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前260年前后,各诸侯国间“合纵连横”,争战正酣。
公元前259年,秦昭王赢稷派武安君白起率兵攻打赵国,白起兵锋所至,势如破竹,一口气攻拔赵国武安、皮牢、太原,直扑赵国国都邯郸,将邯郸铁桶般围困起来。秦国虎狼之师对赵国辗压式打击所形成的巨大震慑力,令各诸侯国惶恐不安。
不安的气氛同样笼罩了在诸侯国中实力较强的魏国。这种气氛还因赵国是魏国的邻居而更加浓烈。还在秦国对赵国发动战争之初,魏王圉就紧急召集群臣商讨秦国攻打赵国对魏国的利弊,魏国应采取什么方式应对。
诸大夫纷纷发表意见,都认为秦国攻打赵国对魏国来说是一件好事。
待大家声音停歇下来,静待一旁的相国子顺开口问大家:“你们都说秦国攻打赵国有利于魏国,请问它能给魏国带来什么好处?”诸大夫异口同声地答道:“秦、赵交战,只能存在两种结果,不是秦胜赵败,就是秦败赵胜。如果是秦国打败了赵国,那么魏国可以乘势附和秦国,和秦国交好,在确保魏国安全的同时,巩固魏国在诸侯国中的大国地位;如果秦军败北,那么魏国可乘秦国陷入混乱之际,出劲旅掩袭秦国,从中渔利。”
子顺说:“你们的对策看似有理,其实存在很大谬误。秦国自孝公即位以来,在近百年绵延不断地对外战争中,几乎从无败绩,何况这次攻打赵国的统帅是勇冠天下且足智多谋的白起,秦国怎么会留给魏国攻击它的机会呢?”
众大夫分辨:“即便这样,秦军获胜,对于置身战争之外的魏国来说,又有什么损害呢?再说,赵国遭受战争屠戮,对于魏国来说,岂非假人之手削弱了邻敌力量,减轻了邻敌对自己的威胁,应该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啊!”
子顺反驳道:“秦国是贪婪暴戾、野心勃勃的虎狼之国,一旦胜赵,决不会满足于已经取得的战果,一定会继续向其它国家发动战争,以填充它无底欲壑。魏国与赵国比邻,秦国打败赵国后,下一个攻击目标一定是魏国。我的先祖留下一则警世寓言:燕雀衔泥在室内筑巢,生儿育女,其乐融融,自以为高枕无忧。孰料室主庖厨失火,眼见整栋屋宇即将焚毁,而不辨时局的燕雀却安乐如故,不知大祸临头。眼下,你们都看不到秦国一旦破赵,祸患将接踵降临魏国的危险,岂不是人的识见等同于无知的燕雀!”
二
子顺是鲁国人,自幼年始,博览群书,且躬亲实践,其德行才具,名播天下。魏王圉仰慕子顺之名,于公元前255年,遣使者携重金厚礼,专程赴鲁国请他来魏国理政。子顺向来使表达自己的想法:“如果魏王真心延贤以强国富民,相信并采用我的治国方略,那么我一定竭智尽力帮他治理国家,即使不予我荣华富贵,我也心甘情愿。如果魏王只是看重我外在的虚名,心里却只想凭借王权,迫使我屈从于他的一己之私,那么即使他赐予我高官厚禄,我也不过是一个庸人而已,他的身边难道会缺少一个庸人吗?”
魏国使者再三谦恭地向子顺致告魏王求贤美意,终于打动了子顺,子顺随使者来到了魏国。
为向世人表明自己礼敬贤士的恳诚,魏王特地离开王宫,到郊外举行隆重的仪式迎接子顺,并委以相国重任。
子顺担任魏国相国后,便开始施展自己的治国才能。他着眼当时诸侯纵横分合形成的波谲云诡的时局和魏国政治制度的诸多陋疾,大刀阔斧推行改革,罢黜凭借夤缘上位,专事拉帮结派、损公肥私的墨吏,擢拔敦朴端方、具有真才实学的鲠臣,剥夺无功封赏者的爵禄,奖赏为国家建立功勋的功臣。这样一来,那些被子顺新政革职夺禄的朝廷权贵都对子顺恨之入骨,造谣中伤他的流言蜚语传得沸沸扬扬。
魏人文咨私下里把此事告诉了子顺。子顺说:“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与庸碌之辈共议,擅理政务、治国安邦的历代贤哲,施行革新图强新政时,无一例外地遭到既得利益集团的毁谤、攻击。子产担任郑国相国时,各种非议、诅咒他的言论蜂起,直到三年后才止息,眼下我初登相位,敷布新政,而才德却远逊往圣先贤,哪会没有诋毁我的人和言语呢?”
一晃九个月过去了,此间,子顺从内政到外交向魏王进献一系列谋略,多被魏王弃置不用。不得施展抱负的子顺喟然长叹:“我的诤言良策不为魏王采用,这是我的治国之道不合他的心意啊。我无所作为,却占据相国高位,享用魏国厚禄,岂非尸位素餐?”于是,他主动向魏王辞去了相国职位。
子顺离开魏国后,贤士新垣固问他:“自古以来,贤明之士在朝秉政,定会德化民风,致使国家大治。您任魏国相国期间,并未听闻有渎职过错就主动辞官隐退,我想一定是您的治国韬略得不到施展,平生志向不能实现的缘故吧?”
子顺答道:“是的,正因为我的系列改革举措不被魏王采纳,魏国政体不能从根本上革故鼎新,整个社会恰似丧失激情、活力的一潭死水。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再加上弃用良医,不难想象其结局是什么。秦国素有吞并天下之志,当今的魏国救亡图存还来不及,遑论其它。当年,‘商元圣’伊挚在夏朝、‘师尚父’吕望在商朝时,夏、商仍深陷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混沌乱世,难道是伊挚、吕望不想将国家治理得国富民强、海晏河清吗?当然不是,这是当时的形势使然,二位圣贤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处施展。眼下,崤山以东的国家国力衰敝,萎靡不振,魏、赵、韩三国争相割地赂秦以求自保,东、西二周卑躬屈膝地做了秦国的附庸,燕、齐、楚等国也是望秦披靡,纷纷折节于秦,从现实局势觇测未来天下大势,不出二十年,秦国必将消灭诸侯,一统天下!”
子顺辞去相位后,魏王刚愎自用,具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的贤才不得进用,惯于投机钻营、谄媚取巧的庸才猾吏充斥朝廷,导致在关系国家生死存亡的每一道关口多未能作出高瞻远瞩的正确抉择,在诸侯混战、逐鹿华夏的非常时期,深陷贪婪畏葸、首鼠两端的短视泥潭。魏国作为首个称雄诸侯的“霸主”,面对秦国自商鞅变法后崛起强大的新的诸侯势力强弱变化,不顺时而变,联合其它诸侯国抑制强秦,发挥合纵抗秦的首倡作用,而是同其它诸侯国一样,对秦国心存忌惮、侥幸之心,稍有风吹草动,便向秦国割地献宝求取苟安。与此同时,各诸侯国之间为了各自私利,相互厮杀,导致众败俱伤,从而被虎踞关中的强秦采用各种手段各个击破。
三
这里不妨捋一捋魏国自子顺辞去相位后,走向灭亡的历史轨迹:公元前244年,魏军入侵邻国赵国,攻取五城,魏王却将其中两城拱手奉送秦国以讨欢心。公元前240年,魏国举兵攻打齐国,拔济下,进逼济南。秦国却趁魏国大军出境,国内空虚之机,偷袭魏国,攻占两座城池。四年后,魏国再度出兵猛攻齐国,一口气攻下齐国十三座城池,秦国在众谋士谋划下,故伎重施,打着救援齐国的“道义”幌子,派名将王翦等率兵由东、西两翼夹击兵力空虚的魏国,攻取支阳、在阳、河间、北安、阳晋等邑,占领魏国漳水以北广袤土地。魏国因连年穷兵黩武,且在对外征伐期间,屡遭秦国“黑虎掏心”,土地日削,民心日散,国力日微。
秦国认为进一步凌轹魏国的时机到来了,公元前234年,倾其貔貅之师,分数路大举进攻魏国。秦军兵锋所向披靡,血腥的狂飚直卷至渤海湾,魏军一败涂地,闻秦丧胆。
公元前226年,秦王嬴政派名将王翦、辛胜率大军攻陷北面燕国国都蓟城,于北方取得决定性胜利,随后将主攻方向转向南方,在派出将军王贲勒兵攻楚、连下二十多座城池,威慑楚王,使其不敢轻举妄动,以确保攻打魏国的秦军侧翼安全的同时,挥师北上,对外散布要从黄河北面的邯郸进攻魏国的消息。魏王假闻听这一消息后,不假思索地慌忙调遣四十万魏军主力集结于黄河北面以防御秦军,没料到王贲所率秦军突然于中途折转南下,急行军绕过楚国38座城池,包围了魏国国都大梁。与此同时,秦军另一部封锁黄河,挡住魏王因听信秦国散布的假消息,调集于黄河北面的四十万魏军主力南下救援。大梁城内的魏军孤军扞城。王贲决黄河堤坝水淹大梁,三月后墙坍壁坏,大梁陷落。曾为战国初期诸侯魁首、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强大魏国,由魏文侯魏斯筚路蓝缕开创霸业,走过170多年的艰难历程,终于因贤士远遁、庸才猾吏充廷,在关乎国家前途命运的重大战略决策上经常性出现错误,被后来居上的强秦所灭,给后人留下无尽惋叹。
四
回顾文首记述的秦国发兵攻打赵国时,魏国群僚和相国子顺对时局的截然相反的判断,可以看出魏国群臣由贪婪、自私、狭隘的投机心理所决定的政治短视和子顺对时局的深刻洞见。
当时,天下因归属未定,各诸侯野心勃勃,均欲吞并其它国家,独尊天下,所以战争频仍,兵燹不息。血与火、生与死铸就的残酷现实环境,时刻考验着各诸侯国统治者的胆略、智慧。稍有差池,便会陷入国戮身灭的绝境。战国地图上,秦、赵、魏三国互为邻国,大周分崩离析所形成的特殊历史背景,使三国之间关系变成了敌对关系。进入公元前260年前后,经过商鞅变法的秦国迅速崛起强大起来,其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威焰炙烤得魏国君臣心里惶恐不安,逐渐形成一种逢秦必让的怯懦的心理定势。秦国遣名将白起攻打赵国,多是觑准了魏国不敢抗秦援赵这一心态。而魏国的反应恰好印证了秦国的判断。当时,魏国除了被魏王圉从鲁国请来主政国事的相国子顺外,其余臣僚多是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庸碌之辈,他们和魏王圉同声相应,同气相投,囿于一隅,不能审时度势,应时而变。在面临强秦侵略弱邻赵国时,不是于变局中乘机扯起道义大旗,联合赵国抗击强秦,在诸侯中树威立信,为自身发展拓展更大空间,而是以鼠辈的贪婪、蝇头小利的算计,对赵国幸灾乐祸的落井下石,对秦国首鼠两端的见风使舵,尽管他们基于魏国利益考虑,分析得似有道理,即秦胜赵败,就倒向秦国,赵胜秦败,便发兵攻秦,从中渔利。但他们如鼫鼠般畏怯而又如饕餮般贪婪的卑下秉赋,对于一个名重天下的大国来说,是危险可笑的,从长远来看,它必将逐渐堕入由狭隘、摇摆的惯性思维主导国家政治、外交、军事的泥潭,即使在某些特殊阶段偶尔取得局部胜利,但在宏观层面和总体时空上,国家总体格局呈持续收窄下坠态势,走上附庸没落或灭亡的道路是必然的宿命。
被魏王拜为相国的子顺无疑是魏国浑浑噩噩官场中的一线清流,他犀利的目光洞穿时局纷繁复杂的表象,直抵事物本质。他依据百年来秦国对外攻伐中几无败绩的事实以及秦国国力仍处于强劲上升态势的铁的现实,还有派出名将白起、王龁攻赵所表现出来的势在必得的决心,断定秦胜赵败这一必然结局,击碎一帮只想隔岸观火、乘机取利的朝臣的侥幸觊觎。他对于群僚自私自利、只求自肥的商贾心态痛心疾首,以屋宇和筑巢其间的燕雀休戚与共的关系,警醒魏国君臣面对秦国烧向赵国的战火,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存有随局势变化而决定取舍的投机心态,而应立即出兵救赵,联合赵国抗击强秦,以道义力量感召各诸侯国起来抗秦,这样一来,魏国可收获一石三鸟之功,一是高举道义大旗赢得诸侯尊崇,提升了魏国地位和威望;二是缔结了魏、赵两国友好关系;三是打击了秦国嚣张气焰,通过援赵抗秦,沮丧秦军,削弱秦国实力,增强各诸侯国间彼此制衡力,为魏国创造更加宽松安全的发展环境。
然而,在决定魏国命运的历史关键时刻,作为魏国相国的子顺,在君庸臣陋的魏国是孤独的,他眼见着魏国君臣以狭隘浅陋而又顽固强大的政治思维,走上自我毁灭的不归路。
客观地说,魏王圉既非昏君,也非明君,而是一位庸君,在他担任魏王的30多年间,魏国无论在政治、外交还是军事上均乏善可陈,呈现出与曾经的霸主地位相去甚远的没落颓势。魏王对子顺所表现出来的“求贤若渴”的高姿态,不过是做给世人看的一个沽名钓誉的幌子而已,他终究没有容纳鲲鹏的胸怀和驾驭骐骥的能力。虽然子顺初登相位,通过改革铲除体制、社会积弊,使魏国初显复兴气象,但当子顺欲进一步推进自己的改革举措时,本性中庸孱弱、缺乏主见的魏王在权贵们集体诋毁子顺的言论裹挟下,倒向了反改革的既得利益集团一边,使得子顺的政治宏图,只起了个头,便在魏王掣肘、群僚攻击下戛然而止。已洞悉魏王脏腑的子顺,知道自己处在上无应援、下遭嫉恨的险恶环境中,即便如女娲一样有炼石补天的才能和为国为民不畏强暴、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也因“无的放矢”而不可能有所作为了。而他又不屑与权贵们同流合污,不愿向魏王阿谀邀宠,尸位素餐,便自然地选择了唯一道路——辞官隐退。
具有治世高才如子顺者,生于战国乱世是孤独而悲凉的。子顺离开魏国后回答友人探问何去何从的浩叹,道尽“无处可归”的无奈与悲天悯人的凄凉,“是啊,我将到哪里去呢?不远的将来,诸侯将悉数被秦国的强弓劲弩射落马下,天下尽属虎狼之秦,再无我立足之地。
子顺的悲哀,还在于他深刻明暸基于战争血与火的淬砺所形成的历史走势,他深刻洞悉除秦国之外的各诸侯国统治者,普遍缺乏高瞻远瞩的政治眼光和钩深致远的政治智慧,彼此间争战不休,互耗国力,同败俱伤,就像一群为了眼前一点私利在泥潭里扭打斗殴者,集体往绝望的深渊陷落下去。而对于强秦,多抱着既忌惮又卑猥的心态,在对方的引诱、胁迫下,与之缔结所谓战略盟友,被秦国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以为秦国攻伐、吞并它国的附庸角色而分得一杯残羹,但殊不知这只是秦国抛给它的诱饵,只待时机成熟,秦国便会露出本来面目,同吞噬其它诸侯国一样,毫不留情地向它张开血盆大口。曾经被苏秦缔结的强大的诸侯“纵约”联盟,被为秦国主导谋划“连横”战略的张仪击破,在吞并诸侯的血雨腥风的十多年间,秦国在以“连横”击弱为主要套路的谋略场上纵横捭阖,将众诸侯玩弄于股掌之上,出神入化的谋略辅以天下罕匹的强大军事力量,所向披靡,——这就是子顺辨析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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