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树下
无论对犹太人还是对伊斯兰教徒而言,橄榄树代表着希望、智慧、和平,但它同时也是争端的开始。
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都要维护自己所种植的橄榄树,使得双方的仇恨持续了半个世纪,并且最近不断升级。处于风雨飘摇之地,知识分子特别伤感。
在坦克与炮火声中,记者张翠容走访了国际知名的巴勒斯坦诗人马哈茂德·达尔维什(Mahmoud Darwish)。当挪亚方舟飞出的鸽子还未衔着那一片橄榄叶回来之前,他们在拉姆安拉畅谈爱与恨、自由与樊笼、流亡与家园
【台湾《新新闻》周报8月28日一期报道】题:橄榄树下——一位来自香港的记者与一位巴勒斯坦诗人的对话(记者 张翠容)
越过时空的界限,在文字转化成石头的坡上,他们睡着了。
在凤凰骨刻凿成的石头上,他们睡着了。
我们的心会为他们的庆典举杯,在一个没有时间的时空里。
我们的心会夺回那一片的土地,让鸽子返到地上的石床。
啊!在地球的尽处,在我的心里,睡着了的同胞,愿和平降临你们身上!和平。
———节录自达尔维什《在坡上,高过海洋,他们睡着了》
达尔维什被誉为当代最伟大的诗人之一,并且是巴勒斯坦文坛代表人物。他的诗见证和承载了一代巴勒斯坦人的亡国苦难,以及流亡的虚无。
温柔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抗争者,他曾被软禁、身陷牢狱之灾,再被放逐,他在无家可归的旅途上唱出流放者之歌,竟触动了世界的心灵,亦诗亦歌的作品在国际文坛上大放异彩,并例外地成为以色列中学教材。
当我从耶路撒冷致电到达尔维什位于拉姆安拉的办公室要求专访时,他回应说:“请放过我吧!我的心情太沉重,不想接受访问。”但我坚持要走访他一趟,哪怕只是一次非正式的会面。结果,他不忍心拒绝我这位从香港远道而来的客人,说:“好吧,你就来这里聊一聊吧!”
达尔维什所工作的萨卡基尼文化中心(Sakakini Cultural Center)位于巴勒斯坦西岸拉姆安拉的一个山坡上,环境清静优雅,是中东地区一个十分著名的文化交流中心。
可是,今年4月当以色列军进驻时,却对这个中心大肆破坏,留下了不少子弹孔,里面的挂画和雕塑遭到破坏。阿拉法特曾专程到该中心视察损毁程度。
过去一直周游列国的达尔维什,现在却插翅难飞。敏感的诗人心情极为沉重。
当我推开他的办公室大门时,他稍微放低他的大眼镜,表露出有点好奇,然后展露出友善的笑容,说:“你就是从香港来的那位记者张小姐?”
其后,一位香港记者与一位巴勒斯坦诗人展开一段难忘的对话,以下是谈话的内容。
张:达尔维什先生,我先送你一样从香港带来的小礼物———中国茶叶,我希望可以缓和一下你的忧郁情绪。如果不见效的话,那我下一次会让你试试日本绿茶。
达:(大笑)中国人是不是都如你一样幽默?但我们只是第一次会面,使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收下你的礼物。
张:我认识你已经有好几年了。我于数年前开始阅读你的诗集,到现在,你已经是我的老朋友了。我还把你的诗翻译成中文呢!那一首《我是从那里来的》,我记得很清楚,还有《在坡上,高过海洋,他们睡着了》。
达:(再次大笑)你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魔术棒,把我的忧郁暂时消减了。
等待,变成一种生活习惯。可是,前路是如此模糊不清。命运,不在我们掌握中,我们也无权过问
张:对了,当我约你见面时,你说心情沉重,不想接见任何人,为什么?
达:(忧郁又回到他脸上)你看到这里的情况了吧,我们如同生活在一个监狱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实施戒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戒严,我们每天都在等待。等待,变成一种生活习惯。可是,前路是如此模糊不清。命运,不在我们掌握中,我们也无权过问。我们失去了天堂。
张:我虽然不太了解拉姆安拉这个城市,但探访过两次后,感到拉姆安拉曾经是一个人间天堂,我很喜欢这里的山,这里别致的房屋,红瓦黄砖,优雅极了,还有市中心那些飘来阵阵咖啡香的咖啡馆……
达:对,这里的确曾是天堂……沙特阿拉伯的王族过去也很喜欢到这里来度假,特别在夏天,这个优美的山城会为你带来阵阵清风……但这个天堂已经消失了。现在,它只是一个忧郁的愁城,我们坐困其中,连身份也失去了……
他们想打击我们的士气,想扼杀我们的梦想,但这是不会成功的,巴勒斯坦是个坚强的民族,我们终有一天会寻回身份和梦想。
张:在戒严令下,你们朋友之间不能如常往来,每个人都活像一个孤岛?
达:(沉思一会儿)每天,我们的确都在为基本的生存条件而斗争,从粮食到人身安全,以军的占领让我们陷入无边的黑暗、焦虑、不安……但,不!至少我不感到自己是一个孤岛,幸好有网络,我还可以触及外面的世界,不至于太孤独。
张:巴勒斯坦的政治气候容易把文学也变得政治化,很难把政治与文学分开,是吗?
达:的确如此,我相信文学反映生活,巴勒斯坦人的生活很难与政治和历史分割,这多少对我造成困扰。
我经常思考,我得如何作出平衡?如何避免作出直接的表达?把沉重呈现出来乃是不容易的事情,例如我的过去,我的家乡,还有在这里所发生的这场战争。流亡成为了我们重要的生活体验。
我们在一夜之间丧失家园,被迫流放,成为难民。因此,巴勒斯坦文学与巴勒斯坦整个民族的悲剧都情不自禁地连结在一起。
我是诗人,可透过诗带出我的声音。在字里行间,我获得一种特殊感觉,那是我的生命所在
张:难怪乎你的诗都负载着强烈的民族悲剧意识,还有对家园的渴望。你曾参与巴勒斯坦的抗争运动,是一位革命诗人,也曾在1987至1993年间成为巴勒斯坦解放组织一个委员会的成员。
达:那是没有得到我的同意就给我委任,当时我很生气。1993年9月我借反对奥斯陆协议,退出委员会。我是诗人,可透过诗带出我的声音。在字里行间,我获得一种特殊感觉,那是我的生命所在。
张:即使面对目前的恶劣环境,也没有停止过写诗?
达:当然没有,这使我更“诗”潮如涌,我的士气是打不垮的……(说到此,有一位当地访客进来,见到我这位中国人,竟然以普通话向我问好,达尔维什听到普通话感到很新鲜。)
达:请问I love you(我爱你)的普通话是怎样说的?
张:你为什么要学这一句话?
达:(哈哈大笑,后转严肃)你知道吗?对我们而言,爱是如此困难,这个字在我们的语言中好像已经遗失了,如何去爱你的敌人?或者,我可以在普通话中重拾意义!
张:(伤感地)对,我刚才在市中心看到一幅广告标语,写着:“我们不会忘记,我们不会饶恕。”
达:这是犹太人首先说出的,针对纳粹屠杀而言的,现在,我们借用这两句话来向他们表达我们的感情……
你还有问题吗?就让我们在这里停止吧!(开玩笑地)不然,我会向你
掷石头了!(这时达尔维什调皮地向我做了一个掷石头的姿势。)
这一次访谈,轻松中见沉重,笑中有泪,让我对这位历尽流亡苦楚的革命诗人有多一重人性的感觉。在我要离开萨卡基尼文化中心之际,隐约听到他在办公室里吟着他的一首诗:
我是从那里来的,我还忆起,
与别人无异,我就这样降临人世,
有一个母亲,
并有一间房子,有很多窗户;
我有兄弟、朋友,以及樊笼。
我拥有海鸥扑身而过的海涛;
我拥有自己一个景观和余下的一片青草;
我拥有那轮逝过语言巅峰的明月;
我拥有由神遣送的鸟群粮食和超越时间视野的橄榄树;
在利剑把血肉之躯变成宴会之前,
我已穿越那一块土地。
我是从那里来的。
我把那片天空归还它的母亲,而那片天空却为自己的母亲哭泣……
我学会了拆毁所有的字句,而只去建构一个字:家。
诗人小传
达尔维什1941年生于巴勒斯坦加利利海附近一个穆斯林村庄,后因以色列占领而被迫逃亡到黎巴嫩,途中父亲被杀。不久,他独自潜返家乡,却因没有身份被囚禁好几次,亦曾在狱中受虐待。出狱后他移居贝鲁特,协助巴勒斯坦解放组织及其领袖阿拉法特。后又因以军攻击流亡至塞浦路斯,1996年重返巴勒斯坦,现定居于拉姆安拉。他过去获得不少文学和自由奖项,而其作品亦被翻译成22种文字,被誉为巴勒斯坦最真挚的声音。
图片说明
①达尔维什正坐困愁城,一如笼中鸟。
②以军进驻达尔维什的工作地大肆破坏,这里摆设的雕塑似乎也见证了这段历史。
③萨卡基尼文化中心是中东地区著名的文化交流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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