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得知《我是范雨素》一文刷爆网络的消息,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有些巧合又幸运的。最近在学校复习,一直很少上微信,昨天恰好有事,进了朋友圈就看到朋友转发说:北京工友之家文学小组的一位大姐发表的“自传”《我是范雨素》一文在发布到微信公众号以后,一夜之间微信阅读量就突破了10万+。自然,这不能不引起我对这次“工人文学”爆红事件的极大兴趣。
一、《我是范雨素》意外爆红的必然性
说是“工人文学”,范大姐这篇8000字左右的文章是真正当之无愧的。不仅作者本人是漂泊到北京20余年的家政工人大姐,而且描写的也是作者自己家庭祖孙三代(老母亲—作者本人—女儿)最普通的底层劳动者的曲折坎坷的生活经历和感情。正如范大姐在接受《北京时间》记者访谈时所说:身为亿万打工者群体的一员,她是“平视”打工群体的。她采用白描的手法冷静地叙述和解剖身边真实的人和事,文章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感情真挚且深沉(《新京报》的评论文章说:范大姐“没有丁点儿抱怨,看不出丝毫悲喜”,这大概是由于评论员与底层打工者生活经历的差异带来的隔膜所造成的误解。);她所忧虑的,正是亿万底层大众所切实忧虑的;文艺创作者在创作的过程中,感受、思考和诉说个人、生活与社会,这既是作者本身完成心理创伤自我治疗乃至救赎的过程,同时也为读者情感和道德的释放与升华提供了渠道,范大姐表现出来的强烈的人道关怀与底层家政工人卑微的身份之间构成的巨大反差,更加助推了网民情感和道德宣泄的汹涌澎湃(《南方都市报》评论文章所说的“道德力量”,即是由此而来。)。由此也就不难理解这次万千读者的轰动与狂欢了。
文章里面反映的诸如:农民工的养老、住房等权利与尊严问题、农民工子女教育问题、妇女权益问题、农村征地拆迁问题……这些虽然只占文章很小篇幅的内容,却是作者思考最深刻最精华的部分。顺便说一句,《北京时间》对范大姐的访谈文章“《范雨素:不相信文字能够改变生活,我习惯了靠苦力谋生》”一文对我们准确理解范大姐其人、其事、其文,是非常必要的。
当然,如果《我是范雨素》仅仅反映了打工群体在社会变迁中的现实遭遇和困境,那么它即使再深刻,也未必能够在如此短时间内俘获以时间和工作相对宽松的市民人群为主体的网络大众,相对而言,最底层的普通打工者一般还是很难有精力、有兴趣来对这样轰动的网络事件感动和发声的。我总结了一下网友和众多媒体的相关评论,以“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的评论文章:《我是范雨素》用文学对抗存在的荒芜;“新京报”评论文章:《范雨素》我们被自由的灵魂惊艳到了!两篇最具有代表性。《人民日报》的评论文章,仅从标题看来就知道显得比较抽象和理论化,但是最具影响力的主流媒体和多数读者评论的角度和侧重点还是比较集中的,大家的感动的泪水、叫好的掌声基本上是冲着范大姐朴实流畅的文笔、曲折坎坷的人生经历、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推己及人的人伦精神……来的。范大姐从湖北襄阳的偏远山村北漂到京城做了20余年家政工人的身份更是一如既往地成为舆论风暴消费的热点中的热点。《法制日报·今日快评》更是直接引用网友评论说范大姐是“现实版的孙少平”,类似周星驰电影那样“怀揣着梦想的小人物”的励志故事,在飞机轰鸣而过的京城五环外的出租房里眺望诗和远方,海滩上的每一粒沙子都可以讲述自己的故事(人民日报评论文章用语),这样的确很符合市民社会网络大众的道德和情感消费。这一点也引起了一些所谓的自媒体大V的眼红和怒怼,对于这种只许自己放火不许别人点灯的自作聪明的小丑行径,我认为完全可以无视。大家在举目都是水泥钢铁的城市丛林(语出《人民日报》评论文章)里,平常被生活和工作压抑得喘不过气来,看到别人“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的浪漫冲动;看到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民工大姐竟然有着“说走就走”的自由灵魂和坚强意志(语出《新京报》评论文章),感动得稀里哗啦的也就毫不稀奇了!否则,星爷的电影也就不会二十多年来成为我们几代人的精神食粮了!毕竟我们大家都是卑微的小人物。读者有强烈的需求,代表市民社会主流价值倾向的主流媒体自然更加乐得鼓励和引导这种和谐社会的正能量的解读。
范大姐的“自传”文章里讲到她的母亲出生于上个世纪30年代,建国后在村里“当权”了四十年;讲到丹江口水库移民与当地村民的冲突;讲到她在1985年12岁时“赤脚走天涯”离家出走独自流浪海南岛三个月,后来因为乡村宗族男权势力的鄙弃,被迫辍学,又做了乡村教师的故事;结合自己的经历讲到90年代以来妇女走出农村的命运变迁;讲到“无妈村”的留守儿童和千百万打工妈妈们泣血的心;讲到城中村里打工子弟怎样被官僚体制剥夺了受教育权;讲到被拆迁农民惨痛的维权现实,自己八十一岁的老母亲怎样被“有良心”的年轻维稳者拽脱臼了胳膊……这些正像《新京报》评论的那样,充满了“史诗感”,很有几分路遥先生《平凡的世界》的味道,细腻却饱含深情、真实地展现“荒诞的生活”的艺术。
在物欲横流的市场社会里,一个貌似卑微的小人物拥有着一颗柔软而强大的心,始终不渝地保持着少年时代养成的对文学纯粹的热爱,不掺杂任何功利色彩,沉重残酷的现实生活没有能够压垮她对自己心灵港湾——文学这片精神净土的守护与追寻。弱者对爱、人道和尊严的传承与渴望,这点儿“互联网时代的清流”,这份对“诗和远方”的特立独行的执着,怎么不会喷涌出超越阶层的爱和希望的伟大力量与价值!点爆人们的共鸣和感动的激情。
二、《我是范雨素》到底在讲什么?
前面我们拉拉杂杂分析了以最具影响力的《人民日报》和《新京报》为代表的主流媒体以及网友评论对范大姐“自传”关注的焦点及该文章走红的必然性,那么从《我是范雨素》文章本身和现有的媒体对范大姐的相关访谈资料来看,到底范大姐是不是在讲一个关于“诗和远方”的励志活剧呢?
显然,全文读下来,我们很容易知道,文章主题有两个:一是文学;二是母爱。这两点贯穿全文各个部分。尽管范大姐的父母生长在旧社会,温饱不得更遑论读书识字了,可是范大姐的大哥、两个姐姐还有她自己从小都是很爱阅读文学作品的,范大姐一直保持了阅读的习惯,她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抄写或诵读诗词。她把文学当作自己心灵的港湾,写作对于她而言就是一种精神欲望的满足,是一种生活的希望,她把文学当作自己精神寄托的家园。二十多年漫漫打工路,除了母亲柔韧无私的爱,文学就是支撑她挨过屈辱和歧视、挺过艰辛生活的磨难的精神支柱。并且,她把热爱读书的习惯传递给了自己的大女儿,这就是范大姐在访谈中反复提到的最重要的“自我教育和家庭教育”,她以“母爱和文学”成功教导女儿成长,女儿也非常幸运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有了相对稳定和体面的工作。这正是像范大姐这样的千千万万打工妈妈所梦寐以求的。
范大姐在接受《北京时间》的采访时更坦言,她这篇文章就是在得知年迈的母亲为了维护儿女的权益参加村民的上访行动遭受了不公正对待的情况下,感情喷涌而洋洋洒洒写了上万言,经文学小组的志愿者帮助删节编辑后发表的,全文始终洋溢着对身在农村老家的母亲给予儿女们伟大无私的母爱的颂扬和感恩,范大姐甚至直言“母亲的爱”是治疗自己“社交恐惧症”的良药。同时,范大姐从老母亲那里继承了母性的光辉,她更把这种爱的关怀转化到善待和尊重身边的每一个人的实际行动中了,自己的大女儿也在母亲范大姐身上学会了这种“博爱”的崇高的感情,从而实现了祖孙三代爱的传承和发扬。人类不就是在这种生生不息的爱的传承和发扬中繁衍发展的吗?如果这就是媒体评论所指的“超越性价值”,那么的的确确,范大姐的“诗和远方”——正是“文学和母爱”。
三、从《我是范雨素》透视中国农民工阶级意识的发育
读过富士康工人诗人许立志《新的一天》诗集的人们,应该会对许立志生前在富士康做“世界工厂里的兵马俑”、“流水线上的螺丝”的生活的那种刻骨铭心地对压抑和剥削的倾诉,对于人(现代人、市民权利)的自由和尊严的呼唤与渴求记忆深刻吧!这种底层劳动者“骨头里的江河”,在范大姐的不凡的谈吐和文章同样生动地表现了出来。我们尤其注意到范大姐在文章和访谈中多次用到“灵魂”这类字眼,她说“帝王将相、草芥小民都有一个同样的灵魂”,这里面底层劳动者被漠视、压制的灰色现实;又是一位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劳动妇女对人格尊严、人格平等的呼唤和呐喊;也有单个的工人个体对于残酷的社会压迫的深深地无奈与无力感,于是只好压抑在精神层面的领域内呼唤平等和尊严。
更加打动万千网民的是,《我是范雨素》文章结尾并没有因为个体的无力、阶级的涣散而放弃希望,反而进一步突出表示“拥抱每一个弱者”,以母性的回归、博爱的传递使人的生活得到救赎和升华。尽管这里是阶级意识的模糊,但是却进入了人性的永恒领域。这种人道精神从地心深处的萌发与汇集,假以时日,必将聚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阶级洪流,为彻底改变这个世界提供可能!这正是当代中国工人意识觉醒的发端。
如果《我是范雨素》一文没有表现出:范大姐作为农民工阶级的一员,对随着改革大潮涌进城市求生存遭受的歧视和社会不公正有着切肤之痛,朴素的发自内心的有着对同自己、同自己的家人、朋友一样的亿万打工兄弟姐妹的命运的切肤之痛,没有对本群体、本阶级生活的沉重的焦虑,对农民工兄弟姐妹及其子女的不平等待遇的揭露和抗议,那么我在开头就不能称范大姐的作品是真正的当之无愧的“工人文学”。至于范大姐在文章里面谈到的底层劳动者切身利益相关的具体的现实问题的揭露和抗议,前文已做了简单的归纳总结,我们这里就不再重新指出了。
最后,我们从许立志、范大姐等一系列的工人文学作品,以及我们作为农民工阶级一员的生活经验出发,我们看到了,随着经济社会转型的深入,数量庞大的中国当代农民工阶级在从农业向工业和服务业、从农村向城市、从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大时代,遭受的剥削、奴役和社会不平等是令人触目惊心、不忍直视的,像许立志、周建容这样难以计数的阶级兄弟姐妹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工人阶级争取解放的道路依然艰险漫长!
由于主客观因素的限制,以许立志、范大姐为代表的新一代工人阶级从自己的生活经历出发,已然认识到了社会对于我们农民工群体的制度性歧视和不平等,作为一个人的自由和权利意识开始觉醒了!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发育出明确、成熟的群体认同,如范大姐在访谈中多次突出强调自己是一个“弱者”;反感“底层阶级”的提法;多次说到“我什么都不能改变”;一方面看到了自己女儿及其她农民工子女由于社会的挤压而越来越陷入“不可摆脱的阶级身份”的牢笼,一方面又拒绝认可社会阶级固化的现实;同时也表现在对于阶级出路的悲观、无奈和无能为力的认识?这些都不是某一个人或、少数人或某些群体的问题,而是所有被雇佣的劳动者在转型时期社会矛盾在我们个体身上的反映,是工人对于自身缺乏自我教育、自我组织的不自信的情绪,不能认识到工人阶级变革社会的巨大潜力的表现。这是我们这个和谐盛世最隐秘的伤疤!只有我们每一个工人在生活和斗争中坚持探索,携手共进,学会自觉站在本阶级的立场上思考和行动,为了自己、也为了阶级的命运而前赴后继!
“工人文学”反映工人群体的感情和思想,二者在当下中国还都是块璞玉,只有在工人争取权利和自由、争取劳动解放的斗争的洪炉里,才能锻造出照亮这个扁平化时代的光辉,才能实现真正“工人文学”的社会价值,推动社会问题的解决、社会公义早日到来。如此,才会有真正属于我们工人自己的“诗和远方”!!
枕寒流
2017年4月26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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