大红了眼,估计贾蓉也红眼了。加上王熙凤的强势插嘴,贾蓉进一步采取强硬行动,直接派人把焦大揪翻捆倒,拖往马圈。话说“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果然,焦大由焦虑失望迅速过度到恐惧绝望,张嘴就把荣国府“扒灰”、“养小叔子”的糗事也一并揪了出来,其存在也就成了新主子们的鸡肋,甚至心灵桎梏。
第二,贾府的仆人都不是省油的灯。生活在贾府中的奴才,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稍稍柔与弱势一点的主子,反被他们算计;比如:宽厚的二小姐迎春,连自己的攒珠累丝金凤都被下人们诓去当了银子。强势的主子,每天也要拼出十二分的心眼,才能周全体面;比如:才干与智慧并存的探春,刚理家时,吴新登媳妇不出一声就差点把她拌翻在阴沟里;连最强势的当家王熙凤都说,咱家所有的管家奶奶们,那一位是好缠的?‘坐山观虎斗’‘ 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女奴才都这样,何况男奴才呢。也许当年焦大荣恩深重时贾府上下人等对焦大都会鞍前马后、奉承有加,如今太爷已死,焦大已失势,谁还会对一个又老又无权势财富的仆人低眉催腰呢!只怕明是一团火,暗是一把刀,刀刀削向老焦大。连同以前所抛的媚眼,都要一刀一刀的削回来。而焦大也由一棵可以撑起贾府庙宇的大树,一步步被削成了一个愤青。成了贾家上下人等的眼中钉肉中刺。宁府总管赖二,深知宁府新主子们,表面上谨遵祖训,不敢违祖父遗训,实际早已不在乎焦大。老谋深算的贾府下人们,又怎么能容忍自己头上多一个废弃的二层主子?于是,赖二就设了一个局,趁年轻气盛的王熙凤到访之际,引出一场“焦大骂街”的重头好戏。果然,凤姐一出手就把焦大远远发配了事,解决了这个宁国府上下都想解决的难题。
第三,追根溯源,贾一代的奖励机制有很大缺陷,且老主子太优秀而新主子实无能。刚开始时,祖宗对焦大虽另眼相看,但也只是另眼相看而已。并没有以具体的财富、田庄,等级或职位等固定的荣恩赐予焦大。当然,职位问题,也许是因为焦大性格耿直,管理能力有限,不能胜任。但如果贾太爷因才施惠,赐给焦大一定的田庄、财富、等级、地位,让其老有所依,应也在情理之中。脂批都说“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可是,全文都没看到贾府对焦大有多少实质性的物质奖励。可见太爷们对忠义焦大们的激励机制不到位、不完善。再者,随着太爷们的离世,新主子们变化很大,骄奢淫逸,不再重视下人们的品德。况且繁华俗世之中,也没有办法感知下人的真实品德。于是,焦大原有的旗帜作用与表面的漫天荣光,都随着太爷们的离去而悄然消逝。新主子们对各种人客往来、酒肉友兄出手大方,对阿臾之辈委以重任。而对焦大却日弃一日。此时,焦大才发现,当年与太爷形同手足,拼了性命换来的贾氏荣耀,已与他毫无关系,他已一无是处。焦大付出了所有,贾府却对他鄙视而过。对贾家以生命相托的焦大,还有什么比看着贾府子孙一步步堕落,看着阿谀奉承之辈,一步步走向贾府权利的核心圈,更疼苦与难受呢?于是焦大日渐消沉,成了一个不顾体面的醉客。
第四,焦大性格确有缺陷。特别是救主之功带给他超上的自尊心与爆棚的幸福感,深深的影响了他的判断力。焦大之所以醉骂不服,主要是心中认死理,口上无遮拦。通篇都是我有理,你们有错。说到底,就是焦大感觉不到温暖,感觉不到公平,反反复复就是想求个公道。而且,焦大的确醉了,口若悬河步步进逼,连“红刀子,白刀子”都分不清了。当然,焦大不是天生醉鬼,否则当年也不能救太爷于水火。应是后来才落下“又老又爱醉酒”的毛病。也许是太爷死后,新主子多年冷落,奴才常年打击,个人生活潦倒,才让焦大抱着酒壶骂街。
如果当初太爷就让他老有所养,如果现在贾敬、贾珍对他多一点关照,也许焦大就会画风突变。焦大的性格本来有其刚硬的一面,如果焦大没有一点执念,没有认死理的性格,就不可能在生死悠关之际不顾自身性命拼死救护主子。正因为这样,他才不会像其它人一样靠利益勾结与阿臾奉承上位,不会像贾府的赖二一样借刀杀人不动声,也不会像林之孝夫妇一样天聋配地哑的装糊涂,或像詹光(沾光)、单娉人(善骗人)一样察言观色曲意逢迎。那些人会从死人堆里救主子吗?只怕一有危险就会溜之大吉了。因而,焦大的个性是忠义之人固有的特性。飞得高的跑不快,跑得快的飞不起,就像尼采的古怪癫狂不影响他学术上的光芒。焦大性格之癖,也不应影响到他作为贾家忠义之士应有的礼遇。所以,焦大后来沦落到如此地步,绝大部分的责任还在于主子们对他的照管不当。
焦大在《红楼梦》里一出场就被贾府彻底抛弃,虽只是远远的充发到庄子里去,实际上判了焦大死刑。近居贾府且不得志的高龄老头,一旦被远远充发。庄子里,那些深谙处事之道的即得利益者,会如何对待焦大?晴雯被赶出贾府后,住在亲戚家,连一口茶水都喝不到,焦大的悲催下场由此可想而知。
没权没钱又没人重视的老焦大,他的人生只会一天天被踩到尘埃里,在焦虑愤懑中不甘心的死去。焦大就这样一步步活成了愤青,并被除之而后快。然而,焦大的急促落幕对贾府来说意味着道德旗帜的彻底坍塌,意味着贾府内部忠义精神的泯灭。除去了焦大这根刺,贾府中不会再有第二个肯为主子舍生取义。贾府落难后又有谁会把贾家子孙放在眼里?又有谁会在紧要关头像焦大一样舍身护主?后来的贾府树倒猕猴散,与焦大的潦倒落幕也相差无几了。
诚如闫红总结的“每一个罗伯特都有一个疯了的正妻”,每一个即将陨落的贾府都有一个“讨人嫌”的焦大。脂批曾说,如果探春在,贾府后来不至于到那个地步。那么,如果有几个焦大在,贾府后来会怎么样呢?历史上的赵氏孤儿赵武就因为程婴、公孙杵臼两人的拼死保护而重新崛起,并为整个家族平反昭雪,得到皇上的重新倚重,其后代赵襄子更是创建了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
二、焦大有没有骂街的“言论自由”?
鲁迅的《伪自由书——言论自由的界限》称,“《看红楼梦》,觉得贾府上是言论颇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着酒醉,从主子骂起,直到别的一切奴才,说只有两个石狮子干净(这句,本不是焦大说的,而是柳湘莲说的,但想来也只有焦大嘴里,出得来这种话)。结果怎样呢?结果是主子深恶,奴才痛嫉,给他塞了一嘴马粪。”那么焦大到底有没有骂街的“言论自由”?
焦大经常“醉酒骂人”,而且“无人不骂”。由于焦大有功于宁府先人,因此宁府一直对焦大另眼相看,应如何来对待焦大这样一个“资深”的老仆?
焦大晚年日益“一无是处”,要打发掉他,应当不是难事,事怪就怪在这里。更有意思的还是焦大的“骂法”,层次分明,由浅入深,事理清楚,有力有节。比如他的“开场锣鼓”,由于大总管赖二把送客的“劣差”派给了焦大,焦大于是开口就骂(按理“赖二”应是“赖大”的弟弟,但翻遍《红楼梦》,从来没有见过“赖大”,只有一个“赖大家的”):“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就凭这两句,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借酒撒疯”,似乎赖二后面“另有其人”,这人是谁?宁府上下,包括为数众多的主子从来不管焦大骂街,因为需要留着他这张“嘴”,那是非常有用的一把“刀”。焦大一不爱财,二不要命,大嘴一张,上卷天,下卷地,“小骂大帮忙”,什么叫“派”,其实这就是“派”!
真要比起来,这也是官宦人家的“谱儿”,有如一条咬人的狗,哪里是一般人就能想得到的?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任意洒落洒落”。你听他如何骂赖二,先说他不公道,后说他欺软怕硬,“你也不想想,焦大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原来,作为“西贝府里”的一张“砍人”的“嘴”,就是专门派这个用场的,他这明明是话里另外有话,对此赖二、尤氏与秦氏都明白。
恰在此时,宁府派焦大“出车”,明显就是安排好的一个“局”,是有意“放出”焦大这条“恶狗”,这张“臭嘴”,目的是“要”凤姐与宝玉叔嫂二人的好看(!)你们小叔小嫂的,出双入对,真欺俺们宁府里头“没人”?这是一步令人拍案叫绝的“高招”,而且此事非焦大不可。首先,焦大是“功臣”,功劳不消说,着实“大”了一点儿;其次,焦大的地位很低,不过就是一个“老当差的”,大人不计小人过;这才是那场“骂戏”的真相,焦大一开场骂赖二“瞎充管家”,本来不是目的,要紧的是下面的一句话,“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深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这分明是在骂“深更半夜送人的事”……
换位思考,在主子们的心里头,如今家也大了,业也大了,总有看不到的事,要想让枪杆子打下来的江山社稷,没个闪失,谈何容易?况且,凡事最终不能没人说句实话吧?所以焦大“骂街”,内中恐怕还有“这方面”的作用!
焦大醉酒骂人,本当是宁府的平常风景,一般人都不以为然,这次本来也不例外,但不幸他遇上了一个“厉害主儿”,这叫就“上得山多终遇虎,能人之外有能人”。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这凤姐何许人也,“眼睛里从来不揉沙子”,她自然明白“焦大骂街”,是尤氏与秦氏给她下的“套儿”,所以一边装着没听见,一边顺水推舟,把这个难题抛给了贾蓉。一边是尤氏,一边是凤姐与宝玉,贾蓉心里原本有鬼,于是假装“恼羞成怒”,立即叫人“把焦大捆起来”。
焦大“赶着”贾蓉骂道:“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与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与我充起主子来了。不与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为什么焦大能骂得这般紧凑,尤其“挺腰子”,妙不可言,耐人寻味。
焦大被“挺腰子”的关键,恰恰是贾蓉在暗中帮了他一手!宁府“放狗咬人”,焦大骂了,贾蓉吃焦大骂了,但事就这样完了吗?没有。在场的人中还有“事主”,这就是凤姐,外加一个贾宝玉;就算再傻的人,也听得出来了;何况凤姐?何况宝玉?凤姐的脸上这回可真叫“下不来了”,但“哑巴吃黄莲,说不出的苦”,确认琏二奶奶与宝二爷都听到了,宁府众人这才“上来几个,(把焦大)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
焦大大获全胜,趁着热闹,又加上了几句加倍精彩的内容:“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这是骂贾珍),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是骂凤姐、宝玉),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当焦大骂到这个层次时,他抬出来的,可就是老太爷与太爷们的牌位了。从焦大骂街的内容来看,又是不多不少,刚刚合适;焦大这个人,说得上是《红楼梦》里的一条汉子。作为宁府的“资深的下人”,焦大的身份,就好比如今企业董事会里的“独董”,也只有他才能骂一骂“董事长”,之后还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呢!对此鲁迅也说:“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不过说‘主奴如此,贾府就要弄不下去’罢了。”
焦大原本就没把“珍大爷”与“琏二爷”这一干的“爷们儿”当“人”,没放在眼睛里头。上过战阵的人,说到底还是有种。多年以后,贾府被抄,一片狼籍,也只有焦大不胜感慨地说了一句公道话:“我活了八九十岁,只有跟着太爷捆人的……”言外之意,这回“胳膊”终于折到袖子外边去了。
读懂了焦大,就不难理解当今的一些怪人怪事,更不难理解谁是好人,谁是坏人,谁又是“瞎充管家”的“王八羔子”;美中不足的是,焦大最后还是失算了,这就是“小人动手不动口”,他的下场是让“下人小厮们用土与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而“凤姐与贾蓉等也遥遥的闻得,便都装作没听见。”
鲁迅曾拿焦大的光辉事迹在《言论自由的界限》一文里感慨:“三年前的新月社诸君子,不幸与焦大有了相类的境遇。他们引经据典,对于D国有了一点微词,虽然引的大抵是英国经典,但何尝有丝毫不利于D国的恶意,不过说:‘老爷,人家的衣服多么干净,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儿脏,应洗它一洗’罢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来了一嘴的马粪。”“然而竟还有人在嚷着要求言论自由。世界上没有这许多甜头,该是明白的罢,这误解大约是在没有悟到现在的言论自由,只以能表示主人的宽宏大度的说些‘老爷,你的衣服……’为限,而还想说开去。这是断乎不行的。”也许世上根本没有言论自由,即便有也不过是受制于“马粪”的、焦大式的“言论自由”。但鲁迅很可能低看了焦大的“作用”,也低看了“新月社诸君子”;骂了就是骂了,马粪也堵不住。世界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骂”,“殷民也欤哉,如独夫何;周民也欤哉,如旧君何。”
封建社会对有关骂人的法律处罚非常严厉,现在的文明社会了按常理自然没有主子与奴仆之分,焦大早就该销声匿迹了!但走进各种相对开放的论坛,如焦大般骂人与爆料的声音不绝于耳,其间明里暗里还会看到“管家”、“小厮”为主子打抱不平的身影。我一时分不清哪个是体制内焦大,哪个是体制外焦大,也分不清哪个是体制内“管家”,哪个是体制外“小厮”,经常串联起来骂争在一起的主儿,被论坛相搏者灌输成简单的符号:左左、右右,愤愤、公知、轮子、美分、5毛……就像是骑白马的往往不是王子而是唐僧,在论坛爆料与骂人的也一定不是过去的焦大。但类似像过去让焦大闭嘴,且往嘴里塞泥土塞马粪的“管家”、小厮的人与事儿却大有人在。发帖便拿人的例子还有,也有骂人没被拿下的……笔者在互联网上混迹多年,不爱人云亦云,不才自己身份带V却没什么特权,而是自以为有思想与文字能力。互联网上设定实名制,愤青们说都是“败类”还真的名符其实。互联网要败的恰恰就是我这种“非人类”,败你的兴甚至败你的家,更能败你看似强大而业已腐朽与民争利的小利益集团,正是你们这些蛀虫视人民为草芥,侵大厦于将倾,你说的有哪一点是站在人民的角度与利益上的?然而,公权的保护在现实,而不在互联网。如果公权真正实现与网民的沟通,最好在互联网上尽快落实实名制,而不是通过一些公认的5毛与注册陌生的ID一而再再而三的往互联网中发酵事态,挑战网民(尤其是愤青)的心理底线。
《红楼梦》里的宁荣二府不但未因一片大地白茫茫而笑声匿迹,而且留下了你们这些“管家”与“小厮”,视网民为焦大,而几近侮辱之能事,助纣为虐、卑陋龌龊。现实的中国已进入到了社会矛盾的高发期,你们作为公权与利益集团的代言者,不站在弱势群体的角度加以妥协、加以平息,加以认识,而且还上蹿下跳,煽风点火,点起网民一波又一波怒火,你的居心何在?你良心何在?
现代中国早已走进了十分严峻的历史周期,能让中国负重前行的两个车轮,一个是经济,另一个是政治。经济改革开放学欧美,改变了多数人的物质生活面貌,而政治这个轮子难改与不改,主要是因为涉及了太多因为经济改革而形成的利益集团。利益集团还没学会妥协,至今还没有交出更多的蛋糕,并因此影响经济与社会的总体平稳运行。体制内与体制外的有识之士早就在酝酿改变中国历史的民主政治制度改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要保证新闻与言论的真正自由,让公权与公众人物接受言论与新闻的监督。没合符法律法规的新闻与言论自由,就会出现许多爱骂人爱揭短的焦大。老奴焦大到了退休的年龄,享受不到应有的福利与社会保障,还遭到“管家”与“小厮”的羞辱,他能不骂人吗?
封建社会的焦大尚需言论自由,生活在文明社会的普罗大众呢?中国历代王朝都有“言官”之类官职且有“不杀言官”的信条,我们现在进步了吗?
三、焦大骂街式“骂詈罪”有强盗逻辑抑或公民意识?
有关骂詈的律例早在六朝甚至西汉时就有,其中处罚最严格的是骂祖父母、父母;奴婢骂家长,最高可判绞刑,《红楼梦》里焦大的骂街行为也主要符合这两种情形。按照明清律例,“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骂自己的祖父母、父母,长辈若去官府告状,可能会被绞死;奴婢骂家长,会被处以绞刑。《大明律》专设“骂詈”条,规定了骂人、奴婢骂家长等八种罪名。清承明律,增加了条例。《说文解字》曰:骂,詈也,二字意义相近。《王力古汉语字典》曰:骂,以恶语加于人;詈,骂,责骂。《清代六部成语词典》“詈骂”条称,“詈骂”,罪名。斥责他人为之詈骂。古时,正斥称骂,旁及为詈。
有关“骂詈”的法律,早在六朝甚至西汉时已有之。据《宋书·孔渊之传》记载,孔渊之任尚书比部郎期间,张江陵与妻吴共骂母,其忿自杀,恰遇大赦。依律“子贼杀伤殴父母,枭首;骂詈,弃市”,孔渊之认为,虽值赦恩,江陵宜枭首,但妇本以义,吴免弃市。唐律《斗讼律》规定更细致。一般情况下,辱骂他人并不被视为犯罪。但若子孙骂祖父母父母,可处以绞刑。部曲奴婢骂主人,可对其处以流刑。还规定了殴詈长官的处罚。明清律例在唐律基础上,增加了对一般骂詈行为的规制,且将其排列在最前面,长官则只能排在第二位。
古代中国根据骂人者与被骂者的关系大致可分为三种情况:地位平等的普通人,比如夫妻之间、奴婢之间等;辱骂朝廷官员,包括低级官员辱骂高级官员;家庭内部的骂詈行为,比如子女骂祖父母、父母、尊亲,奴婢骂家长等行为。《红楼梦》里有哪些骂詈行为?比如“东西”、“娼妇”、“禽兽”、“囚攮”,等等。这些骂人语与文明语言对立,是中国古代民间俚语的一种。
《红楼梦》前八十回,除小厮茗烟说了几个淫字外,贾姓亲属嘴里的骂人语完全不带淫字“操”,这应是曹雪芹最后审定书时故意为之。但后四十回续著者打破了这一禁忌,在第九十三回使贾琏骂“这些忘八日的”淫字类型犷骂人语。《红楼梦》里骂人行为触法依明清律例可大致分为两种:普通人之间骂人,包括陌生人之间、奴婢之间骂人;家庭内部“贱民”辱骂尊者。《红楼梦》第二十回,宝玉、黛玉、宝钗三人正在黛玉房中说笑,宝玉“忽听他房中嚷起来,大家侧耳听了,林黛玉先笑道:‘这是你妈妈与袭人叫嚷呢’”,忙赶回去,“只见李嬷嬷拄着拐棍,在当地骂袭人:‘忘了本的小娼妇……见我来也不理一理’。”“小娼妇”是针对女性的骂人语,但曾为宝玉奶妈的李嬷嬷还不解气,继续骂“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的宝玉不理我,听你们的话。你不过是几两臭银子买来的毛丫头,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个小子,看你还妖精似的哄宝玉不哄!”“妆狐媚”、“妖精”在彼时算不算骂人语?看看袭人的表现也就不言而喻了:“袭人先只道李嬷嬷不过为他躺着生气,少不得分辨说‘病了,才出汗,蒙着头,原没看见你老人家’等语。后来只管听他说‘哄宝玉’‘妆狐媚’,又说‘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来。”
急赶回来的宝玉如何处理?“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袭人分辩病了吃药等话……李嬷嬷听了这话,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认得我了,叫我问谁去?’”及至后来黛玉、宝钗、王熙凤都过来劝说,李嬷嬷方才散去。脂砚斋点评说,李嬷嬷“活像过时奶妈骂丫头”确实是骂人。他是宝玉的奶妈、贾府的奴婢,袭人也是,身份地位相同。李嬷嬷骂人是否触法呢?依据《大清律例》,凡骂人者,将被用小竹板打十下。
作为一个家长,宝玉为什么不去阻止?这是因为古代中国礼法高于律例条文。如《驳案新编》记载,清乾隆皇帝旨谕说:“嗣后如有父控子者,即照所控办理,不必审理。”《明史·刑法志》曰:“族亲有犯,视服等差定刑之轻重。其因礼以起义者,养母、继母、慈母皆服三年。”宝玉虽贵为家长,但李嬷嬷作为奶妈有养母之实。这大概是李嬷嬷自恃无恐的主要原因。如果说李嬷嬷骂人触法尚有争议的话,那么第二十四回秋纹骂小红则被作者写得明明白白了。
当日,宝玉从北静王府里回来,换了衣服要洗澡,想喝茶,可袭人“被薛宝钗烦了去打结子,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一时屋里无人可唤,后院小红上前接了碗,倒了茶。不料,被打水回来的秋纹、碧痕撞见。这让秋纹、碧痕都十分诧异,心中大不自在,等预备好宝玉洗澡之物后,“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解释完,“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
“东西”是相对文雅的骂人语,前八十回曾被作者多次使用。如第七回王熙凤骂焦大“没王法的东西”,第八回宝玉骂为自己戴斗笠小丫头“蠢东西”。这些行为并非都触法,明清律例没有设定一般辱骂行为的区域、环境、后果,但考察成案汇编案例可以发现,常人骂詈若不激化成其他犯罪,司法机关通常不会介入。对由骂詈而导致案情激化的,司法机关则给予严惩。如嘉庆二十年山东杨拾来与夏石包戏谑,说“孙张氏貌美,夏耀秸好与睡宿”,孙张氏听闻,气忿自缢身亡。杨被依妇女听闻羞忿自尽满流例判罚,“杖一百,流三千里”。
曹雪芹在《红楼梦》引用大量骂人语,带有很明显的创作意图。比如宝玉挨打的导火索是王夫人骂金钏“下作的小娼妇儿!”一句骂语逼死了一条人命, 导致“不肖种种大承答挞”的发生,还有鸳鸯抗婚。《红楼梦》里集中用骂人语的第一个高潮是赖大酒醉后的咒骂,这次赖大不但骂了宁国府总管赖二,还骂了贾蓉、贾珍,甚至叱骂“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
脂砚斋眉批说,这一段借醉奴口角闲闲补出宁荣二府往事近故,特为天下世家一笑。贾蓉原以为他拿出家长的做派骂几句,让小厮捆了焦大,焦大就服软了。不料,这一捆,贾蓉捅了马蜂窝。依据《大明律》,“凡奴婢骂家长者,绞。骂家长之期亲及外祖父母者,杖八十,徒二年。”清律此款与《大明律》同,仅以备注形式明确,骂家长期亲及外祖父母者,并亲告乃坐,但要“以分相临,恐有谗间之言,故须亲闻。以情相与或有容隐之意,故须亲告”。
虽然焦大“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但与贾蓉、贾珍、贾敬等相比,他仍是奴仆,即按照大清律例,焦大与秋纹等类似,身份属“贱籍”。因此,按大清律法,焦大骂贾蓉等已触法,但“民不告官不究”的传统,让焦大平安无事。第一零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吓得贾政心惊肉跳、邢夫人放声大哭、凤姐面如纸灰,焦大号天蹈地的哭:“我天天劝,这些不长进的爷们,倒拿我当作冤家……”这大概就是利大于法的中国传统。正因为如此,中国古代律例将骂祖父母、父母之罪,列入“十恶”,与谋反、谋大逆、恶逆(殴打谋杀祖父母、父母)等大罪相埒,属严重犯罪。唐宋明清法典均于首篇“名例律”开卷列名“十恶”。“十恶”大罪,遇国家恩赦亦不原宥。
骂詈罪从汉代初具其形以来,为中国古代各朝代沿用不息,罪名使用范围不断扩大。其中,处罚最严格的是“骂祖父母、父母”“奴婢骂家长”。但一般情况下实践中并没有适用这些条项,现有史料所见多系祖父母或父母告孙子女或子女后懊悔而撤诉的案例。网上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评论:“让焦大愤懑燥郁的,自然有贾府对自己的不公待遇 ,但更令他痛心疾首、忧心如焚的是:自己亲手与太爷们一起拼了命打下的江山,就要毁在这些不肖子孙手里了。”
有谁知道这个疯疯癫癫、借酒撒泼的老功臣内心的深忧重患?想必焦大没念过多少书,不会懂得老子所说的“功遂人退,天之道”的境界。焦大自恃的是他的劳苦功高,他占据的制高点,是道德上的清白。他的老资格,他的失落,他的恨铁不成钢看起来都很正义,但毫无奴才视角,很平等甚至居高临下。
能力强但又“据功自傲”的人固然能博取信赖,但又因太过强悍锋芒,反不如那些能适时找领导求助的人可爱。所以自古来,帝王身边都是既有能臣又有庞臣,前者是他的现实需要,后者才是他的情感需要。焦大这种人与巴顿将军一样注定只能生逢乱世,以他的赤胆忠心在危难之中像救世主一样显出光辉来,而在平常日子里既不懂上司心理,又一味躺在功劳簿上倚老卖老,在道德败坏的“职场”中下场凄惨不可避免。也许与巴顿一 样,如果有选择的机会,他们宁愿死在战场 上;而庸常的生活,只会毁了他们,同时也被他们毁掉。”
独立人格是“公民”意识的根本基础,但教育与所谓的“情商”意识灌输给百姓的全是“吹”、“拍”技术。中国国民公民意识的缺位自有历史原因,中国革命的血雨腥风将老百姓一夜之间从“臣民”转变为“同志”,缺乏对公民意识的培养与领悟的时间与过程。现实生活不乏各种基因突变奇物“焦大”,自持“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特权意识胡作非为,却把别人的正当言行加以种种限制。秉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强盗逻辑与流氓言词横行霸道,却忘记基本现实:撒泼打滚时先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很伟大很无辜?如果不是你开始三番五次用粗鲁下流词语侵扰侮辱他人,以达扬名立万一统江湖的目的,更甚至在社会事件、政治观点上的为虎作伥言论引起公愤遭受挤兑与打击才有今天众叛亲离心塞后果?但马尿灌多了脑退化的变态焦大不这样看,甚至连旧友屡屡为其直言辩护被对立派误解恶语攻击的事实也视而不见,脑袋里只记住自己遭受些许不公而耿耿于怀,肆无忌惮扭曲事实,恶意污蔑打击报复。
可见,耳濡目染主子那一套而特权意识爆棚的焦大们没有正常人的情感,只有争战杀伐的冷酷与扬名立万的功名利碌可以按资排辈。焦大马尿喝多了又屡遭杀伐戾气侵袭时就开始撒泼骂街打滚:“某坊,你啥时候是俺的天下!”
四、焦大骂街是不是对官二代恨铁不成钢?
鲁迅如是评价焦大骂街:“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曹公写《红楼梦》时心中一定轰鸣着贾府败落的各种声音,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嘈杂、喧哗着,时刻冲击着曹公的心,只有把它们宣泄出来,他才能安宁。焦大之骂便混杂在这诸多声音之中,尖刀一般挑破了贾府遮羞布。有意思的是,焦大骂的对象里有秦可卿,她是贾府少有的清醒者,早已看清贾府必然的败落结局并为之思谋良策,但她的肉身又亲自参与着贾府的这末世狂欢。她出身底层又被贾珍强占,内心不甘有可能,却怎能以读书不多的弱女子的身份替贾府筹划?
至于焦大,作者赋予他的功能是揭露真相。或许在作者生活里确实出现过这么一个老兵,他对这个老兵的前尘往事不感兴趣,他的家庭怎样,他经过什么世事沧桑,他为什么到最后还是一个小(老)厮,统统不感兴趣,他只是记住了他的骂。因为这个骂是那么尖刻,让他在午夜时分记忆之水漫上之时,再次从中打捞起那老兵的骂,并深刻地意识到原来在繁花锦簇之季,全府纵情狂欢之时,有一个声音是如此的焦虑。它是贾府旋律里的变调,然而当时却被淹没了。
焦大,战争年代,跟着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贾演战败,苦孩子出身的焦大把贾演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自己挨着饿,偷了东西给贾演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贾演喝,自己喝马尿。因为救命之恩,贾演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不过,贾演因功封官,建宅邸娶妻生子,焦大却没得到好处。贾演没有给他权力,安排焦大做宁府管家或外放作一武官;也没有给焦大一笔钱,让他退休养老。究其原因,一是焦大本人憨厚率直,相信这辈子跟着主子就够了,主子怎么会亏待他?二是做了公侯的贾演,对这个曾救过命的奴才的感觉很复杂。
看看贾演贾源兄弟二人,拜托警幻教育宝玉的点子真是闻所未闻,竟叫宝玉历尽美色,然后看淡美色,从而走上正途。女人是祸水的偏见呼之欲出,照他们的主意,那些美丽的女孩便成了宝玉进身仕途的试验品、废弃品。
贾母劝王熙凤不要与贾琏闹时说世人打小都跟馋猫似的,贾演贾源兄弟也逃脱不了这样的规律。随着和平年代到来,贾演沉溺享受,但因经历过战争的残酷而做得没那么过分。焦大仍守着原来的信念生活。于是,人生的悖论出现,焦大觉得自己救了宁国公,才有了宁国府,而宁国公更愿相信那其实是天命。
到了贾珍这一代,生活作风越发糜烂,除了门口石狮子干净,竟然没了干净的人。府内流言纷飞,但也不全是流言,贾珍与秦可卿的事便是公开的秘密。把宁国府看成自己家的焦大越发痛心,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主子会听吗?
女主人尤氏说,“不过仗着功劳情分,如今谁肯难为他?”“不过”二字,把焦大的功劳降到了最低,之所以没打发到庄子上去,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家对待有功的老奴太不堪而已。焦大感觉到了来自主子们心底的厌恶,使他越发觉得寒凉,越发觉得今日之宁国府龌龊遍地,但他无计可施,又做不到睁只眼闭只眼,这是他救下的宁国府,这些人在他眼里是亲人,是依靠,是他焦大舍生忘死换来的,他们怎么可以不保护这来之不易的功名爵禄,随意践踏,那就是在践踏他的心他的命呀!尤氏迫不得已没处置他,而他的焦虑之火却更加旺盛。
焦大爱上了喝酒。喝醉酒后痛骂一回,便成了他的日常。是谁,是什么,在时光的轮回中,把一个赤胆忠心的焦大、把一个坦率耿直的焦大,变成了一个整日喝酒说胡话的疯老头子?落魄的焦大甚至连赖二都斗不过。赖二何许人也?和平年代崛起的管家。有功劳吗?没有,但有背景。她的母亲是贾府官二代的奶妈。凭着这一点,他占据了宁国府管家之位,他的哥哥占据了荣国府的管家之位,都算是二层主子。这一晚,需要有人送可卿的弟弟秦钟回家,尤氏吩咐“派两个小子送了秦哥儿家去”,但赖二偏就派了老小厮焦大。是贾府小子人忙,派不过来吗?不是,明明很多小厮就站在灯火通明处;是焦大该做这些吗?但主子已明令吩咐“不用派他差使,只当他是死的了。”为什么赖二还要派焦大呢?
赖二平日肯定受了焦大很多骂,这一次不是还当着众人的面骂他“王八羔子”吗?然而,油滑奸诈的赖二继续忍着不发作,过了很久才看准时机借刀杀人,知道秦钟今晚在府里吃饭,一会就走,派焦大送,焦大一准又骂,这就悄悄地把矛盾转移给焦大与主子了。焦大哪里细察这些,越发连贾珍也骂出来。再大功劳的焦大终归是奴才,小厮们眼见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把他捆起来,用土与马粪满满地填了他一嘴。偌大年纪的焦大嘴里、心里啥滋味?读者看着都于心不忍,不过一旁的大管家赖二肯定幸灾乐祸。尼采说过,“骂人对于那些浅薄者来说是一种满足,它提供了瞬间的小小的权力陶醉。”对于纷纭世事,他还真是白纸一张。显然,他不懂把救主的功劳转化为一种可见的物质或权威。
与他同时期的张道士,从一个小小的替身做到了众多官员们口中的“老神仙”,手底下也一大群道士想着逢迎他,金器一类东西已不放在眼里。
当然,还有赖大、赖二的母亲赖麽麽,把自己的儿子都举荐出来,自己在家里做“老封君”。焦大没有这些光辉业绩,到最后仍然是孑然一身,但绝不能因此便说他是个浅薄者。不过,焦大确实通过骂有了一点点权力陶醉。听听他说的,“你焦大翘起一条腿比你的头还高呢”,这句话说出口,就像吞了鸦片烟,一下子就把自己置于除了老太爷就是自己高的一个位置上。在这个虚幻的位置上,他放肆痛骂,仿佛回到了他的光荣时代。这是他一辈子不曾用心追求的,可最后,他却用这种方式获得一点点可怜的满足。人到老年,还是白丁,需要一点小小的权力陶醉吧。其实这种梦很容易破碎,也很可怜。焦大不就是刚得到一点点满足,便被捆到马圈里,塞了一嘴土与马粪吗?焦大在漫长时日里,被命运之车一点点碾压。焦大骂街口无遮拦实属心怀坦荡,不懂法则之外的勾心斗角。
贾府各级主子看不到他的内心会怎样以澎湃之势汹涌翻滚、沉积膨胀、满溢漫流,会怎样爆发为内心的不满,以致冲塌堤防,奔流千里。他们从未想到焦大白发覆盖的额头里有着怎样沸腾、狂暴、深沉的熔浆:他正是要他们好呀!
鲁迅一眼看穿了焦大之骂的实质:越要你们好,便越焦虑;越焦虑,越把你们推得更远。现在有人喜欢写翻案文章,竟然大骂焦大不识时务。大约说这些话的人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然而,任何时代都不能少了焦大这样的忠心。即使它有一点点粗鲁与天真,有一点点浅薄与卑贱,但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不能让忠心受到戏弄。如果连忠心都不被褒扬,那又与贾府主子有何区别?
焦大不该被谴责。我们要做的是花点心思听懂这贾府宏大叙事里的变调,而不是一味的鄙夷,使焦大在我们这个“现代文明”中再次遭遇马圈之羞。
曹公笔下的骂街不止焦大一个,比如“凤辣子”撒野的泼骂,王夫人恶毒的诬骂,宝、钗、黛之间使小性子的嗔骂,鸳鸯抗婚的痛骂,探春反抗的激骂,柳湘莲对薛蟠的揍骂,贾政对宝玉的训骂,老祖宗贾母对凤辣子的笑骂,等等。这些骂,形神兼备,纷繁多姿,效果非凡。但,独独焦大那一骂,让人们记忆犹新,不能忘却。那骂像一个烟雾弹,让读者如坠雾里云端,欲罢不能。乃至于,两百多年来争论不休,直到今天也没个定论。焦大是宁国府里“三朝元老”级的男仆,从小跟宁国公贾演出生入死。当年,他在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饭吃,宁可自己饿肚子,也把偷来的食物给主子吃;没水喝,宁愿自己喝马尿,也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这是一个为宁国府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奴仆。
贾宝玉随王熙凤去宁国府打牌饮宴,天黑准备返回时,喝醉的焦大趁机撒酒疯。正骂到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他两句,使人捆起来。焦大这一骂,区区六百多个字,信息量却极大。
第一,他都骂了谁?一是管家赖二,骂他欺软怕硬,办事不公,好活给别人,孬活给自己。二是贾蓉,骂他在自己面前充主子,不懂感恩。三是“你们这些畜生”,骂他们“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第二,他骂后听者有何反应?王熙凤反应最强烈,一向逞强好胜的她怎能容下人撒野?她大声呵斥后令贾蓉严惩焦大:“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
贾蓉对焦大,开始只是让人把他捆起来醒醒酒。王熙凤的话,激将了他。他赶紧命人把被捆的焦大,搡到马圈,怕他再胡咧咧,拿土与马粪塞到焦大嘴里,让他闭嘴。相比之下,尤氏的态度更耐人寻味。虽是继妇,也是主子,听了焦大这“没天日的话”,她与贾蓉、王熙凤一样,权当是没听见,仓皇离开。
听雪就焦大这一骂唱到:贾府功勋老家奴,丑事源流焦爷清。冲天一骂主仆乱,马粪奇变红学精。为什么曹公会安排这么一出?安排就安排了,却又只露个头,且以醉话呈现?焦大的骂街让者看到了贾府的不肖子孙,奢靡、淫乱、恩将仇报等等的大逆不道,丑陋至极!这是大厦将倾的节奏,贾府崩坍的前兆。
贾府子孙确实是一代不如一代,而且是自己不争气,不求进取,所以焦大才敢对他们如此托大。宁国府贾敬一味好道,住在道观每日只知道修道炼丹,其他诸事不管;贾珍虽然袭了爵位,但从小也是骄奢淫逸,一味高乐;贾荣就更不用说了,纨绔子弟一个。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老仆人焦大都看在眼里。他最知道这偌大的家业来之不易,亲身经历了前两代宁国公创业打仗的艰辛。如今看着这些不争气的子孙一点一点败坏祖宗的基业,怎能不心痛!但他再心痛也没用,因为他只是个奴才,无法阻止这些人的骄奢。焦大对贾府是既爱又恨,这样的矛盾心理让他无法心安理得平静的享受与迎合贾府的一切。他只能用这种近乎疯狂的谩骂来发泄自己心中的不平,但他越是这样就越不可能让讨主子喜欢。
焦大那种骂街套路,别人骂不出!只有功勋老家奴。他骂的准、狠,又不下流(别于市井X祖宗x奶奶辈!),他骂得有节制。明二藏八,很有分寸。这二也全仗酒力!焦大骂人,含蓄生动,尚畄余地!至于马粪糊嘴,表明被骂者的疼痛与惧怕!焦大骂人,骂出人物经历,骂出人物个性,骂出人物的大生动。
五、焦大骂街是不是其越混越差的主要原因?
就算焦大从不骂街,他在贾府早晚都要被冷落。归根结底,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主子死了,新主子能留下他就算得上格外开恩了。李莲英在慈禧太后死后突然隐退得毫无踪迹而得以寿终正寝,但焦大似乎没这么高的智商与手段。
《红楼梦》第十三回:“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因想: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此五件都是宁国府的一贯做派风俗,足以概括其积弊。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焦大倘若在荣府,必不致使酒任气,“无人不骂”。宁国府待功臣,毕竟太薄不公!鲁迅有语(《言论自由的界限》。载《伪自由书》):“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朋友!屈原愤激吟道:“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倚天屠龙不出,倒让卖菜刀的给牛逼坏了。智能之士屈沉无名,倒让矮大紧之流轻摇折扇名利双收。你焦大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
焦大是当年跟在太爷们身边的奴才,在贾府属于三四代的老奴仆了,为什么最终却没有得到任何提拔,年纪一大把了,晚上还被派了送秦相公的差事?
有人说焦大是刁奴,但他能熬过贾府几代人,如果真的是刁奴,以贾珍的脾气,看到贾芹来领年货都得把他骂得无地自容,他会留一个刁奴在宁府?
尤氏又是如何评价焦大的:“你难道不知这焦大的?连老爷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这段话至少透露了三个信息,一是焦大在贾府中的名声是尽人皆知的,他的名声主要是因为他一醉酒就开骂;二是贾敬未出家炼丹之前,对焦大采取不搭理的态度;三是如今管家的贾珍同样对焦大不搭理。
那么为什么贾敬、贾珍对焦大都不搭理?他如果真是个刁奴,为何不赶他出去?焦大为什么一喝醉酒就骂人?尤氏对王熙凤讲述的焦大当年的“光荣事迹”表明,焦大是个非常忠心的奴才,对主子非常忠诚,且能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舍命救主,这跟割股奉君的介之推可以相提并论了。如此忠诚的奴才为什么没有被贾敬、贾珍之人重视并赡养起来?原因当然不止一方面,先看焦大这一边:
尤氏如是评价焦大,“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如今谁肯难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我常说给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当一个死的就完了。”焦大倚老卖老,自恃当年救助有功,也不把如今的贾珍、贾蓉等人放在眼里,平时除了吃酒就是骂人,这样的一个人,每天如此,年年如此,换成任何人可能都忍无可忍。
不过,如果因此就说焦大是刁奴,这就相当于把宁国府摘得一干二净了,从冷子兴对宁国府的评价中可知焦大为什么会骂街、为什么会混成这样。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一回曾这样评价宁国府的贾敬、贾珍:“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人敢管他。”
冷子兴的这段话其实是对宁国府贾敬、贾珍等人的极大讽刺,一个爱好烧丹炼汞,什么都不管,一个不喜读书,到处寻欢作乐,宁府几乎被他给翻了过来。这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难怪尤氏说贾敬与贾珍都不理焦大之事,因为他们一个专好炼丹,一个一味高乐,没有一个正经管家事,为家族运筹谋划的。
在如此肮脏糟糕的环境中生存的老奴死忠焦大,从当年跟随太爷们南征北战,建功立业的环境中走出来的焦大,他怎么可能看的上一代不如一代的贾府子孙?你让他如何不骂?如何不恨?但也因为这一点,其下场注定好不了。
《红楼梦》里有这样一段对话很有深意:尤氏问“派了谁送去?”媳妇们回说:“外头派了焦大,谁知焦大醉了,又骂呢。”这段话后面有一句甲戌本脂批:可见骂非一次矣。”焦大骂街绝非一次了,可能宁府之人早都习惯了,也就见怪不怪了,但这一次因为王熙凤的干预而闹得太凶,以至于焦大骂出了宁府丑闻与自己的霉气。焦大当然意不在此,他骂得如此之狠,正是因为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而他也没想到贾府的子孙会如此败家败业,如此对待他。于是他说:”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焦大在太爷们出事后没享受到任何应有的待遇,看到这些子孙如此不堪才会不满,以至于喝多了酒会骂街,到后来越来越凶,也正因此,他更不被贾珍等人看重。
焦大爱骂街,但他的骂都不是空穴来风,他在宁府生活了那么多年,可以说是对宁府最知根知底的一个老仆人了,看到这些不肖子孙的种种作为,由不得他不骂。其实无形中,焦大可能有一种错觉,错把自己当成了去世的太爷,他是在替太爷们不值,替太爷们教训这些子孙,所以他会骂出这样的话。“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如果要用一个简单的短语来形容焦大对贾府子孙的态度,那就是“怒其不争”,而正是因为焦大的“怒其不争”,这些子孙才更看不上他。真话往往最伤人,焦大之所以混的不好,主要不是因为他喝醉酒骂人,倚老卖老,而是他活得太明白,太清楚,而宁府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人人安富尊荣,只知道享乐。焦大亲眼看到当年太爷们如何九死一生挣下了这份家业,后来又目睹太爷们挣下的家业在这群子孙手里败掉,他怎么不恨?而正是因为他的恨,他的明白,让他一直混得不好,因为他在贾珍等人眼里,就是个刺儿头,能不理他就不理。
焦大有点像《儒林外史》里的败家子杜仪,原文中的高翰林教子侄们读书,桌上都贴着“不可学天长杜仪”,认为他是败家败业的子孙,但这个人有一点值得钦佩,那就是他对他的老管家娄老爹的赡养。也许正是因为焦大对宁府这些败家子孙的瞧不上与切齿之恨,使得他一直无法被当作一个老人,一个曾立下过汗马功劳的仆人,被贾府更好地供养起来。蒙府本曾这样评价焦大当年救主之功: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赡养,尊其等次。
焦大如何倚老卖老也终究只是太爷手里用出来的奴仆,因为骂街被一帮小厮“揪翻捆倒,拖往马圈里去。”后来又“用土与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贾府如此对待一个老忠仆令人寒心,而这也正预示着它的末日正在加速到来。
焦大何以越混越差?第一,他知道的太多了。就像杯酒释兵权的故事,开国之后,功臣元勋,一定会遭罪的。知道太多,但又不敢得罪(怕外人说不讲恩情)。凤姐道:“我何曾不知这焦大。倒是你们没主意,有这样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所以后辈主子,大概是又敬又畏。所以疏离,同时其他小厮也不敢说他,所以处于一种非常孤立的状态,看起来比小厮混得还差。凤姐在车上说与贾蓉道:“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第二,他不把他人放在眼里。所谓“好汉不提当年勇”,焦大却常常提到往事,以证明他的功劳。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目中无人,自然会惹人厌恶。第三,年老体衰却不甘寂寞。他自己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第四,他不思进取只求自保。焦大有了功劳就一直志得意满,天天花天酒地自卖自夸,老主子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未来的新主子还怎么做他的工作?从此恶性循环,贾府岂能一直放纵他?较之于赖嬷嬷的毕生韬光养晦,焦大天天骂街就更显得更是虚度光阴了!此消彼长到了临界点,赖嬷嬷对焦大不再可客气也就顺理成章了。
内因当然起决定作用,但外因也不宜因此而被贬低。焦大的没落与整个大清帝国的由盛转衰如影随形,更毋庸说贾府大厦将倾之下安有完卵了。
六、焦大骂街到底是酒后有胆还是酒后失德?
焦大本人是胆子大还是胆子小,是酒前无德还是酒后失德?《红楼梦》里并未正面述评,但焦大骂街这一闹剧足以让我们窥一斑而知全豹。
《红楼梦》里的焦大在醉酒后的骂街将宁国府里肮脏的内幕全部点破,吓得众人魂飞魄散,而他也因此被塞了一嘴的马粪。这就是对宁国府忠心耿耿的焦大,无论焦大骂街是酒后有胆还是酒后失德,大家用马粪堵他的嘴都情有可原。然而,如果进一步分析下去,焦大的胆子与德性就至少能被揭露冰山之一角了。
说起焦大的骂街,相信很多读者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尽管整《红楼梦》里对于他的具体描写仅仅只有寥寥几千字,但这个人物的刻画堪称《红楼梦》里的点睛之笔。下面焦大是贾府的老奴,按辈分算是与贾母一个辈分的了。从小跟宁国公贾演出过三四回兵,曾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主子背出来。没有饭吃,他饿著肚子去偷东西给主子吃,没有水喝,他自己喝马尿,把得来的半碗水给主子喝。由于以往的功劳情分,宁国府里的掌事者们都对他恭恭敬敬的。
由于现在没仗可打了,宁国府里整日弥漫着散漫的气氛,焦大对于这种生活深恶痛绝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整天酗酒。只有他敢在喝醉酒之后骂“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众人都知他说的是事实,所以急忙将他拉进去用马粪塞了他一嘴。焦大究竟道出了宁国府里哪些肮脏的内幕?
首先,当事者不仅只有当值的小厮,还有王熙凤与宝玉在场。当王熙凤听到了焦大的话之后当时脸色就变了,并且呵斥向她询问的宝玉,让贾蓉命仆人将焦大的嘴封起来。王熙凤为什么要这么绝情?换做我们可能会把焦大的话当做酒后胡言不以为意,然而焦大却道出了王熙凤背后做的事,王熙凤就难免做贼心虚了。其实,王熙凤的勾当也不是无迹可寻,从前面几章就可以看出王熙凤的品性。在王熙凤受到贾瑞的调戏后并不是怒斥,而是好言好语慢慢引诱贾瑞,而她为什么对贾瑞如此狠毒?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焦大无权无势而被杀鸡给猴看?!
王熙凤派贾蓉与贾蔷去讹诈贾瑞,可见王熙凤与贾蓉贾蔷的关系很不一般,之所以对贾瑞态度不一样要归因于贾瑞的无钱无势与他低俗的求爱方式,更何况王熙凤是他的嫂子,他的做法是对于王熙凤的侮辱。但王熙凤对于贾蓉贾蔷是很不一般的,在后面贾蓉去跟她借屏风时从王熙凤的表情姿态言语都可以看出两人之间的猫腻。而且从秦钟的嘴里也可以看出王熙凤对于年轻的男子是非常钟爱的,秦钟得知王熙凤要与他们一起留宿尼姑庵便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毕竟她对秦钟表现得过于热情。由此,焦大骂街时王熙凤是出于心虚才表现得如此。
还有一方面焦大说的应也包括秦可卿,因为秦可卿与公公贾珍的不伦之恋已是宁国府里公开的秘密,这个是王熙凤不可能不知道。然而,王熙凤毕竟素来与秦可卿交好,看到焦大将她的事抖出来自然是要维护秦可卿的。况且当时秦可卿的婆婆尤氏也在场,听到这样的话心里肯定也是不舒服的。即便是为了行使自己作为掌事者的权利,王熙凤也要将焦大的嘴封起来,不让他在这里继续蛊惑人心,也是为了维护自己与秦可卿的形象。因此,焦大这一骂得罪了太多人。
那么焦大究竟是因为什么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骂出这些话呢?焦大可以算是贾府里比较有地位的一个人了,他见证了宁国府的兴起,而如今宁国府的内里已破败不堪,甚至已露出颓靡之状。焦大的骂历来都是为人所敬佩的,他算是荣国府的英雄,他毫不畏惧地揭露宁国府里肮脏的内幕,无情地道出宁国府里荒淫无度的现状。先从身边的赖二家的骂起,进而骂到贾蓉甚至骂到最高的掌权者,控诉了他们仗势欺人投机取巧阿谀奉承的丑恶嘴脸,揭露了下层人民生活的困苦,并且勇于反抗这不公平的待遇,为这个社会底层的人民的冤屈发声。
那么焦大的发声目的到底是什么呢?鲁迅曾经说过焦大的骂,并非要打倒贾府,倒是要贾府好……所以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焦大在贾府是像屈原一样的存在?屈原直言不讳向楚怀王劝诫但没能落个好的下场。焦大也是,他算是骂谏,可是并没有人听得进去,只认为他是胡言乱语,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焦大目睹了宁国府兴起的艰难历程自然不想让宁国府毁于这些不肖子孙的手里,所以他的骂出于不甘、痛惜以及对宁国公贾演的怀念。焦大这个角色可谓是入木三分画龙点睛之笔了。
《红楼梦》里焦大骂街的那一段,让人觉得就像是娱乐记者们遇上了一场八卦,揭露了一段丑闻让人看着有种快感。起先看肯定是会很过瘾的,但再三品读后,任何读者都有可能不同程度表示不理解。按常理说应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为什么焦大会说反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如此颠三倒四呢?是作者写错了还是另有隐情?“爬灰”指的是哪些人?“养小叔子”指的又是哪些人?翻看众多的红学著作深究下去则不难发现,红楼其实还是有很微妙的地方。
尽管焦大在《红楼梦》里只亮相过一次,但就是这出现的一次给人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个看似不是很起眼的小人物,身上居然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在第七回时,焦大才是正式出场前,尤氏便交代了他的来历;他从小就是与太爷一起出过三四回兵的,从凶险之地把太爷给背出来了。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把东西偷来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喝,得了半碗水给自己的主子喝,他自己喝马尿。”(太爷就是贾府的国公爷,而焦大是第一代主子的奴仆,年纪应是与太爷的儿媳妇贾母差不多的。书中三十九回里贾母说七十五岁的刘姥姥比自己还大了一些。由此,焦大的年纪应是在七十岁左右,也算是古来稀了。)
“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焦大因骂街被责罚,究竟是骂了什么。小厮还会吓成这样,一定要堵住他的嘴不可。这里焦大的话与之前的相反,是曹公有意为之的,因喝酒醉说胡话。况且焦大是行伍出身的,这样的话也是与他的身份与贴合。然后就是《红楼梦》里的一个小高潮,其他家奴用绳子来捆了往马圈里脱去了,这一行为就激化了焦大,爬灰、养小叔子的话是全部都说了出来。
“爬灰”大家应是都清楚主人公是谁了吧!“儿媳妇与公公的私情”这其实也是给后来秦可卿去世铺垫了。养小叔子或是王熙凤与贾瑞,或是秦可卿与贾蔷都是有可能的。而面对焦大的谩骂,连平时很威风的凤姐此时都恨不得赶快逃走,可见内心她心虚。其实,焦大所说的话中包含的人物并不只有秦可卿与他公公。凤姐在面对焦大时心里也是很清楚的,正因为是这样才想赶紧的离开。哪里知道,宝玉这个时候还来问自己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惹得平日里对宝玉一向很温和的凤姐如此严肃的说他。还用王夫人来威胁宝玉,宝玉这才没有问了。
从焦大的这番话中可以看出,贾府虽表面上富丽堂皇,在别人眼中什么都好,其实暗中藏着的污垢还是很深的,见不得人的事太多了。在后来柳湘莲不也说了,“这贾府中只怕是只有门口的狮子干净些”!焦大愤懑的则是现在这些主子们对自己不公平的待遇,否则他也会对这种糗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代子孙们的不争气,代代不如以前的强,这当然也是他忧心的。当年他在太爷的身边看着太爷挣下这份家业,如今却是一味的贪图享乐,忘记了祖宗的辛劳看这个境况下去是迟早要败落的。他身为一个老人岁次也是很感到惋惜的。因此才借着酒意说出来这话了。细细想来,其实也并没有错,人家也只是为了警醒他们,只是用的方式不太让人接受罢了。同时,他也是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回报而愤愤不平。
总之,焦大骂街,酒后有胆与酒后失德的成分都有,因为他骂街的内因与外因都有相当大的分量。归根结底,封建专制之下的奴才对主子的骄横跋扈敢怒而不敢言,反抗与顺从兼有,对此简单地或褒或贬都会对焦大有失公允。
七、焦大骂街而晚景凄凉是不是人走茶凉使然?
曾有朋友说我的火气越来越大,遇到不讲道理的人与事没法说理,我就只会骂人。改变不了,心里又不甘,更不想就此憋在心里,但也没什么好方法劝慰。我是普通人,做不到鲁迅以以文为戏,把骂人当文艺,玩个高大上,骂的极致文雅。倒不如焦大,仗着救过太爷的命,有资历骂的极致露骨,还敢依靠功勋梗起脖子骂得痛快。可见极致骂人的体验,确实要有些条件。鲁迅的文艺骂人一般人做不到,焦大的露骨骂人,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却觉得骂人更接地气。
骂人我不提倡,但不妨以此人为例,看看这个极致骂人的焦大的前世今生。焦大虽然名微卑贱,但在封建社会的的史册上,却是很有代表性。贾府的百年基业靠的不是文臣的直谏,而是战争功勋。战火无情,宁荣二公具皆是九死一生,能幸存,靠的是运气与手底下对他们忠心耿耿的奴才。历朝历代背着皇帝牵着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可不在少数。最具代表的是隋唐演义,李世民哪回出征不冒出几个救驾的,或是为其挡枪,救于险境,或是围城被困,食物接不上,为其刨城根底下的老鼠洞找粮食,有的留名,有的湮灭,多少都有焦大的影子。
焦大当年把宁公在从死人堆里背出来,这些患难的真情为焦大赢得的是老主子的的另眼相待。然而,另眼相待的前提是主奴地位的不能逾越。焦大最初定位应是很清楚的,他为救主子将性命附上,其中很重要的一个要素是主子是有德性的明主。但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是一个家族?老主离去,幼主继位,像焦大这样的奴才衷心不二,一定会将这份情感转移到幼主身上。但幼主与老主的品行见地不同,未必将焦大这样的人看在眼里。表面尊重,却只是把他当奴才看。焦大在幼主面前要的是一份荣宠与体面,幼主并没有患难的别样情感,要的是自我的享乐与荣华的奢靡。两代人的价值观错位,为焦大的焦虑埋了伏笔。
与焦大供职的同事也不再是原班人马,新的磨合是这些后来人未必买他的帐。焦大在这种新旧的更替中历经三代,这种不虞与磨合交替存在积压成一种怨气。焦大的心理落差越来越大,而焦大并不是一个可以周旋其中的政治家,仅仅是一个冲锋陷阵的莽夫,他的所有经验积累是不足以适应这些环境变换的。
对此,焦大宣泄的方式是吃酒与酒后骂街,造成的主要影响则是共同存在关系的恶化。这些往复循环里他也见证了老主的后人颓堕淫乐,荒唐无德,无形中的失落感与他潜意识中对贾府的归属感经常错位。贾府的兴败他都经历,对于一个对贾府有特殊贡献的元老来说这种情结性的折损无疑会很沉重。随年龄渐长,焦大未免拿资历倚老卖老,与周围的环境发生了碰撞也就难免了。
有人说焦大没有摆正位置,不懂低调行事以图自保与荣华,这有必要深入再加一句,闲事不过心的焦大是做不出救宁公的义举的,因为这种想法有了自私的成分。你看就这样的一种特殊的情怀,激起了焦大的愤怒,他是非得兑现点后果不可的。这就是焦大式气愤难平,被一口气顶着,后果是对谁都是食恶果。
焦大骂街也到了极致,看看秦可卿随后的生病,你能说不是因此心病被揭而起吗?至于他自己或许离开也是一种幸运,田庄虽然生活艰难,但吃喝应还是可以保证的,怕的就是贾珍恼怒把他送往别处,那样焦大下场会更惨。
很多受到阶级论影响的评论中把焦大美化为不合时宜的忠仆、甚至英雄,像屈原、岳飞那样的。其实,不合时宜是真的,其他的就靠不住了。从背着主子逃命、偷东西给主子吃、得了水给主子喝,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士兵,但仅仅是将领的亲随、小厮、马弁之类。以焦大这样的身份,如果略有才能,也不难获得提拔,成相对独立的将领。贾源、贾演当然也不拒绝提拔手下,扩大自己的嫡系势力。不要跟我说什么功高震主、激流勇退,凭贾家两个国公,远没有达到功高震主的程度。但焦大至老还是一个家人,显然不可能得到新主子的提拔。
没什么突出才能的老兵不能在战场上找到立命安身的所在,可惜的是贾府已完成了弃武从文的华丽转身,转而去做什么学政之类的文官了。宁荣二府的武事,剩下贾兰拿着小弓小箭追小鹿、类似于儿童玩耍的“演习骑射”,以及贾珍为聚赌而托名的“习射”。在这样的环境里,焦大肯定找不到自己的归属。
起初贾府也没有亏待焦大,尤氏说“不要派他差事,权当一个死的就完了”。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总管赖二偏要把黑更半夜送穷亲戚这样“不好差事”安排给他。还有尤氏不够严厉,“没才干”,但也可能有根深蒂固的矛盾。
赖大、赖二兄弟分别是荣宁二府的总管,他们的母亲赖嬷嬷曾见过贾代善、贾代化管教儿子,却没提贾演贾源,相比之下应是比焦大的资历晚一辈,但也算府中的老人。以焦大跟着太爷出三四回兵的资格,回到和平岁月,有可能总理内务、担任府里的总管。他与赖大的父亲,可能有过竞争,甚至争得很激烈。赖二给焦大安排“不好差事”,也许有挟私的成分,报复当年父亲的竞争对手。
这两段是我的猜测,但无论如何,焦大在和平岁月里郁郁不得志,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甚至没有家庭生活,没有像赖大、赖二这样位高权重的儿子,更没有像赖尚荣那样当官的孙子。除了喝酒之外,他没有任何寄托,没有任何消遣,不如该如何打发这漫漫永昼。站在这个角度上看,焦大是值得同情的。可是同情归同情,贾府替你养老送终已是够意思了,总不能当祖宗供着吧?
如果就照这个模式下去,焦大继续喝酒,贾珍、尤氏一般不派他差事,赖二偶然派差事被他骂回去,直到死了,厚葬,了事。偏偏焦大又察知了贾珍与秦可卿的私情,下人们未必不知道这件事,但这事只能知道不能说。焦大却是当着王熙凤、贾宝玉、秦钟叫骂起来的,你会相信他是为贾府家风不振而愤慨吗?
怀才不遇是令人同情的,但焦大并没有“才”可怀。不平则鸣也是令人同情的。可焦大不平的仅仅是自己的待遇。不畏强暴也是令人同情的。可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看人下菜也算得上不畏强暴?
“没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起杂种王八羔子们!”从这两句骂中也似乎能看到当年一个豪门奴才的影子。也许是因为焦大行事太过张狂,也许,仗着自己有恩于贾府,就开始张牙舞爪。尤氏有一句话也许可以透露这点:“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顾体面,一味吃酒,吃醉了,无人不骂。”
虽然称得上红楼第一忠勇奴才,但行事亦不能太过,否则即便是有再大的恩惠于人最终也无法让人永远记你的好!焦大很好的给我们上了一课。人生在世,所有的际遇,不管是顺境还是逆境,其实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无论贫窘还是富贵舒适,造成今天局面的一定是自己,永远不要在外界去找原因与责任。
焦大原本可以依仗自己年轻时的功劳,在贾府立有一席之地。若是做人谨慎低调,以贾府一贯宽待下人的作风,为自己的小家族挣得一份荣耀,开启一个小小的高潮应当不成问题。可是,就是因为自己的性格太过张狂,最终却落得个如此悲凉凄惶的下场。作为读者,惋惜哀叹之余,当以此为戒才好!
焦大是宁府的功臣,与太爷一辈,大约己有八十多岁。贾珍贾蓉大约就当着养了个闲人,但在今天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非要派他?何况又是喝醉了酒!这有可能是宁府大管家赖二的一个小阴谋,赖二未必是想通过焦大之口揭露宁府的丑事。一是赖二没理由与主子过不去,不然他的富贵还要不要了?二是他也不敢与宁府相斗,他还没这个实力。也许,赖二其实是想借机彻底搬倒焦大。
焦大自恃劳苦功高,又好喝点酒,平时肯定不把赖二看到眼里。手下经常撞到这么一个刺头,这管家能好当吗?赖二大概也多次向贾珍告状,让他弄走焦大。但贾珍也下不了手,这可是从死人堆里把他太爷背出来的,再不要良心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把她废了吧!赖二一直在寻找制服焦大的机会,今天机会终于来了。一是贾珍没有在家,没人护他;二是凤姐来访,让凤姐说话。因此,他决定激怒焦大这个药桶子,让他自取灭亡。可怜焦大一介武夫,是个直人,一点也没看出赖二的阴谋。先是骂赖二,后又骂贾蓉,最后竟连贾珍扒灰也一并骂了。这次真是惹急了凤姐,让人把焦大捆起来塞了一嘴的马粪,打发了这个累赘。
焦大的的年龄或许比贾母还要大上几岁,他自认功高又倚老卖老,才会让贾府后人都不待见他。一个人的功可以让你们记一时,但有了过便功过相抵了,连个人情都没有。焦大最后的结局主要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即使对贾府功德再大也只是个奴仆,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在那么大的一个家族里只有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主子给了你就拿着,不给你也不能埋怨,才不至于落得这等下场。焦大自认功高盖主,不满意做些粗使累活,便在喝醉以后大骂贾府主仆。
贾府的后人没享受过焦大的恩惠,所以老爷子死后焦大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贾府当然不会养一个闲人在府内,便叫焦大干些劳力粗活,这焦大已是花甲之年,这样的体力活自然是吃不消的,但又不能说自己不干。心中苦闷无处诉说,便日日饮酒。醉酒骂街,什么话都说了,也什么人都骂了。他也是真苦啊,八十多岁的老人了,也就只享到了老太爷的福,老太爷一走就成了无根的草了,他骂贾府上下,也骂自己,说到底自己的荣辱也跟贾府的荣辱是一体的。
焦大骂街为我们看了一出精彩的折子戏,这个人物的个人悲剧是当时的时代背景造成的。在当时那种背景下,贾府又是大户人家,对奴仆的要求便是严了些,无功便是过了,而这焦大即使有天大的功德也无法保住他的老有所依。
八、焦大骂街王熙凤何以矢口否认并痛下狠手?
焦大骂街的起因何在?这还要从秦可卿说起,她身患重病之后,王熙凤也是偶尔会来看一看秦可卿。一日宁国府里有一个老仆人,焦大又在宁国府里骂街,焦大素来是不识趣的,也是因为早年间自己身上功劳很大,所以一直都很不识趣,因为自己有功,所以就在宁国府中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怕焦大。
焦大见了谁都敢骂,当然王熙凤也被焦大骂过,这个焦大就在王熙凤去探望秦可亲的当天骂王熙凤。焦大骂的话还很难听,所以从这以后《红楼梦》的绝大多数专家认为,焦大骂的人的就是贾珍跟秦可卿两个人之间的事。不过,要是进一步想一想,似乎这件事还并不成立。焦大只是一个仆人,这些男的怎么可能进得了宁国府的内宅呢?有可能焦大得到的并不是准确的消息,焦大冒出来的这些浑话,也只是他猜测罢了。贾珍跟秦可卿不可能有什么,就算是有什么焦大也不可能知道,所以当时宝玉与王熙凤一起回到荣国府时,听到了骂声,宝玉就问王熙凤,焦大的是什么?王熙凤就生了气告诉宝玉,这是焦大的胡编乱造。
连王熙凤也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王熙凤在宝玉问时就矢口否认,如果秦可卿真是那般不堪的人,想来王熙凤是不会再跟秦可卿有任何的交际了。还有一件丑闻,就是骂养小叔子焦大这件事也算骂错了,看得出来交代这件事并不是针对于宁国府,而是针对于王熙凤本人,因为在焦大再一次骂起来时,王熙凤就让贾蓉去把焦大捆了起来。王熙凤这样做也怪不得她,因为焦大这句话本来就是来针对王熙凤的,所以宁国府一共三件丑闻,王熙凤这两件都矢口否认,坚信宁国府没有此事,那么还有剩下一件丑闻是什么呢?那就是贾蓉与贾珍这父子两个,共同的跟尤二姐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这件事倒是真实的。
尤二姐生性本来就很放荡,在贾蓉与贾珍身边尤二姐也是存了心的,而且本来就生性放荡,更是一个嫌贫爱富的女子,所以这件事,在《红楼梦》里,这是有过实锤的。这是肯定的,但前两件宁国府的丑闻,都是没有的事,可是却被焦大到处嚷嚷,王熙凤听了之后也是很气愤,但王熙凤这种人她还是很聪明的,她判断得出来焦大,说的话全都是胡话,所以她不相信,也就是因为不相信焦大的这些话,所以王熙凤与宁国府的关系也没断,仍然还是经常有往来。
那么焦大这个人为什么要说无中生有的事,偏偏要来污蔑宁国府呢?而且焦大又在宁国府当差这么多年,现在已是很老,在宁国府奉献了他的一生时光,可是在宁国府生活了这么久为什么还要污蔑宁国府的众人?荣国府与宁国府到底有什么可怕瓜葛,以至于被焦大发觉后如此让相关人等忌惮不已?
焦大自然有倚老卖老的嫌疑,毕竟自己年纪大了,所以犯的错误是有事可以值得被理解的。另外就是焦大在宁国府受到的待遇十分的不公,让焦大心中不满,所以就如骂起来了宁国府的一干众人。焦大之所以受到不公待遇还是因为他自身的原因,自己仗着有功整日在宁国府内作威作福,不管是宁国府的主子还是仆人,都是看不惯焦大的,所以焦大这样也是自找的。就是自己本分一点,说不定还落得一个宁国府帮他养老的好下场,只可惜自己不知足。还有一方面的原因,那就是焦大看不惯宁国府的一干主仆,宁国府的繁华毕竟越来越不如以前了,宁国府的家业都快要败完了,焦大看在眼里,心中不可能舒服,骂街也很自然。
焦大对荣国府所有的人或事都觉得不屑一顾,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难道他与荣国府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现在就要为大家讲一下。首先这个人,他的本名叫焦大。他为什么这么猖狂呢?因为他曾经跟着老祖宗一块打江山,并且为老祖宗做出了许多忠心耿耿的事,所有人都会对他礼让三分,但人越老就活的越糊涂。用科学一点的话说,他们根本不会为自己的做法负责任,总是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会有人来管。
然而,今时的贾府毕竟不同往日,他这一次骂人,却恰好撞到了王熙凤,王熙凤这个人,大家都知道她是什么人,她的手段到底是什么,那焦大撞到了王熙凤,她还有命呢。当时到王熙凤,或许正是到贾蓉家就是玩儿吗?一些女人太太们当时也没有什么事,就坐在一起玩玩牌,玩闹一下,可是正巧碰见了这件事,而这件事的起因也是这样的,当时的那个管家不懂事,夜里派焦大去送人。
这个老头肯定不服气了,他觉得自己已给荣国府做那么多事,肯定不想,觉得自己已这么年老了,还要派自己去工作,心里觉得不服气,同时又觉得自己所做的功劳呀什么的都不被大家所看好,所以,一阵火气,把所有的仇恨都撒到了荣国府人的身上。但他没有明确一个东西,就是它是吓人,人家是主人,现在他对人家大呼小叫。所造成的一个后果就是活不了了。其实,所有的事都是这么的阴差阳错,如果那个管家不派他去送人,他也肯定不会有这一份闹剧,如果这个人不喝酒,他也不会撒酒疯,他可以仔细思虑一下吗?总而言之,还是他有点居功自傲了。面对其他家奴还能放肆,焦大遇到王熙凤就只能认倒霉了。
反正就是每一个人,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去考虑一下后果,看这件事的结果是否对你自己有利,你不要一直傻傻的去做一些令人难以费解的事,同时伤害了自己,也让别人心里很烦。《红楼梦》里写的都是有反应的他,在现实中也反映了,某一些人就是总觉得自己帮了别人的忙,可以理所当然的接受别人,一切的感恩,就是哪怕有一次边对自己做了什么事时,自己也会抓着他的小辫子。
然而,任何人一旦开始了这一步时就为时已晚了,尤其是焦大这样做的后果极可能会导致自己在其他方面的损失。或许他自己感觉不到,但一件事都会有苗头,因为所有人的容忍都是有一定限度的,当你突破了这个极限的话,那么他肯定会对你发怒。另外大家肯定也知道王熙凤这个人,因为这个女子毕竟是荣国府数一数二的一个人物,当这个人开始骂时,就已让他脸上挂不住了。
王熙凤怎么会允许这种腌臜泼才他骂自己的门楣呢?所以这个女子做出了一件事,就是将这个人给处置了,虽然说王熙凤的手段有点毒辣,但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永远的住了口。有时候,其实当你做过一件特别好的事时,你就不必要再一直去说你做的什么事,你做了什么事,因为大家心里都知道你做过这件事都会对你感恩戴德的,但你如果一直重复说你做过这件事时,大家可能就会对你感到厌烦。所以这个老头,他最错的一点就是他没有明白这一点,他跟荣国府这么多年,却还没有学会荣国府里人们的那种手段。有时候太过于记得某一件事,或说太过于重视某一点,其实也是错的,做个人吗?就是傻傻的快乐才好。
其实,如果你是王熙凤,你也会这样做,因为焦大骂的实在是太厉害了,让任何人都会觉得很恶心,何况他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以他这个老头的身份,本身来说也没有那么高贵,现在他又做出来这样的事,实际上就有一点越级犯上了。按王熙凤的泼辣做派,留焦大一命或将他处死还是好的,放在其他人身上早就不知道死多少遍了。所以,做事之前先要做人,做好自己就好,不要去争那么多东西,因为这些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你做过的事肯定有人记得的。
凤姐如果失了势,处境就跟焦大差不多吧?一从二令三人木,形容焦大也很合适啊!焦大老无所依是必然的,王熙凤就未必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吧!诚如《聪明累》的歌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较之于焦大的憨直,王熙凤的刁蛮也没给自己带来晚年的好运。
凤姐跟焦大骂的词儿也有点像,粗话连篇。她发脾气时骂:这样无法无天的忘八羔子,不撵了作什么!”“天理良心,我在这屋里熬的越发成了贼了。”所以,王熙凤收拾焦大的主要原因绝不是什么酒后失言。二人骂街的水平堪称半斤八两,谁有资格说谁去?归根结底,做贼心虚才迫使王熙凤收拾焦大的。
九、焦大骂街是不是预言了贾家的可耻结局?
通过焦大骂街可知,宁国府贾家堕落的情况。也因为焦大的骂街,“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也给了所有人香艳的猜想。但焦大与冷子兴一样,出场就为了真事隐,混淆视听的。而焦大身上最大的意义是隐藏着贾家的真正被抄家的原因,焦大的骄狂,僭越,目无王法正是贾家经历的一切。
贾家被抄家的真正原因被曹雪芹刻意隐藏,但并不难理解,绝不是原文说的那些奢侈,堕落,子孙后代不继,违法犯纪!这些都是小事,皇帝不会因此抄一个曾经功臣的家。通过焦大,作者将贾家等四王八公的心态完全表达出来。
焦大这一段骂街是不是与之前所谓的骂街内容完全不同了?一个扒灰的扒灰彻底转移了人们的视线,让读者沉浸在香艳的幻想中,全然忘了这一段触目惊心话正式贾家被抄家的主因。其后贾家到底做了什么与现在的皇帝较劲(较劲不一定是有意识的,下意识的才最可怕,表明目中无人,肆意妄为)?
第一,秦可卿的棺材板与超规格葬礼!秦可卿的棺材板明确是皇家才可以享用的。所谓的秦可卿是公主啥的根本不靠谱。秦可卿的主要作用就是铺陈贾珍用了这一副棺材板,僭越这事历朝历代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也是抄家灭族的第一要素!其后秦可卿的葬礼规格豪华,参加葬礼的人身份之高都代表了贾家的嚣张态度。为臣子的要低调,贾家缺给一个重孙媳妇的葬礼举办的如此豪华,怎么能不招忌讳?很多读者说北静王来路祭代表了皇家的态度,其实错了,北静王是四王八公之首,他代表的是四王八公的态度,而忠顺王才足以代表当今皇帝的态度。关键时期,忠顺王根本连影子都见不到,皇帝的态度可想而知!
第二,元春省亲是贾家大忌讳!秦可卿的叫板行为无疑引起皇帝的猜忌。随后元春突然就晋升了。其后贾家目中无皇帝的行为再次发生!皇帝明明要求“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可贾家却听从了太上皇的旨意:“除二六日入宫之恩外,凡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不妨启请内廷鸾舆入其私第,庶可略尽骨肉私情、天伦中之至性”。自古以来,臣子如何平衡皇帝与太上皇之间的敏感权力至关重要,而贾家显然更愿听太上皇的,对现在的皇帝不屑一顾!不然绝不会一听太上皇旨意就欢欣鼓舞,踊跃响应!焦大所谓的“反与我充起主子来了”,贾家就是这样想的!其后贾家大张旗鼓又是盖园子,又是迎接省亲,很难想象皇帝是什么心情。也许就冷冰冰的看一个小丑在那蹦跶吧!一如王熙凤眼中的焦大:“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个没王法的东西!留在这里岂不是祸害?”焦大骂街,骂的不是焦大心声,骂的是贾家的心声。老迈的焦大与老迈的贾家一模一样,活在过去的荣耀之中,有官不好好当(贾母说贾赦),不把主人(皇帝)放在眼中,甚至对皇帝产生了“红刀子进白刀子出”的悖逆行为,贾家真正的被抄家就源自于此。很多人问焦大的结局最后怎么了?王熙凤说了,远远的发配到庄子上了。你不是自诩跟着老国公么?那你就去给老国公守灵吧。贾家被抄家后应也是如此,不是怀念老皇帝么?跟着老皇帝去吧!
赖二不知道焦大功劳大吗?不知道焦大喝了就醉、醉了就骂吗?不知道焦大会骂些什么吗?这绝不是无意的安排,有人敢骂,有人怕听,有人想听。尤氏秦氏都道:“偏又派他作什么!放着这些小子们,那一个派不得。偏要惹他去。”两个“偏”字,看得出分派者的有心故意,谁会把焦大的功劳当功劳,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仆人不在意焦大,是因为主子不在意焦大,主子凭什么不在意?一个“惹”字,主子不愿“惹”,因为怕骂,因为没面子;仆人偏偏要“惹”,因为他们本来都想听焦大破口大骂,因为他们都有那种极其普遍的看客心理。
管家不能放纵,有理。评什么尤氏软弱,放纵了家人?熙凤强硬,尤氏软弱,当然与性格有关,也与出身有关,娘家靠山就是王熙凤的底气。
贾政不爱理,与她懒于管理家事的性格有关;也不便理,在宁国府,族长贾珍说了算;三是不能理,焦大救了他的父辈,贾政怎会做忘恩负义之人。贾珍不理,一是自己做得不正,二是真不敢把焦大怎样。对两府恩重如山的一个人,能把他怎样呢?要卸磨杀驴吗?说尤氏软弱,尤氏有委屈,有不满。反感“chuang”酒、不顾体面,是对焦大不满;说乱派人,故意让主子难堪,是对仆人不满;老爷大爷不管,是对真正的主子的不满。焦大有什么功劳,救了太爷的命,省下食物给老爷吃,省下水给老爷喝,自己喝马溺!“喝马溺”这个细节安排得真好,那是焦大自愿付出的,是主动选择的舍车保帅之义举;至于晚景凄凉而骂街,从而被塞了满嘴的马粪,这却是焦大被动的接受。前后一对比,一个家族、一个群体,乃至一个国家,如何对待功勋人物,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
通过尤氏之口呈示焦大的爱好是嗜酒,表现焦大留给人的印象是不顾体面。尊严很重要,被忽略很可怕,焦大心里一定千百次念叨过,对自己,也是对贾家后人说:你们凭什么无视我,你们凭什么不尊重我。一个功勋人物如何自处,即如何对待自己,这是焦大骂街引人思考的另一个问题。“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功成身退”……难道焦大不知道这些问题吗?他的确不知道,自古以来的功臣名将多了,他们看不开做不到,焦大又如何看得开做得到?
一个自恃功劳大看不惯就骂的老愤青,这是焦大的最初形象,现在呢?
焦大往何处去,出路何在,由凤姐指点出来,固然由于她的强硬,更重要的是她有理事的智慧。让焦大给太爷守陵去,喜欢陪,让他陪去;爱喝酒,让他陪死了的太爷喝去;不是爱骂吗,想骂什么就骂什么,耳不听,眼不见,心不烦。一个烫手山芋,就这么处理了,谁都不能不佩服凤姐理事手段的高明。
凤姐威风,呼风唤雨,其实也谨慎,烫手山芋,自己决不会立即出手抓。
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
灯烛辉煌,照见了贾府的辉煌,也照见了辉煌背后的丑陋龌龊;众小厮侍立,可差遣的人多了,偏偏派了焦大;这么多小厮,他们更喜欢看即将发生的热闹,而不是辛辛苦苦做事。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他)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因趁着酒兴,先骂大总管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
千呼万唤,在众人的期待中,焦大爷终于出场。贾珍不在家时骂,焦大并非全无顾忌;骂赖二,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是赖大、赖二的世界,焦大不服气是不行的。自称焦大,有谁爱听?宝玉会责问奶奶是谁的奶奶,贾蓉自然也可以责问焦大是谁的焦大。“跷起一只腿,比你的头高”,贾府没有一个人爱听这样的话,包括其他奴才。二十年前你“眼里没谁”,今天别人也可以无视你。焦大被贾府集体无视,当然也与自己犯贱的不自尊、不自重有关。
正骂到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出去,众人喝他不听,贾蓉忍不得,便骂了两句,使人捆起来,“等明日酒醒了问他,还寻死不寻死了。”终于有忍不住的人出场了,王熙凤大喝一声“捆”,但奴才们到底是该捆还是不该呢?不捆,贾蓉还能如何处理呢?然而,简单粗暴的人,会简单粗暴地处理问题。
焦大骂一番奴仆们不爱听的话,把奴仆得罪光了再来骂主子。不把主子放在眼里,主子当然不能忍受。你被无视时要找存在感,主子被无视呢?只要把焦大待贾蓉与赖大待宝玉对比一下,焦大何以不受待见就更能明白了。
焦大的教训是:陷入绝境的人常常是自蹈死地,受到侮辱的人常常是自取其辱。偷狗戏鸡,爬灰养小叔子,家丑终于借焦大的口说了出来,得罪人的话总得有人说。“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为你而鸣”,焦大正是为贾府敲钟的那个人,可惜贾家的人不愿听,听不见。众小厮们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吓得魂飞魄丧,也不顾别的,便把他捆起来,用土与马粪满满的填了焦大一嘴。
喝马溺,心甘情愿;吃马粪,无限伤痛……实在是绝妙的讽刺。一家一族,一群一国,功臣到了这种境地,它还会有兴盛的未来吗?
然而,任何故事都要翻到终结的那一页,作者为焦大骂街营造了一个非常幽默的结尾。凤姐、贾蓉装聋作哑听不见,贾宝玉信口开河说出来,凤姐嗔目断喝。宝玉是“再不敢了”,焦大还敢再骂吗?答案是敢,但焦大凭什么敢?
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认为:“对一个人最残忍的惩罚莫过如此:给他自由,让他在社会上逍游,却又视之如无物,完全不给他丝毫的关注。当他出现时,其他的人甚至都不愿稍稍侧身示意;当他讲话时,无人回应,也无人在意他的任何举止。如果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见到我们时都视若无睹,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充满愤怒,感觉到强烈而又莫名的绝望,相对于这种折磨,残酷的体罚将变成一种解脱。”焦大因为被忽略被无视而付出惨痛无尊严的代价,难道是被詹姆斯言中了吗?在其言行背后,焦大心灵深处的悲凉定如詹姆斯所言。
焦大再次亮相,那是一百回以后(第一百五回:锦衣军查抄宁国府 骢马使弹劾平安州)的事了。遭此羞辱,焦大还会不明白、还敢再骂吗?焦大之后,也许再无人会骂、敢骂;那些为所欲为的不肖子孙们,也将更加无所不为。
就这样,焦大走向更加悲凉更加被无视的晚年;贾府繁华落尽,也一步步彻彻底底地败落下去。诚如《好了歌注》的歌词: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从焦大到王熙凤,甚至包括男一号贾宝玉,概莫能外。
十、作者通过焦大骂街想表达什么?
《红楼梦》的前几章对焦大骂街的铺垫非常明显,例如冷子兴说荣国府,甚至能预示小说主人公的结局。焦大骂街也是一个明显的起着铺垫作用,作者用极其含蓄的语言道尽了贾府日后衰落。焦大是贾府的第一代奴仆,当年从死人堆将荣国公背了出来,这才有了贾府的百年基业。焦大因为自己有功于荣国公而自以为是,却在贾府受到了下人的待遇。焦大确实应受到贾府礼待,最起码应有尊重,但贾府的后辈们没这么做,甚至将焦大视为一个老不死的奴才狗。
尽管焦大是一个小人物,但往往就是这样的人却能预感着将来发生的事,尤其是大观园的“大厦将倾”。焦大被贾府的人半夜叫出来干活,就在这一夜发生了焦大骂街的闹剧,这个细节就是说明了家族落败的基点。焦大仗着自己对老太爷有功,却被焦大拿出来倨傲要挟,如果焦大能不去邀功请赏太多的话,还能为自己留存些尊严。贾府的后辈不懂感恩,缺乏原则与底线,甚至仗着自己的家业,就目中无人,这一点也是为大观园的悲剧结局做了情节上的扎实铺垫。
焦大那句“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按理说应反过来,虽然焦大此时是喝醉酒了的状态,这句话说的有点新鲜与无厘头,但这其实是作者在用反话来说明现在贾府已是好坏颠倒的状态,而且贾府的主子一代不如一代!
在焦大的骂街段子里还有一句非常耐人寻味:“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一旦府中有人遇到的不公平的事,旁观者通常都会选择表面上“安然无恙”,这样的场景在《红楼梦》是经常见到的,但焦大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应再报自己主子家里的丑闻,于是只能选择胳膊齐刷刷的断掉,但袖子却完好无损。
从焦大的嘴里或多或多少的知道了贾府中的几件龌龊事,例如秦可卿。焦大说的话具有层次性,先是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对待贾府的总管赖二,之所以用居高临下的姿态,一是因为焦大觉得自己资格老,并且是荣国公的救命恩人,面对赖二这个小辈,焦大认为不值得自己低声下气;二是因为焦大在之前受到了赖二等小辈的无礼对待,让焦大感到尊严受到了侮辱,所以才一脸不屑的冲着赖二。于骂赖二时的态度不同,焦大在骂贾蓉却留足了脸面,这说明在她的眼中还是有主子与奴才之分的,动机也变成了卖老居功,没了面对赖二时的那种轻蔑,不过这只是焦大骂街的第二层。除了骂贾蓉之外,焦大最后的情绪真的到了极点,这就是他骂街的高潮部分了。最后焦大骂开了主子,虽然早已喝醉,看似说了醉话,但作者并没醉,而焦大说的句句显然都是作者要传达的意思。
作者通过焦大展现出了贾府中的各种丑态,字字句句戳到了贾府人的心窝,虽然描述焦大的文字只有一千多字,但展现的意义却非常丰富,这部分不让人佩服作者高超的文戏功底。不过,想必焦大也不会经常喝醉就骂人,否则的话肯定一早就会被贾府除掉。毕竟,焦大只是一个奴才,“自古侯门深似海”,贾府中还有很多他不可能知道的更大的糗事,所以焦大在骂人时用语也是比较含蓄,会让人浮想联翩忍不住看下去,这显示出了作者的高超的构思与笔法。
焦大,一个耿直的老人家,他毕竟是宁国府的老奴仆,因为在老一辈他是一个有功的人。就因为这一点,府里的人不怎么敢为难他。《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即便是骂人也是非常的曲折。然而,作者安排的大部分骂人情节背后都是有深意的,就比如说焦大骂街的这一次,作者想要表达什么?
虽然焦大的资历比较老,但充其量也只是一个下人而已,为什么偏偏只有他有这么大的胆量敢骂贾蓉与管家呢?其实焦大在《红楼梦》里的戏份并没有很多,就直接出场过一次,而且是在书中的第七回尾声。焦大的年龄应与老太太差不多,他是贾府的第一代老奴仆了。在那个艰苦年代,正是因为焦大抵上了自己的命,将贾府的老祖宗从人推里背了出来。这才有了后来的贾府,所以说,焦大是贾府的恩人。但贾府的这些纨绔子弟,并不知道感恩,还让焦大去做一些非常累的活。就比如一开始焦大骂人说,只知道派一些晚上送人的活给他。且那个时候有很多小厮在,就觉得非常的不公,所以才会开始骂街,见谁都不收敛。
有人觉得是在指桑骂槐,最重要的是焦大骂人背后隐藏的事真相。事实上,焦大骂人的这一段可以说是非常的精彩了,给了我们很大的想象空间,也引起了诸多的讨论。焦大骂的养小叔子的那几句,其实说的就是贾府里的丑事。那是谁呢?就是贾珍与他的儿媳妇秦可卿之间的丑事,贾蓉也正是通过焦大骂街,知道了自己媳妇的事,从此就疏远了秦可卿。这才是焦大想要表达的东西,正面上说的是贾府里的丑事,但背后却是作者借着焦大骂街想说的。
焦大对于贾府是有恩的,但贾府却不知道感恩,他作为老奴仆,也有点像忠臣的意思。作者借着焦大骂就是那些小人,他们做尽了丑事,就是一些乱臣贼子。而当时的朝代也是这样的,所以作者就骂出了:“别说你这样的,就是你父亲还有你爷爷也不敢这么说,不是焦大一个人,怎么有你们的荣华富贵。”
其实,《红楼梦》是一部反封建社会的优秀作品,比如宝玉是一个叛逆的孩子,也不喜欢走封建士大夫的仕途之路。黛玉也不赞同宝玉走仕途之路,想必这也是他们合得来的原因之一吧。除此之外,作者并不怎么喜欢男孩子,反倒是崇尚女孩子。在红楼里几乎没有几个是有正能量的男孩子。反倒是女孩子比男孩子更要优秀,比如说凤姐还有探春、宝钗等人,没有一个是比男孩子差的。这也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那个时代女性是没有地位的,作者写了出来,也是在为这些女孩们平反。作者借着焦大表达出来的东西就是反封建,而焦大就是那个代表。那个时代的黑暗是作者所不喜欢的,所以才会借这些小角色发出自己真正的声音。作者的身份限制了贾府的主子台词,但奴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焦大原本是宁国府劳苦功高的家奴,如果稍微懂得一些人际关系,他应该也是宁国府里混得比较好的豪奴。可焦大总爱拿自己曾经的功劳说事,不懂人际关系,结果不但没有劳苦功高,反而不招主子们喜欢。有一次,焦大喝高了,借助酒劲,骂出了一些难听的话,曝出了宁国府的丑闻,也因此害死了两个人。
原文如下:焦大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乱嚷乱叫,说:“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 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 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众小厮见说出来的话有天没日的,唬得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这是红楼梦第七回里焦大骂街的一段描述。当时小厮们听到焦大的骂街后都吓坏了。焦大骂街的结果就是被填了一嘴马粪,然后被远远的打发走了。
焦大走了,可他曝出的宁国府丑闻却没有结束,因为焦大的这次骂街,害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宁国府的长孙媳秦可卿,另一个就是看上王熙凤的贾瑞。
那么,焦大的骂街与秦可卿之死到底又有什么样的关系呢?
首先,丑闻曝光导致秦可卿之死。焦大口中骂街的爬灰就是指贾珍与秦可卿这对翁媳,虽然曹雪芹前八十回中,对这段关系写的比较隐晦,但一些批语中还是透露了这一点。秦可卿淫丧天香楼,虽然作者有过删减,但焦大骂街后秦可卿突然病了,而且病的很奇怪,而且是无药可治,这样的“病”不可疑吗?
正是因为焦大曝光了这个丑闻让秦可卿没有了活路,她自己也知道这件事的曝光意味着自己的死期到了,所以她才对王熙凤说治病不治命的话。
原文如下:秦氏笑道:“任凭他是神仙,‘治了病治不了命’。婶子,我知道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的。”凤姐说道:“你只管这么想,这那里能 好呢?总要想开了才好。况且听得大夫说: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咱们若是 不能吃人参的人家,也难说了;你公公婆婆听见治得好,别说一日二钱人参,就是 二斤也吃得起。好生养着罢,我就过园子里去了。”这段话明确的点出了秦可卿的病不在身,而在心。从焦大嘴里骂出的那些话,不仅王熙凤听见了,丈夫贾蓉也听见了,婆婆尤氏也听见了。秦可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不再为这件事日夜悬心。她知道死才是她唯一的选择,所以再好的药也难治她的病。
其次,秦可卿成了丑闻的牺牲品。焦大骂街之后,很显然宁国府传的四处都是,贾蓉想忘记都不容易。贾蓉这个人不管之前与秦可卿的关系多好,但后面,从他对秦可卿的表现来看,包括秦可卿死后的表现来看,他被这件事伤到了,所以后来他也开始学习父亲贾珍,开始胡来,对妻子秦可卿的死也不悲痛,而是充满了对她背叛的恨。小舅子秦钟的葬礼就是最好的例子:秦可卿死后,宁国府的主仆们基本上都断绝了与秦家的联系,秦钟死后更是看不到宁国府的任何一个人来送葬,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贾蓉对秦可卿背叛他的那种恨了。由此可见,焦大的骂街曝光了秦可卿与公公贾珍之间的丑闻,也导致了秦可卿的死。
如果说秦可卿的死是被动的,那么贾瑞的死就显得荒唐多了。在焦大骂街之后,贾代儒的这个宝贝孙子贾瑞,就误会了王熙凤,以为她是焦大口中所骂的养小叔子的女人,所以才敢在宁国府的花园里,公开调戏王熙凤,还想也当一回王熙凤情感里的小叔子,结果却被王熙凤整死了,可以说死的很难堪很悲。
贾瑞之死算是焦大骂街后死的第二个人,秦可卿丫鬟瑞珠的死则要除外。可以说,焦大的这次骂街杀伤力很大,不仅曝光了宁国府的丑闻,还害死了两个新主子,这两个人中秦可卿是被动自杀的,贾瑞是主动害相思病死的。
总之,焦大口中所骂的其实就是作者的心里话。焦大的骂街尤其是作者对贾史薛王四大家族所代表的这个阶层之骂,往焦大口中填的土和马粪其实就是这个阶层要向此书作者口中填的,焦大就是作者在《红楼梦》里的化身。
十一、焦大骂街堪称一堂精彩的职场情商课
较之于《红楼梦》里的众多才子佳人,按说焦大骂街的形象光彩不到哪儿去,但偏偏就是这个焦大,被很多评论者认为“形象最光辉”。 甚至还有人认为焦大是个英雄,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他忠勇,曾在战场上的死人堆里把主人救出;其次,大概是因为焦大骂街的,是他的上级,荒淫腐朽的宁国府主子们。
为了给主子省下一口水,焦大自己去喝马尿,但到了晚年,贾府的后人却以马粪来“孝敬”他,这当然是因为宁国府荒淫混乱无天理,但焦大自身,也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教训,尤其是对21世纪的职场中人仍不乏借鉴意义。
相比之下,焦大的悲剧其实与《三国演义》里的杨修有点类似。杨修自恃敏慧,处处洞察曹操心思,还洋洋自得地告知于旁人,终招曹操憎厌。但杨修“恃才放旷”更是活该,相比之下焦大没念过什么书,不可能听过杨修的典故,更不可能懂得老子所说的“功遂人退,天之道”的境界,焦大自恃的,是他的劳苦功高,他占据的制高点,是道德上的清白,但这正是让宁国府的主子们厌恶的地方。他以主流意识形态为武器来批判一代不如一代的贾府子孙。他的老资格,他的失落,他的恨铁不成钢看起来都很正义,但有失奴才视角,甚至想居高临下。
看似无事忙,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贾宝玉曾说出过一段精彩的话,那就是对“文死谏,武死战”的批评。这本来是被历代文人大肆歌颂,在老百姓心里也模糊觉得该崇拜敬重的忠烈刚正宁死不屈的行为,却被贾宝玉批了个体无完肤。他认为所谓“文死谏”,“必定有昏君他方谏,他只顾邀名,猛拼一死,将来弃君于何地?”而武将的“武死战”在他眼里也是“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将来“必定有刀兵他方战,猛拼一死,他只顾图汗马之名,将来弃国于何地?”贾宝玉对此颇不以为然,“可知那些死的都是沽名,并不知大义。”
然而,这种脑洞大开的见解很难说是来自才十几岁而对“仕途经济”十分厌恶的宝玉。想必是作者曹雪芹忍不住跳出来,借宝玉之口讽刺那些打着忠义节烈名号而其实在冠冕堂皇之下难掩的虚伪与私心。宝玉的这段话其实很高明,就算你是忠臣良将,就算你是为国为君死谏死战,但如果你的行为将君王们放在“昏君”的尴尬境地,他又如何能感谢你?同样的道理,焦大的“光辉”与杨修的聪明一样,都是将上司放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有这样“光彩照人”的手下,他自然会显得黯淡委琐,他所有的小心眼、龌龊肮脏、不能为外人道,都被这些自以为聪明、忠心耿耿的下属大白于天下,他不深恨你才怪,不整死你才怪!
王熙凤那么杀伐决断的铁腕人物,遇到后院起火,捉奸不成反被贾琏借酒劲持剑追杀时,首先想到的也是去上司贾母那里找庇护,她一样会哭哭啼啼,柔弱惊恐。凤姐这一求救会带给贾母一种满足,她就算再能干再有手段,关键时刻也还要她的保护与帮助,这会给老太太一种居高临下的良好感觉,那是成就感,也是权威。有时候人的心理很微妙,尤其是上下级之间的心理战。那些事事都能处理妥当的下属,固然让领导信赖,但这样的人又因太过强悍,反不如那些能适时找领导求助的人可爱。所以,自古以来帝王身边都是既有能臣又有宠臣,前者是他的现实需要,后者才是他的情感需要,相比之下前者显然不如后者。
焦大这样的人与巴顿将军一样注定只能生逢乱世,凭他的赤胆忠心,在危难之中像救世主一样显出光辉来;在平常日子里,他既不懂上司心理,又一味躺在功劳簿上倚老卖老。在道德败坏的贾府“职场”中,他的下场凄惨不可避免。也许,与巴顿一样,如果能选择,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上;庸常的生活只会毁了他们,同时也被他们毁掉。所以,焦大只能活在对过去的辉煌的回忆与幻觉中。
焦大骂街给我们上了一堂精彩的职场情商课,而不只是一堂滑稽的戏说历史课。焦大以一个老奴的身份在“敕造宁国府”的庄严肃穆的大厅之上冲着主子大叫大骂,把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肮脏、丑恶的勾当一股脑儿地兜了出来,惊心骇目而痛快淋漓。近年来的评论文章,对焦大骂人在深化作品主题的意义方面,对他的骂语骂态所显示的人物性格特征方面,都有不少深刻的分析论述。但不少的论者却分明论定,焦大只不过是一个奴性十足的奴才,他的骂是他奴性的表现,骂的愈狠,奴性愈重。如说:“焦大的骂,固然使人痛快,读者却鄙夷他的奴性。”“骂,是他忠于主子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骂之愈甚,忠心愈耿!
焦大曾将宁国公从死人堆里背出来的焦大,将最后的半碗水端给主人喝,自己去喝马尿。如此忠心奴仆,最终的晚年却是三天两头喝醉酒,骂出那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最后被土与马粪塞了满满一嘴。这样滑稽至极,却有真实到可怖的描写,让我再一次被曹公的笔力折服。
有人批判焦大,说他并非忠心耿耿的老仆,二十多年就做了一年“从死人堆里背出宁国公”的事,此后便目中无人,在贾府作威作福许多年。这话着实冤枉了焦大。焦大自小跟着宁国公从军,用焦大自己的话来说,叫做“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古代的战场可不是扮家家,他也不是神兵天降,能恰到好处从死人堆里把主人给背出来。前期他一定是跟着主人出生入死,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当宁国公争下家业以后,焦大必然深受重视,给了他恩典,也给了他超越许多人的权利。这也是为什么,晚年的焦大受不得委屈,并非因为他不可托付,而是前后差别太大,有点难以接受现实。或许焦大是真的看着贾家如何打下这个家业,如何严禁治家,最后儿孙不孝,开始在宁国府上演无数荒诞的故事。
有人将焦大比作“没有才华的屈原”,说他“与国无意义”,说他“最多发点牢骚”罢了,这话着实有些刻薄了。一个上战场的人,一个曾经九死一生跟着老主人闯荡的家奴,你现在要求他懂得治家,指点贾府那些不肖子孙如何正经起来,着实为难了他。他的醉酒,不是因为好酒,是因为已没有什么他能做的,唯有借酒消愁。曾经的他宁可自己喝马尿,也要将水给主人;晚年主人的儿孙,往他嘴里塞马粪,生怕他说错了什么话。多么讽刺!或许他是不满,可他的不满,除了自己的委屈,更是对贾府子孙辈的愤怒,否则,何至于骂出那句“爬灰的爬灰”?他看不惯啊!焦大算得上一个功臣,哪怕他身上也有缺点。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人,焦大的最大缺点主要是不懂得谦虚,狂妄自大,可这并非不能原谅。武将并非文臣,能上战场的人,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肚子里一定装不下那么多曲曲折折的东西。焦大不识字,不读书,一腔真心全给了宁国公。他不懂得什么叫做“功遂人退,天之道”,他仗着自己的功劳,仗着宁国公给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他想要自己被重用,不懂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可这些,不能否认他的拳拳真心。
焦大与赖嬷嬷一家人还真的不一样。赖嬷嬷孙子受了恩典,靠着贾府的关系做了官,赖嬷嬷告诉孙子,一定要“知道奴才二字怎么写”。嘴上功夫随便说说就好了,但焦大不懂这些,他的忠心是落到实处的,不是阿谀奉承,是恨铁不成钢,是痛心疾首,是闹得大家都难看,只为了让那些肮脏事不再发生。
宁国府的贾珍贾蓉,最厌恶的,便是焦大这种人。他仿佛老祖宗还在一般,严厉,不让玩乐。焦大的身上没有卑躬屈膝的奴才姿态,他与宁国公或许是过命的交情,也不讲那些弯弯道道,可终究,这朝的天子,只爱听好话。
功臣难当,因为功臣要踏血而来,还常常因为情商不够抵了命。宠臣易为,琢磨琢磨这朝天子好哪口,卑躬屈膝就过来了,至于本事什么的,不重要。
焦大可恨,喝醉了酒就乱骂人,一点小事都做不好。安排他去干活,他便从赖二开始骂,“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最终上升到对这个家族的悲愤。听了焦大的骂,贾府子孙的反应背后藏着畏畏缩缩的情绪,不敢正面相应,也不敢胡乱处理。王熙凤给他们支招,“打发他远远的庄子上去就完了”,可偏偏即便这样做,宁国府一群人都不敢,可见心虚成了什么样子。焦大的怒气,在于自己功劳被弱化,在于自己不在被人尊重,但这也代表了他对宁国府乱像的悲哀。
简单目睹曾经欣欣向荣的家族,一步步走向衰退,看着一个知恩图报的家族变成忘恩负义的家族,喝醉了酒就胡乱骂人,是因为他心中真的藏着气,而这气,不仅是因为他的年迈,不仅是因为他的功劳被弱化,而是那一群儿孙,真的不堪重任。这是一个可恨的角色,至少算得上奴仆里的刺儿头,可他也很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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