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我白白死去。要勇敢些,妈妈。请完成我已经开始的事业吧。
为了无数正在凋谢的生命,我要斗争,化为一滴朝露。——全泰壹
五十年前全泰壹在烈火中开启了韩国工人争取权利的事业,十二年前张海超在手术室亮瞎了良心企业家的钛合金狗眼,十天前金德强用生命在舆论场掀起一丝转瞬即逝的波澜,一周后赵洪军用血痕换来一次不压秤的称重机会……事件中他们都保持了极大的克制。
《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的陆续发布将3000万卡车司机的生存状态呈现到公众视野,不妨做做简单的减法运算,用全国总人口减去卡车司机数量,再减掉外卖骑手数量,一级一级减下去全国还剩下多少人口呢?究竟谁才是中国的大多数?
2020年央视纪录片《颠簸货运路》播出,该片采用的是日常化视角,卡车司机的辛苦被个人成功梦整合到主流意识形态中,他们受到的一切不公均被努力后的快乐所消解。既然努力意味着幸福,意味着实现梦想,抱怨者自然而然会被扣上一顶懒惰的帽子,“我之所以苦是因为我不够努力”“你凭什么不努力”是纪录片的潜台词。
纪录片为展现卡车司机生活作出了贡献,而泪目之后要做的是加深对现有秩序的认可吗
报告与纪录片的内容无疑都是真实的,卡车司机首先是作为普通人每天真正在生活,品尝着生活的甘苦,作为一个社群他们又束缚在特定的生产关系中。工作中的辛苦有多少是理应如此的,他们的快乐究竟源于生活中的哪一部分?这一问题早就有了答案,对于工人来说辛苦是理应如此的,对于有闲阶级来说享受是理所当然的。
人们清楚:外国女演员伊丽莎白.泰勒与理查德.伯顿结过多少次婚然后离婚,因为他们能够从报纸上得知这一点。但是,人们不知道和平市场上的一名13岁的徒工每天工作多少小时,因为报纸不会报道这一信息。《星星之火:全泰壹评传》第167页,刘建洲译
对事件的评论反映了认知的割裂,这一割裂的背后是阶级区隔产生的刻板印象,特定的成长经历塑造着固定的思维模式和认知,认知的隔膜背后是被掩盖的阶级鸿沟。与舒适的私家车相比,大卡车无疑是庞大的怪兽,在现代都市景观中它成为落后与危险的标志,它们仿佛奔驰的野兽,与都市景观格格不入,于是污名化开始了,大货车被媒体渲染为大“祸”车,[1]蜷缩在小轿车里的中产时刻处于被吞噬的忧虑当中。
今天卡车司机运营主要采取挂靠公司的方式,“司机需要向公司缴纳一定的服务费或者管理费、证件费,并且按照公司规定的方式购买保险,进行各种检查和维护”,“司机还需要按照公司要求加装GPS定位系统,以便交通部门与公司随时监控车辆运行情况。在合同规定的义务之外,司机需要对运输中出现的其他一切问题承担责任”。[2]
这里留给大家一个疑问,北斗记录仪这类系统服务对象到底是谁?诚然,记录仪可以有效遏制侥幸心理,有时也可以为司机维权提供证据,如果安装记录仪的初衷是安全驾驶,那么为何要对服务对象巨额罚款呢?司机的安全意识难道要仪器来教吗?它的逻辑是卡车司机为了赚钱会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只要监视好就可以从源头杜绝这一问题。“司机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作为新大陆式的发现必须载入思想史,它暴露的恰恰是某个特定阶层的价值观,原来只有有教养的上流社会是最懂得珍惜生命的。一面用仪器劝司机注意安全,一面又严格规定送货时间,甚至规定路线,他们以提供安全许诺和便捷服务的方式将中产收买,同时也加剧了中产对卡车司机的恐惧与厌恶。[3]
今天中国社会的自杀、杀人,基本上是一种更高层面的他杀——他杀的社会与精神结构并非根源于什么传统文化,也不是什么权力逻辑,而是赤裸裸的资本主导的发展方式。潘毅《工人集体跳楼是资本逼的“以暴制暴”》
罚款名目非常多样,就像走在上海街头也许开一辆共享单车就会被按头罚款50元。“虽然国家有统一的治超政策,但是仍然存在地方执法标准不统一的情况,即使卡车司机遵守了A地的规定,也不能保证他们不违反B地的规定,因此卡车司机经常‘被超载’”“什么理由罚款?一个车,两三万个配件,都可以不合格。想找毛病,无处可逃。挡泥板裂了,罚款100元;牌照有灰、有泥,罚款100元。如果是路政,超载、超高,罚2000~20000元”,[4]一旦上路时间就是最宝贵的,只要不耽误时间钱总可以挣回来,就是利用这一心理,卡车司机往往成为待宰的肥羊。
有的人坐油箱上看着,但是睡着了,油还是丢了。还有的看油,油没丢,电瓶丢了。路上挺有意思的。有的司机在油箱边上焊个狗笼子,养狗看着。《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第101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
针对偷油、偷货、“碰瓷”,卡车司机基本上都是自认倒霉,或者自己想办法赔付、解决,很少报警。因为其一,报警耽误的时间长,他们的目标是“拼命赶路”;其二,报警后问题也很难得到有效解决。《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第103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
装卸工从卡车司机身上直接获得的经济收益计有两笔。一笔是装卸工搭盖和拆除车身苫布的费用。这笔钱通常并不包含在运费中,而要由卡车司机自己支付。
另一笔则是装卸工在货物装卸过程中想方设法从卡车司机身上“揩油”即捞取好处的费用。对此,卡车司机们尽管内心并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勉强付出。装卸工“吃拿卡要”之所得就是指这后一笔收益。《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3》皮书数据库
“正是这种对选择的参与产生了同意。只要强制的实施被限制在不逾越这种狭窄的但又是明确的和公认的选择界限内,它也可以成为同意的对象。”[5]罚款这一惩罚措施是以“同意”的样貌呈现出来的,它的前提是大家承认同一套规则,那么不遵守这套规则的人就要受到惩罚。事件中的司机显然是认同规则的,在权力关系中,他们不具备规则的解释权,这就决定了他们只能是规则的接受者,这一契约的达成表面上是出于认同,实则是出于权力。
据“财经十一人”报道,另一位货车司机老赵今年2月在同一检查站因同一原因被罚同样数额的罚款,他被迫同意承认自己“擅自关闭屏蔽卫星终端设备信号”,在复杂的申诉流程和巨大的时间成本下他无法进行申诉。
罚款的另一种形式是所谓的绩效奖励,如油耗奖励和安全奖励,只要油耗控制在某一标准内,只要保证全年不出事故就可以得到一定奖金,这种奖励不过是变相惩罚罢了,它不过是将基础工资中工人应得的一部分拿出来再根据老板的心情发放,这一部分工资很容易被“合法剥夺”。
工具往往以客观、公正的姿态示人,毕竟它没有感情,也就不会说谎,在实际运作中工具却很容易被操作者用来说谎,因为工具也无法开口说话,在它制造的霸权之下被检测者同样没有说话的权利。
造成质变的真的就是小数点后一位吗
很多常人看来无所谓的东西对卡车司机来说都是致命的,一旦驾照被扣满12分就意味着要暂时失业,与扣分比起来他们更乐意多交一些罚款。纪录片中他们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而现实在不断剥夺他们笑的权利。快乐绝不来自于被剥夺感,而是他们对工作、家人、国家朴素的情感。
“心理问题”故事也是责备受害者的故事,因为他们“草率”、不够坚强、没有“阳光心态”,没有成为资方所期待的那种“能吃苦”、像“傻根”一样的沉默的劳动力。卜卫《遮蔽与反抗:如何讲述工人自杀的故事》,《文化纵横》2016年2月
揭示、呈现“伤口”的年代也是抚慰及治愈了“伤口”的年代。[6]“大国崛起”与“个人成功”叙事的缝合并不是天衣无缝的,“伤口”会不断被“发展”所抚慰,但这种抚慰不过是拍拍头说“乖,不疼,不哭”,抚慰过程中又会产生新的裂痕。个人成功的幻梦破灭之后,裂痕就会变得无法弥合。
2014年以来卡车司机收入呈下降趋势,对他们的变相盘剥也有增无减。2020年交通部发布通知6月30日前全国收费公路免收通行费,不少企业以此为理由压低运费
近期的两起事件都是抗争精神的体现,抗争并不等于对剥夺者的直接暴力,一切争取自己合法权益的行动都可以称为抗争。金德强和赵洪军所进行的是在原子化状态下的抗争,他们试图通过诉诸于大众传媒超越这种原子化状态。尽管无法直接改变卡车司机的原子化状态,至少他们传递了联合抗争的意识,值得关注的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卡车司机等社群逐渐产生了某种“虚拟团结”。“人不分南北,地无论东西,一旦有卡车司机在路上遭遇事故或车辆出现故障,只要在微信群或者相关论坛上发出呼救信息,很快就会有当地的卡车司机闻讯前往,给予救助。”[7]“仅就为我们所知的这些卡车司机组织而言,已可见到其规模差别甚大,所联络的卡车司机和从业人员多寡不同。规模宏大者如‘卡友地带’,号称联络卡车司机达80余万;规模较小者如‘中国龙卡车司机联盟’和‘东北虎卡车司机联盟’则各领卡车司机两三万之众。比它们规模更小的组织似乎不计其数。”[8]
尽管资本家不断人为制造着分裂(如住宿和工作环境的切割),极力维持工人的原子化状态,在共同的阶级立场和利益面前他们还是逐渐团结到了一起。[9]联合起来的工人无法直接获得权利,但他们获得了争取自己权利的权利,在原子化状态下,这种权利根本就是奢望。获得争取权利的权利是获得其他权利的第一步,它意味着阶级意识的觉醒,意味着一种最有力量的抗争方式在逐渐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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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如《一辆“大祸车”在临清栽了》临清新媒2021.4.8
[2]《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第77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
[3]“监工”也是出于同样的逻辑,首先默认工人是懒惰的,必须在他人监视下才会劳动,问题在于“监工”又付出过什么劳动呢?工人真的是需要监督的吗?工人有权监督监工吗?
[4]《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第95-96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
[5]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第48页,商务印书馆2008年2月版
[6]张慧瑜《当代中国的文化想象与社会重构》第195页,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版
[7]《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1》第155页,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3月版
[8]《中国卡车司机调查报告No.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12月版
[9]正是“四大需求”(救援、讨债、议价和认同)共同构成一种难以抗拒的组织化动力,推动卡车司机缔结和进入自己的组织。出处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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