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大名光恩,去世近三十年了。他和三奶一生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这成了三爷一直解不开的心结。传统观念相沿成习,老两口即是养育十个八个闺女,没有儿子,也是人们所说的“绝户头”。大家认为,延续家族烟火继承家族事业的,儿子才有资格,闺女再多也瞎掰。没有儿子,成了三爷一辈子在村里人面前最抬不起头的事情。
三爷的小名很奇怪,叫“打岔儿”。是不是这样写的,到现在我都拿不准。反正一个营里的人,不管大人小孩,背前面后都这么叫。以至三爷的大名除了生产队年终结算分红时候,会计喊几次外,平日里再没谁提到过。喊自己小名,三爷不忌讳。不管营里叫大叫小的、叫得叫不得的大人小孩,谁喊他的小名,他照应不误。似乎在他的意识里,爹妈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原本就是让大家叫的。
三爷的故事很多。小时候在营里,人们有事没事凑在一起时,喜欢东扯葫芦西扯瓢地拍闲话,时不时要说到营里一些人过去现在发生的事。这些闲话中,有关三爷的话题似乎最多,许多到现在还记得。
三爷、三奶老两口去世后,村里很少有人再提起他们。唯一的女儿出门后,安家立业,儿孙满堂,难得三年两年回来一次,到父母坟头上烧上几张纸。三爷老两口的坟茔,不像儿孙众多人家那样,随着时光流逝,在持续添坟中日渐隆起,而是在无人问津中,逐渐被荒草围拢,萎缩变小,让人看上去禁不住频生几多感慨。
我根据小时候的记忆,把三爷一些往事写出来,也算是对这个被村里人渐渐忘掉故人的一个纪念吧。
痛失爱子
三爷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小名叫闯子。据大人们讲,闯子自小生得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爱。三爷三奶更是把儿子视作手中宝心头肉,细心呵护,生怕他受一丁点儿委屈。
闯子长到七八岁,还和父母睡在一起,常背着外人死缠活缠着母亲嚷着吃奶。三奶曾因拒绝过儿子,招来了三爷不知多少次厉声喝骂。平日里,三爷三奶尽量满足闯子的一切要求,家里所有好吃的全做给他吃。有时候饭食稍一不合闯子心愿,他就摔碟子扔碗,哭闹不停。搞得三爷三奶一边哄劝,一边给儿子赔不是。更多时候,三爷紧紧搂着闯子,一边不停给他擦眼泪,一边好言劝慰。三奶呢,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拿着筷子,半蹲在儿子面前,慢慢哄着,一点一点给闯子喂饭吃。
三爷三奶太喜欢儿子,生怕他有一点闪失。严格禁止他和营里其他小孩在一起玩耍,更不允许他参加任何危险性活动。和村里同龄孩子相比,闯子既不会玩小孩们玩耍的各种游戏,也不会摸高爬低,更不会也不能下河下池塘洗澡游泳。
问题偏偏出在这上面。闯子十来岁那年,随大人一起下地干活。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在村子南边一块地里,大人们紧张地干着手里的活。不知不觉间,一群小孩子跑到附近村子的一口水井边玩耍。不知咋的,偏偏闯子一不小心掉进井中。
同行的小孩,一下子惊呆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醒悟过来,惊恐地呼喊大人们救命。正干活的大人们一听孩子们叫喊,不知道是谁家孩子掉进井里,纷纷扔下手中家具,飞跑着赶到井边。伸头一看,幽深的井里边,只听到隐隐约约的水泡泛起声,就是不见闯子人影。三爷登时呼天喊地大哭起来,不顾一切要跳下井去救孩子。那口井很深,水又极好,人们知道三爷真要跳下去意味着什么。大家竭力拉住他,不让他冒险。没多大一会儿,井里的水泡没有了,井水静静的,圆圆的,像一面死寂的镜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人们陪着仍在声嘶力竭嚎叫的三爷抹眼泪。大家很奇怪,闯子自从掉下去,到死都没有漂浮上来。直到有人从家里拿来了长绳子,才有一个会水的年轻人牢牢绑住自己,在其他人帮助下,慢慢滑下井里。进水前,那年轻人深深呼吸两口气,然后一头扎进水里打捞闯子。没多大一会儿,已经缩成了一团的闯子被打捞上来了。他满脸乌青,双目紧闭,鼻孔里渗着血饼,两只手里紧紧攥着两把青泥。大人们说,闯闯可能一掉下井里,腿抽了筋,又不会游泳,慢慢沉到水底窒息而死的。
那一刻,所有人都哭了。三爷更是哭干了泪水,只剩下嘶哑的干嚎。人们抱起早已停止了呼吸的闯子,搀扶着摇摇摆摆的三爷回到营里。
三爷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成了他膈意一生的“绝户头”了。
过继儿子
儿子的死,对三爷两口子无疑是极大的打击。营里人说,自那以后,三爷像变了一个人。从前爱和大家说笑的三爷不爱说话了,偶尔为啥事跟人说起话来,皱皱巴巴的,一镢头一块,听起来很不入耳。再后来,与人共起事来,也有点猥琐小气了,从前大大咧咧啥也不计较的劲儿丝毫不存在了。
三爷的名声,慢慢在营里大人小孩心目中差了起来。一些受不了他狠话的人,更是背地里恶狠狠地骂出他最不愿听到的三个字——“绝户头”,说他处事越来越短见。沉重的精神打击,使三爷一下子苍老许多。头发慢慢落光了,一天到晚哭丧着脸,像有无限心事。打我记事时候起,三爷给我的印象有两个,一是谢顶头,二是哭丧脸。
三爷一副忧愁面孔定了型,从来如此,没有片刻变化。有时和人说话,勉强露出的笑容里,难以掩饰内心的无限惆怅。他的两只眼睛很少睁开远看过,无论一个人独坐,还是与人闲谈,都没精打采地微闭着,鼻子不自觉地抽在一起,鼻翼两边堆起一簇皱纹。眼睛看着面前不远的地面,嘴里噙着烟袋,有一搭没一搭吸着,滋滋地发出响声,嘴角幽幽地轻吐出薄薄的烟雾。说话的时候,不知是那嘴口水没咽好,卡住了嗓子,马上会连续而急促地咳嗽起来。那一刻,三爷坐在地上,咳得两只胳膊像簸簸箕一样,不住上下晃动,满脸通红,脖子上、眼角上的青筋,蚯蚓一般爆裂出来,让人看了很替他难受。
上初中时,有一天放学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说:“西院你三爷过继了一个儿子,今年二十岁,起了个名叫虎子。”
我很好奇,扔下书包就往三爷家奔去。三爷家两间低矮的屋架房门前,早已围了很多人。大家的说笑声,嗡嗡嘤嘤的,很是热闹。我强面挤到三爷家屋门口,只见堂屋中间摆一张小桌,上面放四个菜碟,队里几个干部和三爷两家近邻围坐在一起,慢慢说着话,喝着酒。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很腼腆地坐在一旁,这大概就是三爷过继的儿子了。
我细细审视这个给三爷当了儿子的人,眼睛细小,两颊微胖,下颌有点尖。说实话,样子有点像现在走红的影视演员梁天。只是没有梁天高达白皙,更没有梁天的气质风度。从他们谈话里,我隐隐约约听说,虎子从今往后改随三爷的姓,管三爷三奶叫爹妈。队里干部说,明天到大队跟支书说一下,把虎子的户口落在队里。户主当然是三爷了。大家笑着对虎子说:从明天起,你就是咱们队里正式社员了,可以跟大家一起下地干活了。
那段时间,三爷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时常挂着久违的笑容,习惯性的忧愁面孔一下子不见了。那个被三爷取名叫虎子的青年,很实在,很孝顺,没多长时间便赢得了三爷老两口的好感,也赢得了营里人的一致好评。三爷对人对事一改往日那副不讨人喜欢的样子,见了人比从前和善热情了许多。人们不知出于好奇还是咋的,平日里门庭冷落的三爷家,一时间热闹起来。大人小孩闲暇无事时,都爱到他家门口,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喷云吐雾地吸烟,其乐融融,煞是热闹。
可是好景不长。大约过了半年时间,三爷和虎子之间不断发生摩擦。最早是三爷在个别场合下,对人说虎子这娃不实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东西专吃好的,害的一点不想吃,一点也不萦记老人。平日里他妈做的饭他不吃,等把锅碗洗罢刷罢了,他背着老两口,一个人打鸡蛋烙油馍独自享受。家里一人一年分的一斤香油,没多长时间都叫他吃完了。三爷这么说虎子,营里却没人会信他的话。虎子很有心计,一直在营里人面前装得既老实又勤快,大人小孩没有说他不是的。倒是口碑不好的三爷,说了实话,也没人相信他。
三爷说得次数多了,反惹得营里人老大不高兴。一些脾气害性子直的,反过来抢白三爷,说他自己一身毛衣,硬要说别人啥都不好。找不来一个同情者的三爷,那些日子显得格外孤独可怜。许多时候,面对别人的指责,只能不住地唉声叹气,人前面后再不多说一句话。自那儿起,三爷消失没多久的忧愁面容,再次附上他那张苍老的面颊。
虎子到三爷家一年多吧,有几天三爷老两口去闺女家小住,虎子一个人在家里。那些天,营里有人发现虎子有点反常,天天宰杀三爷家养的几只鸡鸭,一个人在家里炖着吃。有人说虎子:这鸡鸭正泛着蛋,杀吃了多可惜。虎子解释说:这几只鸡鸭像是患上了鸡瘟,病恹恹的,不杀吃了会传染其它鸡鸭的。虎子在大家心里留下的印象太好了,大家相信他说的是实话,也不再说啥,更没谁怀疑他会出走。
三爷三奶从闺女家回来后,发现虎子不在家,房门紧锁着。急忙问邻居虎子去哪儿了,大家都说不知道。营里一个人告诉三爷说:前两天在街上见到虎子,问他干啥去,他说去接你们去。三爷说:这几天俺俩一直在闺女家,哪里见虎子人影了?到这时,大家才觉得虎子真的走了。三爷急忙打开屋门,发现屋里值钱的几样东西和仅有的一点现金全不见了。三爷一下子瘫坐在门口,不停用手摸拉着头顶,一叠连声地唉声叹气,然后,一口接一口吸烟,脸上愁云密布,完全恢复了虎子来之前的忧愁哭丧模样。
过了很久,三爷才沉闷地发出一声叹息:“唉,我就说,这人是放鹰的。你们都不信!”营里那些曾经为虎子指责过三爷的人,一个个表情木然,面带愧疚,谁都没说一句话。
从那以后,刚刚过六十岁的三爷,愈发衰老了。
三爷恶习
听人说,三爷身上沾染的恶习,在儿子闯子死后没多久就慢慢染上了。他开始喝酒了,还常常夜间一个人外出不归。三奶拿他没法,只好听凭他去。开始人们以为他是为儿子死的事心里排解不开,一个人出去解闷。时间长了,村里人风传三爷夜里出去是找地方摇单双了。
那时我已十来岁了,大人们说三爷的事,也有所耳闻。心想,三爷咋去干白送人家钱的事情?他赌博、喝酒上的两件事,至今我还清楚记得。
一次是三奶去闺女家,三爷一个人在家里。有一天吃早饭时,住在一片的人不见了平日里爱凑场的三爷。一个爱和三爷说笑的本家侄儿,端着饭碗往三爷家里跑,想看三爷到底是咋回事儿。进门一看,三爷一个人睡在床上正唉声叹气哩。问他啥原因,三爷似乎很伤心,带着哭腔对侄儿说:“夜儿黑上家里来了贼,把屋里最值钱的拉车轱辘偷跑了。”侄儿一听,猛一吃惊,扭头吐去了噙在嘴里的一块红薯,诧异地叫道:“没听说有贼呀,营里其他家没听说丢失啥东西啊!”三爷秧踏踏从床上坐起来,一脸冤屈表情,叹息道:“嗨,你说这贼,咋偏来偷我这可怜人家的东西呢?”不知详情的侄儿劝说他:“大大,事已经出了,你不要太伤心了。赶紧做饭吧。”三爷这才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一脸忧愁地说:“你婶儿回来了,我可咋交代啊?”侄儿这才明白三爷忧愁的原因,自告奋勇说:“大大,没事儿。你尽管放心,婶儿回来了我来跟她说。”三爷这才放下心来,开始生火做饭。
事情并不像三爷说的那样。没过多久,营里一个去街上赶集的人回来说:他哪里是车轱辘叫贼偷了?是他在赌场上输光了身上的钱,还欠了赌债,被人家连夜追到家里,硬逼着拿车轱辘抵债啦!大家这才明白,三爷那天是在给大家演戏。
另一件事是有一次,三奶把积攒了很久的钱交给三爷,让他到集市上买只绵羊回来养着,每年剪几茬羊毛,挣点油盐钱。三爷高高兴答应了,吃过早饭,带着三奶给他的钱,乐颠颠去街上了。一直到吃晚饭时,还不见三爷回来。三奶知道事情不好,一个人黑灯瞎火地满营里打听三爷下落。去街上的人说,上午在街上羊行里,压根儿没见三爷的影子。三奶一听,那个气不用说有多大了。嘴里不停骂着三爷,气狠狠回到了家里。
那一夜,三奶听凭油灯彻夜亮着,独自坐在堂屋里等三爷回来。一直等到鸡叫三遍,三爷才歪歪咧咧从外面回来了。一见三奶,喷着满嘴酒气,哭撇撇对三奶苦诉:我都没脸回来见你了。一大早到了街上,不知咋就把钱弄丢了。我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找到钱的影子。那时候我死的心都有了,可又不忍心把你一个人撇世上。我,我只好又回来了。说着话,泪水顺着苍老的脸颊滚落下来。三爷的一番哭诉,反让三奶气也不是恨也不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过了好半天,才用手指着三爷的头,狠狠责骂道:你啊,就是一头记吃不记打的驴。永远改变不了那副不成器德行!
妻女出走
三爷染上的种种不良习气,不仅遭到营里人的鄙夷,也深为三奶和女儿不满。本来三口之家,其乐融融的,可这样的气氛因三爷而荡然无存。三奶性情温顺,不多言语,在营里的威信比三爷要好很多。
小时候,对三奶的印象确实比三爷好。我们小孩家,星期天节假日除了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外,剩下的时间就是满营里疯跑,或凑在那个空场上,做各种游戏。三爷家门前有一个圆形池塘,池塘东北面坑岸上是队里的石碾,石碾正对着新挪过来的磨道。石碾是营里人碎红薯干,碾谷籽皮必需的工具。石碾和磨和三爷家一排房子,在三爷家北面隔一户人家。那里空间大,平日营里人不是在石碾上碾压谷物,就是在磨道里磨面。小孩子爱往热闹地方凑,原本来寂静的三爷家门口,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三奶没事时,常笑眯眯地站在家门口看我们玩耍,有时候还把自己炒的包谷花,黄豆什么的分给我们吃。三爷就不那样了,他时常一个人蹲在家门口吸烟。正玩耍的小孩子,不知哪一点惹恼了他,他会突然站起身子,使劲用手磕着烟袋锅里的烟灰,厉声喝道:“都滚到别处儿玩去,别在这儿惹人心烦!”
我们中也有不认他账的,见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不仅不收敛,反而高喊着他的小名气他:“就是搁这玩了,咋!气死你老‘打岔儿’!”
三爷登时气得满脸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那样子像刚扛完一二百斤重的麻包一样,难受得急速咳嗽起来。等咳嗽平定下来再呵斥我们时,声音明显断续微弱,十分吃力,气势也大大降低了。这时候,他不再撵我们,气鼓鼓地转身回到家里,不再出来。正玩耍的我们,像取得了多大胜利似的,一起停下进行中的游戏,齐声对着三爷家的门口大声喊道:“老‘打岔儿’,气死你!”然后,便是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开心哄笑。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有一天三爷家突然来了个年岁大约三十几岁的男子,说是他一家亲戚的娘家侄儿,来与她家姑娘相亲的。那男子看上去比三爷闺女大十几岁,家在北边距离我们这儿二百多里远的一个山区。三爷说啥不同意,他说:俺们老两口就这一个女儿,还指望她明儿给俺们养老送终呢。找恁远个婆家,我们晚点就是想去一趟,怕也得好几天跑。
三奶和闺女都同意,听三爷这么说,娘俩气得和三爷大吵起来。
三爷闺女似乎比母亲更恨自己的父亲,没待三爷话说完,厉声接过了三爷的话茬:你还有脸说呢,就你那样子,俺们娘俩跟着你,早晚还不饿死在你手里!
三爷没了主张,背倚着门框,蹲在地上,一脸习惯性忧愁模样,除了一个劲儿吸烟,再也没话说了。那一刻,我们围观的小孩,感到三爷那么可怜,三奶和她闺女那么可恶。平日里对三爷那股恨劲儿,一下子不见了。有一个楞头青小孩挥舞着小手,瞪着眼对三奶和她闺女吼道:“你们都是卖国贼!三爷,不要答应她们,他们都是骗子!”
最终,三爷没能阻挡住娘俩要走的决心。过后没几天,趁三爷出去干活,三奶带着女儿偷偷丢下三爷,跟着那男子走了。
可怜的三爷,那些日子一天到晚一脸愁云,始终没有散开过。原本不太佝偻的腰一下子弯了不少,像被谁狠狠击打过一样,走起路来颤巍巍的,仿佛一不小心就会跌坐在地上。
好在没过多久,三奶领着闺女回来了。三奶娘俩果然受了男子蒙骗,他的那家亲戚把三奶娘俩领到娘家后才知道,自己的侄儿原来是一个到处行窃的流窜犯。亲戚到底良心上有点过意不去,动用了家族里其他人,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三奶娘俩送了回来。
出人意外的是,三爷没有对三奶娘俩发任何脾气,像啥事没发生一样,一家三口一如既往地照样一起过日子。
从那以后,人们忽然发现三爷对三奶和女儿的态度反比以前好了许多,一家人的关系也比以前融洽了不少。
难言之隐
三爷有点消极的生活态度,还源于他年轻时一件事。三爷刚成家时候,有一年春节跟营里人一起赶庙会。在一个卦摊前,一行几人相约抽了签。打开一看,其他几人签上的卦辞很好,只有三爷抽了个下下签,卦辞自然很不吉利。已经满肚子不高兴的三爷不甘心,偏要算命先生给自己解卦辞。算命先生不知出于啥原因,直接对他说:“不用看了,我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是一个短命三郎啊。寿不过三轮。”三爷一听,倒吸一口冷气,庙会也不赶了,扭头就往家里走。
那时候,三爷父母都健在,三爷半晌里气鼓鼓回到家里,老两口不知儿子出了啥事,凑上前想问个究竟。三爷一声接一声叹息,就是不搭理父母。他越这样,父母越是疑心,越想知道儿子出了啥事,也就连续不断地问个不停。三爷无奈,这才说出了个中缘由。三爷的母亲是精明有见识的人,一听儿子说这话,立刻骂了起来:“亏你还是个硬邦邦的大男人,这些疯话都当真!没听说算命打卦,一绺子白话?我当是出了天塌下来的大事哩!”
母亲的一阵臭骂,三爷心里宽泛了不少。他将信将疑地看看母亲,对算命先生的话不再信以为真了。慢慢的,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
后来,三爷的寿限真不像算命先生说的那样,他去世时已过古稀之年。但有一点算命先生还是说中了,说三爷有几年从军的命。果然三爷刚满二十岁那年,被抓了壮丁。那时候,抗日战争已进入尾声。他所在的国民党部队,和日本人打过不少仗。三爷从来不在营里人面前提这事,必定他短暂的军旅生涯是在国民党部队里度过的。这是他一块心病,不愿人们提起。谁一旦不小心提起他当兵的事,他马上会满脸不自在。
文革中,三爷受到过红卫兵批斗,但这绝不是他曾当过国民党兵的原因。旧社会,被迫抓壮丁的人,农村里不在少数,真较起真来,要整的人太多了。三爷被批斗,是因为他曾经参加过一个反动帮会,那帮会是专门与共产党和老百姓作对的。在地方老百姓心中,影响极害。三爷头上戴着的不是当过伪军的帽子,而是参加过反动会道门的帽子。
那时的批斗会没有一些人说的那样玄乎,批斗是批斗,极少打人现象。批斗会上,人们义愤填膺地揭发批判,一遍遍跟着人呼喊口号。会议一结束,被批斗的人和批斗的人照样在一起干活,吸烟、说闲话,拉家常,像什么事儿没有发生一样。
头上戴着各种帽子的人,不是没机会取下来。只要表现好,群众认可,一次会议就可以让你重新回到群众中间。我们队里那时候头上戴有帽子的人有两个,除三爷外,另一个是我当过伪保长的伯父。
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东西两队的人都集中在三爷家门前那个池塘的西岸开会。公社、大队也来了干部,会议主题是让全体社员讨论给三爷和伯父摘帽问题。公社和大队的干部先作了发言,然后由三爷和伯父各自汇报在群众监督下的自我改造情况。他俩汇报完毕,让全体社员表态看谁可以摘帽。结果伯父的帽子大家一致认为早该摘了,而三爷的帽子,许多人都说,还得让他继续戴着。这样,三爷的帽子多戴了两年。好像他女儿出嫁那年,在又一次两个队的群众会议上,大家才同意三爷的帽子可以摘了。这样,三爷才重新回到大家中间。
关于三爷当兵的事,我曾问过他多次,他都讳莫如深。直到一个夏天的晚上,村里几个小孩子围着三爷让他给大家拍瞎话时,我才使了一个小心计,引他说出了一点。我说:“三爷,你当兵的时候,真的打过日本鬼子?”三爷猛一愣怔,直直看了我半天,才小声说了句:“打过,我那时是机枪手。”这一下,大家来了劲,一下子觉得三爷的形象高大起来。有几个小孩愣愣地瞅着三爷,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过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问三爷:“你不会是在骗人吧?”三爷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把烟袋哨儿从嘴里拽出来,高高擎在右手上,一副很神奇很自豪的样子,对我们说了句:“你们这些小彪将们,我还骗你们不成?不是你三爷吹的,我打死的日本人可以拉一拉车!”
看三爷那副得意的样子,我忽然想起另一个问题,突然问他:“那你也和解放军打过仗吧?”三爷猛一哆嗦,像不认识我似的,扭头盯着我,好久没说一句话。直到其他几个小孩也跟着追问不停的时候,他才冷冷说了句:“你这娃,净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罢扭过头,再也不理我们了。
小孩的好奇心不是谁一个不友好的表情就轻易消失的。我们硬是缠着三爷不放,也不让他离开,一定要他说说和解放军打仗的事情。三爷无奈,像是对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打仗的事,只要枪一响,哪边不死人哪!”然后,真的再也不理我们了。
我和三爷
我和三爷之间曾经发生过不少有趣故事,都是我十岁以后的事了。
第一件是和三爷一起下地抄红薯地。秋天队里的红薯起完后,是不允许人们到地里“溜”红薯的,必须在掌鞭第二遍翻抄后,才允许大家溜余下的红薯。
小时候,最爱干的活儿就是溜红薯。早饭、午饭后,和伙伴们一起扛着锄头,提着篮子溜红薯的感觉,太诱人,太有趣,太令人心向往之。走进红薯地后,只要就住一个地方可劲儿挖,总会有所收获。经过半天辛苦,谁突然挖出一个红薯,绝不亚于钓鱼的人突然钓住一条大鱼,让人既高兴又振奋。
我跟三爷一起下地翻抄红薯是队里委派的。三爷那时是队里的掌鞭,我跟他一起为队里翻抄红薯。跟在犁后面捡拾现成红薯和独自溜红薯相比,感觉是绝对不一样的。捡拾红薯没刺激性,提不起兴致,有点乏味。溜红薯就不一样了,尽管劳动很长时间才能挖出一个红薯,由于来之不易,就倍加珍惜,倍感有意义。
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跟着三爷捡拾红薯,我喜欢边干活边听三爷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三爷扶着犁把在前面吆喝着牛走,我㧟着筐在后面捡拾。捡够大半篮了,便㧟到地头放在一起。
收工时候,队里会派牛车到地里接我们,把当天复收的红薯拉回去,分给大家。
三爷不是一个好掌鞭,他喂的牛没有其他掌鞭喂的牛肥壮,干活速度也不高。他当掌鞭没多长时间,队里便把他换下了。尽管如此,我却喜欢跟三爷一起下地干活,始终觉得那是儿时一件很快活的事。
每次到地里后,三爷扶着犁把走在前面,晃着扎鞭驱赶着牛,嘴里不停“打打咧咧”地喊着。我在后面把翻出的红薯,一一捡起来放进筐内。三爷一边干活,嘴里一边不停使唤着牛,还断断续续地给我讲乱七八糟的往事。他讲的不咋好,可我很喜欢听。
静寂的旷野里,高爽的蓝天下,闻着新翻泥土散发出的清新气息,夹杂着牛新拉下屎尿的骚臭气味,一点不适感觉都没有,反觉得自己不是在干活,而是在享受愉悦身心的高雅活动。每犁几个来回,三爷就对我说:“牛太累了,咱们歇一会儿吧?”我当然求之不得。我们坐在地头草地上,三爷慢悠悠吸着旱烟,絮絮叨叨给我讲他经历的往事。我呢,随便擦干净一个红薯,一边磕着皮慢慢吃着,一边入神听三爷叙说。时不时插两句话,故意引他把话缠得开一些,这样就能多听他说点东西。
有两次收工时候,我对三爷说:“三爷,能腾出一头牛让我骑着回家吗?”三爷嘿嘿一笑,对我说:“你小彪将说了,有啥不行的?”
于是,三爷解开一头牛的绳套,只用一头牛拉着拖子和犁从大路往回走。我牵过解了套的牛,跃身骑上牛背,一拉牛缰绳,喊了声:打打,打打。牛便迈开四蹄慢慢走了起来。我在牛背上哼唱着歌子,引导着牛,沿着沟沟坎坎高低不平的乡间小路往家里走。骑在牛背上晃晃悠悠的,既新鲜又舒服,有点坐在轿子里的感觉,真让人飘飘欲仙了。
夏天的晚上,我不愿睡自家门口,喜欢伴着营里的大人们睡。借此机会听到大人们讲天南地北奇闻异事。三爷晚年,是队里唯一的五保户。他家原来的房子早已破损得无法居住,队里紧挨着仓库东山墙给他们老两口新盖了两间房。三爷的房子面朝南,东边是队里的炕烟楼,炕烟楼南边搭了一间很大的草棚,是炕烟楼火塘所在处。炕完烟后,草棚里只剩下队里那辆牛车,三爷每天晚上睡在牛车上。
为了听三爷讲故事,我常带着铺盖睡到草棚里,每天晚上都缠着三爷让他拍瞎话。三爷那时已不用烟袋吸烟了,喜欢自己卷“喇叭筒”吸。那时纸很缺,营里不少大人经常向我要用过的书本作业本当卷烟纸。有天晚上,三爷忽然来了灵感,笑哈哈地对我说:小彪将,不是爱听瞎话吗?咱俩来个交换。你每天给我裁十张卷烟纸,我给你拍一个瞎话,咋样?我一听,满口答应。十张卷烟纸对我来说,太容易做到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先把十张卷烟纸送给三爷,然后他开始给我讲故事。三爷不是好讲家儿,他高声大调的,故事讲得不连贯,常自相矛盾。我那时年岁小,丝毫不顾及三爷的感受,在他讲得不圆满或者讲得前后有矛盾时,马上提出质疑。三爷一点不计较,只说自己年纪大了,记不太清楚了。说完,继续讲下去。
多少个宁静夜晚,在习习凉风中,我和三爷沉浸在他所讲述的故事中。三爷吸着自制的纸烟,不停地咳着涌上喉咙的黏痰,语调时高时低,故事讲得断断续续。有时候,三爷正讲着,发现烟灭了火。立刻停止讲述,重新把烟卷点着,嘴里嘟囔着:“日他妈,咋就灭了火?”骂完,继续给我讲故事,兑现承诺。黑暗中,常感到三爷讲的故事就发生在眼前,让我如痴如醉。从三爷那里,我知道了呼延庆打雷,知道了杨家将征西,知道了苏三遭难,知道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知道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知道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知道了朱元璋大战陈友谅……
我始终觉得后来喜欢读书,尤其喜欢读小说故事类的书,是受了三爷和营里许多人所讲故事的影响。
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依然很内疚,我曾经骂过三爷。
那是一个暑假,在稻场里。我们一群小孩正无所顾忌地疯狂着,不知为啥惹翻了正在干活的三爷。他说话不中听的习惯犯了,独对着我吼道:你这小彪将,仗着你爹是队长,搁这儿胡来!这句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一下子把我的怒气激出来了,我平时最反感谁说我占着父亲是队长的话。那一刻,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怒气迅速窜上头顶,看着凶巴巴的三爷,不知咋的骂了一句:我爹是队长,X住你妈了!
话一出口,感到自己做了错事。稍一愣正,扭头就跑。三爷气不打一处来,挥起手里的扎鞭追了过来。奔跑中,只感到身后半空里响起一声清脆的鞭响,随即传来三爷的怒吼声:“你个小彪将,诀谁里!”
我气喘吁吁跑回家时,母亲问我为啥慌成这个样子。我一句话没说,心里既生气又难受,要知道我可从来没骂过营里任何一位长辈的啊。今天咋就突然骂了我喜欢的三爷呢?一直到晚上,我才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给母亲说了这件事,央求母亲明天去三爷家替我赔个不是。
第二天,我羞呆在家里四门不出。一直到母亲从三爷家回来,对我说:你三爷说,你骂他是一时着急才那样的。他还说,你是营里他最喜欢的孩子。听了母亲的话,一直不安的心才稍稍好受一点。
三爷去世那一年,我没在家。此前三奶已经早三爷离开了人世。回家后,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悲痛。三爷一生充满不幸,经历了一般人没有经历过得诸多揪心事。但三爷又是幸运的,他遇到了好时光,他和三奶身后一切后事都是生产队操办的,在那时的农村还是高规格的。父亲那时还是队长,父亲对我说,对待三爷那样的孤寡老人,自己和队里也算尽了心也尽了力。在孝道日渐淡薄的今天,许多儿女双全的老人,身后丧事都办得让人倍感凄凉。三爷老两口能如此善终,我想他们在天有灵的话,也会快慰于九泉的。
2012-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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