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里,过去对手艺人都以“某氏”、“某某氏”相称。譬如某剃头匠便称之为“某氏”。我记忆里最早给我们村子里剃头的人姓张,村里人都叫他老张氏。
说起老张氏,我们家和他还有点亲戚关系。他虽然住在我舅爷家北边的村子里,可他却是我舅爷的本家弟弟。从舅爷那里的辈分赶,我得叫他舅爷。
老张氏并不老,我记事的时候,他也就是三十多岁,高挑个子,生着两只很有神的大眼睛,一天到晚都瞪得大大的,像两只黑色铜铃一般。凡是他抬眼看谁的时候,双眼里面就射出两股令人害怕的冷光。他略显白皙的面孔上泛着一层红色,像是他天天都在喝着酒一样。一副又黑又浓密的落腮胡子,永远都是半长不长的样子,让人感到很威严。他很少对人说笑,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若不刻意笑一下,你会感到他早早晚晚都在生谁的气。村里的大人们和他说话,他的笑容还是常会出现的。对我们小孩,似乎从来就没笑过,很让我们害怕。
老张氏笑的时候,密植着黑胡须的双唇微微咧开,冷峻的双眼角稍稍变得和善一点,那年代难得一见的两排洁白牙齿便会随着双唇的咧开慢慢露出来。然而,他整个面部却不似一般人那样,一笑就堆成了花朵。老张氏的笑永远波及不到面部其它地方,看上去很冷冰。实话说,他所谓的笑对小孩子来说,简直比不笑时更让人害怕。
老张氏剃头时很少说话,腰杆笔挺,技法娴熟,给大人们剃头刮脸刮耳朵掏耳屎剪鼻毛,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轻松自然,干脆利落,从无拖泥带水之感。剃头刀在他手里,就像笔杆在书法家手里,纵横捭阖,挥洒自如。不大功夫,一副酣畅淋漓的作品就会呈现在人们眼前。那时候农村男人一旦过了三十岁,没有几个留长发的,大都留着光头。老张氏每隔半月就要来村里一次,给村里的大人小孩轮番剃一次头。剃头的费用一律由生产队年终统一结算,个人不需要付任何费用。没事的时候,老张氏的剃头摊子跟前总是坐满了村里的老老少少,大家一边看他剃头,一边说着闲话。老张氏的剃头挑子很简单,一头是一只装剃头家什的木箱,一头是一个烧热水的小火炉。我们那里还没有烧煤的时候,火炉里就只有烧生产队特意为他准备的硬祡。后来队里因炕烟开始烧煤时,他的火炉也开始烧煤。他的那只木箱子坐落在一个类似脸盆的木架上,上面既可以搭毛巾,也可以挂荡刀布。每当他给人剔头的时候,火炉旁放着一个大水桶。老张氏干起活来动作利索,从不拖泥带水。他熟练地把火炉上那只钢精锅里的热水,舀在旁边洗脸架上用于洗头洗脸的盆子里,然后从水桶里舀一瓢凉水兑在热水里,用手轻搅一下,试试水温。如果可以,转身把围裙系在被剃人脖子上,看似若无其事却又动作干练地为那人洗头洗脸。洗完头脸后,拧干盆里的毛巾,在被剃头人头上脸上反复擦拭两遍,这才直起身子,很准确地把毛巾扔到脸盆里,回身取出剃头刀,在荡刀布上正反来回荡几回,开始剃头刮脸。剃头刀在老张氏手里轻轻滑动着,持续不断地发出动听的“噌噌”声,随着一声声细微的“噌噌”声响,一簇簇绣成团的短头发雪花般飘落在围裙上,再陆续跌落在地上。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个刚才还是短发护头胡须满面的人,便魔术般变得光头明亮,面容净板。
大人们的头都是老张氏剃的,小孩子的头是由老张氏随身带的徒弟剃的。那徒弟其实是老张氏的儿子,十二三岁,年长我七八岁。听父亲说那孩子不是老张氏的亲生儿子,是他续弦妻子带到他家的。老张氏对那孩子很好,跟亲生的没有什么两样。虽然老张氏对其他孩子整天都是那副永不变更的严肃刻板模样,可对那孩子却极和善。每对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温和,面含笑意。只有那个时候,我才觉得老张氏身上也有让我们感到可爱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自从对老张氏有印象以来,我就很少对他产生好感过,觉得他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魔怪一样,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反感。因此每一次轮到他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不想看到他那副令人生厌又感到害怕的冰冷面孔。然而,我对他那个徒弟,也就是他的继子,却出奇的喜欢。那孩子叫少娃,按辈分我该叫他表叔,可天知道我那时竟一直叫他少娃哥。父亲和母亲几次纠正我错误的叫法,硬逼着我叫他少娃叔,可我就是从内心深处扭不过这个劲儿来,总觉得叫少娃哥比叫少娃叔自然顺口。脾气很害的父亲,几乎啥事都不许我们兄弟姐妹们任着自己的性子来,唯独在这一点上,和母亲一样依了我。记得有一次,老张氏父子二人该我家管饭,上午母亲做好饭后,父亲特意对着我说:“去,喊你少娃——哥,来咱家吃饭。”显然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很不自然的。可我却感到很高兴,我太喜欢少娃哥了。他一点也不跟老张氏一样,他给所有小孩子剃头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一个经常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又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大哥哥一样。我叫他少娃哥,他一点都不计较,他的各种反应让我感觉得到他也很喜欢我。他也很喜欢来我们家吃饭,我母亲待人既厚道又贤惠,在农村人中算得上一流的做饭好手。平日里,我们自己的饭食尽量做得简单些,可一旦有了客人,不管是谁,母亲都是拿出自己最拿手的本领和家里最好的东西,做给客人们吃。每次吃过饭后,老张氏便和父亲坐在饭桌前,吸着旱烟,说着话,我和一些小孩子便和少娃哥一起玩各种游戏。农村孩子洋气的玩具和玩法没有,可属于我们自己的玩意儿和活动却不少。我们一起打转儿,推铁环,打翘儿,藏老闷(捉迷藏)。少娃哥一点也不欺侮我们小孩子,论输赢的时候,只要是他输了,一点也不胡来,和我们一样接受大家规定的惩罚。
常常是我们玩得正起劲的时候,忽然就听到老张氏一声喊叫:“不玩了,干活吧。”声音虽然不大,可立刻震得我心头一惊,少娃哥立即停止了说笑声和正在进行的活动,擦了一把汗,对我们说:“等吃过晚饭,我们再玩。”说完话,一阵风似地跟着老张氏跑开了。搞得我们这些正玩在兴头上的小孩子很失落也很沮丧,无不瞅着老张氏远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小声嘟哝着骂:恶心人的老张氏!
有时候大人们全部剃完了头,或者个别大人暂时有事忙着没顾得上赶过来剃头,老张氏也给我们小孩子剃头,这是最让我们恐惧和反感的事情了。许多小孩都是在大人的强拉硬逼下,撕撕扯扯来到老张氏跟前。大家无不带着惊惧,身上不自主地打着颤,勉强接受老张氏的“洗礼”。老张氏呢,依然一脸严肃的表情,一句话也不说,拉着谁就来到自己跟前,或给你剃锅盖头,或给你剃小平头。整个过程,从未见他对哪个小孩露出过那怕一丝笑容。最可恨的是,他剃头时,如果哪个小孩站得不端正,或者脖子稍微扭别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他就会停下手中的剃头刀或者推子,恶声恶气地来一句:“站规矩一点,头伸端正一点,别扭着干啥!”小孩们闻听他的话后,立马就会浑身一哆嗦,面露惊恐之色,赶紧双脚并拢,立直起身子,竖端了脖子,继续接受老张氏的摆弄。老张氏每给一个小孩剃完头,都有一个习惯性的动作,用手在那小孩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一下,冷冷地说一句:“小彪将,滚蛋吧。”那些剃完了头的小孩,一点也不计较他说的话,如获得大赦一般,飞快回到大人身边或者其他小孩子中间。这时候,老张氏就会扭过头,黑着脸孔,瞪着他那两只怕人的大眼睛,对着其他小孩子喊道:“谁还没有剃?快点滚过来!”于是,又一个小孩自认倒霉般在大人拉扯下来到老张氏跟前,极不情愿地接受着和前一个孩子一样的剃头过程。
老张氏在村子里如此让小孩子害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或者一年两年的事情了,这几乎成了一种永远也去不掉不魔咒,套在村子里一番又番小孩的头上。村里不少妇女,很长时间内拿老张氏吓唬自己的孩子。要是谁不听话了,母亲们镇不住自己的孩子,就会这样说:再哭,叫老张氏来把你抱走!这一招还真灵,小孩的哭闹声立刻戛然而止。更有太胆小的,惊慌地撑开大人往屋里钻,或者委屈地闭着鼓憋的嘴,瞪大惊恐的眼睛,紧紧贴着大人的身子,生怕老张氏突然走过来把自己抱走。
老张氏每一次剃完头后,总是担心村里还有谁因事耽搁没来得及剃,就在村子里跑几个来回,高声喊道:“谁家大人小孩还没有剃头?我马上就要走了!”如此三番地喊着走着,小孩子们都远远地跟在他的后边,不知为啥,大家都觉得他的喊叫声很中听。一些胆子大的小孩,竟然趁他转身没注意时,也猫着身子,双手捂着嘴巴,低声跟着他叫喊:“谁家大人小孩还没剃头?我马上就要走了!”等到老张氏那张冷酷的脸扭过来,看是谁在学他喊叫的时候,那些学他的小孩便一哄而散远远地跑开了,那些没有学他喊叫的小孩虽然没跟着跑,却一个个瞪着慌乱的眼睛,倒退着身子,生怕他错认了自己。老张氏呢,其实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稍稍看了我们一下,仍然继续挺着他笔直的身板,继续挨家挨户喊着他那句不变更的话语,直到把村子里各户人家走个遍喊个遍为止。
剃完了头的村子里,大家的面貌焕然一新。男人们小孩们都显得格外精神,往日凑在一起时邋里邋遢的样子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光溜的脑袋,净板的面容,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像是年轻了几岁。
然而过不了几天,男人们的脸上便又慢慢长出了乱糟糟的胡茬,光溜的脑袋上也渐次被张长的头发所遮盖。每当这个时候,也就意味着老张氏的到来已经为时不远了。大人们闲暇无事时,总止不住地念叨着老张氏为啥还不来。我盼望的当然不是令人生厌害怕的老张氏,而是让许多小孩都喜欢的少娃哥。
果然,有一天上午,我跟着干完活的大人们从地里回到村子里,老远就看到村子北边的池塘边,摆放着老张氏那副叫人再熟悉不过的剃头挑子。少娃哥正手拿蒲扇,弯着腰,对着火炉拢煤火,老张氏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磨着剃头刀。他每磨一会儿,就要用身边脸盆里的清水淋去刀上面的水浆,然后轻轻地用右手大拇指在刀锋上荡几下。磨刀石在那个时候几乎家家都有,可老张氏的磨刀石却与众不同,一是个头小,二是石面细腻光滑,三是磨出的浆水浓稠且呈青灰状,一点也不像一般人家的磨刀石那样,粗大笨拙,磨出的浆水黑不黑黄不慌灰不灰青不青的。我曾问过父亲,父亲说:“剃头匠的磨刀石咱这里产不出,都是从远处买来的,价钱要比一般人家用的磨刀石贵许多。剃头刀的刀刃锋利脆蹦,搁在咱们的磨刀石上,轻轻一碰刀刃就会崩豁的。”听父亲一说,我才想起来,难怪老张氏每次磨完剃头刀后,都是小心翼翼地把磨刀石细心地用一块湿布包裹着,不用的时候绝不放在外面,而是紧锁在他那只小木箱里,像侍弄什么宝贝似的,决不允许包括大人在内所有的人随便抚摸。
剃头之余,老张氏还有一门捎带的手艺,那就是给村里人义务劁猪娃。那时候农村人喂养猪,一般都是养肉猪,所有的公猪母猪不当种猪的,都要做如今所说的结扎手术。只是请专门的劁猪匠要付手工费,再就是干这行当的人太少,一个村子不赶上三五户人家有猪劁,人家划不着过来。老张氏剃头的几个生产队,便在他前来剃头的时候,请他捎带帮个忙,劁了自己喂养的猪。老张氏呢,一点也不推让,谁家提出了这个要求,他都会点头应下来。这对农户人家来说,也算是一举几得的事情,既省了劁猪的费用,又省了专门去请人的功夫,还省了给劁猪人做的荷包鸡蛋茶。老张氏给人家帮了忙,顶多也就坐在谁家门口吸上两袋旱烟,或者喝上一碗半碗白开水,然后嘴一抹又忙活自家的事去了,只是临走的时候,落得主人说几句感谢的话而已。说来奇怪,那时候人们的生活虽然很艰难,可劁公猪挤出的睾丸,不管大小都一律扔掉,没有谁把这些如今比肉贵几倍的稀罕物,拿回家去吃掉。大家都认为这些东西不能登大雅之堂,谁一旦吃了,是要招人笑话的。我们村里,只有一个我们叫善大的光身汉,一点也不怕人说闲话,只要他在场,那些被扔掉的猪睾丸,都会被他一一拾起,带回家中独自享用。如今,在食堂里看到所有动物的阳具阴具都那样热主,便不由得感慨当年的善大来,他真是会超前享受之人,竟然在最困难的时候,免费享受了如今只有少数有钱人才能享受到的贵重物件。
我十几岁的时候,老张氏患了不治之症,由于缺乏很好的医疗条件,没多久便去世了。他的继子,也就是我叫少娃哥的那个人,在他去世后不久便回到了他的王姓本家。继父剃头的手艺他也没有传承下来,老张氏自己没有后人,他的剃头手艺就此断了烟火。
2013-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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