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报告文学《跨过鸭绿江》创作谈
我有个习惯,每到一地总要去当地的博物馆和纪念馆看看。2013年春,我在沈阳某部队采风期间,去了东北烈士纪念馆。
那天大雨,馆里几乎没有人。我遇到一位老太太,一个人扶着轮椅,慢慢地沿着展线一步一寸地挪着。她看上去应该有90多岁了,矮小又衰弱,双目混浊,头上稀疏的白发晃荡着。我上前想帮忙,她摇头摆手。我就退后几步,不出声地跟着,一路用余光关顾她。老人在一个展柜前停下,默然地端详墙上的一张照片。过了一会儿,她俯下头来,双手搂着展柜,脸庞长久地、紧紧地贴着展柜的玻璃,仿佛在体味那展柜内物品的温度,脸上老泪纵横。直到有个年轻人轻手轻脚过来,扶着老人离开。
我走过去看,墙上的图片是一张不甚清晰的合影,一群年轻人戴着大红花错落地站着,静默,微笑。面孔仿佛熟悉,又仿佛陌生。人群背后的上方有一个大横幅: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展柜里是一个很旧的背包,并没有注明物主。我用手摸摸展柜,光滑的玻璃柜面冰冷,上面还留有老人的泪痕。
那一年的深秋,我去丹东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纪念日活动。那一天来了很多人,纪念馆的全景画展厅挤满了观众。这个展厅的全景画运用了现代高科技的声光电及全息影像技术,在百米多长、高达十几米、270度环形超大空间里,逼真再现了第二次战役中清川江战斗的激战情景,场面逼真,十分震撼。演示正在进行的时候,在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枪炮声和炫目闪烁的炮火硝烟中,我听到了一阵无所顾忌的痛哭声。循声看去,只见一位瘦小的白发老太太身体前倾,双臂使劲前伸,似乎努力想去拥抱她面前阵地上那位年轻的志愿军战士的雕像,但栏杆阻碍了她的努力。这情景霎时刺痛了我的心。泪眼模糊中,一些似曾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明灭交错的炮火闪烁中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了。不知怎的,我觉得这位老人是之前见过的。活动结束后,我出去找她,但走到大厅里,眼前赫然全是面容沧桑的白发老人。他们是志愿军老兵,或者是老兵们的家属,坐在轮椅上的有十几位,我没有认出我要找的是他们中的哪一位。
那天中午,我去了鸭绿江边。
丹东真是个美丽的城市,不仅美丽,而且洁净、安静,宽阔的马路上行人极少,鸟鸣的声音清晰可闻,阳光从透明的天空洒下,远处的道路、近处的树叶都在闪光。站在江边极目望去,两岸风光触目可及,一带江水波澜不惊,不疾不徐地拥着无数粼粼的闪光,悄无声息地流淌,这情景宛若童话。但蓦然间,那座断桥闯入视线,横在江面上一截,用冰冷的铁质和尖锐的断裂备注着它曾经惊心动魄的过往。如果不是那场战争,大概鲜有人知道,这个位于中国北方的小城,也不会有那么多人知道这条名叫“鸭绿江”的河流。是的,如今“鸭绿江”这个词语,已经成为那场战争最直接的注脚。
站在断桥的尽头,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又闪烁出现了。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列长长的队伍,在初冬薄雪的冰面上正在过江前行。他们每个人都英姿勃发,虽然没戴帽徽、没有臂章,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光荣的名字:中国人民志愿军。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土地革命时期就加入了革命队伍,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穿越过几十年的枪林弹雨,终于迎来了新中国的解放。五星红旗第一次在天安门广场升起的那一天,他们是多么的欢呼雀跃、热泪盈眶。可是,建设和平家园的幸福蓝图刚刚展开,一声令下,他们又重新拿起枪,打起背包,走上保家卫国的征途。这一次是去国怀乡,一条江水隔开了他们和亲人,却不能隔断祖国儿女对她的忠诚。他们大步走着,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只留给我们一个个果敢的背影。这个画面那么清晰,那么明确。那一刻,“鸭绿江”一词像一记重锤击打在我心中,我想,我要为这场战争写点什么。
调研、酝酿的过程非常漫长。我花费数年时间做了资料研究和素材准备,寂寞、繁杂、疲累但甘之如饴。我以为创作与准备的关系,如同打仗与粮草。一个有责任和有追求的作家,不会在获取之后只作原貌式的描绘,而是要调动起全部记忆中最清晰、最感怀的那些经验和细节,经过思考沉淀之后再次发酵,去重新建构、营造、还原、重组,在更高的层次上重新再现——那些苦难与欢乐,荒凉与繁荣,忧戚与辉煌。我像一个资深的战术军师,处心积虑地谋划,事先用时间的经纬、事件的节点、命运转折的高地,精心布局了一副战争的沙盘。而后,我俯身其上展开叙述,时而黄钟大吕纵览歌唱,时而竹丝小调纤语徐徐,或瞻前顾后,或高瞻远瞩,皆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人物永远是第一位的,涉及历史的文学更需要用鲜活的人物来演绎。写抗美援朝战争,我的目标不只停留在写好主要人物上。抗美援朝战争的伟大意义,远不只是一次战争的胜利那么简单。对于这场完全不同于以往历史的战争,我并不满足于只是复盘人物的浩然英雄故事和战场的奇诡波澜,也不想止步在只用牺牲奉献和信仰主义的思路来表达。
我们的人民军队历经血火洗礼,是在战斗中成长,在战火中壮大的,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但是抗美援朝战争与人民解放军历史上经历的任何战争都不同,抗美援朝战争创造了人民军队许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国作战,第一次真正由单纯地面作战转向现代化立体作战,第一次实行运动战与阵地战相结合的战术,第一次由单纯前方作战转变为前后方全面作战,第一次提出“在保障中战斗、在战斗中保障”等。我寻找在爱国、英雄、悲壮之外更丰富、更独特的主题元素,不仅探讨文本在时代背景下的文学意义,也充分考虑军事学与史学上的价值和作用。
确定书名的时候,我还是用了那句最耳熟能详的话:《跨过鸭绿江》。封面主图的背景用的是那张在初冬薄雪的冰面上,志愿军大部队蜿蜒过江的图片。底色我坚持用红色,我叫它:旗帜红。
2021年7月,长篇报告文学《跨过鸭绿江》由人民出版社出版。在作品中,我将大量精彩的历史细节与过程重新梳理,合理解析安置,尽量清晰明了地为读者还原那场艰苦战争的真实风貌。同时,其中也植入了我对这场战争从军事战略战术、后勤组织结构到政治历史定位及战争与人性等诸多层面的思考和总结。有关专家评点这部作品:“具有文学与史学兼备的坚实质地。”
好的作品,要经得起读者的挑拣、专家的评点,耐得住时间的淘洗、历史的考量。有读者问我:“你的报告文学有很高的辨识度。你们军旅作家是不是特别擅长写军事题材作品?”
在军事题材报告文学领域,军旅作家的作品的确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我和他们一样,来自军队,成长在军队,扎根在军队。多年军旅生涯的浸润和淬炼,让我们的眼睛、思想、体验、呼吸甚至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天然充满着军队和军人火热与炽烈的因子。
文学与身份息息相通,文字与作品水乳交融。强调辨识度,是我一向坚持的对自己作品的要求。
写作使我受益良多,写作中领悟到的有关文化、历史、思想,以及对人物探幽索微的感悟,不仅献给了读者,也反哺了我自己,让我的人生充满了反省和期待。
享誉国际的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说过:“作家的秘诀不在于灵感,因为谁也不知道它来自哪里,而是靠固执、耐心。”
是的,固执、耐心。在漫长的写作期间,我几乎无法让自己懈怠,因为我总感到有目光在注视着我,是那些老人们苍老的眼睛。时不我待,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已经渐行渐远,我要用我有限的书写,将他们永远留住。
打开这本《跨过鸭绿江》,你就会看到他们:那些年轻矫健的背影行进在鸭绿江薄雪的冰面上,那么长的队伍。他们一律身负背包,背向我们而去,每个人都没有回头。因为母亲就在身后,家园就在身后,祖国就在身后。他们走得如此坚定、豪迈,每个人都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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