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没的龙桥
第7版(大地·文艺副刊)专栏:
湮没的龙桥
卜谷
乘一叶扁舟,横渡赣江,漂向那丛浓绿。
癸未端午刚过,去探访赣南夏府。汛期,江满水浊,激浪拍击,水沫临空。渐渐拢岸,经江水冲刷的坡岸,壁立数丈,其中一段好生奇怪:褐土间镶嵌着一弯石岩,弯曲似美丽的龙骨。那是一座拱桥,被岁月深深湮没的拱桥。
一
江河哺育文化。石桥,是有记忆的。夏府,原名“下浒”,登上彼岸,彼岸内仍是一片汪洋,素称千里赣江第一浒。“浒”,水边的意思。在这里,却多有几重水,几条边。
江岸,似大山甩出了细尾巴,一边是大江,一边是长湖,山尾巴在两股活水中舞动。水,则将山体死死缠裹,山水的生死纠葛,难分难解,一下伸入群山处,组合无限风光,也聚合层出不穷的人文景观。
水多,则给人以岛的印象,山光水色,吸引了客家先民的最初驻足。古夏府村,竟有名祠名亭名景二十四处,以戚、谢、欧阳、肖、李为大姓,村内原有七座祠堂,现有戚氏追远堂、聚顺堂、谢氏敦五堂等三座保存完美。“据戚氏‘吊线谱’载,戚继光属追远堂一支,与他们同宗同条同干。”村支书介绍说:“戚继光的祖先戚明德,于元末明初由此迁出,往山东登州为官……”
迎来送往,一串裂空的爆竹声声,依傍着母亲河,拱桥诞生了。
夏府的戚氏后人,亦多有建树。戚翌早年参加同盟会,与孙中山并肩战斗,其兄戚修祺侨居南洋,奔走募捐,支援孙中山革命,立下汗马功劳。1920年,戚家整修祠堂,戚翌面请孙中山为之题联,孙中山欣然命笔。至今,戚氏追远堂内挂有戚继光画像,聚顺堂中厅岩柱上,镌有孙中山撰写的一副楹联:“尉和平景象振国是风声发扬章贡英灵崆峒秀气;恢家族规模建明治基础光大楚丘宏业阀阅宗功”。
二
在夏府行走,就是在果林中徜徉,要低头避开树枝,一不小心,果实便碰头撞脸,走着走着,就会迷路。这儿有桃树、李树、枣树等,最多的是枣树,约有4000余株,仍是赣南最大的枣园。许多枣树就生长在坍塌的古民居内,有道旁立起一突兀石门框,说是十八座花厅遗址,留意寻找,还能在枣树、菜地间,见到斑驳的廊廊、柱墩。这儿的枣子,皮薄果大,肉厚清甜,味道鲜美。朱元璋称帝前,流落于此,承受饭食、红枣的接待,留下了“滩头激流”、“超然物外”的匾额。
枣树如一抹绿云,笼罩了整座水榭山庄。一条古驿道,在枣林中穿行,正是这条古驿道,给夏府带来了历史的辉煌。
古纤歌:“赣江十八滩,滩滩冤魂缠,航船从此过,如过鬼门关。”夏府山尾巴外的赣江,为古时通往粤、闽的必经水道,流急滩险。闻名的十八滩便在这一带,夏府村头、村尾各有一滩——“黄泉滩”、“天柱滩”。为保安全,逆水船到此,都得卸货上岸,另请“滩师”导航,空船上行。卸下的货物由“挑夫”沿古驿道,沿拱桥挑过十八滩,再上船复航。于是,夏府村沿江开设“戚氏码头”、“谢氏码头”、“李氏码头”等七座私家码头,成为赣江上游的货物集散地,集市繁荣,人口鼎盛,达到两万多人。夏府的身上,长出毛细血管般的街市、巷道。
频繁愈加的践踏,拱桥惊讶了。虽不言语,但它记住发生过的每一件事。
乾隆皇帝微服六下江南,船行至此上岸,游拱桥,食甜枣,随船家攀山进庙,烧午勤敬神。“回龙阁”三殿大庙,气势雄伟,视野开阔,乾隆登高望远,心旷神怡,兴致大发,立时题书一联:高属无双有几个无双士到;峰推第一可曾来第一人游。下山,即打道回府。随从不解:“不是说去虔州吗?”乾隆答:“此庙名回龙阁,是叫朕返回京城之意。”乾隆走了,却不忘夏府红枣,遂被列为贡品。
从此,石桥被命名“接龙桥”,成为一道传奇风景。
三
看来,桥的记忆已有些残忍。
太平天国石达开的部队,在夏府修筑战壕,与清兵开战,清兵焚毁了大部分房屋;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当局在这儿设立了兵工厂、纺织厂,遭到日军的连番轰炸,房屋坍塌,伤亡惨重,人民逃亡。
铁路、公路的修建,让航运减负,京广线的开通,使赣江悠闲。大炼钢铁,山上的大树被烧光。村内追远堂前,两株来历不凡的“南洋奇树”也被砍去一株。余一株由金鸡纳霜、阔叶桉、榕树三树同蔸的奇树,孑然而立,守望沧桑,迎风而歌,成为一代树木的绝唱。
石桥的母亲河断了流。“接龙桥”逐渐冷清、尘封、湮没,石桥终于变成了路。而路人,决计不曾想:脚下嵌有接龙桥,嵌有许多不知名的桥。
它,接过龙送过龙,连同接过的龙一块被湮没了。
石桥被埋下的是几百年的文化记忆。
土层下,你还是石桥。但你不是桥了。你还能张望,日日夜夜地张望:望行人、望赣江、望下浒,望穿秋水,还能望回你旧时的舟子么!
赣江滔滔,下浒滔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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