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终极宣判就是一个笑料
赵晓磊 赵 磊
作者按：本文是我们关于“科学主义”讨论的部分结果。文中主要观点以第一作者的名义，已经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报》。现在用博客形式挂出来，赵磊对部分内容做了补充修改。在我们看来，澄清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在“科学观”上的区别，是人们正确认识和批判“科学主义”的前提。这也是登出此文的目的所在。
（一）问题的由来
最近看到不少批判“科学主义”(注1)的文章，引发了我们的思考。对于把科学加以神话和迷信的做法，这些批判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这些批判中的有些观点仍值得进一步讨论，尤其是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在科学观上的分歧，其中的逻辑混乱有必要加以澄清。
恩格斯说：“没有一个人能像马克思那样，对任何领域的每个科学成就，不管它是否已实际应用，都感到真正的喜悦。但是，他把科学首先看成是历史的有力的杠杆，看成是最高意义上的革命力量”(注2)。
有意思的是，与马克思一样，很多历史唯心主义者也高度赞赏科学的力量，并高扬科学的大旗来为自己的政治经济理念开疆拓土。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不少人却对科学的正面评价不以为然，甚至冠以“科学主义”的帽子而加以挞伐。这就提出了一个问题：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的“科学观”究竟是不是一回事?
其实，对于科学的创新和发展持赞赏有加的肯定态度，虽然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看似一致，但其中隐含的逻辑却有着本质区别。这个区别集中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科学技术从何而来?二是科学技术与人民大众有何关系?这两个区别，也从本质上区分了评价者的不同立场。下面分别讨论。
（二）科学技术是从哪里来的？
科学技术究竟是来自于“飘在天上的ideas(点子)”呢，还是来自于人类社会的实践活动?这个问题是鉴别历史唯物主义与历史唯心主义的试金石。在历史唯心主义者眼里，科学技术是天外来客，是“飘在天上的ideas”，与社会实践活动没有半毛钱关系。比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卢卡斯(Robert Lucas)写了一系列文章讨论“创新来源”这个问题。他认为，创新来源于上天，因为“想法”或“点子”(ideas)在天上飘, 是人们的大脑捕获了这些想法，才产生了创新。对此，上海财经大学教授鞠建东提出了下面的问题：
“Ideas 真的在天上飘吗，我们怎么看不见呢?哈哈，这是个有趣的问题，看不见不一定没有。我专门问过卢卡斯, ‘ideas’是从哪里来的?有没有可能用完?他说：‘管他从哪里来的呢，将来万一用完了再说，反正so far so good(到现在为止，还不错)。’按照卢卡斯的说法，ideas 不可能全部从物质世界中来，不可能全部从‘生产实际’中来。所谓创新是创造物质世界中没有的新产品，创新的源泉因而不可能完全基于物质世界，创新的源泉一定部分地来自于天上飘的ideas。”(注3)
对于这类自我感觉良好的精英思想，马克思在评价蒲鲁东时有过相当深刻的调侃：“可见，历史是由学者，即由有本事从上帝那里窃取隐秘思想的人们创造的。平凡的人只需应用他们所泄露的天机。”(注4)
与卢卡斯的历史唯心主义不同，历史唯物主义认为，科学技术不是天外来客，不是精英“奉天承运”的结果，不是天才头脑里凭空捏造出来的东东;科学技术的创新发展只能是人类社会实践的产物。马克思说：“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变成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注5)
把创新的源泉归功于“飘在天上的ideas(点子)”，这种历史唯心主义的“科学观”之所以荒谬，就在于卢卡斯把“点子”看成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与此相反，历史唯物主义拒绝把“飘在天上的ideas(点子)”作为科学技术创新和发展的依据。毛主席说得好：
“人的正确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不是。是自己头脑里固有的吗?不是。人的正确思想，只能从社会实践中来，只能从生产斗争、阶级斗争和科学实验这三项实践中来。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而代表先进阶级的正确思想，一旦被群众掌握，就会变成改造社会、改造世界的物质力量。”(注6)
（三）科学技术与人民群众有何关系？
科学技术究竟是少数精英的思想专利，还是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成果?这个问题与上一个问题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换言之，如果你认为科学技术来自于“飘在天上的ideas(点子)”，那么你就必然把科学技术看成是少数精英的思想专利;反之，如果你认为科学技术的创新发展只能是社会实践的产物，那么你就必然把科学技术看成人民群众的智慧成果。
在历史唯心主义眼里，科学技术只能是少数人书房里(统治阶级、知识精英)的思想专利，与人民大众世俗的日常生活没有什么关系。
历史唯物主义则认为，从根本上讲，科学技术绝不是少数人书房里的思想专利，它与千百万人民群众的日常生活有着内在的必然联系。这个必然联系，不仅体现在科学技术对人民大众日常生活有着全方位影响，更体现在人民大众的日常生活本身就为科技的创新发展提供了必要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基础。换言之，广泛的社会实践才是科学技术创新发展的源泉，亿万人民群众才是推动科学技术进步的主体。
那种把科学技术与普通民众截然地对立起来的观点，其实是把科学视为高高在上的精英的专利，把技术视为少数人才能享有的奢侈品，而人民大众不过是高大上的科技施舍的可怜对象而已。
我们为什么不能把科学技术看做是少数人书房里的思想专利?马克思说：“全部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凡是把理论导致神秘主义方面去的神秘东西，都能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决。”(注7)马克思所说的“实践”，被毛泽东定义为：“人的社会实践，不限于生产活动一种形式，还有多种其他的形式，阶级斗争，政治生活，科学和艺术的活动，总之社会实际生活的一切领域都是社会的人所参加的。”(注8)
（四）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但不是“科学主义”
历史唯心主义者在抨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时候，最常见的说辞，就是把马克思有关自由人联合体的展望(公有制、计划经济、按需分配)，定义为乌托邦空想，或者再给这乌托邦扣上一顶“科学主义”受害者的帽子。比如，上海交通大学江晓原教授在抨击“科学主义”的时候，就把计划经济的尝试当做“科学主义”的典范进行了如下批判：
——“因为这个信念(“唯科学主义”——引者注)直接引导到某些荒谬的结论，比方说已经被我们抛弃了的计划经济，就是这个信念的直接产物。计划经济说，我们可以知道这个社会的全部需求，我们还能知道我们这个社会的全部供给，我们科学计算了需求和供给的关系，我们就能让这个社会的财富充分涌流，它既不浪费也不过剩也不短缺——以前搞计划经济的人的理论基础就是这样的。结果当然大家都知道了，计划经济给我们带来的是贫困，是落后。今天我们中国经济这么发展，不是计划经济的结果，是抛弃了计划经济的结果。”(注9)
——“阐述唯科学主义和计划经济关系的著作，最好的就是哈耶克的《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半个多世纪前，那时理性滥用还远没有今天这么严重，但那时他就有先见之明，而且对于唯科学主义会怎样导致计划经济，再进而导致政治上的专制集权等等，他已经都根据前苏联的材料非常准确地预言了。”(注10)
江晓原教授告诉人们，他的结论有坚实的现实依据。但我们认为，江晓原的逻辑是缺乏说服力的。计划经济的实践为什么会被“证伪”?其中的原因当然值得深入讨论。问题是，江晓原一边斩钉截铁地对计划经济做出了终极宣判，另一方面又理直气壮地否定了终极宣判的“合法性”，他说：
“因为科学是在不断发展进步的，进步的时候肯定就把前面的东西否定掉了，前面那些被否定掉了的东西，今天就被认为不正确。……由于科学还在发展，所以你也不能保证今天的科学结论就是对客观世界的终极描述，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终级描述。……由于科学还在发展，所以你也不能保证今天的科学结论就是对客观世界的终极描述，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终级描述。”(注11)
这番话让江晓原对计划经济的终极宣判成了笑料。如果江晓原先生重温这段文字，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对计划经济做出终极宣判的底气?在我们看来，计划经济的实践之所以会被“证伪”，根本原因并不在于它是“科学主义信念的产物”(更不能由此否认，随着科技的发展——比如人工智能、大数据和云计算的广泛运用，人类将越来越有可能科学地计算供求关系)，而是在于中国所处的发展阶段，“暂时”还没有为计划经济的展开提供必要的科技和生产力支撑!这个问题涉及到资源配置方式演进的动因和条件，篇幅所限，容另文讨论。
（五）马克思主义反对“科学主义”，但从不反对科学创新与发展
唯心主义用反对“科学主义”的名义来否定马克思主义，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某些“马克思主义者”站在历史唯心主义的立场，用历史唯心主义的逻辑来反对“科学主义”。这种“反对”之所以荒谬，就在于其中隐含着一个荒谬的前提：把科学技术看做是精英的思想专利，把劳动人民与科技的创新发展截然对立起来。
虽然这些“马克思主义者”宣称：坚决反对把科技加以神话的做法(怎么神话?就是把科技视为精英的思想专利，认为科技创新来自于天外的神秘力量)，但是，由于反对者的出发点是唯心主义立场，结果这种“反对”最终落入了历史唯心主义的陷阱。站在一个错误的立场来反对错误的结论，这样的逻辑只能是“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结果反对“科学主义”往往堕落成了反对科学知识。
恩格斯说得好：“在马克思看来，科学是一种在历史上起推动作用的、革命的力量。任何一门理论科学中的每一个新发现，即使它的实际应用甚至还无法预见，都使马克思感到衷心喜悦”(注12)。马克思主义当然要反对那种把科学神秘化、精英化、奢侈化的“科学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并不反对科学技术的创新与发展，马克思主义要反对的，恰恰是那种把科学技术视为精英专利的“科学主义”;马克思主义并不反对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技术的态度，马克思主义要反对的，只是那种把知识、科技视为“飘在天上的ideas”的唯心主义神话。
反对 “科学主义”没有错，但是，如果站在历史唯心主义的逻辑和立场来反对“科学主义”，那么这种反对就只能是“反对结果，而不反对原因”。这种所谓的“反对”，把人民群众的实践活动与科技创新截然对立起来，最终必然陷入“科学主义”狭隘的精英视野不能自拔。
我们注意到，有人一边以民众代言人的身份来讨伐“科学主义”，一边却把广大劳动人民的实践活动与科学知识截然对立起来，仿佛科学知识天然就是劳动人民的死敌;他一边高喊着“反对迷信科学”的口号，一边却把社会实践与科技创新割裂开来，好像科技创新与社会实践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两个东西。这种用精英立场来反对“科学主义”的做法，与骨子里浸透了精英立场的“科学主义”相比，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令人费解的是，当某人登高一呼号召人民蔑视科学知识的时候，他又是如何掩盖自己蔑视民众的精英立场的呢?尤其令我们好奇的是，一旦人民发现他的臀部带有历史唯心主义的纹章，会不会“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呢?
注1：关于“科学主义”的定义，学界存在很大争议。通常认为“科学主义”是贬义词，其含义指：把科学当作检验所有事物的唯一标准;认为科学是解决世界一切问题的万能力量。以下注释从略。
(本文第二作者赵磊，系西南财经大学《财经科学》编辑部常务副总编，教授，博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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