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激流网发布的关于左翼鄙视链的文章中点出了左翼内部存在的阶级还原论的处事态度,即把一切社会问题匆忙而简单地归结到阶级问题上,而鄙视其他反父权、反资本的社运观点。无疑,这样的鄙视链逻辑从马克思主义理论上来说,过于偏狭,是不完整不发展地吸收马克思主义的结果。它忽略了社会的复杂性,也有将阶级斗争话语困于彰显主观热情的“革命先进性”上去的嫌疑和风险。从实践上来说,这样的逻辑也不利于团结一切进步的社会力量,从各个方面对父权资本主义的逻辑进行围剿。多数派曾经从LGBTQ运动历史的视角梳理过LGBTQ与进步的社运之间的关系还有其本身含有的反父权和反资本的性质。趁着妇女节的时机,我们希望用中国历史上无产阶级革命和妇女解放之间的关系为例,向大家再一次阐明,进步的社会主义的革命必然要以女性主义的革命为其内在要求,不然只会巩固新一轮的不平等关系。与此同时,我们还找到了一位关注左翼内部对女权污名的姐妹,较为快速地回应一些左翼内部常见的有关性别问题的争议。
01
社会主义与女性解放的历史
中国共产党成立初期,很多五四时期的女性主义者就是被共产党纲领中蕴含的男女平等,以及反对封建社会性别秩序的内容所吸收而加入。这些女性主义的知识分子可能本来关注的是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婚姻自由、城市女性教育等问题。在加入共产党后,她们也有意识地参与解决工农妇女生活中的问题,将自己的知识理论与中国革命现实充分结合起来,以极大的力量推动革命的进行。可见,当遇到反对被压迫与被剥削的理论和力量时,不能根据自己可能有些偏面的立场从一开始就否定它,抨击它,这样只会错失发展和组织群众的机会。用否定的力量将不承认的“他者”向外推,得到的不会是进步力量的壮大,只能是孤立无援的自我炫耀。
在建国后,女性主义者也广泛地参与到社会主义妇女的政治建设中去,诸如出台《婚姻法》、组建妇联等等均是政治上的巨大成就。同时,生产与再生产领域的妇女赋权和解放也在进行。城市中的女性可以享有国家支付的教育资源,进入社会劳动时,也真正与男性同工同酬。而在农村,集体化时期的“铁姑娘”形象是如今比较有争议的话题,底层农村妇女大量地参与到农业劳动中去,干着“原来男性干的活”,一方面是国家调动妇女力量参与建设,另一方面也是妇女用社会劳动自我赋权。虽然我们不能简单地把这个阶段的妇女劳动简单的归结为“国家对于妇女身体的利用”,但是也要注意到其中确实有将男性作为主体的规范直接辐散到妇女劳动中去的成分,指向后继乏力的性别文化革命力量,也不利于农村妇女进一步阐述和反抗在农村(不同于城市的)生产劳动关系下因生产和再生产界限不明所引起的压迫。我们在铭记这份社会主义妇女用社会劳动赋权的宝贵遗产时,也要注意其中历史的遗憾。再生产领域的妇女解放一方面是有关家务劳动,一方面是有关妇女生育和保健。城市中的女工和家属有机会充分享受单位带来的食堂、托儿所等福利,大大减轻家务方面的负担。而在生育领域,建国初期的女性主义者,诸如邓颖超等就意识到社会应采取充分措施向妇女提供卫生医疗方面的帮助。
可以说,社会主义时期的历史很大程度上就包含着妇女赋权与解放的巨大努力。社会主义革命的成果也大量体现在女性的体验与感受上。在性别上形成割裂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必然是残疾的。我们应该早就注意到,对于真正平等的社会主义社会的构想必然要求着正视女性在生产、再生产领域被抹杀掉的价值。“女性群体”也不仅仅是一个等待被救援被召唤的群体,女性自身的呼唤与要求,对于不平等社会的步步紧逼,正隐隐地形成与男性、金钱物质所主导的资本主义现代文明不同版本的逻辑。以左翼之名叫嚣着女性自身在社会劳动、家庭、生育领域的异化现象都“不值得讨论”“是低级的”,都仍然是在延续着“资本家”和“家长”思维。这些左翼内部的“男权”逻辑,需要剖析与反思。
02
回击常见的逻辑陷阱
左翼男权逻辑1:女权/女拳是资本家利用性别矛盾掩盖阶级斗争的阴谋!无产阶级要团结起来搞阶级斗争!
进步派/左派男性的经典话术:性别矛盾掩盖阶级矛盾,资本家分化无产者的阴谋。先不谈件事是否真的存在,我好奇的是,强调阶级斗争的左男,能否在许多人抱怨“一等少民五等汉”时指出“民族矛盾矛盾掩盖阶级矛盾”?能否勇于帮助工人讨薪反抗资本家?能否在中美对立时发声“国家矛盾掩盖阶级矛盾”?如果左派男性敢于在任何社会议题下发声这是阶级矛盾,那必定是心口一致的进步者;如果不是,那是否只是看女性好欺负,欺软怕硬呢?最后,“女拳”成了新时代的红颜祸水,左派团结不起来,甩锅给女人!
事实上,很多男性只反自己被压迫(如资本家),不反对自己压迫别人。有人说,男性看到的世界可能是二维的:x轴无产阶级,y轴资产阶级,而女性看到的世界是三维的,多了一条z轴性别矛盾。很多反资本家的左派男性往往避而不谈女性在家庭(私有制最小单元)中受到的压迫,如家暴、性暴力与无偿家务,因为这些左派男性往往自己就是家庭剥削的既得利益者,因此很少谈反婚反孝。正如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与国家的起源》中所说:“现代的个体家庭建立在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务奴隶制之上,而现代社会则是纯粹以个体家庭为分子而构成的一个总体。现在在大多数情形之下,丈夫都必须是挣钱的人,赡养家庭的人,至少在有产阶级中间是如此,这就使丈夫占据一种无需有任何特别的法律特权的统治地位。在家庭中,丈夫是资产者,妻子则相当于无产阶级。”其实这些万物皆是阶级矛盾的左派男性自己对左派理论恐怕了解不深,笔者在看了《矛盾论》以后,对于性别和阶级的交叉关系有了更为清晰的了解。
很多左翼男性在阶级和性别的关系上所信奉的不过是“表现因果观”,即预先假定了整体可以还原为一个内在的本质,而整体的各个局部则无非是它的现象的表现。在他们看来,阶级问题是让其他矛盾绝对臣服的“主要矛盾”,而解决了阶级问题,一切都迎刃而解(也就是所谓的“阶级还原论”)。在逻辑上,这样的想法其实是一种懒惰的误读。女性,当然有需要面对的阶级问题与挑战。但是如果按照表现因果观的逻辑,无产阶级女性可能共有的生命经验,以及生产再生产经验,都是可以被简单归结到男性所定义的“阶级范式”里,未免太过粗糙和傲慢。如果简单了解国企改革的历史,不难发现,大部分下岗的都是女工。她们被迫离开有社会保障的单位而“回归家庭”。如果承认,压迫来临时,性别是一个与阶级交叉影响却又独立共存的十分关键的因素。那么为什么在反抗压迫时又会认为,性别问题可以被归为“不重要的矛盾”,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被“革命的春风”直接“顺利解决”呢?如果还存在性别、种族的压迫、说教与歧视,如何能堂堂正正地欢呼我们真正解放了呢?我们须共同承认的是,解决性别矛盾就是无产阶级革命内在真实要求的一部分。
左翼男权逻辑2:女权都是不劳而获,想靠婚姻被男人供养的自我物化田园女权!
这类左男往往会用毛时期的“妇女能顶半边天”、“铁姑娘”的贡献来抨击现在“女拳”的不劳而获和渴婚。笔者只能感叹左男对于占一半的女性认知如此肤浅,难怪左派发展一盘散沙。接下来笔者将先谈“女权渴婚”的荒谬之处,再谈谈对于铁姑娘的看法。
事实上现在经常被骂的“女拳”经常冲在反婚第一线,有数据证明中国女性比男性更想不婚,以及结婚率已经低于离婚率,说明女性除了渴婚,不婚思潮也存在。1990年,30~35岁的女性中未婚人数只占0.6%,今天占到7%;35~40岁的女性中未婚占比则从0.3%增长到4%左右,增加了10倍以上。
另外,女权原本就是流派众多的,女权主义者自己也无法对女权做一个统一的定义,而许多男性对于数量众多的女权流派分类也是一无所知,那么对女权了解甚少的男性把现在所有“女拳”都扣上渴婚不劳动的帽子也是无稽之谈(附:除了自由主义女权,其他流派女权其实多少都有反资本主义倾向,如马克思主义女权,社会主义女权,基进主义女权,生态主义女权,无政府主义女权等等)。
图:复旦大学生育意愿调查
图:离婚率结婚率统计图
笔者认为男性把“女拳”定义为哄抬彩礼和渴望男性供养恰恰反应了男性自己的求偶焦虑。男性不敢相信女性已经先一步醒悟私有制婚姻的压迫开始反婚,依然渴望保留婚姻内男性资产者的地位。更能反应这种掩耳盗铃现象的是,左男抨击部分女权辱骂结婚女性,却认为女权只是在“哄抬彩礼”嫉妒结婚女性,根本不愿意相信有女性会终身不婚。左男往往抨击家庭主妇,鼓吹女性就业,其实不过是传统男外女内的家庭性别二元分工在低工资996的国内难以维持,但家务负担依然由家庭承担,所以男性希望妻子家务工作两手抓,也就是传说中“女拳”不要的“义务”。但当女性开始反婚离开男性时,男性又呈现出自相矛盾的保守状态。正如上野千鹤子在《厌女》里指出:“男人梦想女人,但女人们早早便从<男人>这个现实中觉醒过来了,她们逃往的去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她们自身。”
接下来说说对“铁姑娘”的看法。事实上许多左派男性只强调了铁姑娘义务,借此抨击“女拳”不承担义务,却不强调毛时期做了哪些家务社会化的保障。毛时期人民愿意加班工作和现在人民反抗996的区别,就是铁姑娘和现在“女拳”不承担义务的区别所在。前者生产成果掌握在劳动者手中,后者生产成果被资本家/家庭父权剥削。如果只是劳动就可以获得地位,那么世界上地位最高的应该是奴隶。
现在中国女性就业率世界前列(即使已连年下降跌破60%。并且其他国家都在上升),中国男性家务劳动占比世界倒数。中国男性家务参与率世界倒数第四,仅好于日本,韩国,印度。一个家庭中,无偿的家务劳动主要由妻子(65%)和老人(23%)承担。
图:劳动性别差距
又一次男性对女权的抨击——只要权力不要义务,恰恰是他们自己的写照。最令人气愤的是,左派男性一边说城市无产阶级劳动者的“996”是被资本体制逼的,一边觉得部分女性不工作依附男性是因为“女拳”洗脑和自己不努力,而非资本家的锅,又陷入“你不如马云有钱是因为你不努力”的社会达尔文窠臼了。事实上有些女性是因为社会问题被动回归家庭,一是就业性别歧视限制女性从公共劳动获得生产资料;二是家庭财产分配重男轻女限制女性从私人家庭获得生产资料;三是育儿负担拖累职场女性,使得已进入公共劳动的女性又退回家庭。对这些弱势女性的嘲讽,和受害者有罪论无异。
左派男性踊跃反对996,但少见反对女性就业歧视(一般还嘲讽反对就业性别歧视的女权是挑拨性别对立,是不是怕女性占了男性的工作呢?)。下图也是经典的左男自删耳光:一边鼓吹铁姑娘承担一半公共劳动,一边支持以保护之名限制女性就业机会。要揭开左男的“铁姑娘”遮羞布,只要问他怎么看待工地不招女性/军队文职限制女性的问题,女性可以静静看他表演。
图:知乎回答,保护”铁姑娘“
最后,贴一个知乎回复,也是对于妇女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的反思:
图:知乎回复,反思铁姑娘
左翼男权逻辑3:xxx才是真女权,女拳反对xxx是假女权!
接下来是经典的女权鉴定师环节。这个xxx可以是苏联女兵,可以是张桂梅。事实上,男性定义的所谓的“真假女权划分”和《厌女》中提到的“圣女娼妓”性二分法分化支配女性是一个意思。真女权是利于男性的圣女,假女权是危害男性利益的娼妓,这些男性也并非真心支持“真女权”,只是拿真女权做刀子打击触及自己利益的“假女权”。一旦真女权做的事情也触及男性利益了,男性就会毫不犹豫地卸磨杀驴,把圣女真女权踩成十恶不赦的荡妇“女拳”。
笔者一直认为,女权没有统一的真假之分,因为女权流派众多,难以下统一的定义。在不同的国家地区和历史环境下,对于不同流派的女权也会有不同的看法。因此,女权可能有适合/不适合某一地区/时期之分,但并不存在一个统一认定的真假之分。和马克思主义这种成体系的反资本主义思想不同,女权涉及一半的人类,因此女权流派基本涵盖了除法西斯主义之外所有的意识形态,很难用三言两语去鉴定。这也埋下了上世纪女权和左派分流的种子。大部分男性鉴定真假女权都是看是否触犯了男性利益,而不是是否对女性有利。笔者希望男性,尤其是自诩进步派的左男可以多了解一些女权流派和历史再来下决断。
左翼男权逻辑目前笔者只总结了这三项。目前来看一些经常发言的左男比较“眼红”女权的“流量”。不可否认性别议题是当今硕果仅存的进步议题。戴锦华老师曾在视频里提到过上世纪性别、种族、阶级三大议题,本世纪只有性别议题依然留有战斗力。笔者同样认为,目前女权是有些局限于性别视角,必须要拓宽到劳资/阶级视角女权才能进一步发展。但可惜的是,左派男性是用PUA说教的方式要求女权“忍让”性别矛盾,想先“利用”女权力量解决阶级问题,而不是诚心地去了解女权面临的困境。最后的结果就是左派男性放弃了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加剧无产者分裂,即女权对于左派与阶级议题更加疏远和厌恶,反向团结。其实如果女权只是疏远左派男性还好说,坏就坏在左男还打着马列毛的旗号,扛着红旗反红旗,让女权厌恶有巨大借鉴价值的马列毛思想,实在非常可惜。笔者一直认为工运斗争经验对于女权有很大借鉴价值。万幸的是还有恩格斯以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在女权群体中占据雷打不动的经典地位,总算还让马克思主义在当今女权群体有一点点空间。但如果左派男性还这么挥霍导师们的遗产,以后阶级议题和性别议题如何在大众讨论空间产生有效对话尚未可知。
最后,一个表情包送给号称左翼实则有男权思维遗留的人士:
图:男尊左翼meme
普遍的厌女者逻辑:女权是没男人要的丑女,嫉妒美女。
还有一种很普遍的,不仅存在于左翼内部的厌女逻辑,也很有必要回应一下。因为这种回应也关系到左翼对女性群体,(左翼的)女性群体对自身应有的基本态度。
有种说法,男性一直喜欢的是他们想象中的女性,而非真实的女性,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网络色诱男性的美女都是男人装的,也就是所谓的“男人更懂男人”。这个想象中的女性必须是可掌控的优质生育资源,男性在掌握了这种资源后实际上已经不是所谓无产阶级,而是小资产阶级。同样的,男性憎恨的女权也是他们想象中的女权,而非真实的女权。下图可以反应这一点:
图:微博漫画
首先图中对于女性三维所描写的是无法真实存在的极端病态身材,说明了父权对于女性的奴役驯化以及脱离现实的想象。而且讽刺的是,这类迎合父权审美的白瘦幼美丽女性也不见得过得好,倒是被骂了几千年“红颜祸水”。女性要过得自己开心,反倒是要拒绝父权审美,这引起了坚守性别二元制男性的恐慌,制造出诸如“母夜叉”、“坦克”等词汇打压不符合性别二元制的女性,希望女性能够回归裹小脚的白瘦幼时代方便男性控制。
其次,图中认为女权很丑,不幸福,所以反抗是“可耻”的。这种认为反抗需要姿态优雅的想法十分的小资产阶级,带着精英人士对于底层人士的鄙夷。李德胜说过,革命不是绣花,女性因为丑或穷被上层压迫从而反抗是符合历史规律的,正所谓“造反有理革命无罪”。同样的,工人就是因为待遇不好才反抗资本家,不知道同意这个漫画的男性如何看待富二代讽刺码农反抗996呢。需要警惕的是,小资产阶级恰恰是法西斯的温床,德三时期纳粹党的主力是小资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欺软怕硬,摇摆投机的小资/流氓无产者也很容易做出极端行为(如基于仇女的Incel已被定义为恐怖主义)。
最后,笔者认为如果女权主义者都是图上说的那样,那才是有希望了。试想一下,如果女权主要组成都是家境优渥的资产阶级女性,而不是受到性别和阶级双重压迫的无产阶级女性,那说明女权只团结到一小撮精英而非沉默的大多数,结果注定失败。民国时期的历史已经告诉我们资产阶级女权的软弱性,如果女权大部分又丑又穷,那才说明女权力量壮大了。正如我国女权前辈向警予所说:“妇女运动者的眼光应时常注意到最下层妇女——工农妇女的生活,因为伊们是妇女中的最大多数;伊们的生活最痛苦;伊们在客观条件上最迫切地要求解放,这也是谁都不能否认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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