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五年和一八八五年的英国[216]
四十年前,英国面临着一场显然只有用暴力才能解决的危机。工业的巨大而迅速的发展超过了国外市场的扩大和需求的增加。每隔十年,生产的进程就被普遍的商业危机强制地打断一次,随后,经过一个长久的经常停滞时期,就是短短的繁荣年份,这种繁荣年份总是又以热病似的生产过剩和最后再度破产而结束。资本家阶级大声疾呼地要求实行谷物自由贸易,并且威胁说,为了实现这一点,他们要把城市的饥民送回原来居住的农业地区去,而且,如约翰·布莱特所说,“让这些饥民不是作为乞求面包的穷人,而是作为驻扎在敌区的一支军队”去涌入这些地区。城市工人群众要求参预政权——实行人民宪章[217];小资产阶级的大多数支持他们,二者之间的分歧仅仅在于是应该用物质力量,还是用精神力量[注:在德译本中不是“用物质力量,还是用精神力量”,而是“用暴力,还是用合法手段”。——编者注]来实现宪章。这时1847年的商业危机和爱尔兰的饥荒到来了,革命的前景也同时出现了。
1848年的法国革命拯救了英国资产阶级。胜利的法国工人的社会主义口号吓倒了英国小资产阶级,引起了比较狭小然而比较实际的英国工人阶级运动的瓦解。宪章运动正当它应该显示全部力量的时候,却在1848年4月10日[218]外部崩溃到来以前,就从内部崩溃了。工人阶级的活动[注:在德译本中不是“活动”,而是“政治活动”。——编者注]被推到了后台。资本家阶级获得了全线的胜利。
1831年的议会改革[219]是整个资本家阶级对土地贵族的胜利。谷物税[220]的废除不只是工业资本家对土地贵族的胜利,而且也是对那些同地产的利益有着或多或少的密切关系[注:在德译本中不是“有着或多或少的密切关系”,而是“一致或有密切关系”。——编者注]的资本家的胜利,即对银行家、交易所经纪人、食利者等等的胜利。自由贸易意味着改革英国全部对内对外的贸易和财政政策,以适应工业资本家即现在代表着民族的阶级的利益。而这个阶级也就努力地做起这些事来。工业生产上的每一个障碍都被毫不容情地扫除。关税率和整个税收制度实行了根本的改革。一切都使之服从于一个目的,然而对工业资本家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目的:减低各种原料特别是工人阶级的生活资料的价格,减少原料费用,压住(即使还不能压低)工资。英国应当成为“世界工厂”,其他一切国家对于英国应当同爱尔兰一样,成为英国工业品的销售市场,同时又供给它原料和粮食。英国是农业世界的伟大的工业中心,是工业太阳,日益增多的生产谷物和棉花的爱尔兰[注:在德译本中不是“爱尔兰”,而是“卫星”。——编者注]都围绕着它运转。多么灿烂的前景呵!
工业资本家在着手实现自己的这个伟大目的时,具有坚强的健全的理智,并且蔑视传统的原则,这是他们一向和大陆上器量较小的[注:在德译本中不是“器量较小的”,而是“沾染市侩习气较深的”。——编者注]竞争者不同的地方。宪章运动已奄奄一息。1847年危机过去之后自然而然地[注:在德译本中不是“自然而然地”,而是“自然而然地、几乎是当然地”。——编者注]重新出现的商业繁荣,被人说成完全是自由贸易的功劳。由于这两种情况,英国工人阶级在政治上就变成了“伟大的自由党”即工厂主所领导的党的尾巴。这种有利的局面既已取得,就必须永远保持下去。宪章派所反对[注:在德译本中不是“反对”,而是“激烈反对”。——编者注]的不是自由贸易本身,而是把自由贸易变成有关国家存亡的唯一问题,工厂主从这种反对立场中了解到,并且越来越了解到:没有工人阶级的帮助,资产阶级永远不能取得对国家的完全的社会统治和政治统治。这样,两个阶级之间的相互关系就逐渐改变了。从前被所有工厂主视为可畏之物的工厂法,现在他们不但自愿地遵守,而且还容许把它推广到差不多所有部门中去。以前被看做恶魔现形的工联,现在被厂主们当做完全合法的机构,当做在工人中间传播健康的经济观点的有用工具而受到宠爱和保护。甚至直到1848年还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的罢工,现在也逐渐被认为有时很有用处,特别是当工厂主老爷们在需要时主动挑起罢工的时候。在那些使工人地位低于雇主或不利于工人的法律中,至少已经废除了最令人反感的那一部分法律。而十分可怕的“人民宪章”,实际上已经成了那些曾经誓死反对它的工厂主们自己的政治纲领。“取消财产资格限制”[221]和“秘密投票”现在已经成为本国的法律。1867年和1884年的议会改革[222]已经大大接近于“普选权”,至少是像德国现存的那种普选权;目前正在议会中讨论的关于重新分配各选区席位的新的法律草案,规定了“平等的选区”,总的说来不会比德国的更不平等。“议员支薪”和缩短任期——即使还不能“每年改选议会”——显然不久定会实现;尽管这样,还是有人说宪章运动已经死亡。
1848年的革命,和它以前的许多次革命一样,有着奇特的同路人和继承人[注:在德译本中不是“奇特的同路人和继承人”,而是“奇特的命运”。——编者注]。正是那些把这次革命镇压下去的人,如卡尔·马克思常说的,变成了它的遗嘱执行人。路易-拿破仑不得不建立独立而统一的意大利,俾斯麦不得不在德国实行根本的改革,不得不恢复匈牙利的独立[注:在德译本中不是“独立”,而是“某种程度的独立”。——编者注],而英国的工厂主们不得不[注:在德译本中不是“不得不”,而是“也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只有”。——编者注]使人民宪章生效。
对英国来说,工业资本家的这种统治的结果一开始是惊人的。工商业重新活跃起来,并且飞快地发展,其速度甚至对这个现代工业的摇篮来说也是空前的。过去应用蒸气和机器获得的惊人成果,和1850—1870年这二十年间的巨大产量比起来,和输出与输入的巨大数字、和积聚在资本家手中的财富以及集中在大城市里的劳动力的巨大数字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诚然,这个进步和以前一样被每十年一次的危机所中断:1857年有一次危机,1866年又有一次;但是这些大变动现在已被看成是一种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事情,这种事情是命中注定的遭遇,但最后总是又走上正轨。
这个时期工人阶级的状况怎样呢?有时也有改善,甚至对于广大群众来说也是如此。但是,由于大量的失业后备军汹涌而来,由于工人不断被新机器排挤,由于现在同样日益受机器排挤的农业人口[注:在德译本中不是“农业人口”,而是“农业工人”。——编者注]移来,这种改善每次都又化为乌有。
我们发现,工人阶级中只有两种“受保护的”人的状况得到了长期的改善。第一种是工厂工人。法律把他们的工作日规定在较为合理的限度内,这使他们的体质得到了恢复[注:在德译本中不是“工作日”,而是“通常工作日”,不是“恢复”,而是“一定程度的恢复”。——编者注],并且给了他们一种精神上的优势,而这种优势又因他们集中在一定地区而加强了。他们的状况无疑要比1848年以前好。最好的证明是:在他们举行的罢工中,十次有九次都是工厂主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作为保证缩减生产的唯一手段而挑起的。你永远也不能说服工厂主同意缩短工作时间,尽管他们的工业品根本找不到销路;但是要是你使工人罢工,资本家们就会毫无例外地关闭自己的工厂。
第二种是巨大的工联。这是那些绝大部分或者全部使用成年男子劳动的生产部门的组织。无论是女工和童工的竞争,或者是机器的竞争,迄今为止都不能削弱它们的有组织的力量。机械工、粗细木工、泥瓦工都各自组成一种力量,这种力量甚至强大到能够成功地抵制采用机器,例如泥瓦工就是这样。从1848年以来,他们的状况无疑有了显著的改善;这方面最好的证明是:在十五年多的时期中,不但雇主非常满意他们,而且他们也非常满意雇主。他们形成了工人阶级中的贵族;他们为自己争到了比较舒适的地位,于是就认为万事大吉了。他们是莱昂·里维先生和吉芬先生[注:在德译本中这里加有:“(以及可敬的路约·布伦坦诺先生)”。——编者注]的模范工人;对每个懂事的资本家和整个资本家阶级来说,他们现在的确是非常可爱、非常随和的人。
但是,谈到广大工人群众,他们的穷困和生活无保障的情况现在至少和过去一样严重。伦敦的东头[223]是一个日益扩大的泥塘,在失业时期那里充满了无穷的贫困、绝望和饥饿,在有工作做的时候又到处是肉体和精神的堕落。在其他一切大城市里也是一样,只有少数享有特权的工人是例外;在较小的城市和农业地区中情况也是这样。一条规律把劳动力的价值限制在必需的生活资料的价值上,另一条规律把劳动力的平均价格照例降低到这种生活资料的最低限度上。这两条规律以自动机器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对工人起着作用,用它的轮子压轧着工人。
这就是1847年的自由贸易政策和工业资本家二十年的统治所造成的状况。但是以后就发生了变化。的确,在1866年的破产之后,1873年左右有一次微弱而短暂的复苏,但这次复苏并没有延续下去。的确,完全的危机并没有在它应该到来的时候即1877年或1878年发生,但是从1876年起,一切重要的工业部门都处于经常停滞的状态。既没有完全的破产,也没有人们所盼望的、在破产以前和破产以后惯常被人指望的工业繁荣时期。死气沉沉的萧条,所有部门的所有市场上都出现经常的过饱和现象——这就是我们在其中生活了将近十年的状况。这是怎样产生的呢?
自由贸易论是建立在英国应该成为农业世界的唯一大工业中心这样一个假设上的。而事实表明,这种假设是一个纯粹的妄想。现代工业存在的条件——蒸汽力和机器,凡是有燃料、特别是有煤的地方都能创造出来,而煤不仅英国有,其他国家,如法国、比利时、德国、美国、甚至俄国也都有。这些国家的居民看不出,仅仅为了让英国资本家获得更大的财富和光荣而使自己沦为赤贫的爱尔兰佃农有什么好处。他们就坚决地动手来进行制造,不仅是为了自己,而且也是为了世界的其他部分;结果,英国享有了将近一百年的工业垄断,现在无可挽回地失去了。
但是英国的工业垄断是英国现存社会制度的基石。甚至在保持着这种垄断的时期,市场也跟不上英国工业的日益增长的生产率;结果是每隔十年就有一次危机。而现在新的市场一天比一天少起来,连刚果的黑人也正在被迫接受曼彻斯特的印花布、斯泰福郡的陶器和北明翰的金属制品这种形式的文明了。当大陆上的特别是美国的商品日益大量地涌来的时候,当现在仍然掌握在英国工厂主手中的那个最大份额将一年年减少的时候,结果会怎样呢?让自由贸易这个万应灵丹回答吧!
我不是指出这一点的第一个人。早在1883年不列颠协会南港会议上,该协会的经济组主席英格利斯·鲍格雷夫先生就曾直截了当地说:
“英国获得巨额利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有些大工业部门的发展停顿了。几乎可以说,英国正进入停滞状态。”[224]
但是结果会怎样呢?资本主义生产是不能停下来的:它必须继续增长和扩大,否则必定死亡。即使现在,仅仅缩减一下英国在世界市场供应方面所占的那个最大份额,就意味着停滞、贫穷,一方面资本过剩,另方面失业工人过剩。要是每年的生产完全停止增长,情形又将怎样呢?这正是资本主义生产易受伤害的地方,它的阿基里斯之踵。必须经常扩大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而这种经常的扩大现在越来越不可能了。资本主义生产正陷入绝境。英国一年比一年紧迫地面临着这样一个问题:要么是民族灭亡,要么是资本主义生产灭亡。必然灭亡的究竟是哪一个?
而工人阶级呢?既然在1848—1868年商业和工业空前高涨的情况下他们还得遭受这样的穷困,既然那时广大的工人群众的状况至多也不过得到暂时的改善,而只有少数享有特权的“受保护的”工人才获得了长期的利益,那末,当这个耀眼的时期最终结束时,当目前这种惨淡的停滞不但加剧起来,而且这种加剧了的状况变成英国工商业的经常的和正常的状态时,情形又将怎样呢?
真实的事情是:当英国工业垄断地位还保存着的时候,英国工人阶级在某种程度上是分沾这一垄断地位的利益的。这些利益在工人中间分配得极不均匀;取得绝大部分的是享有特权的少数,但广大群众有时也能沾到一点。正因为如此,所以从欧文主义灭绝以后,英国再也没有过社会主义了。当英国工业垄断一旦破产时,英国工人阶级就要失掉这种特权地位;整个英国工人阶级,连享有特权并居于领导地位的少数在内,将跟其他各国工人弟兄处于同一水平上。正因为如此,社会主义将重新在英国出现。
写于1885年2月中 载于1885年3月1日“公益”杂志第2期,并由作者译成德文载于1885年6月“新时代”杂志第6期 署名: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原文是英文 俄文译自“公益”杂志,并根据德译本校对过 |
注释:
[216]“一八四五年和一八八五年的英国”一文是恩格斯为“公益”杂志写的,后来这篇文章由他译成德文,刊登在1885年6月的“新时代”杂志上。恩格斯以后把这篇文章全部包括到1887年出版的他的著作“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的附录(见本卷第292—298页)里,1892年他把它包括到这本著作的英文版和德文第二版的序言(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2卷第311—325、367—383页)里。
“公益”(《The Commonweal》)是英国的一家周刊,1885—1891年和1893—1894年在伦敦出版;社会主义同盟的机关报;1885—1886年,恩格斯在这家周刊上发表过一些文章。——第224页。
[217]包括了宪章派的各项要求的人民宪章,1838年5月8日作为准备提交议会的一项法案公布。宪章包括六点:普选权(年满二十一岁的男子),议会每年改选一次,秘密投票,各选区一律平等,取消议会议员候选人的财产资格限制,发给议员薪金。1839年、1842年和1849年宪章派要求通过人民宪章的三个请愿书都被议会否决了。——第224页。
[218]宪章派原定于1848年4月10日在伦敦组织大规模的游行示威,示威者要前往议会大厦,递交第三封要求通过人民宪章的请愿书。政府禁止这次示威游行,为了阻挠游行示威的进行,在伦敦集结了大批军警。宪章派的领导人(其中有许多人表现了动摇)决定放弃游行示威,并且劝说游行的群众解散。反动势力利用游行示威的失败向工人进攻和迫害宪章派。——第225页。
[219]指选举法的改革。选举法改革法案于1831年为英国下院所通过,1832年6月为上院最后批准。这次改革旨在反对土地贵族和金融贵族的政治垄断,为工业资产阶级的代表打开了进入议会的大门。为实现改革而斗争的主力军——无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受了自由资产阶级的欺骗而没有获得选举权。——第225页。
[220]英国的谷物税是根据所谓的谷物法征发的。谷物法的目的是限制或禁止从国外输入谷物,是为了大地主的利益而实行的。因谷物法而引起的工业资产阶级与土地贵族之间的斗争,由于1846年通过了废除谷物法的法案而告结束。这一措施以及由此引起的谷物价格的下跌,虽然使生活费用有所减低,但归根结底还是降低了工人的工资,增加了资产阶级的利润。谷物法的废除是对土地贵族的一个有力的打击,并且加快了资本主义在英国的发展。——第225页。
[221]这里和这一段下面的一些带引号的话是恩格斯转达人民宪章主要要求的内容。——第226页。
[222]1867年,英国在群众性的工人运动的压力下实行了第二次议会改革。第一国际总委员会积极参加了改革运动。按照新的法律,各郡中的选民财产资格限制降低到每年缴纳房租十二英镑;在城市中,一切房主和房屋承租者以及居住不下一年、所付房租不下十英镑的房客都获得投票权。由于1867年的改革,英国选民数目增加了一倍多,一部分熟练工人作获得了选举权。
1884年英国在农村地区的群众运动压力下实行了第三次议会改革。经过这次改革,1867年为城市居民规定的享有投票权的条件,作同样适用于农村地区。第三次选举改革以后,在英国相当大的一部分居民——农村无产阶级、城市贫民以及所有的妇女,仍然没有选举权。——第227页。
[223]东头(East-End)——伦敦的东部,包括无产阶级和贫民居住的各区。——第229页。
[224]见“不列颠科学促进协会1883年9月在南港举行的第五十三次会议的报告”1884年伦敦版第608—609页(《Report of the Fifty-Third Meeting of the British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held at Southport in September 1883》.London,1884,p.608—609)。
不列颠科学促进协会成立于1831年,在英国一直存在到今天。协会每年年会的资料都以报告形式发表。——第230页。
【查看完整讨论话题】 | 【用户登录】 | 【用户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