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小红来到了小黑喜欢的上海,拜访了一位原国营棉纺织厂的总工程师。90岁的袁老精神矍铄,对自己亲身经历的上海解放记忆犹新。解放前的纺织厂是什么样子的?上海解放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土共”靠什么,折服了上海老百姓的心?当我们埋怨教科书和主流舆论的千篇一律时,当事人活灵活现的故事,或许能帮助我们从另面理解属于普通人的历史。
小黑:
我来到上海,一个你曾经喜欢的地方。在你心中,上海一度代表着自由、前卫和气派,是中国让你最有好感的地方。为了进一步理解你,我跑到上海来,到你喜欢去的音乐厅、书店和咖啡馆到处看看。小黑,关于上海,我觉得你看到的,只是它很小,也很表面的一部分。这个有质感的城市,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被你忽略了。上海的历史其实非常复杂,她曾是殖民地,却孕育了一个反殖、反资、反封建的政党——1921年,中国共产党诞生在这里。解放后,它是中国工业最发达的城市。文革时期,中国工人阶级第一次登上共和国的历史舞台,创办了“上海人民公社”。尽管它只存活了短短19天,它在共产主义的历史上的意义将会有一天重新浮出水面的。现在由于种种原因,它只能默默地沉在历史的地表下。
2015年6月25日,上海下着毛毛雨。通过罗老师,我第一次见到了袁先福老工程师。袁老1925年在上海出生,今年91岁了,让人惊呆的是他满口英语。当我听不懂上海话和他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他并没有嫌弃我,而是用英语与我交流。他很自豪地说,“我有两个英文名字,一个是Foch,法国有一个将军叫Foch,另一个叫Sheaffer,西华名牌金笔名,都是谐音。”
袁老一辈子在上海国棉31厂工作,经历了工厂从私营到公私合营再到国营三个阶段的转变。1947年, 22岁的袁老入职申新五厂(上海国棉31厂的前身),一直干到1991年底退休。他的一生,就是共和国工业史的活字典。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也经历了社会主义中国的峥嵘岁月。
申新五厂的新职员
解放前,上海已经占据了中国棉纺织工业的半壁江山。申新五厂是荣家的工厂。荣家办有一个China Textile Institute,袁老从这个职业学校毕业后分配进厂。这个学校的学生,不缴学费和伙食课本费用,还能免费得到两套制服。学校的老师来自交大,在这里兼课。袁老在这个学校修了两年半的课,最后半年到厂里实习,加起来学习了三年。他一进厂,就从副班(工厂最低级的管理人员)做起。看起来,袁老对这个学校颇有感情。
袁老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进厂的情况:“我是1947年2月进厂的。当时厂里的结构是这样:上面是厂长。厂长下面有两个副手,一个是工程师,是管生产的;一个是事务主任,管仓库和财务等等。工程师下面有三个技师,一个是管运转生产;一个是管设备和机修车间,像车床这些;一个是管检验和培训。另外,运转技师下面有两个考工,一个管甲班,另一个一个管乙班。”
从1947年2到8月,袁老总计实习了半年,工资80块钱一个月。当时发的是法币,80元是底薪。实习期满,袁老升作助理技术员,月薪100块。当时的工资是按生活指数(即定价依据)来计算的。生活指数包括四样东西:米、油、煤球、龙头细布(指棉纺织厂的本色白布)。工资等于物价生活指数再乘上底薪。当时厂里各级职工的薪金层级是这样的:公司老板荣毅仁,2000元一个月;公司的总工程师,月薪1200元;我们申新五厂的厂长,月薪1100元。袁老作为助理技术员,月薪100块。普通的女工月薪40、50块,袁老的工资,是她们的两倍。
当时的工厂实行两班制。厂里分前纺,细纱,加工三个工段,每个工段的头头叫领班。领班下面一个助手,是副班,袁老就是从副班做起的。先做加工,后做细纱,后来做到技术检查科室——工厂整一个生产流程,袁老都做过。而副班的主要工作如下:第一是每天都要结工资,因为当时工人工资按日结算;第二是要看看工人有没有违反操作法;第三就是管工人的请假事宜。
当时有一种“挨停工”的现象——工人家里有事,要请假,那袁老就帮人“挨停工”。比如,共有100个工人,实际运作只要90个, 10个人要“挨停工”。这十个人,相当于预备工,就是万一有人有事了,你去顶上去。“如果家里有事,就和我来商量。我可以让你‘挨停工’。‘挨停工’拿半工工资。另外,当时厂门口会有很多人等着。如果缺人,我们就喊厂门口等着的人。”说到这里,不禁动容。小黑,我脑海里马上浮现了一幅“资本的后备军”图景,多么触目惊心啊!
解放前的申五工人和“拿摩温”
袁老回忆,解放前的上海,工人多,岗位少,所以工人觉得,能做一天是一天,做一天也好的。当时工人的日工资最低8毛5,一般是1.3元左右。工人每周做5个日工,7个夜工。解放前,申五工人是12小时工作制,后来改为10个半小时:早班是早上7点到下午5点半,晚班是晚上8点半到早上7点,中间休息半小时。每周7个夜班,做满可以升1.5工半,即做满7个夜班可以算作8.5工。每个夜班有夜班费0.15元;每周6个日班,做满可以升1工,即做满6个日班可以算作7工。因此,工人一般不太愿意请假。
解放前的袁老虽然是副班,但他不直接管工人。工厂当时由“拿摩温”(英文number one的谐音,解放前为工厂工头的别称)直接招募和管理工人。他的加工车间有三个“拿摩温”。平日,工人需要和拿摩温搞好关系。一般来说,招募来的工人年纪比较大,都是已经成家的;养成工就是考进来的小姑娘,考进来后住在厂里,进入半年的时间培训期,工资非常低。对此,袁老有自己的观察:
“招来的人和拿摩温有关系,所以工人中出现了扬州帮、安徽帮等等。养成工通过培训期后,就和正式工人一样了。但老板也是要对她的工资打折,开始是打八折,后来打九折,最后才是百分百,这就是老板的剥削手段……”
“拿摩温”也不简单,她们的丈夫就是当地的游手好闲的无业流氓,即上海话中的“白相人”。小黑,不说不知,原来上海工厂里的拿摩温是女的居多。这些“白相人”穿的衣服活像“斧头帮”,胸前门襟有纽扣,是用中式布衣的布条盘成,很威风的样子。如果“拿摩温”要钱用,就把工人喊道一块儿,说我要一千块钱用,大家就要出钱给她,她就这样敛财。罗老师向我解释,这种做法就像标会一样,每个人出份子,大家轮流。“今年你拿,明年他拿,后年他拿,出份子大家一起出,先拿的人这个货币还值钱,越到后来货币贬值,拿到手不值钱了。”但在管的过程中,“拿摩温”自己就可以用这笔钱,而每个工人都被迫要出份子钱。“拿摩温”就是这样欺负工人过日子的,袁老说。一直到解放那一天。
神秘的地下党
对于解放前的地下党,袁老也有记忆。“地下党,我们公司里有一个人叫俞庆棠,她是美国留学生,她的丈夫是交通大 学校长唐文治。那时,荣老板因为要和文化界搞关系,把她请到我们公司里面来办一些活动。”俞庆棠就在申新公司办工人夜校。夜校的学生都是养成工——养成工住在工厂里面,也没有家务负担,晚上有时间,就会去读书和参与活动。他们的住处和学校,就是地下党活动的地方。
另一个地下党员叫蒋华,她毕业于沪江大学化学系,到夜校来做老师。蒋华在养成工当中发展了很多党员,解放后,她到杨浦区区委做宣传部部长。
袁老当时也在这个夜校兼职教书,教英语,但不知道蒋是地下党。当时,厂里有两条线。一条是蒋华,发展女工比较多。另外一条线是陈银根,他从上海工专毕业,比袁老进厂晚半年。对他,袁老的回忆是:陈银根白天搞工作,晚上做工要打瞌睡。他发展男工,多为细纱间的加油检修工。
袁老当时不知道他们是地下党。这个时候,地下党搞了一次罢工,大概持续了三天两夜,所有养成工全部停工了。事实上,从1947年到1949年,申新五厂一直罢工不断。那时候生活不稳定,工资经常发不出来,要用布匹抵扣工资,或是发本票。本票就是钱庄里面的支票,不是直接能用的现金,所以劳资矛盾挺严重。
我问袁老,那时候,地下党有没有发展你做党员呢?
袁老调侃道:“没有,我当时还犯错误呢。罢工后,我们公司总工程师来车间来镇压这些工人。他一来,就被工人围住了。我们这里有一个职员休息室,休息室有一个后门,有楼梯通向厂外。当时是在我的车间里面,我就和总工程师说,从休息室后面的楼梯跑掉吧。这件事情就犯错误了。到了1952年,我自觉交代,就被停止团籍6个月。”袁老是1950年进的共青团。
申五的地下党就是这样发展过来的。1951年1月,国家号召青年去参加军事干校支援抗美援朝,别的厂一般只有十几二十个人报名,申新五厂却有87人报名。袁老认为,主要是因为申五之前有50多个地下党员,发动起来比较快。可见地下党的力量是很大的。
有趣的是,袁老坦承,他年轻的时候胆子小,经常跑到书店去看看书,但不敢参加革命这种事情。他对三民主义青年团也没有兴趣。然而,他的两个弟弟都是地下党员。袁老是大哥。他的二弟叫袁先禄,原先在燕京大学读新闻。不过,二弟只读了两年半大学,就去人民日报工作了,后来成为人民日报海外版的总编辑。三弟叫袁先寿,也是地下党,之前在铁路局工作,后来离休了。
一个普通职员眼中的解放
小黑,袁老并不是地下党,也没有参与地下活动。所以我特别想知道,像他这样一个不积极的普通职员,面对解放的时候,他是什么态度呢?
袁老回答说:“一解放,大家都很开心的。第一个是因为不用抄身了。本来工厂二门口有一个铁栏杆,和现在去参观一样要排队,有年纪大的抄身婆,出来的人都身上摸一摸,有什么东西带走。第二个就是工人有托儿服务和劳保了。以前女工养了小孩要吃奶,规定每班可以抱两次奶,每次半个小时,就在厂门房旁边一个小间,家属把小孩带来,母亲喂奶。一解放,市纱厂工会就派保育员来办托儿所了。接着上海市总工会推行劳动保险条例,老百姓当然都说好。”
袁老并不讳言这是一种现实利益,但要看谁是得益者:“所以要听党的话,这里面也有功利主义,你听了他的话,你照着他做了,你就得到好处了,名利什么都上去了,就是这样一种奖励的办法,这种管理方法都是很好的。比如说我们后来生产小组里面有五大员——宣传员,劳动员,生活员等等。这个生活员是关心人家生活,比如你家里有困难,想法补助。我们后来有三句话,想看工人开心还是不开心,就是‘上班看脸色,吃饭看胃口,工作看劲头’,思想工作就是这样做到这样深的。”
另外,袁老说,解放后,因为大家觉得三班很好,本来要做10个小时,中间半个小时吃饭;现在只要8个小时,做7个半小时,半个小时吃饭,大家都喜欢,就推广下去了。这时的袁老又回到车间里去做领班,管300多个工人。
天津小白楼和礼堂的灯泡
解放以后,袁老对工会的印象尤其深刻。袁老说:“解放后,工会就公开化组织起来了。工会权力很大,我们私营厂,厂长有很多事情都要听工会的。工会里面有文化的人不多的,我当文教委员,专门管宣传和扫盲,编扫盲教材和管小先生(老师)。”不少像袁老这样的大专毕业生、知识分子、工厂骨干,都投身到了新中国的工会工作:“拿上海来说,我是我们学校第四届毕业生。从第二届到第五届毕业生,我们学校很多毕业生在解放以后参加工会工作。我们这批人都去搞工会工作了。”
袁老当时并没有脱产,而是兼职文教委员。由于他的文化水平高,成绩又好,所以经常被派去全国总工会参与学习和交流。1951年春节后,工厂送他到全总的天津干部学校学习了一个半月。袁老回忆起这段往事,依然兴奋难捺。当时上海纺织系统只去了两位代表,袁老是其中之一。由于当时申新五厂还是私营厂,所以袁老学习交流期间的工资由全总发放。他说:“在天津小白楼,以前是一个美国军营。来做报告的人有文化部长周巍峙,还有一些中央委员。”
同样难忘的,还有一年前在上海市总工会的经历。1950年2月,上海成立上海市总工会,袁老作为工人代表,到河南路市人民政府大礼堂开会。“谁来做报告呢,就是陈毅(时任上海市市长),饶漱石(时任中共华东局第一书记,兼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来做报告,在杏花楼(粤菜馆)、会宾楼(京菜馆)公宴全体代表,各约70桌。我参加会宾楼的晚宴,陈毅也来吃饭的,我有一本纪念册还让陈毅签字了。看,还滴了几滴烤鸭的酱汁。”袁老把他的宝贝拿出来了——一本发黄的小册子,里面夹着当时参会拍下的照片:“这个是陈毅。这是我的代表证。这是我们厂里6个代表。这个是马飞海,还有袁雪芬。还有这个,这个雷炳林是永安公司的老工程师,这个汤桂芬是市纺织工业主席,后来是上海市纺织工业局局长,张妙根也是的老地下党员……”袁老神采飞扬,难掩激动之情。“这个会议可隆重了。当时袁雪芬坐在我前几排,她是上海越剧界的代表,上海越剧院院长。她梳条大辫子,穿了一件呢子的中山装。电影《舞台姐妹》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1950年,国民党政权虽已败逃台湾,但他们仍以武力对华东沿海实施封锁和轰炸,给新中国的经济建设带来沉重打击。其中,1950年2月6日空袭上海是最严重的一次,史称“二·六轰炸”。没想到,袁老见证了这个艰难时刻。“1950年2月6号,二六轰炸,杨树浦发电厂受到轰炸。当时是下午1点多,我在四川路的桥上看到炸弹落下来。结果晚上河南路大礼堂照样开大会。大会开的时候电灯一亮,大家‘哄’了起来。陈毅来做报告,说一定要克服困难。但那么快灯泡就亮起来,大家还是蛮吃惊的!”
从这个日子开始,申新五厂就有每周放一天的例假了。因为当时的上海供电能力有限,棉纺织厂是用电大户,所以就实行轮休了。比如说,这个厂是星期一休息,另个厂就是星期二休息。
小黑,历史有时候并不像你想象中的沉重和无趣。当有些精英,他们是新阶级的佼佼者,在戏弄了理想和承诺后,却依附和利用着一个官僚机器过着人格分裂的丰盛生活,他们看来像小丑,一边高喊爱国主义,一边却把老婆孩子都送走了。可笑的是,给送走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他们受惯保护的“弱小心灵”在国外受到白眼和歧视,也都摇身一变反过来成为爱国人士了。对于这些荒诞的事情,我相信你在外面,一定碰到不少了。今天在上海,我碰这位留下来生活的老人家,在他身上,我看到了希望,那一份对生活扎扎实实的磨难。他的故事,可长呢,如果你愿意听下去。我再说。
想念你的
小红
2016年2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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